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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行煙煙 -【江山為聘】《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3:00 AM     標題: 行煙煙 -【江山為聘】《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1 02:16 AM 編輯

【書名】:江山為聘(原名:吾皇萬歲萬萬歲)

【作者】:行煙煙

【內容簡介】:

  這是一部帝王的彪悍成長史,也是一部奸佞的另類求愛史。

  孟大人。朝中上下人人畏惡的孟大人。當年因成為首個能入翰林院的女進士而聞名全天下的——孟大人。

  希意諛上的孟大人,苛酷陰狠的孟大人,無人肯娶的孟大人……她在龍座下不動聲色地望了那人這麼多年,終得他側身轉頭,回望向她。

  金色殿柱上鳳舞龍騰,他的聲音略顯孤冷:「可曾害怕過後世史官會如何寫你?」

  她這才挪開目光,低頭,微微笑曰:「惟恐上不得流芳千古,臣何懼遺臭萬年……願只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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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3:17 A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一 皇太子(上)

  大平王朝的乾德二十四年註定是不同尋常的一年。

  春至剛過,從京中傳來的三個消息就讓潮安北路的十九個州縣一下子都炸開了鍋,街頭巷尾茶館酒樓,處處都有人在不停地談論著。

  一是,女皇陛下下詔,允北戩使者之請,開放兩國邊境數州自由互市,其中光是潮安北路就足足佔了八個州。

  二是,此次女子進士科州試開考在即,朝廷委派了文章譽滿天下的太子太傅沈大學士前來潮安北路主持。自二十多年前的首場女子恩科禮部試任副主考後,這可是沈大學士頭一回主動請旨,願再為女子進士科盡一份力。

  三是,女皇陛下的獨生子,大平王朝萬民矚目的皇太子殿下將要冊立正妃了。

  這三個毫不相關的消息一齊傳來,令這些太平日子過久了的潮安民眾們群情湧蕩,一邊磨拳擦掌著準備要在將來的互市中大賺一筆,一邊翹首以盼意欲一睹那個傳說中的沈大學士尊容如何,又一邊悄聲揣測不知是哪家的王公千金能有天大的好運氣,被太子殿下選中,冊立為妃……

  而那座立在潮安北路沖州府城西河邊的女學裡,一個個蛾冠傅帶的素衣女子們更是嘰嘰喳喳地議論個沒完沒了——

  「若我說,朝廷此次關於兩國互市的詔諭不甚簡單,而女子進士科州試在即,到時候策論的題目就是要做與這相關的也說不定……」一個女子手攥毛筆,極其認真地在對旁人說著。

  只是還未等她說完,就有一個青裙女子跳起來,不滿地嚷嚷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想那策論!沒聽見此次來潮安北路主持各州州試的是誰麼?沈太傅沈大學士!」她見旁邊幾人都抬起頭來,臉上便露出得意的神色,繼續說:「沈太傅是什麼人?我娘在家和我說,當年的沈太傅可是儒雅風流,天下文章第一人,不知迷倒了多少千金閨秀!」

  另一人揉揉額頭,挑眉道:「當年?當年可都是二三十年前了,只怕你見了現如今的他會大失所望呢,有空想他,還不如去想他兒子,聽說他兒子沈知書才是響噹噹的一表人才,只可惜風流成性……不過我說,就要風流成性才叫好,否則你就算見到了也沒機會啊……」

  周圍幾人都咯咯地笑起來,眼裡存了點曖昧的神色。

  青裙女子的臉立即紅了,一掐衣服,坐了下來,氣呼呼道:「你們……你們就知道尋我開心!」她轉頭去看方才說話的女子,仍是氣道:「嚴馥之,你一個女子,成天到晚就知道說這種話,你……你當真是枉讀了聖賢書了!」

  嚴馥之一聳肩,眯了眼笑道:「我不過一介商賈之女,本就不像你們讀死讀活地想要求個功名,自然是不用管那撈什子的聖賢之道……」她翹起手指,裝模作樣地吹了吹小指上蔥管似的長指甲,「你說是不是?」

  周圍又是一陣哄笑。

  有人湊上前來,討好地問道:「嚴姐姐,聽說你家有親戚在京中做朝官,那你知不知道這太子妃一位會落到哪家頭上呀……」

  一聽有人說起這個,所有人都像是花期採粉的蜜蜂似的,嗡地圍了過來,想要聽個究竟。

  嚴馥之瞥了眼她,作勢推開身邊幾個人,淡淡道:「天家大事,我就算再有能耐也沒法兒知道啊……」她起身要走,卻又悠悠停下,突然壓低了聲音道:「倒是有種說法,可作不得準,你們也不能說是我傳的!」

  眾人紛紛點頭,臉上期盼的神色又重了幾分。

  她這才一抿唇,道:「你們以為太子殿下立妃的事情這麼簡單?動動腦子!自乾德十四年至今,太子殿下參與朝政已經整整十年,最近幾年來皇上更是把北面各路的軍政事務都交由太子殿下決斷,如今又說要立太子妃——皇上與平王之間的舊事傳言不需我多道,你們自是明白的,太子殿下乃皇上唯一血脈,皇上又豈會一手包辦擇妃之事?說是要立妃,只怕是皇上想要退位讓政了……」

  周圍響起一片倒抽氣聲,有人立時驚道:「這麼說來,天下要變主……」

  嚴馥之「嘖」了一聲,馬上抬手摀住那人的嘴,不滿道:「這話豈是你我能說的?我可把話先說在頭裡,今兒說的話要是有人傳出去,我可是不饒的!」

  說罷,也不看眾人的臉色,便撥開人群走了出去。

  後面有人懦聲喊道:「嚴姐姐,一會兒夫子要來,你怎麼現在就走?」

  她不耐煩地揮揮手,頭也不回道:「我去瞧瞧孟廷輝,她昨日抱病,今日不知好些了沒,別錯過了夫子今日的課考……」

  一聽到她說那三個字,原本鬧哄哄的女子們一下便安靜了下來。

  過了好半晌,待她走得遠些了,才有人咳了兩聲,小聲道:「看誰都好,去看那人,這不是沒事兒找沒趣麼……」

  *************

  春日的陽光暖茸茸地灑進來,將她的臉頰映成了淡金色。

  身旁豎過來一道人影,不偏不倚地將窗口堵住。

  她皺皺眉,一下子警醒,睜眼時聽見耳邊傳來放肆的大笑聲:「擔心你病沒好才過來瞧瞧,沒料到你卻是在睡大覺!……孟廷輝,你看我的時候臉能不能不要這麼臭……啊?」

  頭頂上探下來一隻手,想要摸她的額頭,卻被她一掌隔開。

  嚴馥之悻悻地收手,左右打量了下屋子:「一個人住在這兒,真病死了也沒人曉得!嘁,我也是自找不痛快……」

  孟廷輝直起身子,「啪」地合上了眼前桌上攤著的書,然後起來便往外走。

  嚴馥之跟在她後面,不甘心地叫:「我說,夫子一會兒要考課業,你不會不知道吧……你這是要去哪兒,睡覺睡得路都不認識了?」

  她不動聲色地停下腳步,回頭望過去:「嚴大小姐,與其跟著我,不如回去多看看書,州試開考在即,你這樣……」

  嚴馥之跑過來打斷她:「看什麼書?考什麼試?我爹才不在乎我能不能考中呢,他給我留了一個酒樓外加兩個脂粉鋪子,待我從女學出來後便去幫他打理家業……我要那破功名作甚麼?」

  她聽後頓足,微笑:「既然如此,那嚴大小姐更別跟著我了。俗話說的好,道不同不相為謀……」

  嚴馥之繞到她身前,笑眯眯道:「你們書讀得好的人就是這樣,總假模假樣的……你讀書讀得都要把自己讀死了,想必最看重的就是這州試了,今日倒為何不去聽夫子講業?」

  孟廷輝閉了閉眼,轉身朝向太陽:「我何苦浪費時間聽他講那些我早已明白的東西。」說罷邁步就走。

  嚴馥之在她身後拍手笑道:「孟廷輝,我就喜歡你這傲慢無禮的死樣!旁人見了我親近都還來不及,偏你把誰都不放在眼中!女子有這樣的性情,真少見!」

  孟廷輝默然,嘴角抽搐了一下,正想快步往前走,胳膊卻被嚴馥之一把拽住。

  嚴馥之拉著她直往西門走去,興高采烈道:「我看出來了,你是憋在屋子裡讀書讀累了,想出來透透氣,不如去我家的酒樓,我請你喝酒,喝好酒!」

  孟廷輝掙了兩下卻掙不過她,臉色不由僵了去:「嚴馥之,你放手。大白天的去酒樓喝酒,成何體統?」

  嚴馥之不僅不放,反而將她拉得更緊:「呦,原來你孟廷輝還講體統啊?上回是誰光明正大地給大家講那本《且妄言》上的春詞豔曲兒的?你還講體統!」

  孟廷輝臉色愈發黑了,卻不再掙脫,只是順著她的力道往前走,口中低聲道:「你不要這般大呼小叫的,我跟你去便是。」

  嚴馥之得意地笑出聲來,腳下步子更快,衝她擠了擠眼睛:「這才對嘛。」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二 皇太子(中)

  嚴家的博風樓今日比往常要安靜許多。

  樓外彩旗高高飄揚,酒茶大長燈籠紅得刺目,抬眼望去看不見二樓有客,可一樓大堂卻是人滿為患,甚至還有站著等座的人,讓人見了只覺怪異。

  嚴馥之一隻腳剛踏過博風樓的門檻,跑堂的便彎腰迎了上來:「大小姐。」說著,偷瞥了一眼旁邊素衣布裙的孟廷輝,臉上笑意淡了些:「大小姐帶朋友來,也不提前和小的們說一聲……」

  嚴馥之不管,只拉了孟廷輝往二樓去:「今日倒奇了,二樓怎麼沒客聲?」

  跑堂的急急忙地上前攔道:「大小姐不知,今日來了幾個貴客,把二樓整個兒都包了下來。您瞧瞧這大堂裡的人,有錢的還少嗎?可有錢的也上不去啊……大小姐您看您要不晚些時候再……」

  嚴馥之眼睛一斜,冷笑道:「我回我自個兒家來喝口酒還得排隊候著了不成?」

  跑堂的一腦門子的汗,知道她的性子,因是更加不敢攔擋,眼睜睜地看著她拉著人上了樓,終是一跺腳,回身去稟大堂掌櫃的。

  嚴馥之一拉一扯地拽著孟廷輝上了樓,口中嘀咕道:「黑著張臉做什麼?你是不知道,來博風樓喝酒吃飯的人圖的就是這二樓窗口的風景!不然還來……」

  她只顧回頭說話,不防樓梯口處忽然斜伸過來一隻胳膊,擋了她二人的去路,當下不由頓住,皺眉抬眼。

  「我家公子今日將這二樓全包下了,還請姑娘到樓下坐坐。」說話的人身形高大,長臂搭在樓梯扶手上,面無表情道。

  嚴馥之掃了他一眼,微微怒道:「看這身上的衣料,倒也真有幾個錢。只是你家公子知不知道,此時他是坐在誰家的地盤上?」

  男人冷著一張臉,不再開口,目光越過她的頭頂,直看向下面。

  孟廷輝在後微微揚唇,心知嚴馥之極好面子,如今被一個下人這樣忽視,怎會嚥得下這口氣,便抱了看好戲的心思向旁倚去。

  果然,嚴馥之氣得臉紅,指著那人便道:「我倒是問你話呢!」

  男人仍是不吭氣,可臨街大開的窗口那邊卻傳來男子清亮的笑聲——

  「誰家的地盤?自然是我大平王朝皇帝陛下的地盤了。」

  孟廷輝聽見這話,不禁挑眉側身,朝那邊望過去。

  一個年輕男子正倚坐在窗邊,一條腿閒翹在窗沿上,手裡拿著把墨黑色的摺扇,悠悠地搖晃著,身上淡青色的錦袍下襬被風吹得忽上忽下,配上他那張笑得花一樣的臉,倒真是有春來之感。

  嚴馥之沒料到那人會說這話,噎了半天才回頭,對著孟廷輝冷笑道:「初春仍寒,卻有人沒腦子似的在扇扇子,扇得這兒冷風嗖嗖的。我倒不稀罕這兒了,走,我們下樓去……」

  「這位姑娘還請留步。」年輕男子卻叫住她,然後沖守在樓梯口的男人撇了撇嘴。

  男人會意,恭聲道:「是,公子。」隨即便讓了開來。

  嚴馥之動也不動,仍是冷笑:「原來這二樓就是被你包下來的?白長了雙漂亮眼睛,竟看不見樓下有多少人因見無座而失望離去麼?」

  孟廷輝看見年輕男子臉色微變,不由低笑,兀自走去一旁,揀了個靠窗的桌子坐了下來,無心去管他二人的口舌之爭。

  二樓那邊闢了幾個雅間兒,最靠西面的一間門半開半掩著,依稀可見裡面坐了人,可卻看不清模樣。

  年輕男子從窗口跳下來,直走到嚴馥之跟前,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臉色變得略顯古怪,收扇道:「看這裝束,你是沖州這邊女學的學生?」

  嚴馥之瞪他一眼,往孟廷輝這邊走來,口中啐道:「不知廉恥的登徒子。」

  年輕男子不怒,反在後跟了上來,笑著又問道:「敢問姑娘既然是女學的學生,為何不治學而來逛酒樓?姑娘可知皇上當初因要在國中建百所女學而花了多少心血?怎能將這大好光陰浪費在……」

  嚴馥之簡直是一頭霧水,沖孟廷輝道:「真不知是哪裡來的瘋子。」

  孟廷輝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將目光投向窗外。

  年輕男子挑眉,「在下不是瘋子,在下……」

  話未說完,就被那邊雅間裡傳出的男子聲音打斷:「延之,莫要多言。」

  短而冰冷的一句,卻令年輕男子頓時收了笑閉了嘴,往後退去。

  嚴馥之直待看他進了雅間,這才回頭,對孟廷輝哼道:「還算識相。」那雅間兒裡的男子聽聲音不過二十來歲,竟能讓他如此收斂,當下令她有些好奇,忍不住又扭頭去望了幾眼。一回頭,卻見孟廷輝一副神遊於外的模樣,她便無奈地戳了戳眼前的小酒盅:「我說,到底有什麼事情是你關心的?」

  孟廷輝收回目光,半晌才慢慢道:「讀書,考進士,入朝做官。」

  「就沒想過嫁人?」嚴馥之盯住她,「當年沈夫人曾氏為朝中女臣第一人,官至樞密都承旨,最後還不是怕老了沒人要,於是趕緊辭官嫁人……」

  孟廷輝閉眼,「沒有。」

  ——無父無母無家無世似她者,有誰會想娶?

  她非絕色,唯一能讓人稱道的也就是這一肚子學識,可若考不中進士做不了官,空有一肚子學識又何來施展之處?

  她回答得如此乾脆,嚴馥之聽後不由啞然,良久才又開口,賭氣似的道:「自沈夫人之後,這麼多年來女子入朝為官,多是在鴻艫寺、光祿寺這樣的地方,偶有在六部治事者,可卻再沒有能入主二府的了。別的女子想要考取功名,不過是圖幾年風光,你卻好像是要一門心思地做大官,也不想想可不可能。」

  孟廷輝的眼睫動了下,沒再開口。

  垂在椅旁的手卻輕輕地握了起來。

  腦中有些畫面一閃而過,令她心頭陣陣發緊,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那一年那一場瓢潑大雨,那個人那一句肺腑之言……

  至今猶在耳側。

  寒風夜雨中那個人將她抱得緊緊的,口中的熱氣呼進她耳中,輕聲說,小姑娘,別害怕,不要哭……

  「孟廷輝?」

  她這才幡然回神,心口狂跳難抑。

  雅間的門恰時在後被人推開,有男子抑不住的低笑聲傳來。

  嚴馥之回頭,見又是先前那個青袍男子,不由更來了氣,就要張口罵他偷聽旁人說話,卻見裡面又走出一人,不由一怔。

  那人黑袍黑靴,衣著簡樸,可腦後一根白玉髮簪卻極名貴;身骨昂揚,一張臉清俊非凡,可右眼卻被一塊黑布矇住,竟是獨眼之人。

  兩人一前一後走過來,先前守在樓梯口的那個高大男子畢恭畢敬地跟在他們身後,寸步不離。

  三人從她們面前走過時,那青袍男子卻忽然停下,側身低頭,湊近嚴馥之的臉,笑嘻嘻道——

  「姑娘剛才有句話說得不對。沈夫人曾氏當年可並非是因怕老了沒人要才辭官嫁人的。以後切莫再像這樣胡說八道。」

  嚴馥之羞得臉龐通紅,連忙錯開身子,口中罵道:「無恥!無禮!」她轉身去拉孟廷輝,憤然道:「待我回去告訴我爹爹這個登徒子的行徑,然後……」卻發現孟廷輝一副怔然的模樣,定定地望著那個黑袍男子。

  「孟廷輝?」她詫然喚道。

  孟廷輝卻毫無反應,手攥得如同石塊一樣硬,目光一路跟隨著那人,看他一步步走向樓梯,看他一步步下樓,看他一步步出門……

  那人的脊背那麼直,肩膀那麼寬,步子那麼穩。

  腰間沒有玉飾,反而掛著一塊薄薄的黑色石片,上面隱約印有紋路,行進間輕輕晃動,隱在衣袍墨色中,若不細看,幾乎發現不了。

  她看清,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渾身一顫,然後想也不想地便往樓下衝去。

  是他……

  真的是他!

  博風樓外豔陽高照,碎金似的光芒晃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

  她氣喘吁吁地站定,四處搜尋他的身影。

  有馬兒的嘶鳴聲從街邊傳來,她望過去,正見他翻身上馬,勒韁轉向。

  他側身,目光掃過她的臉,沒有絲毫逗留,然後看向其餘二人,嘴唇開合之間說了些什麼,三人便催馬離去。

  再沒回頭。

  她像是被釘在了地上一般,連上前問他一字的勇氣都沒有。

  他不認識她了……

  可他又怎會還認識她?

  十年前的她被他從死人堆裡撿出來,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口齒不清,他甚至分辨不出她是男孩還是女孩。

  十年後的她束髮繫冠,穿著女學學生的衣裙,乾淨齊整地站在他面前,他怎能想到她就是當年的那個孩子?

  這麼多年過去,他是她心底裡唯一惦念的人,可為什麼如今見到了,卻還是這樣的結果?

  十年前的他也是這樣離去,她不知他的姓名,不知他的身份,只是哆嗦著記住了那張臉那隻眼,和他腰間掛著的那片好看的石片,記住了他對她說過的每一個字。

  十年後的他長高了也變壯了,可那張臉仍然清俊,那隻眼仍然懾人,那片石片仍然掛在他腰間……她仍然沒有勇氣上前問他一句,他到底姓甚名誰,她以後還能不能再見他一面。

  ……

  「孟廷輝,你怎麼了?」

  嚴馥之追了下來,口氣有些怔遲。

  她搖頭,「沒什麼。」眼眶被陽光曬的有些發酸,竟然有種想哭的感覺,停了停,才微笑道:「不是說帶我來喝酒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3:28 A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三 皇太子(下)

  馬兒蹄踏石磚,聲音清脆。

  頭頂上有才綻未久的嫩綠葉芽掉下來,帶了春日裡獨有的清香。

  「延之。」

  黑袍男子忽然低喚了聲。

  「唔?」青袍男子忙催馬上前,湊近輕聲問:「殿下有何吩咐?」

  「你此次隨我出京,諸事都得收斂,往後莫要行豪貴之舉,且休要處處招惹陌生女子。」聲音低寒,又透了幾許無奈。

  青袍男子低了低頭,委屈道:「殿下這回微服簡行,身邊就只帶了白侍衛一人,潮安北路原先是中宛的降地,民風不比京中……」

  「所以你在酒樓就炫富驅人?我還不至於吃頓飯就被人謀害了。」黑袍男子打斷他,面色不豫:「沈太傅的那點俸祿不是讓你這樣糟蹋的。」

  青袍男子面有臊意,小聲道:「殿下忘了,臣自年初起也開始領俸了。」

  黑袍男子側頭,冷聲道:「是啊,我倒忘了。你沈知書是什麼人,因承父母之蔭,不需試科便可入仕,未歷官而即處館職,便是朝中的新科進士也比不上你的綵頭。……休說新科進士,我看便是當年的沈太傅,也不及你沈知書如今的名聲一分!」

  「殿下……」沈知書情急欲言,卻又將嘴邊的話吞了回去,只悶聲不吭,半晌才扭過頭沖跟在一旁的高大男人求救似的道:「白侍衛。」

  白丹勇看他模樣可憐,忙驅馬過來,解圍道:「殿下看這沖州城變化可大?臣方才看這街旁各式酒肆鋪子零總不一,比起十年前來不知繁盛了多少倍,可見潮安北路這幾年來的吏治確與所奏相符,殿下的心血更是沒有白費。」

  黑袍男子面色稍霽,回頭轉望了一圈,才道:「確是同十年前大不一樣了。白侍衛可還記得,當年母皇一紙詔書停廢北面四路敕額外的寺院庵廟,因潮安一帶上下官吏行令不當,以至多少未還編戶的年幼僧尼都無家可歸……」

  白丹勇默然半晌,皺眉道:「臣斗膽,殿下當年方始參政,奉旨勘察中宛諸路降地吏情,可卻撇開隨行諸臣、一人孤身查視數州乃返,雖說發現了不少汙吏實情、救了不少幼僧的命,可殿下此舉卻讓多少人提心吊膽、幾夜不得安眠?臣此次只望殿下不管去哪兒都能讓臣跟著,否則殿下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臣便是有十顆腦袋也抵不過這失職之罪……」

  「白侍衛不必擔心,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怎會有三長兩短?倒是我這涉世不深的人,需得白侍衛多多保護啊。」沈知書笑嘻嘻地打岔,「明日一早我要去沖州西城河邊的女學拜會學監,白侍衛可不能丟下我一人不管。」

  白丹勇微微愕然,看了看他,又看黑袍男子,「殿下,這……」

  沈知書沖男子擠了擠眼睛,嘴邊藏不住笑意。

  男子會意,臉色和緩了些,點頭道:「茲事體大,沈太傅此次奉旨主持潮安北路的州試,沖州府的女學自然是最要緊的。延之行事向來不計後果,若讓他一人前去只怕會出紕漏,明日便請白侍衛陪他去一趟,不過二三個時辰的事罷了,不需擔心我會出什麼事。」

  白丹勇愣了一會兒,又彷彿想到了什麼,開口欲言:「可是殿下……」

  沈知書卻飛快地打斷他:「既如此,那我就先謝過白侍衛了。」然後眯眼一笑,兩腿踢了下馬肚,催馬兒向前跑去。

  男子揚唇亦笑,揚鞭震馬,再無多言。

  初春燦陽斜落下來,映亮了他一肩淺塵,那一隻褐色左眸如同琥珀一般,清湛耀目。

  *************

  翌日清晨,整座沖州女學都沸騰了。

  女學大院的前堂,那間常年只供聖賢牌位、輕易不請客入的前堂,今日竟然被學監用來招待一個年紀輕輕的男子!

  後院幾間學堂空空如也,所有人都跑到前廳外的長廊下,圍擠著在一堆,小聲議論著,探頭張望著,相互打聽那個年輕男子到底是何來頭。

  「你們方才看見了嗎,這裡何時見過這麼俊的人……」一個女子臉紅著小聲道。

  「你就知道看男人的臉,說這種話也不知羞。你就沒瞧見他腰間掛著的是什麼?銀魚袋!」另一人急急地道。

  有人小聲問:「看他也不過二十歲出頭的模樣,怎會如此受寵,竟能有銀魚袋?」

  「真是見識短淺,」有人不屑地哼道,「我聽人說過,京官中但凡任館職者都是承蔭入仕的,這樣的人還能不得寵?我看裡面這個,家中父輩定都是朝中高官,否則以他這等年紀,安能有如此大的殊榮?」

  又有人不耐煩地道:「都別吵吵了,誰知道這人今日來這兒是為了什麼?」

  「朝廷最近詔諭接二連三地下,誰能猜的准?不過他既是館職,想必是為了此次的女子進士科州試來的。」

  眾人聞言,不由安靜了片刻,隨後又有人嘻笑道:「管那些做什麼?裡面這人,又年輕又俊,還又深得皇上寵信,你們就不想趁此機會……咳。」女子曖昧地笑了笑,然後右手在心口處比了個手勢。

  還沒等她再說話,就有人直衝衝地闖了過來:「都在這兒看什麼呢?」

  有人皺眉,回頭看見來人,忙輕聲道:「嚴姐姐,你來了。」

  嚴馥之湊到最前面,一邊探身張望一邊問:「到底是在看什麼呢?我不過是多睡了會兒,怎麼就錯過好戲了?」

  「沒錯過沒錯過,」旁邊的人趕緊讓開,「來了個年輕男子,模樣俊的要命,穿的倒普通,可腰間卻掛著銀魚袋,學監還特地為了他開前堂迎客!」

  嚴馥之一聽就興奮了,「銀魚袋?」說著便把身子伸過長廊闌幹,「且讓我瞧瞧!」

  「聽人說好像是館職……」有人小聲答。

  她卻沒聽人說話,拚命伸脖子去看前堂裡面的景象,卻只看見皂衫一角,官靴一雙,不由嘟囔道:「也不轉個身,讓我看看到底有多俊……」

  還未抱怨完,裡面的人就好似聽見了她在說什麼,就見他起身斟茶,彎腰敬向一旁坐著的學監。

  嚴馥之遠遠地看著那人抬頭微笑、轉身回座……然後便生生愣住。

  那雙漂亮的眼睛……

  他他他……是他……!

  她慌慌忙地回頭,拉住先前說話的女子,「你說他是館職?」

  女子怯怯點頭,不知她要做什麼。

  館職……又有欽賜銀魚袋……

  她抬手按住腦袋,拚命回憶。

  昨日在酒樓裡,那黑袍男子喚他什麼來著?

  ……延之……好像是延之。

  她怔然片刻,忽然懊惱地輕叫一聲,「我怎麼才想到!」

  甫一入仕便寵以館閣之位,年紀輕輕便得銀魚袋之賜,朝中除了他,還能有誰?

  延之……延之……不正是朝中中書令、太子太傅、集賢殿大學士沈無塵的長子——沈知書的字麼!

  既然如此,那昨日那個能令沈知書俯首稱命的年輕黑袍男子……

  嚴馥之一哆嗦,轉身便問周圍的人:「孟廷輝呢?你們誰見孟廷輝了?」

  一群人都搖頭,以示不知。

  嚴馥之一跺腳,轉身欲走,卻忽然聽見一人在後道:「我想起來了,早晨天剛亮時好像看見她出去了,問她去哪兒,她只說今日女學不得清靜,且去城外轉轉再回。」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四 孟廷輝(上)

  城外小徑彎彎曲曲,遍地塵土,清晨微風習涼。

  孟廷輝在一座廢棄的舊廟前停了下來,彎腰掃去臺階上的厚塵,然後坐下,從胸前摸出本書,身子半倚在髒兮兮的木柱上,低頭看了起來。

  初升朝陽紅得張揚,自東而上,往她頭頂灑了一把細碎的暖光,舒服得讓她不由自主地輕嘆了一聲。

  此處寂寥,可心底卻安然。

  耳邊彷彿傳來一聲聲敲鐘禮佛的聲音,就好似多年前那一個又一個的清晨……若非那年朝中政令突下,也許她這輩子都會留在尼庵裡。

  可若非當年的那道政令,她這輩子也許都不會遇見那個人。

  書頁上的間隙處都被她潦草地勾塗滿了。一個個蠅頭小字此時看起來令人發睏,她隨意一攬衣衫,闔目養神。

  遠處忽然響起馬蹄聲,漸漸大起來,又漸漸停下來。

  她不由睜眼,好奇地向前張望。不知有誰會這麼早就騎馬出城,到這種地方來。

  數十丈外,官道邊上輕塵漫揚,一人馭馬在路口處徘徊不進,鬆挽韁繩,似是不知該挑哪條路走。

  她眯著眼看了半天,忽然驚神,一下子站起身來。

  他……

  怎會是他?!

  她腦子來不及思考,雙腿卻下意識地朝前跑了幾步,腳後跟陣陣發軟。

  方才還在想他,此時他竟然就真的出現在她眼前!

  那人恰好回身,朝這邊望過來,看見她後稍有遲疑,隨即一踢馬肚,縱馬而來。

  馬兒黑鬃長亮,在陽光下透著金屬一般的光澤,讓她看了只覺眼花。

  還沒反應過來時那馬兒便停在了她身前,下一瞬,那人便翻身而落,穩穩站在她面前。

  「姑娘,」他的眸子閃亮,聲音低沉,「借問一句,往青州去的路可是左面這條?」

  她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張臉,這張臉——

  「姑娘?」男子的聲音變得有些遲疑。

  她回神,心中似有無數根線絞成一團,平日裡的聰明氣此時統統不見,半晌才答了句:「……讓我看看。」

  男子依言,側身讓開來。

  她上前越過他,背身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覺得心口涼了些,腦袋清醒了些,才裝模作樣地向遠處路口看了看,然後回身望向他,微笑道:「敢問公子去青州是要做什麼?」

  男子沒料到她會反問,目光在她臉上滯留了片刻,才答道:「走訪一戶遠親。」

  她看著他,心知他有八成是騙她的,卻仍是微笑道:「既然是走訪遠親,那便走右面那條路吧。」

  男子斜眉微揚,「聽姑娘的口氣,這兩條路均可到青州?」見她點頭,便又問:「為何走訪遠親的話,就走右面那條?這兩條路有何不同?」

  她抿唇,目光始終不離他的臉:「左邊的路雖是捷徑,可卻險窄難走;右邊的路雖然寬平,可卻要繞大截山路。公子既然是去走訪遠親,想必不趕時間,所以我說讓公子走右面那條路。」

  男子抬頭向遠山望去,眉頭微皺,片刻後低道了聲「謝姑娘」,然後便牽馬向左邊那條路走去。

  她看著他的背影,心口突突在跳。

  竟沒想到,老天會如此善待她,讓她有同他說這麼多話的機會!

  可她不想讓他再次像這樣背她而去,連個姓名都不留。

  老天既然如此善待她,她又怎能再度錯失機會?

  「公子!」

  她向前飛快地跑了幾步,叫住他。

  男子回頭,「姑娘還有何事?」

  她站定,挽手在前,然後輕聲問他道:「請問公子貴姓?」

  男子鬆開馬韁,利落道:「何。」

  真是個惜字如金的人。

  她心頭默記,假裝驚訝道:「公子姓何?我幼時有個朋友也姓何,只是失散多年再無聯繫,我看公子長得同我那個朋友有幾分相像,敢問公子名什?」

  男子垂眼,想了片刻,才道:「單名一個『獨』字。」隨即重新扯過韁繩,又道:「不過我家本不在沖州,想來並非是姑娘的舊友。」

  何獨。

  她默念了一遍,眼底卻有黠光一閃而過。

  連自己名字都要想一想再說,這名字豈還有可信之處?

  前一日在博風樓裡她看得清楚明白,那個貴態四溢的青袍男子尚能聽他差遣,想來他也定不會是什麼等閒人物。

  更何況十年前……

  他這是要瞞她他的身份。

  可他一介貴人,為何孤身一人欲往青州去?

  她便又道:「公子既然不是沖州人,那可知往青州去的路彎彎繞繞極易迷路,不如找個人陪公子一道去……」

  男子搖頭,臉色依舊疏離:「那倒不必。我多年前曾來過潮安北路一帶,路還是認得的。只是十年過去了,這沖州北城外的官道多了好些,方才見了,一時不能確定,所以我才要問姑娘一聲。」

  她看著他,點了下頭,卻一時再想不出什麼話能多留他些時間,只能望著他謝辭轉身,持韁上馬。

  他欲揮鞭,手卻一頓,轉而撥轉馬頭回來,低眼看向她:「姑娘看著倒有些眼熟。」

  她渾身一震。

  他是想起來了麼?十年前的那一個雨夜……

  他又看了看她,「昨日在博風樓見過的,是麼?」

  她垂下眼睫,心口洩了氣,卻仍是點了點頭。

  他立身馬上,正色將她打量了一圈,「既然這麼有緣,敢問姑娘姓名?」

  「孟廷輝。」

  她抬頭望向他,一字一字道。

  「孟廷輝。」

  他重複了一遍,然後側過身子,「我記得姑娘是沖州女學的學生,還望姑娘莫要辜負皇上建學的一番苦心,好好讀書試科,或許將來還能有緣,再得一見。」

  她見他這回真要走,忙急著又道:「何公子既然這麼說,想來家是在京中?」

  他未回身,只是輕輕一點頭。

  長臂揚鞭,重落馬臀。

  一聲粗嘶劃碎了周身細風,黃塵隨蹄而起,直入遠處官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3:45 A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五 孟廷輝(中)

  孟廷輝剛推開屋門,便被嚴馥之一把拽了進去,只聽門在後面被踹上,自己還未反應過來時人已被按在了椅子上。

  她蹙眉,愕道:「你在我屋子裡做什麼?」

  嚴馥之未坐,只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半晌才道:「昨日在博風樓時,你看見那黑袍男子下樓,為何要跟著追下去?」

  孟廷輝揉了揉胳膊,站起身來趕人,面無表情道:「幹卿何事?」

  嚴馥之被她一直推到門口,卻死拉著門框不肯出去,忽而詭笑道:「孟廷輝,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誰?」

  孟廷輝睨她一眼,不吭氣,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

  嚴馥之仍是不肯罷休,又叫道:「你告訴我你的那些秘密,我就告訴你他是誰!」

  孟廷輝冷著臉:「我已知道他姓甚名誰,不需你告訴我。」

  嚴馥之詫然:「你……你真知他的姓名?」

  孟廷輝用力將她朝門口推去,臉色愈發不悅:「我要看書了。」

  從小到大不習慣被人如此相迫,更何況……他是她心底裡最柔軟的一處埋下的種子,她期冀著、企盼著,只望一日那種子能夠生芽開花,卻不希望旁人來輕易觸碰。

  「等等……你等等!」嚴馥之卡住門檻,沒好氣道:「我可真是好心被當作驢肝肺!你不想提他也罷,可關於此次進士科的事情你總要聽吧?」

  孟廷輝手一頓,挑眉。

  嚴馥之臉色紅撲撲的,埋怨道:「力氣這麼大,怎麼不去考武舉?」見她臉一黑又要驅人,慌忙又道:「你不知,今日學監放下話來,據傳朝中有言,今年女子進士科第一人及第者允入翰林院!」

  孟廷輝聞言一怔,半晌才道:「當真?」

  嚴馥之見她鬆了手,便擠進來,又道:「這話還能騙你不成?今晨剛有京官來拜會過學監,說的就是此事。」

  孟廷輝凝眉,卻沒吭氣。

  嚴馥之斜眼瞧她,「說是太子之前向皇上進言,二十年來朝中女官未有當大任者,實與當初開辦女學之期不符,因是特令翰林院今年為女子進士科開一敕額,允女子進士第一人及第者入翰林院,任編修一職。」

  翰林……

  孟廷輝咬了咬嘴唇,抬眼朝窗外望去。

  當然知道能入翰林院意味著什麼。

  自乾德八年皇上擢拔時翰林學士承旨古欽為尚書右僕射以來,多年來朝中參政、六部主事者十有六七均出自翰林院。

  此次竟允女進士同入翰林院,雖只是個小小編修,卻也足以說明朝中吏制將起大變了。

  嚴馥之看著她的模樣便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不由湊過來,安慰似的道:「放心,你書讀得那麼好,肯定沒問題……」

  孟廷輝斂神,半天才低聲道:「莫說將來是否能僥倖登殿入試,便是眼下的州試,潮安一路人才濟濟,又談何容易。」

  嚴馥之盯住她:「這話可真不像是你孟廷輝說的!沖州女學裡文章做得最好,傲氣最大的那個人哪兒去了?你若過不了州試,那沖州可還有人能過得了?」她眨睫,忽而又笑:「再者,想想你那個黑袍男子……」

  孟廷輝眼皮一跳,揮手便欲打她,怒道:「由得你成天胡言亂語!」

  嚴馥之邊躲邊笑:「我雖不知你心裡到底有些什麼秘密,可那男子一眼便知是富貴之人,你若不高中狀元,如何能攀得起他?」

  孟廷輝的臉微微有些紅,抓過桌上的一疊紙朝她扔過去。

  嚴馥之利落地一側身,又沖她笑了笑,反身出門,順手落閂時又道:「待到你將來功成名就時,看你還打不打人!」

  門板倏然合上,砰砰兩聲震得耳朵發癢。

  她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許久才彎腰將散落一地的宣紙拾了起來,轉頭去看淩亂地攤了一桌的書。

  京城……

  她閉了閉眼。

  上得了京城,才有可能再見到他。

  高中狀元……雖是遙夢,可也不是不能做吧?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六 孟廷輝(下)

  女學外的大街上,二人二馬正慢慢行遠。

  沈知書負鞭在後,回身望去,見已看不見女學堂簷了,才轉頭對身旁馬上的男人道:「著允女子進士科第一人及第者入翰林院,太子此回打的是什麼主意?」

  白丹勇不過一個太子近侍,如何能知曉朝中吏改之事?此時他見沈知書走得不慌不忙,不由有些著急,只急促道:「想必太子已在城中等了我們許久了,沈大人,我們須得快些走,莫要讓太子久候!」

  沈知書見他策馬欲行,急急上前攔住他,面色訕然,支吾了片刻才道:「白侍衛,太子他……他已不在城中了。」

  白丹勇一聽,臉色立刻發白:「沈大人說什麼?」

  沈知書猶在訕笑,「白侍衛莫急,太子他去北面看看,過幾日便回來。」

  白丹勇一聽「去北面看看」幾字,登時氣得一甩馬鞭,沉聲道:「原來沈大人讓我今日陪著一道去女學是藉口!沈大人如今身在館職,怎麼還像當年小時候一樣,同太子搞這種把戲,將我耍得團團轉?」他眼角一皺一皺的,掉轉馬頭便欲往城北行去,「大公子,您這回是想要我掉腦袋嗎?太子到底去了北面什麼地方?」

  沈知書聽見他急得連舊稱都說出來了,忙笑著勸道:「白侍衛何出此言?白侍衛也算是看著我從小長大的,我安能置白侍衛於不臣之地?只是太子有令,我也不敢不從。太子的性子白侍衛自是明白的,倘是能拘於那些條呈規距,那還是太子嗎?至於太子往何處去了,沒得太子允許,我又怎敢隨口亂說?」

  白丹勇雙手緊攥馬韁,眉頭緊皺了半天才道:「可若是太子一人在北面有個三長兩短……」

  沈知書仍是笑:「白侍衛只管放心。太子自幼跟著殿侍諸班直習武,又有平王親身教導,尋常人等哪能害得了他?」

  白丹勇一臉苦色,連連低嘆,「此事……此事回頭若叫皇上知道了,還不知要動多大的怒!大公子,您昨日同太子聯手演了一齣好戲,可卻是要把我害慘了啊!」

  「白侍衛就別擔心了,」沈知書已然催馬往前走,「若是太子真有個什麼意外,我先把自己的腦袋砍了,給白侍衛當刑臺上的墊腳石,如何?」

  白丹勇苦著一張臉跟在後面:「都什麼時候了,大公子還說這些玩笑話……」

  沈知書笑了笑,未再言語,只挑眉側頭,朝北城外的遠山望去。

  赭色山巔隱有翠色,徜徉在細如棉絮的白雲中。

  他低眼,去青州大營的路,只怕不會那麼稱心如意啊……

  *************

  城中桃花始開,嫩紅色的桃瓣飛落四處,惹得蝶蜂追逐不停。

  女子進士科州試三日試剛畢,沈太傅著人封院謄錄判卷之時,沖州城內卻傳出了一個驚雷似的消息——

  太子來潮安了!

  微服簡行,事前沒有通知潮安北路各州府的任何官員,孤身一人便去了青州大營,又一路向南,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勘視了北境沿線的數十個營砦,然後才快馬而返,回了沖州府。

  一入沖州城中,太子便直登潮安北路安撫使司衙門,諭令自安撫使以下涉權軍務者歸衙祗候。

  一舉震傻了潮安北路安撫使司衙門裡的官員們。

  有誰能想到太子會挑這當口來潮安?又有誰能想到太子竟會去青州大營勘視?

  令出如劍,無人敢抗,縱是再驚再懼,也都老老實實地候在安撫使司衙門裡,可心底卻不知太子這步棋走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

  安撫使司衙門大院的青磚上跪滿了一地的官員們。

  春日遲遲,可一過正午,陽光便從空中如岩漿似的潑下來,澆在這群穿了厚重官服的男人們的身上,任是再心靜如水的人也受不了這種炙烤。

  不少人背後的官服已被汗水浸濕,幾乎每個人都會隔一陣兒就拾袖擦拭額上滾落的汗水。

  有人小聲抱怨:「太子沒說一個罰字,他董大人憑什麼讓咱們跪在這兒候著?」

  旁邊的人壓低了聲音道:「你是沒長眼睛還是沒長腦子?太子先前動了多大的怒都瞧不出來?董大人讓咱們跪在這兒可是上策,否則還不知太子會怎麼罰呢!」

  又有人小聲問:「不過是青州大營鬆頹了些,不至於動這麼大的怒吧?再說了,董大人好歹是當年平王親選的撫帥,太子不會不看平王的面子就……」

  「你懂什麼?」中間的人打斷道:「十年前的潮安僧尼案聽說過沒有?當年太子才剛滿十四歲,可那手段……」說話的人打了個哆嗦,抬手在脖子上劃了一下,「還是隨平王一起打過天下的人,就這麼給斬了!連報都沒往京中報一聲。」

  周圍一圈人聽見,紛紛垂首,再不敢多言,只覺頭頂陽光竟透著絲生冷之意,連身上的汗意都瞬間消了。

  ……

  大平國皇太子,姓英名寡,正是當朝女皇英歡與平王賀喜的獨生子。

  倘說這天下有誰的狠戾手段最令人膽顫,那人必屬平王無疑。可若論這天下有誰的心思最深不可測,那人便是皇太子英寡。

  自幼寡言少語,一如其名。

  當年皇上與平王以寡為太子之名,實令天下萬民揣測良久,不解其意。唯獨朝中少數幾個跟隨二人多年的老臣能夠明白此間深意。

  大平開國前,天下本是五分。

  東有鄴齊,西存邰涗,南岵北戩,中留天宛。

  皇上本是邰涗的皇上,而平王本也是鄴齊的皇上,二人相爭相鬥整十年,一朝相見以致一生相纏,從此生命中便再也少不了對方。

  那是一場帝與帝之間的爭鋒,亦是一段王與王之間的愛戀。

  縱是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國中老人們仍舊對當年那一副亂戰鐵幕下的熾烈糾纏記憶猶新。

  百河千川萬丈廣疆,刀槍槊戈血雨腥風,千軍萬馬列戰沙場,天下五國狼煙大起……滔天巨浪大生大死在前,世事無常江山不定在後,她與他同為帝王,從相恨到相愛,從猜忌到信任,從沙場對決到合軍北上,一路連破南岵、中宛二國,卻因他傷重難癒而止步於攻伐北戩之前。

  天下沒人知道他究竟是為了什麼,最終竟會將這一家天下拱讓與她。

  人們只知,他與她自此攜手共進同退,而她更是將這一國之號改作了他的封號——平。

  大平建國之始,正是皇太子出生之時。

  以寡為名,並非是想要二人此生的唯一子嗣一生寡獨,只是這一片浸染了二人一生心血的江山天下,只有這一人才能繼承。

  皇太子英寡自幼聰敏,十四歲那年始豫朝政軍務,而平王自此退不問政,皇上亦只有逢顯重要務之時方與太子共決朝事。

  當初平王讓位,皇上一統天下、改國大平,二人原先的故國舊臣們於乾德三年合班於新都遂陽,從此朝中文臣暗下分作東、西二黨,二十餘年來於朝政軍務上時有相爭。

  原南岵、中宛二國降地亦被重新劃分行路,潮安北路恰是故國中宛北地,與北戩國境交壤,沿線所建數十個營砦多年來只增不減,足可見朝廷對此路的重視程度。

  而此次皇太子微服親巡潮安北路,因見青州大營鬆頹而大動肝火,亦在情理之中。

  ……

  府衙二堂內倒是陰冷無光。

  一個四十來歲模樣的男人跪在廳中,俯首道:「殿下從京而來,臣未有先察,實是大罪,還望殿下息怒。」

  「董大人。」

  上座上的年輕男子低喚了一聲。

  正是皇太子英寡。

  董義成又伏了半天才抬起頭,「還望殿下恕罪。」

  英寡面無表情,聲音涼漠:「董大人不曾先察,又有何罪?倒是我未先行稟過大人便來了潮安,才是給大人添麻煩了。」

  董義成慌忙又低頭,顫聲道:「臣不敢!」停了停,又道:「青州大營及北境沿線三十七個營砦鬆頹之事,臣已著人去察,外面院中跪著的都是平日裡參涉潮安一路軍務之人,要問要罰,都交由殿下處置!」

  英寡起身,「自乾德十七年至今,你潮安北路年年都問朝廷要糧要軍餉,皇上知道北境沿線仍然不太平,又忌憂北戩屯於南面的大軍,因是從未駁過你的摺子,你要多少便給多少,只不過是想圖一個北境平安。」

  董義成額汗驟落,不敢吭氣。

  他反手一揮,將桌上幾份厚實的彈章掃至地下,「近兩年北境總有流寇惹事,你潮安帥司是幹什麼吃的?北境上的十萬禁軍你是怎麼養的?朝中不是沒人參你,但凡參劾你的奏摺都被皇上壓下去了,可你是怎麼對待上諭的?當真是太平日子過得久了,以為北境不會起大亂?」

  董義成抬眼,欲辯兩句,可一對上面前年輕男子那似劍一般的目光,便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英寡冷聲又道:「次次入京述職,都嫌朝廷重東西二面的州府官吏,看不起你們這些在降地各路的官吏……你倒是說說,大平國中二十八路,哪一路的安撫使有你董義成存的銀子多?」

  「殿下,臣並無……」

  英寡解下腰間掛劍,抵在地上,挑眉道:「當年皇上與平王打江山定天下任是再苦再難也都從未虧過將士們一分。如今青州大營及其它三十七個營砦兵不強馬不壯,城營頹毀無人修,甲械槍盾生銹者不可數計,朝廷每年撥給你治軍的銀子都去了哪兒?」他的手掌在劍柄上摩挲了幾下,繼而又道:「若是將來一日北境生亂,你潮安帥司便是舉衙皆斬也不為過!」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董義成伏在地上,連連叩首。

  他冷眉冷眼地望著董義成,正欲再言,二堂外面卻忽然有人怯聲通稟:「啟稟殿、殿下,貢院方才來人,說是沈太傅讓人帶了份考卷來給殿下看。」

  董義成聞聲,忙從地上爬起來,去外面差諸吏回衙門治事,又將貢院來人請了進來。

  來人紫衣短袍,拜過後便從袖中取了份謄錄好的策論卷子,呈上來道:「雖不合例,沈太傅還是命小的前來呈給殿下過目。」

  他挑眉,一邊接過來一邊道:「既已鎖院判卷,又怎可壞了規矩?太傅這是何意……」

  來人低頭:「沈太傅已將此人從本次女子進士科中除名,故而謄紙可以拿來讓殿下一看。」

  「除名?」他皺眉,「十年寒窗不易,這人為何被除名?」

  「所寫策論與定題不符,太傅說此人雖然學識了得,卻有炫才立異之嫌,故而依例將其除名。」

  他面色微涼,想了想,「既然如此,為何特意拿來給我看?」

  「太傅說,惜才。……太傅還說,這篇策論也許正合殿下心意。」

  他默然,右手長指輕輕一撥,那張謄紙便展了開來,匆匆閱畢,眼底驟現驚色,抬頭問來人道:「可知此人姓名?」

  來人點頭,「孟廷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3:59 A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七 京城(上)

  董義成一身涼汗地走了出去,腳下步子又小又快,看見外面跪了一院的官員們,臉色頓時變得黑如炭,「都還跪著幹什麼?廢物一群!」

  跪在最前面的通判連忙起來,忍著膝蓋的酸麻跟在他身後,小聲問道:「董大人,太子如何?」

  董義成低眼,連連搖頭嘆氣。

  周圍人見狀心中皆是一慌,卻也不敢多言,只起身站好。

  半晌,才聽董義成壓低了聲音道:「殺伐決斷,剛明之度,竟不輸平王當年一分一毫!」

  眾皆默然,面面相覷,頸後又漫上來一層冷汗。

  平王當年的狠辣冷戾誰人不曉?

  持搶縱馬,血染五國山河,拱讓一家天下,一生一世何曾畏懼過旁人,眼眨手落間結果了多少人的性命!

  董義成看了看眾人的臉色,又冷哼道:「你們以為太子居於宮中便不懂治軍治吏的那些手段?大錯特錯!你們不想想他這十年是怎麼過來的,真以為北面各路的詔諭都是皇上下的?!」

  他轉身,氣得踹了一腳前面那人,「說了多少遍,北面的城營要修、要修!現在倒好,讓太子抓了個現形,你我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董大人,」那人委屈道,「這事兒也不能怪我一人,當初不也是想著北境不會出什麼事兒,省些民力麼……」

  董義成甩袖便往前走,「我可告訴你們,別看太子不聲不吭的,手段可陰著吶。別以為仗著點舊功,就沒人敢動你們!他如今人尚居於儲位便能如此,待將來身登大位還不知會怎麼樣,仔細自己腦袋吧,諸位!」

  跟在他後面的人急得眼眶都紅了,「董大人,那……」

  董義成卻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腳下一頓,回身隨便指了一個人:「都被你們氣糊塗了!去,到一堂偏廳把沈大人請來,就說太子找他有事。」

  那人忙往一堂行去。

  周圍人見董義成怒氣猶盛,便也不敢再問,直待他出了院門,才有人小聲低嘆道:「這回潮安倒是招惹誰了,來的都是什麼人啊……」

  **************

  沈知書一腳剛跨進門內,口中便道:「殿下?……」問完才發覺廳內沒人,不由挑眉,往裡面走了幾步,探頭望了下,才笑了笑,「殿下既是要休息,那臣過會兒再來。」

  「無礙。」

  英寡斜靠在矮塌上,低頭側臉,面容冷峻,手中捏著一張寫滿了字的紙,垂在一旁。

  沈知書走過去,「聽說殿下今日動怒,攪得帥司裡人心惶惶。」

  他卻似是沒聽見,只一斜眉,將手中的紙遞過去。

  沈知書接過,目光一掃便皺起眉,「這?也太不合例……」眼睛上下瞥了幾瞥,更是吃驚:「此人膽子也太大了!」

  他還是不言,閉了閉眼,方坐起身來。

  沈知書神色認真起來,一撩袍擺,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又仔仔細細地將手中謄紙上寫的東西看了幾遍,才拊掌低笑:「好一篇策論,這若是讓沖州府衙裡的人看看,真得羞死他們!連一個女子的見識都不如。」

  英寡這才抬眼,「太傅已將此人從州試除名。」

  沈知書詫然,又看了眼謄紙,「可是因此策論針砭潮安北路的吏治不效?」

  「太傅怎會是如此狹隘之人?」他低聲道,「斷是不能因這一人而壞了規矩。」

  沈知書揚眉:「可當年我娘殿試後犯事,不也是我爹力保她功名的麼?怎麼如今倒不惜才了?」

  英寡起身,朝他這邊走來,「這怎能一樣?當年太傅非主事者,且又是請母皇最後出面相保的。此次太傅主持潮安北路州試,下面多少雙眼睛看著,安能不除此人功名?」他負手站定,「太傅若是不惜才,也便不會遣人將這個拿來給我看了。」

  沈知書笑道:「這麼說來,殿下有保全此人之心?」

  他沉默半晌,眼底閃過一絲遲疑,「不知她做這篇策論,究竟是為民述情還是為己拓名……若是前者,定是個狷介之人,往後在朝中少不了要吃苦頭,只怕還沒露尖便會被毀了;若是後者,那也太沒有城府了,求功求名者世間甚多,想要爬得高又站得穩,靠這手段是沒用的。」

  「殿下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沈知書亦起身,「不過是十七八歲的女子,尚未歷事,定是想什麼便寫什麼了,哪裡管得了那麼多。若是此人當真是不可多得之才,此番被進士科除名,豈非朝廷一大損失?」

  英寡抬手,用力按上那紙,沉眉不語。

  孟廷輝。

  那一個清晨的那一雙眼,那麼澈亮無雜地望著他。

  他轉頭,又看了看笑著的沈知書。

  許是自己真的想多了……

  他微一晗首,聲音輕涼:「拿上這謄紙去貢院,持我口諭,此人棟才不可多得,恩點為此次女子進士科潮安北路解元。」

  沈知書倒是一驚,「解元?殿下保她功名便是,為何還要點她為一路解元?此例一開,若往後別的行路也傚法此人,該要如何是好?」

  英寡漠聲道:「就是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潮安北路出了個孟廷輝。」他雙眉稍緊,又道:「且看她在京中禮部試上能否再做高論。」

  **************

  屋外翠色滿院,春機盎然,幾隻蝴蝶翩躚而舞,微風迎面帶花香。

  州試放榜的那一日,沖州女學院牆外被人群圍了個水洩不通。

  「借過借過,讓一讓,麻煩讓一讓……」

  嚴馥之拽著孟廷輝一路衝進人群,踮著腳使勁往前看。

  孟廷輝僵著身子,蹙眉道:「晚些來看也一樣,偏你就急得像什麼似的。」

  「我急?」嚴馥之回頭,笑得跟花兒似的,「我才不急我自己,我是替你急!」

  孟廷輝無奈撇眸,望向人群外面。

  前面忽然傳來人小聲說話的聲音:「來了來了,就是她……」

  「哪個?」

  「就是那個,嘖,茶色襦裙的那一個,後面站著呢,看見了沒有?」

  「真沒看出來。」

  「這事兒還有看不看得出來的?聽裡面人說,本來是被除了名的,正巧太子去貢院拜謁沈太傅,瞧見這張考捲了,這才得以出頭!」

  「話是這麼說,但誰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啊……」

  嚴馥之的身子忽然一震,抓著孟廷輝的手猛地攥緊了,回頭激動道:「解元!孟廷輝,你的名字在榜上是第一個!」

  孟廷輝面無波瀾,只點了點頭,「走吧。」

  嚴馥之跌跌撞撞地被她拉出人群,看她一臉不豫的神色,不由道:「孟廷輝,你沒發燒吧?解元,潮安北路的州試解元!你不高興?」

  孟廷輝停下,抬頭看了看她,臉色猶僵,卻沒開口。

  除名後又遭恩點,此事歷來為鎖院秘事,便是她自己也不一定會知道個中詳幕,若無人授意刻意傳出,旁人怎麼能這麼快就知道?

  雖稱是太子開恩欽點的,可她卻高興不起來。

  在州試上違例,她是存了私心的。

  三年一次女子進士科,國中諸路人才濟濟,而那狀元之位就只有那一個。若能中今科狀元,那就能夠入翰林,將來便有望能升作朝官,而    只有升作朝官,她才能了卻心中多年以來的夙願。

  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她只有走得越高,才能越有希望再次見到他。

  她渴望見到他,因而渴望出人頭地,於是才在這次萬民矚目的進士科州試上大膽違了例。

  倘是她的策論能得到主考太子太傅沈無塵的青睞,那麼將來的禮部試和殿試便可放心一赴了。

  只是她沒想到會被沈太傅除名,更沒想到又會被太子欽點為潮安北路的解元。

  聲張得如此沸沸揚揚,並非她的本願。

  而對這個傳說中一向寡言冷面、心深難測的太子,她從這一刻開始就沒了好感。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八 京城(中)

  先從沖州坐牛車到吳天府,又從吳天府走水路到壽州,最後同人合租了輛馬車,直赴京城。

  入京之日正是四月初八,逢佛生日,京中九大禪院各有浴佛齋會,用香藥並糖煎了浴佛水贈與過院之客,城中街上人頭攢擠,榴花細柳,氣序清和,微風徐徐,彩旗輕揚,儼然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

  孟廷輝下了馬車,抬眼便看見街頭那座三層樓高、恢宏雄偉的宜泰樓,立在原地微怔了怔,才挽了包袱向前走去。

  向來都聽說京城繁盛,可若非親眼所睹,又怎能想像得出這種種景象。

  宜泰樓門前的小二看見她,遠遠地便迎了上來,親熱地笑道:「姑娘是來京赴女子進士科禮部試的吧?」見孟廷輝點頭,他便一揚手,「姑娘裡面請。」

  孟廷輝走進去,見酒樓一樓大堂甚是清靜,不由微笑,「莫不是因赴禮部試的女舉子都要住宜泰樓,宜泰樓便在禮部試結束前不事經營了?」

  小二接過她的包袱,領她往櫃前去,搖頭笑道:「姑娘是從外府來的,不知京中習俗。今日乃佛生日,城中許多人都是一早便去禪院受浴佛水了,因是酒樓客少。」

  孟廷輝這才明白過來,便笑著走到大堂櫃前,對掌櫃的說:「潮安北路沖州府,孟廷輝。」

  掌櫃的看她一眼,轉身去後面案臺上拿過一封信,遞給她:「昨日剛到的,我本來還在納悶,宜泰樓還沒住進來這麼一個人啊。」

  孟廷輝訝然,接過信便拆了開來。

  一張薄薄的信箋,飛揚跋扈填滿了字,洋洋灑灑數言都在譴斥她的不告而別,最後一句才道,好生保重。

  她唇角噙笑,目光掃到署名處。

  其實不看也知道,能給她寫這種信的人,除了嚴馥之,還能有誰。

  不告而別確是她不對,可她平生最不會做的事情就是告別。

  告別了又有什麼用?

  從此天各一方,有緣自會相見。

  就好像……

  她腦中剛閃過一個人影,思緒便被人硬生生地打斷——

  「你就是孟廷輝?那個被太子欽點為潮安北路解元的孟廷輝?」

  大堂中不知何時進來了幾個素妝女子,其中一個正擠在她身旁,看見掌櫃落筆記下的名字,臉上一副驚訝得不得了的模樣。

  孟廷輝想了想,微點了一下頭,「姑娘……」

  話未說完,那女子又驚道:「你真是孟廷輝!」

  孟廷輝蹙眉,不解其意。

  幾個人交頭接耳了幾句,方對她笑道:「各路來的女舉子都到了好些日子了,早有人把你的名字在宜泰樓傳了個遍。」

  孟廷輝僵住,擠出個笑容,「今晨方至京外,一路車馬勞累,容我先歇一歇,再與姑娘們閒聊。」

  她問了小二兩句,便挽了包袱上樓。

  幾個人猶在下面竊竊私語——

  「不過是撞了大運罷了,有什麼好傲的?」

  「說的正是。潮安北路歷年都沒出過女狀元,她就算是潮安北路的解元又能如何,文章說不定還不如京畿諸路隨便的一個舉子呢!」

  「能來京赴禮部試的,哪一個不是有真才實學的?等著瞧吧,看禮部試放榜時她能不能中貢生。」

  ……

  她裝作沒聽見似的上了樓,推門而入之時,指尖竟在輕輕發顫。

  雖知京中要比沖州府複雜得多,可她卻沒想過連這一個小小的宜泰樓都會暗流洶湧。

  尚未開試,她就成了眾矢之的,單單一句太子欽點她為解元的傳言便將她推上了風口浪尖。

  是想告訴她,雖惜她之才,卻不喜歡她先前的投巧手段?

  是想警告她,禮部試上不可再孤意違例?

  抑或是想讓她心裡背著這個大包袱入禮部貢院考試,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真有棟樑之才?

  房間雖小,但卻整潔。

  她將包袱隨手一擱,然後把自己的身子重重摔上床。

  碎花帳子在頭頂搖搖欲落,鎏金吊鉤微微閃著光,窗戶半開著,依稀能聞見外面街上叫賣煮酒的甜香之味。

  她閉上眼,手指輕輕劃著床掾紅木。

  這個太子殿下,果真是心思難測啊。

  **************

  午膳時分,宜泰樓一二層間明顯熱鬧了起來。

  清晨去禪院禮佛的人們有好些已經回城,聚在樓下笑談著今日城中那些有趣的見聞;住在宜泰樓裡待考的好些女舉子也三三兩兩地下樓吃飯,嘻笑聲不斷。

  孟廷輝下去的時候,四座人聲嘈雜,男女老少皆有,她便撿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了下來,要了一碗粥,一碟素菜,獨自一人慢慢地吃著,靜聽周圍人都在說些什麼。

  有人道:「今晨去城西的太常寺,看見有好些人特從京畿附近的州縣趕來,就為分一份浴佛水!」

  「太常寺遺客的浴佛水據說也是要往宮裡進的,既然是皇上喝的,大家自然都想去沾一沾這龍氣了。」

  「這些年來天下富足,皇上又體恤萬民,不興兵、不加賦,最近又聽說北境要與北戩自由互市,真希望這日子就一直這麼太平下去……」

  「哎,你們聽沒聽說,待太子冊立正妃之後,皇上便要退位讓政了!」

  「哪裡來的謠言?」

  「不管是不是謠言,只這太子妃一位,你們倒是說說,京中哪家的王公千金能有這福氣?」

  「這還用說?非沈家大小姐莫屬!」

  「哪個沈家?」

  「還能有哪個沈家,自然是沈太傅家的千金……」

  一桌人都嘖嘖點頭,「倒也是。沈夫人曾氏是當年跟隨皇上御駕親征立過血功的,沈太傅與皇上君臣相得數十年,若論與天家的情份,朝中誰人敢比?沈家千金又是跟著她兄長自幼一道在宮裡玩鬧大的,與太子的情份更是匪淺,更何況還有潁國夫人這個乾娘,怎麼說也算的上是貴戚了。再者,沈家千金年已二十都還未許配人家,你們說說這是為什麼?自然是等著太子妃這個位子了……」

  說話間,有幾個女舉子模樣的從外回來,坐下後滿臉懊喪,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旁邊一圈正吃著飯的女子們瞧見了,紛紛湊過來問道:「怎麼樣,古大人肯收帖子麼?」

  一個女子冷瞥了眾人一眼,「收什麼收?古大人是什麼人?那是除了平王,無論誰的人情都不看的人!」她停了下,又撇嘴道:「此次禮部試皇上以古大人權知貢舉,我看諸位就省省心思吧,有空多讀讀書,別奢望能提前投帖問路了!」

  一眾女子皆唏噓出聲,失望回座。

  孟廷輝不動聲色地聽著,慢慢擱下手中的筷子,掏出帕子來輕輕一抹嘴,準備起身上樓。

  身旁那桌方才議論太子側妃之事的忽而有人低聲道:「瞧瞧,正說著呢,就來了!」

  「誰來了?莫不是沈家千……」

  「嘖,沒瞧見剛停在宜泰樓外的那輛馬車麼?欽賜四輪的!車上下來的那個年輕女子不就是麼!」

  孟廷輝聞言回身,朝宜泰樓門口望去。

  女子一襲妃紅色的襦裙,臂紗輕繞三片玉環綬,銷金紫綾褙子剛剛沒膝,腦後鬆鬆地挽著個朝中女官正時興的流雲髻,正施然邁檻而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4:13 A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九 京城(下)

  迤邐晝永,如春風撩岸、百葉激顫,她這一入,一時間將裡面在座眾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大堂掌櫃的親自出來相迎,臉上堆滿了笑:「沈大人,不是說傍晚才來嗎?我這兒還沒給大人準備好呢……」又轉過頭去喚人:「趕緊去後灶催催!」

  女子輕輕一笑,道:「家母今日身子不豫,沒有去禪院,所以我就早來了。掌櫃的不必急,我在這兒等等也無礙。」然後便走到一旁桌邊,撩裙落座,等人將東西拿來。

  直眉大眼,櫻薄小嘴,膚色不甚白,眉宇間雖隱隱透著股英氣,可卻仍然是美極了。

  孟廷輝看得有些失神,總覺得眼前女子的面孔有一絲熟悉之感,彷彿在哪裡見過似的,但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心中暗道,倒也只有這等家世出眾的美人兒,才能配得上那個萬民矚目的皇太子。

  一旁的女舉子裡有人細聲細氣地道:「聽說她上個月才入兵部職方司,而且是皇上開了特恩的,頗有其母當年之風。如今沈家一對子女均在朝為官,當真是一門皆榮。」

  「雖說都是沈大人,但這位沈大人可比她哥哥會做官多了,」旁邊一人接口,聽聲音像是京畿諸路的,想來對朝中之事頗有瞭解,「據傳長袖善舞,八面玲瓏,連二府六部的老臣們都對她讚不絕口。」

  ……

  孟廷輝抿抿唇,眼底突然黑了些,轉身回座,重新拿起筷子,慢悠悠地撥了撥盤裡剩的幾根菜。

  那名女子在門口靜靜地坐了半晌,忽然偏過頭來朝這邊望了望。

  這一望,先前低聲議論的那些人登時都閉了嘴,沒過一會兒,便都紛紛起身上樓去了。

  孟廷輝垂眸,復又抬眼,看向那女子,微微一笑,然後起身走過去。

  「沈大人。」

  她立在桌旁,輕聲道,彬彬有禮。

  沈知禮眼睫動了動,目光迎上她,「閣下是?」

  孟廷輝稍一低頭,聲音依舊輕輕的:「在下孟廷輝,此番上京赴女子進士科禮部試。在下久聞沈大人才名,方才聽人閒言乃知大人在此,因是不忍失緣,冒昧之處還望大人見諒。」

  沈知禮眼中忽然亮了下,「是潮安北路的那個孟廷輝?」

  孟廷輝輕輕點頭,「正是在下。」

  沈知禮指了指身側,笑道:「坐。」

  她便依言坐下,然後從袖中摸出一張薄帖,輕輕擱在桌角,「都說沈大人善為詞賦,在下不才,今日見京中盛況,方才於房中亦做了兩首小賦,還望沈大人指點一二。」

  沈知禮想了想,才伸手拈過帖子,卻不打開來看,只捏在指間把玩著,良久才道:「我先前聽聞你在潮安北路州試的事情時,以為你定是個狷介之人,不屑做這種投帖問路的事情,何曾想我卻錯了。」她看著孟廷輝,將帖子原封不動地推了回去,「只可惜我與此次禮部試沒有絲毫關係,孟姑娘投錯人了。」

  孟廷輝面不變色,只輕聲道:「只怕在下若真是狷介之人,沈大人反倒瞧不上了。不過是兩首小賦罷了,沈大人戒心甚重。」

  沈知禮定定地盯了她許久,紅唇忽揚,連笑了好幾聲才道:「好一個孟廷輝。」她復又將帖子拿過來,一邊翻開看,一邊繼續道:「若換了旁人,只怕早就被我方才那一席話給嚇退了。你說得沒錯,朝中從來不乏狷介之士,可砭清激濁之人在官場上從來都是不討喜的。連站都站不穩,空有一肚子經世之才又有何用?可憐這道理竟沒多少人明白。」

  孟廷輝依舊輕聲道:「謝沈大人。」

  沈知禮閱畢,嘆道:「孟姑娘果然好文采。」抬眼笑了笑,「也別叫我沈大人了,我雙名知禮、複字樂焉,孟姑娘以後叫我樂焉便好。以孟姑娘之才,此次進士科金榜題名又有何難,到時孟姑娘與我同朝為臣,還望能夠相互扶持才好。」

  孟廷輝連忙起身,「不敢。」

  沈知禮還欲再說什麼,就見有人從樓後小步快跑而來,手中拎了兩個油紙包,對掌櫃的道:「掌櫃的,都包好了。」

  她便也站起身來,笑向孟廷輝道:「家中有事,我不便久留,待會試放榜之日,與孟姑娘在禮部院外再會。」

  孟廷輝點頭,抬手輕揖了一下,寬長的袖口垂落腰側,邊角微卷。

  當初未得沈太傅的青睞雖是一大憾事,可如今能夠稍稍攀附沈知禮,想必也是能有些用處的。

  她獨自望著樓前細柳許久,才終是一眯眸,轉身上樓。

  **************

  沈宅外榴花一地香,流雲輕散,清靜得緊。

  門口小廝看見沈知禮從馬車上下來,忙去迎:「大小姐回來了。」又接過沈知禮手中的東西,跟在後面進門。

  沈知禮攏攏耳旁碎髮,囑咐道:「這些東西都是大公子愛吃的,一會兒見著老爺可別說是我買的,只說是別人聽見大公子今日回京,送來府上的。」

  小廝默然,跟在後面一聲不吭。

  她邊走邊四下打量,見府中甚是冷清,覺得不對勁,便轉頭問道:「怎麼,大公子還沒回府?不是說天沒亮時就到城外了,然後同太子一道入宮覲見皇上去了麼?」

  小廝上前幾步,小聲道:「回是回來了,只不過大公子在同老爺置氣,連夫人特意給他備的接風飯都不肯吃一口。」

  沈知禮訝然,「為了何事?」

  小廝囁喏了半天,一副不敢說的樣子,直待見她臉色作怒,才慌忙道:「聽說……聽說大公子要放外任了,潮安北路,青州!」

  沈知禮一下子愣住,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蹙眉片刻,便一路往後院沈知書的屋內走去。

  垂柳過廊,有鳥兒嘰喳振翅,後院東面第三間屋子的門半開半掩著,外面竟沒一個下人候著。

  她伸腿踢開門,走了進去。

  裡間垂簾立即一晃,沈知書走了出來,眉毛斜皺,「也就只有你敢踢我的門。」

  說著,便往屋中椅子上一坐,錦袍下襬滑膝而落,長腿半屈,一副不耐煩的模樣。

  沈知禮反手關上門,盯住他:「讓你出知青州一事,是爹的主意?」

  沈知書睨她一眼,冷冷哼唧了兩聲,一臉不置可否的表情。

  沈知禮臉色有點僵,「你不願意去?」

  「哐當」一聲,桌上的紙鎮被他橫袖掃到地上。

  她一驚,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

  沈知書起身,氣道:「怎是不願去?還在沖州府時,我就奏稟過太子,若是不放心潮安北路帥司的那群官吏們,大可以讓我去青州!」他抬腳又踢了一下那紙鎮,「誰曾想不待我回京自己上奏皇上,爹就主動請了旨意,放我外任,去青州!」

  沈知禮挑挑眉毛,等他繼續。

  他甩袍轉身,猶然是氣得不行的模樣:「沈太傅為國為民為朝政為皇上,甘心自己的獨子去北境邊地歷練!我就知道,不管什麼事兒到了最後,都是成就了沈太傅的名聲!」

  沈知禮上前兩步,彎腰將紙鎮撿起來,「為了這麼點事兒,你也值得同爹置氣。」

  她見他怒氣仍盛,不禁嘆道:「聽說你今日回京,我還特意去宜泰樓買了你愛吃的幾樣小食回來,待會兒自己去灶房看看罷。」

  沈知書回頭,見她要往門外去,又聽她口氣不像要留府的意思,不由皺眉:「你這是又打算去哪兒?」

  她停了一下,小聲道:「去古相府上。」

  他聞言,臉色驀然變了下,遲疑了一瞬才上前,對著她腦後低聲道:「古相的夫人剛過世未久,你這時候去,太不像話。」

  沈知禮靜立半晌方回頭,眼角微紅,「什麼叫不像話?」

  沈知書一急,「都過了這麼些年了,你怎麼還是這心思?若叫爹知道了,你……」

  她冷笑:「大公子儘管去稟太傅。」說罷,上前推門欲離。

  他一把拽住她胳膊,低聲道:「沈知禮,我這可是為了你好。」

  她狠狠甩開他,「大公子只管放心,我這回去,不過是替人給古相投個帖子罷了,斷不會做那些讓人看不起的事兒!」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十 殿試(上)

  城南三門巷一帶大抵都是朝中公卿貴戚的宅第,高牆朱門的宏宅比比相鄰,唯獨古府頗為簡素,若無院外門額上高高懸掛的欽賜朱匾,莫論誰也想不出這竟會是當朝左相的府邸。

  微風掃徑,暗道清幽,天上的雲絮棉軟如絲,就似要落。

  沈知禮跟在古府下人的後面,慢慢地走,心也好似天上綿雲一般,軟軟地擠作一團,在胸腔裡上下左右輕輕飄蕩著。

  「相爺本來這幾日是不見外客的,但方才看見沈大人的名剌,便又破了例。」下人邊走邊對她道,聲音含笑。

  沈知禮垂眼,看著腳下的碎草:「這幾日,來相府投帖拜門的女舉子們定是非常多吧?」

  「可不是!」下人揚了揚眉毛,「自打相爺被放此次女子進士科禮部試主考的旨意一下來,相府的門檻都快被人踏爛了。」

  她笑了笑,「依你家相爺的脾性,閉門不見客倒是正理。」

  下人樂呵呵地繞過一個廊彎,指了指前面一處小廳,「相爺方才在花廳作畫,沈大人自己進去便是,我去給大人上點茶來。」

  沈知禮抬眸望去,廳頂翠瓦映著陽光,微微灼目,不由低頭,朝前走了兩步,又回身叫住那人,「我來同相爺說幾句話便走,茶就不必了。」

  下人怔了怔,張口欲言,卻見她已轉身,飛快地走了過去。

  **************

  沈知禮至廳前時方頓了頓,想了片刻,才抬手撥開門上珠簾,輕邁而入。

  廳裡光線柔暗,長長的一張黑漆木案立在牆邊,案前站了個男人,正半伏著身子,持豪點墨。

  她在門口站定,沒往裡面去,也沒開口,只是望著他。

  男人聽見身後聲音,也未回頭,只是低聲開了口:「樂焉來了?」

  沈知禮這才上前,彎腰去撿地上散落的宣紙,口中應道:「嗯。」走去將紙輕擱在案上,又站定了不吭氣。

  男人懸腕微頓,偏過頭來,臉龐瘦而清矍,雙眼炯炯地看了她許久,才撇眸笑道:「你倒是好久沒有上我這兒來了,上回你爹娘來給內子進喪時也沒見你,今日卻又是為何而來?」

  她挪不開目光,怔望著他嘴角笑紋,半晌才一舒眉,從袖中抽出孟廷輝的那折薄帖,遞過去:「來給相爺薦個人。」

  古欽將筆擱下,伸手接過,二話不說便展開來看,可臉色卻在看見帖下的名字時變了,登時將帖子扔在桌角,「胡鬧。」撐案想了想,才去看她,皺眉道:「此人同你是什麼關係,竟能讓你來給她投帖。」

  沈知禮像是早料到他會是這反應,不急不惱地又撿了帖子,鋪在他眼前:「今日在宜泰樓偶遇的,我倒喜歡她的這兩首小賦,更喜歡她不同於其她女舉子的輕淡之舉。」

  古欽臉色愈黑,「此人在潮安北路州試時的事情我聽說了,若非她的解元之名是太子恩點的,我定要在禮部試上將此人除名!」他轉身,負手走去將窗子推開,「倘是天下人都知如此投巧可行,將來的女子進士科要成什麼樣子?」

  「相爺稍安,」沈知禮輕聲開口,唇角彌笑,「我就知道相爺是這性子,因而特來替她一薦。否則此番禮部試相爺任主考,她孟廷輝倘是頭名,相爺定會抹了她的綵頭,她孟廷輝倘是只中了貢生,相爺只怕也會將她劃到沒考中的舉子裡去……」

  古欽嘴唇一動,想說什麼,卻終是沒開口,只背身對她站著,望向窗外院中遠處。

  沈知禮淡望著他,又繼續道:「相爺想想此次女子進士科同往年相比有何不同的?太子的心思相爺難道不清楚?女進士第一人及第者允入翰林院,相爺當年亦是從翰林院入主中書的,此間深意不需我再道罷?而翰林院是什麼地方,清流彙聚,舊臣當道,若是一個空有才學而不懂處世之道的女子進去了,能有個什麼好結果?」

  她見他仍不吭聲,不由笑了笑,「這個孟廷輝,才學出眾卻不迂腐,雖說行事投巧,可卻極有分寸。若要我說,此番上京的女舉子裡面,我還沒見過比她更討人喜歡的了。此女若不得入翰林,誰人可入?誰人能入?」

  古欽回頭,目光頗是複雜,「你來我這兒替她說情,卻不想她會不會承你這份人情。」

  她撞上他的目光,喉間不由哽了一下,半天才接道:「孟廷輝是聰明人。」

  他卻冷哼:「光你說也沒用,還得看她在禮部試上做得如何!況且還須得等到殿試之後,看皇上會欽點何人!」

  沈知禮垂首,「相爺也知太子為何這次會請皇上下旨翰林院開一敕額給女子。多年來朝中女官不過都是些花架子,這與皇上當初興女學開恩科的念頭相差何許大也!可這又是因為什麼?相爺也是跟著平王從東都來的舊臣,想必比我更清楚罷?朝中的東黨老臣們如今一日日權盛,對女子入朝為官一事都存了什麼樣的心思,恐怕相爺最是明白。皇上不與這些老臣們計較,還不是因看在多年來同平王的情份上!」

  古欽聞言,臉立時就黑透了:「樂焉不得放肆!」

  她默然片刻,又道:「皇上欲退位讓政於太子一事,二府老臣們都知道。太子一旦繼承大統,還會像現在一樣對那些老臣們恭讓禮敬不成?此次允女進士入翰林,不過是太子走的第一步棋罷了,這事兒我明白,相爺明白,朝中老臣們更是明白。若是尋常一個飽學女子,入了翰林又有何用?朝中黨伐傾軋,這麼多年來犧牲的人還少麼?」

  他抬手打斷她:「休要再多言。」展眉平了平氣,才走回案邊,對她道:「來看看我作的畫。」

  沈知禮依言閉嘴,走了過去。

  案上畫卷長鋪,畫上春色濃濃,細柳亭軒,燕飛鶯鳴,慢水遠行……

  他低眼,伸手取過筆,調了淡朱色,遞給她,另一手點了點畫上桃樹空空的枝丫,微笑道:「還差幾朵桃花。樂焉可還會畫桃花?」

  她心底猛地一震,面上卻依然平靜,「相爺當年親手教的,樂焉如何能忘?」

  持筆微顫,聞得他笑聲在側,心頭愈浮。

  淡淡地描了桃花,卻未鬆筆,轉而頓腕,筆鋒落向宣紙一角的空白處,數字迅成——

  「恨春遲,夜來得個春消息。

   春心暗動,春情枉寄,春事只春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4:26 A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十一 殿試(中)

  古欽看著她收筆清墨,目光不由又轉回那些字上,琢磨了片刻方道:「樂焉是有意中人了?」

  語氣微微透著些遲疑。

  沈知禮垂袖,輕聲道:「是啊。」

  他怔然,繼而又問:「哪家的公子?」

  她卻不再言語,只顧低了頭看桌上那畫卷。

  古欽轉身踱了幾步,眉頭皺起,「前幾日皇上與中書幾位老臣還說起太子冊妃一事,你……」

  沈知禮的臉色驟然間垮了下來,打斷他道:「承蒙皇上和相爺看得起樂焉。可相爺不想想,太子豈是在這事兒上能聽人擺佈的?與其此時同我說這些,不如去問問太子是如何想的。」

  他未料到她會是如此反應,臉色微有不豫:「你與太子從小一道長大,眾人這麼想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她冷笑:「相爺也是自我幼時便看我長大的,照此說來,我同相爺之間又將如何?」

  「胡鬧!」古欽面作怒色,「此話豈是能隨口胡說的?」

  沈知禮長袖驟落,背身往門口走去,眼眶已不自覺地紅透了,抑了抑,才僵著聲音開口道:「今日來找相爺,該說的話都已說完了,久留也是不便,望相爺好生保重。」

  聽不得他再說一字,她便奪門而出。

  指間上猶存了他握筆的溫度,掌心中依稀裹著朱墨香氣。

  一地碎草漫裙,空有桃色,無人應。

  **************

  乾德二十四年四月十八日,女子進士科禮部試開考,京城南雀門太學以北、禮部貢院以東的七條街盡行宵禁令,日不得過車馬,夜不得過行人。

  三日後考生出院,禮部試權知貢舉古欽著有關大臣們按例鎖院判卷,朝中中書諸事皆由右相徐亭料理。

  五月五日,女子進士科禮部試放榜,潮安北路解元孟廷輝高登榜首,判為此次禮部試會元。

  這一消息不到半日便傳遍了整個京城,舉眾聞之譁然,誰都沒想到先前那個在州試上「撞了大運」的孟廷輝竟能在禮部試上再奪頭籌。

  一時間眾說紛紜,有說她是女文曲現世的,也有說她是鴻運當頭的,但不管說什麼,幾乎人人都在翹首以望半個月後的殿試——

  這個孟廷輝,她能不能夠連殿試的頭籌也一併拔了,成為大平王朝有史以來第一個三元及第的女進士?

  **************

  時已入夜,禮部貢院外甚是冷清,內院裡燈燭暖暖,透過窗紙,可見仍有不少官員們在屋子裡忙碌著。

  古欽一邊叫人封捲入冊,一邊問身旁鴻艫寺的官吏道:「這大半個月來我被鎖在貢院裡,竟不知中書門下二省所議的殿試策論題目是什麼?已經呈給皇上去閱了沒有?」

  鴻艫寺的官吏搖了搖頭,「昨日還沒有,今日不知呈上去了沒有。」

  古欽面露狐疑之色:「還沒有?往年這時候都已定題、著大學士封題置案了,怎麼今年這麼慢?」

  周圍的人都搖頭,以示不知。

  門外忽然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深夜來擾,不知古相肯否讓我進去?」

  古欽回頭,看清來人,慌忙上前幾步,彎腰欲行大禮,口中道:「不知殿下會來,臣有失遠迎。」

  英寡伸手著扶起他,「我也是一時興起。方才從六部出來,車過街角時看見貢院裡還亮著燈,想來古相正在封卷,所以來看看。」

  古欽趕緊讓開來,「殿下上座。」

  他卻不坐,只是走去案前掃了兩眼,轉頭問道:「想借此次禮部試頭名孟廷輝的策論卷一閱,不知可否?」

  古欽臉色微僵,半晌低聲道:「殿下恕罪,此事不合例。」

  英寡側頭望了一旁的鴻艫寺官員幾眼,又看向古欽:「古相還不知,此次殿試皇上已有旨意,讓我替她升殿主持。」

  古欽先是一怔,隨後大驚失色,口中連連道:「這……這……」半天才又吐出幾個字:「……臣確是不知此事。」

  心中卻如翻江倒海般地滾過了數個念頭。

  能為皇上親試中進士者歷來都謂之「天子門生」,如今皇上卻要讓太子升殿主持,可見皇上是當真定了退位讓政的心思了。

  既如此,今年的這一科女進士們豈不是成了太子登基後的首批親吏,更將是任重非凡。

  他心裡連連苦笑,臉上卻沒露色,轉身叫旁邊的官吏將已封好的策論卷呈過來,翻出孟廷輝的那一份,雙手遞呈過去:「殿下既然是要替皇上主持殿試,那麼看看也無礙。」

  英寡接過來,轉身背光,將題紙扯開,先是細細地看了一回,然後又飛快地掃了一遍,眼底有些沉黯,回頭對古欽道:「把榜上前五名的策論卷都拿來與我一閱。」

  古欽點頭,身旁的幾個官吏們便匆匆翻出題紙,呈上來。

  他一一閱畢,臉色變得有些冷,抬眼看向古欽,「孟廷輝的這篇文章雖說做得不錯,可我卻看不出她比這幾人好多少,古相何故判她為會元?」

  古欽欲言,卻聽他又接了一句:「莫不是她在考前曾得機會投帖至古相府上?」

  這話語氣生冷,明顯帶了責難之意。

  古欽微微垂首,「臣確是得了她的帖子,不過不是她來臣府上投的,而是沈知禮替她投的。」

  英寡聽後驀然轉身,眉毛斜揚,「此話當真?」

  古欽點頭,「臣豈敢欺瞞殿下。孟廷輝的策論雖與這幾人不相上下,可處世之道卻要精上許多。當年皇上旨諭進士科禮部試判卷不得糊名,意在從寬取士;既是要從寬取士,那便不當只論文章判功名。依臣之見,能讓沈知禮親來臣府上為之投帖之人,將來在朝中定不會是平庸之輩。」

  英寡捏卷兩指緊了緊,復又低頭看了眼那題紙上的名字,眉間不由一陷。

  過了許久,他才將題紙放回案上,卻無再言。

  古欽想了想,又道:「至於才學高下、文章好壞,殿下可於殿試之後再細細評定。」

  他慢慢地點了下頭,負手欲離。

  古欽卻又在後道:「殿下,」見他停下,才急著道:「臣方才聽人說,此次殿試的題目中書還未呈閱皇上議定。」

  英寡側頭,低聲道:「皇上旨意上有言,此次殿試題目由我來定。」

  古欽又是愕然,半晌才回神,「敢問殿下,可否將所定題目與臣一覽?」

  他卻搖頭,臉色似是不豫與人多說此事,「待至殿試之日,古相自然就知道了。」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十二 殿試(下)

  乾德二十四年五月十五日的黎明,天黑得似被墨潑過了一樣,風吹入衣仍是生寒,皇城宮闕外的石磚道上卻早已排滿了來參加殿試的女子們。

  小內監們拎著盞盞宮燈候在一旁,好讓禮部的官吏們在校名時能看得清楚一些;有鴻艫寺的女官們拿了特製的宮餅發給排隊等候的女子們,又輕聲囑咐道:「每人只有一包,待到晚上入夜了才能出來,自己看著辦。」

  待禮部的官員將來的人都驗明正身過後,天已發亮,這時才有光祿寺的人來,一路領著女子們到寶和殿後的丹陛下祗候。

  孟廷輝站在人群當中,抬頭便見遠處宮殿的飛簷高柱,殿上琉璃瓦在夜色下濛濛發亮,週遭一切都好似像在夢中似的。

  身邊一人的身子突然一抖,喉間發出古怪的聲音。

  一旁的禮部官吏忙過來查看,然後便沖不遠處的宮人喊道:「吐了,快把她扶走!」

  孟廷輝微微蹙眉,看著那女子被兩個宮人攙走,目光又移向她方才站過的地方。

  那塊宮磚色澤沉暗,青灰色的雕紋密佈其上。

  多少個日日夜夜的苦讀,多少場考試多少篇文章,才能走到這裡來。

  可卻因為緊張,生生讓自己喪失了這一展鴻圖的大好機會。

  當真可惜。

  她心底略嘆,搓了搓冷得發麻的指尖。

  又等了一刻有餘,前方殿中有人傳話出來,禮部的官吏們便讓候著的女子們按照排定的順序依次登殿。

  大殿之中宮燭明亮,殿磚光可鑑人,只見龍座高高在上,下面滿滿噹噹地排好了殿試用的桌椅。

  孟廷輝找到自己的位子,同別人一樣坐好。

  遠處殿角金柱上的龍紋在燭光下微現猙獰,九爪騰雲狀甚為懾人,她盯著看了半天,才收回目光,望著面前空空如也的桌案上。

  殿中比外面暖熱許多,可指尖卻好像更冷了些,掌心也開始微滲涼汗。

  她深吸一口氣,將自己的筆墨擺好,正暗在心底嘲笑自己沒出息時,就聽見殿外宮伎的奏樂聲響了起來。

  禮部、光祿寺、鴻艫寺三處的官吏們入殿站好,等待考試的諸位女子們也紛紛自座上起身。

  孟廷輝亦站了起來,心知這是太子要升殿了。

  拜這位太子殿下所賜,她因州試一事而在京中享有如日中天般的「名聲」,她雖不言不表,心底卻也不甚痛快;本以為在此次進士科中再不會同他有任何聯繫,可她卻沒料到的,在禮部試結束後的第三天,便傳來了此次殿試將由太子代皇上主持的消息。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開。

  她兀自想著,頭微垂,聽見身邊眾人高呼「殿下」,便也跟著拜了下去。

  殿磚冰涼冷硬,硌得她膝蓋很疼。

  有男子低亮的聲音自正前方的高座上傳下來,「都坐,殿試之上不必拘謹,一會兒好好做文章方是正理。」

  這聲音就如同一把小鼓槌一般,「咚」地敲了一下她的耳膜。

  腦子裡面轟然一聲響。

  她不管不顧地抬起頭來,向正前方望上去——

  墨靴兩側金線紋案,黑袍之上五爪傲龍怒氣勃然,男子兩手撐在膝頭,長腿半屈,端坐在殿中龍座上。

  劍眉英挺,臉龐削瘦,一雙眸子竟是雙瞳異色,左眼深褐,右眼黑藍。

  他腦後的白玉龍簪耀亮不已,刺得她眼底發酸。

  她好似被澆了一桶熱水,然後又被丟去萬丈寒淵之底,渾身上下刺烈的痛,卻被凍住,一點都動不了。

  這個人這張臉……

  怎會是他?

  怎會是他!

  他的右眼……

  她緊緊咬住嘴唇,撐在地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

  並非是獨眼之人,只不過是不讓人瞧見他的真容。

  天下萬民皆知皇太子生來雙眸異色,左眸承平王之褐,右眸承皇上之黑,自出生之日便被視為二人大位的唯一承嗣。

  她揣測過無數次他的身份,可卻萬沒想到他會是國之太子。

  她幻想過無數次與他再見面的場景,可卻絕沒料到會是在女子進士科的殿試上。

  此時此刻,她只覺得手足無措至極。

  自己之前一直盤算好了的事情,在看見他的這一剎盡數傾塌。

  她是那麼渴望能夠再次見到他。

  可當她知道他是誰、他在哪後,卻愈發感到絕望起來。

  原以為倘是有朝一日能夠入朝為官,她便能攀附得起他了。可眼下再看,只怕她這一輩子都攀附不起他。

  那一日在沖州城外的官道上,他明明問了她的名字,可見他是知道她是誰的。如此說來,在那其後的欽點解元一事上,想必他是有意要令她成為這眾矢之的的。

  想著,她伏在殿磚上的雙手就不由自主地握了起來。

  怕只怕,他心中已對她沒了好感,全當她是個不擇手段搏出位的女子罷了。

  ……

  他的目光慢慢掃過座下眾人,看見了她,又掠過她,瞥向一旁的禮部官吏,微微一點頭。

  有翰林院的大學士自殿側上來,從內案上取過策論題目,捧授給候著的禮部官吏。

  禮部官吏揭開題上黃額,高聲頌出——

  「為君難為臣不易論。」

  ……

  這沉厚的聲音令她渾身一激,陡然回過神來。

  腦袋裡面仍舊是空白一片,怔著,跪接過了禮部官吏發下的裱金題紙。

  身子僵著坐回位上,仍是在想他。

  卻不敢再抬頭看他一眼。

  身旁的女子們已經開始落筆急書,筆尖觸紙而過的聲音擦過她耳廓,她才恍然低眼,看向自己手上攥著的題紙。

  耳邊又響起禮部官吏的聲音:「……不得更題,日落交卷。」

  這才徹徹底底地清醒過來。

  她攬過袖子,拾筆蘸墨,筆落題紙——

  為君難,

  為臣更不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4:42 A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十三 傳臚(上)

  大殿朱門緊閉,內中宮燈色曖,一室靜得出奇。

  太陽升了又落,殿磚之上一片斑駁灰影,細密的花紋,邊緣模糊,如春日裡多般壓抑的情。

  他坐著,一動不動地望著這些素衣素妝的女子們。

  都是這麼的年輕,這麼的充滿朝氣,可她們究竟知不知道,真正的朝堂是個什麼樣子?

  不少女子擱下手中的筆,取出淩晨時分在殿外丹陛下祗候時領的宮餅,在位子上靜靜地吃了起來。

  唯獨她一直垂著頭,懸腕揮筆,墨點白宣,背脊豎得筆直,好似一點都不知累。

  眼底墨色濃郁,下筆如飛,紅線直格中字跡工整,左手邊上的裱金題紙已摞起一薄疊。

  一片紅唇纖眉素顏中,他的目光漸漸移向她,看她眼睫不自禁地上下輕掀,看她額角碎髮擋了眉梢,看她臉上一副極其投入認真的神色,看她傾心在寫這一篇文章。

  周圍數個女子吃了東西,又重新開始寫策論。

  就只有她身邊的那一包宮餅,仍是完好如初,動也未動。

  他察覺到她的與眾不同之處,身子一斜,索性橫臂撐了下巴,凝神盯著她打量。

  腦中回憶起那一日在沖州城北的黃土官道上,破廟一座,素衣一人,雙眼執拗而堅定地望著他,竟然開口問他,他貴姓,他名什。

  他自生來至今,還從未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

  他的名字天下人盡知,可卻沒有一人敢叫,更是鮮有人知道那究竟代表了何種深意。

  寡者,獨也。

  自古帝王皆寡獨,便是他那對如同劍與劍鞘般匹配的父母,亦是獨自走過了多少歲月,流了多少血汗與淚,犧牲了多少人與事物,才換得這一生短短數十年的相依相守。

  以寡為名,並非是想要他一生寡獨,而是這浸染了二人一生心血的江山天下,獨他可繼。

  他是二人一生一世的唯一子嗣,帝王之苦之難之孤寡,將來除了他,還有誰人有資格代領?

  旁人只看見他風光無限,卻哪懂他肩頭重擔究竟有多沉,為君難,為君難不可道。

  便是可道,卻也無人道。

  ……

  「殿下?」

  身旁光祿寺的官吏見他盯著一個女子出神,不由在他耳側低喚了一聲。

  他幡然回神,知自己失態,不由皺眉,又抬眼望了她一下,卻恰觸上她探過來的目光。

  猶是同那一日一樣的清湛目光。

  他不動聲色地挪開眼,望向殿角一側,目光沿殿晃過與座眾人,然後才收回來。

  她看起來這麼年輕,至多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一張臉龐單純清秀,可卻敢於在進士科州試上違例作論,同他以往見過的女子有著太大的差別。

  可她違例又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微微闔眸,又想起數日前古欽在禮部貢院裡對他說的話。

  是沒想到,短短數日間她竟能結識沈知禮,而沈知禮竟也肯為她去古欽府上投帖。

  可見她的確是有與眾不同之處的。

  大紅色的燭液滴了下來,火一樣的色澤,血一樣的觸目。

  再抬眼時,卻發現她仍然在望著他。

  他兩眼一黑,沒料到她會如此膽大。

  她觸上他微凜的目光,一下子便錯開了眼。

  但縱是如此,他依然看清了她雙眼中那忽閃忽暗的期冀之色。

  她是在渴望些什麼?

  功名還是官祿?

  那張光潔的桌案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摞裱金題紙,她的筆墨均已收好,旁邊的那包宮餅仍是未吃。

  有禮部官吏也看見了,走過去低語詢問,見她已全部答完,不禁吃驚,然而按例不得提前離場,便讓她就這麼坐著,等日落時分再與旁人一道退殿。

  他看清,臉色又是一變。就見她微低了頭,看著自己面前的桌案,神色專注,久久不動,也不知在想什麼。

  這女子……

  倒也有趣。

  **************

  夜已深,東宮外閣裡仍是燈火通明。

  數名翰林院大學士與禮部主事者都在長案前忙碌,將殿試題紙按姓氏整理好,有翰林院的經筵侍講一份份地捧來他身前,高聲將其上策論文章讀出來。

  他坐在案後,一邊翻閱著兩省遞來的奏摺,一邊聽人念那些策論,良久才收了散落一案的摺子,抬眼道:「拿來,我自己看。」

  立即有人將厚厚的策論卷子搬到他面前案上。

  他伸手翻了兩下,抬頭:「孟姓的可在這裡面?」

  「殿下稍等。」那人回身,又搬了一摞來,恭敬地放下,從中抽出一份來呈給他:「此為孟廷輝的策論文章。」

  他瞥了那人一眼,嘴唇微動,剛想說他不是要孟廷輝的,卻又想起此次殿試中姓孟的只有她一人,不由眉冷,僵著臉接過了那人遞來的一摞題紙,嘩啦一下攤在案上,目光掃了過去。

  「為君難,為臣更不易。

   臣嘗聞人言,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此所以吾朝得以開邊而享天下、四海歸一也。   ……」

  他沒有看下去,目光只留在那一句話上,逐漸變得炙熱起來。

  ——臣嘗聞人言,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她是聽誰說了這句話?

  他定了定神,才繼續往後看下去。

  一張連一張的裱金題紙上,一個個傲挺的小楷連成一文恢宏之象,令他不由拊掌暗嘆。

  從來才學之人多狷介,他何曾見過似她這樣的女子。

  又想起寶和殿中,她在座上抬頭看向他的目光,和她後來盯著書案的專注神情。

  她心裡所想的到底是些什麼?

  她到底圖的是什麼?

  他想了片刻,方握起筆,蘸了朱墨,在她的題紙右上角處勾了一記,然後轉身叫人來,道:「鼎甲三人與二甲七人最遲後日須得選定,然點誰為一甲進士第一人及第,則待小傳臚後由我親定。」

  禮部官吏聞言極是愕然,繼而猶豫道:「一甲第一人若是不定,小傳臚時殿下欲依何順序召見此十名貢士?」

  他揚眉:「二甲七人即按名次,至於鼎甲三人,」略微一頓,「爾等隨意,但將孟廷輝放在最後傳見便可。」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十四 傳臚(中)

  小傳臚的當日,自淩晨始便有光祿、鴻艫二寺的官吏們在寶和殿中忙碌,排案布凳,備金榜裱宣,待至天邊泛白才將諸事準備妥當。

  東宮殿門外卻相較冷清,幾個殿侍站在廊下,默聲無言,看裡面殿中燭光通明,卻沒人敢擾。

  遠處有人走來,一個殿侍下意識地上前擋在門前,待那人走近,他看清後方笑道:「原來是沈大人。」

  沈知禮手裡捧了一本薄卷,亦微微笑著看那人:「太子數日前著令職方司查一個人,我特意趕在小傳臚前送來給太子過目。」說著,探頭望了下殿內,又道:「太子又是一夜未睡?」

  殿侍點頭,臉色頗是無奈:「太子的性子,沈大人也是知道的。」說著,側身上前,叩門稟道:「殿下,職方司的沈大人。」

  等了許久,裡面才傳來允入的聲音。

  沈知禮推門入殿,一邊往裡走一邊道:「殿下。」

  英寡從裡面走出來,身上鬆鬆地披了件外袍,看見她,臉色微涼:「職方司的人怎麼叫你來了。」

  「臣也是職方館的人,有何不可來的?」她笑嘻嘻地,上前呈上手中的東西,「殿下著人查孟廷輝的身世,職方司昨夜已謄抄入卷,臣亦是一夜未眠,趕在天亮之前送來給殿下。」

  他臉色漠然,伸手接過,「此處沒你的事了。」

  沈知禮卻不走,候在一旁,看他翻開那薄卷,一頁頁掃過,臉上的神色變得有些詭曖起來。

  果然,他翻了幾頁後人便僵住,半晌才一合卷,衝她道:「怎麼還不走?但凡孟廷輝的事情你都要插一手不成?」語氣冰冷不善。

  她一撇嘴,「臣便是無絲毫功勞,也有半點苦勞吧?殿下就這樣對待臣?」她眼底笑意濃濃,「看孟廷輝的樣子,倒想不出她的身世這麼可憐。從小無父無母,幼時被人拐入潮安北路沖州以北的一座尼庵,未編戶而遭剃度,八歲那年恰逢皇上下旨,停廢潮安北路敕額以外的寺院尼庵、重令年幼僧尼編戶入籍,時潮安北路沖州府的通判張越行令不效,致使大批無戶年幼僧尼無家可歸,寒夜裡不知凍死了多少,而孟廷輝正是其中之一。」

  他臉色不豫,撇眸盯住她,似是知道她下面要說什麼。

  沈知禮低眼望著他掌中薄卷,又道:「可她後來卻被貴人所救,編籍入戶,然後被送去當時沖州府新建未久的女學裡。」她停了停,「可當年那個貴人是誰,職方司卻查不出來,此於我大平王朝職方館潮安北路房而言,可真是奇恥大辱啊。」

  他橫眉,「退殿。」

  她抿唇輕笑,朝門口退去,口中道:「若是臣沒記錯的話,十年前的潮安僧尼案正是殿下一手經辦的。當時殿下年不過十四,卻令潮安一路驕臣人人自危,此事當年轟動天下,朝中誰人能忘?」

  他一把攥緊了那薄卷,又重複了一遍:「退殿。」

  見果真猜對了,她便斷了下面的話,臉上猶帶了淺笑,退了出去,伸手把殿門關上。

  朱環在門板上輕顫了兩下,咯噔作響。

  他皺眉,右手攥得愈發緊了起來。

  怎會……

  孟廷輝怎會恰是那個孩子?

  那一年他北上潮安,其後一路微服私行向西,途中所見流離失所的幼僧幼尼何其多也,自然是能救一個便救一個。

  若非是讀了職方司所呈上來的東西,只怕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孟廷輝竟會是他所救數人中的一個。

  ……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他眉目間硬朗的線條漸漸一緩,如此說來,這話當是那一回他對她說的。而在那一路上,他也就只有在那一個雨夜,在那一座破廟中,對她一人說過這句話。

  不料她卻記了這麼多年。

  他又想起殿試之日她在大殿之上探向他的目光。

  她一定是記得他的,也許從那一日在沖州城中相見開始,她就期冀著他能認出她來的。

  一剎那間,他竟是有些想通了她那一門心思搏出位的做法。

  但他的眉頭轉瞬就又鎖了起來。

  倘是她所渴求的竟然是他,那倒是他始料未及、並且措手不及的一件事。

  **************

  自卯時起,寶和殿外便有宮人領了殿試後位列前十的女貢士來此祗候,待太子傳召見諭後,一個接一個地入殿覲見。

  初陽自東邊升起,又慢慢地移到天空正當中,腳下的青灰色宮磚也被曬得開始發燙。

  孟廷輝一動不動地站著。

  已過巳時,還是沒有人來傳喚她。正午的陽光熱而毒辣,燒得她臉龐一片潮紅。

  等到前面第九個人經傳入殿覲見之後,才有一個黃衣舍人自高高的殿階上下來,衝她道:「孟姑娘,該你了。」

  她輕輕喘了一口氣,走上前去,跟在那黃衣舍人的身後入了殿。

  殿門在她身後徐徐闔上,森然一聲響。

  火辣辣的陽光被厚實的殿牆隔在外面,殿中一片陰涼,空氣中都像帶了絲水氣似的,一下便潤了她乾涸熱燙的唇。

  「坐。」

  不待她看清殿中人,不待她行臣子禮,他的聲音便傳入她耳中,同樣的清涼,又帶了點啞意,直入心尖。

  她閉了下眼,適應了殿中光線,瞥見身旁置了錦墊高凳,卻沒動,只向前方坐著的人看過去,輕聲開口:「殿下。」

  薄薄的單袍襯出其下硬朗的身骨,襟前金線暗紋繁複交錯,灼亮的瞳眸,微黯的臉色,一雙長腿竟是疊擱在金案之上,斜眉如鋒,神色雖端肅,卻是一副不羈之態。

  她喉間瞬間有些乾,不曾見過這模樣的他,更想不到他會有這模樣……指尖有些發麻,轉眸去看,殿上竟是再無一人,心口不由砰然一跳。

  他看著她,叫她:「孟廷輝。」

  她陡然回神,低頭:「殿下。」

  「就這麼想要狀元之位?」他開口直接了當,話語如刃劈風。

  她雙耳微凜,聽清了,卻像是沒聽清,一臉懵懂。

  他不急,靜靜地等著她開口。

  一殿寂靜,殿外偶有飛鳥振翅撲簷而過的沙沙聲,攪得人心更躁。

  她面色平靜,一字一句道:「臣不只想要狀元之位。」

  他聽了這話倒也不覺驚奇,只道:「還想要什麼?」

  她輕輕揚唇,「殿下有言,此次女子進士科第一人及第者允入翰林院,賜正七品編修一職。然而我朝有定,歷科進士第一人及第者都授從六品翰林院修撰一職,為何女子進士第一人及第者卻要低人一品?」

  他手中把玩著案上玉石紙鎮,不疾不緩地道:「你還未當上狀元,尚無資格說這些。」

  她低頭,「倘是凡事都需在其位才能言其政,那翰林院的清議之名又是從何而來。」

  好一張厲害的嘴。

  他擱下紙鎮,起身繞案下階,走到她面前,問道:「你倒說說,倘是讓你當了這個狀元,你會怎樣?」

  她仍舊低著頭,「殿下方才說了,我還未當上狀元,尚無資格說這些。」

  話音未落,她的下巴便被他一把握住,抬了起來。

  她微驚,抬眼正觸他的目光,深澗似的一雙眸子,到底也生寒。

  他臂肘半彎,低了頭打量她,記憶深層連續翻湧,卻始終看不出她就是當年的那個孩子,捏著她下巴的手指一直未鬆,許久才慢慢開口道:「你既然這麼想當這個狀元,我便讓你當這個狀元。不但讓你當這個狀元,還賜你從六品修撰一職,允入東宮經筵侍講,並修前朝之史,可進兩院觀諸翰林學士起草誥敕,再賜佩銀魚袋。如何?」

  一字字落入她耳中,震得她心神恍然。

  下巴微痛,只見他眼底深意層層覆上來,可她卻不解。

  如此殊寵……

  他到底是何意?

  她凝神半晌,不答反道:「……君臣有別,殿下行此孟浪之舉,太不合矩。」

  他鬆手放開她,「你連進士之名都還沒有,如何能以臣下自居?開口卻屢道狂言,何曾將我放在眼中?」

  她抬頭,一路望進他瞳底,異色眼波深深漠漠如洶湧之濤,淹得她心頭一片水濕淋漓。

  他挑眉,對上她的目光。

  這句話像是在諷刺她,她心想。然後她自然就又想起來州試的事情,愈發覺得他心中一定是輕視她的。

  不知怎的,這認定卻叫她格外不肯示弱起來,心頭沸血直衝腦際,竟然又朝他靠過去一點,望著他道:「殿下也尚未登基繼承大統,如何能以君上自居?既是非君非臣,那我便是狂妄一點又如何?」

  他聽清,張口欲言。

  卻不防她忽然湊近,偏頭吻了他的左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5:01 A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十五 傳臚(下)

  膽大包天。

  他左頰上仍有溫香殘存,腦中卻只閃過這四個字,低眼去看,正對上她那雙水汪晶亮的眼,端的是清湛無雜的眼神。

  雖知她心中對他有所求,可他卻沒料到她能如此放肆!

  一時間只顧驚神,竟未伸手推拒。

  她見他不拒不受,眼底似有火星在跳,便又輕輕湊上前,親了親他的兩片薄唇。

  他額角一跳,垂眸,這才似回過神來。

  她的舌尖濕漉漉的,小心翼翼地劃過他唇間,試著向裡面探了點。

  他的身子僵著,仍舊沒有動,也沒有推開她,可盯著她的目光卻如劍似火,生生劈進她眼底。

  ……

  不是沒有碰過女人。

  十二歲那年便有宮女來侍寢,用他父王之言,此事也是學問一門,為帝者如何能落了雄風。

  只記得當時母皇笑著啐了一口,臉微微有些紅。

  然而他卻嘗不出其間有何銷魂滋味,只覺得是草草一場儀式,召告他已成人,從此能入中書觀諸相議政。

  數年之後同知書偶然說起此事,卻也被知書笑說,他當是天生冷情寡慾,全無乃父之風。

  ……

  他沒有推開她,只是想看她究竟能放肆到什麼地步,卻不料她竟然真的敢得寸進尺地伸手上來抱住他的腰。

  她的心頭一直在狂顫。

  她一定是瘋了,否則怎會膽大到當廷對他如此這般……

  但她心中渴望了多年的這個男人,竟然也就真的任她對他如此這般……

  也許太子位尊人俊,數年來朝中對其投懷送抱的女官甚多,他是見怪不怪了,抑或是也樂於享用這些豔福……

  如此一想,她便突然住了手。

  他也終於抬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聲音寒似九天玄川:「孟廷輝。」但也只就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再無後話。

  她靜默地瞅著他,毫無懼意。

  她以為他是要做什麼,卻哪知他是太過震驚,以至於不知道該要如何處置她才好。

  殿門忽然在外被人叩了兩下,有黃衣舍人推開了條門縫,「殿下,皇上方才……」

  話沒說完,後面的字就都被生生嚥了下去。

  那人眼睜睜地看著殿中這一幕,進也不能,退亦不是,人似被釘在了地上一般,連低頭都忘了。

  大傳臚放榜前的小傳臚本就只是個形式過場,太子召見將定為一、二甲的十名女貢士也只是遵進士科定製罷了,本以為此時孟廷輝該將退殿,誰曾想……誰曾想……

  她的右手尚卡在他精瘦的腰間,他的右手緊緊握著她的左手。

  她貼著他,而他傾身,兩人之間不過一紙之距,親密的模樣簡直令人臉紅心跳。

  門外有光祿寺的人候著,此時亦是透過大開的殿門瞧見了裡面的景象,當下便將那猶在怔愣的黃衣舍人拽了出來。

  「砰砰」兩聲巨響,殿門被人從外慌亂地關上。

  殿內一下子暗了下來,連角落裡的宮燭細焰都在微微發抖。

  他渾身上下都透著寒氣,不發一辭也能令她頭皮發麻。

  她顯然是同沒料到會被人撞見,心底揣度半天,卻也不知該要如何是好——

  他二人間的姿勢落入旁人眼中,想必是會令人以為是他在欺侮她。

  他皇太子數年英名,怎能今朝這般毀在她手中?

  她突然有些忐忑起來,竟不顧他的盛怒,看著他道:「是我以下犯上,殿下只管格了我的功名。」

  「孟廷輝,」他突然開口,面色緩了些許,眸底卻依舊生寒,「此次女子進士科狀元之位,非你莫屬。」

  她微微訝然,不料他至此時還能說這話。

  他轉身,一路走向殿中金案,上面大小金榜並筆墨一應俱備——那本就是等他在小傳臚後親寫進士姓名用的,此時看那裱金黃榜卻甚是刺眼。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背影,看他俯身拾筆,蘸墨落榜,當真將她的名字寫在了頭一個。

  不由怔神,愈發不知所措。

  她如此放肆,他不貶罰她,卻還依舊予她狀元之位?

  人道太子心深難測,

  是言不虛。

  而殿外高樹蔥翠,鳥兒輕鳴,春過夏已至。

  **************

  乾德二十四年五月廿日,女子進士科殿試放榜。潮安北路解元、京中禮部試會元孟廷輝再登榜首,成為了大平王朝女子進士科開試以來的第一個三元及第的女狀元。

  接著又有詔下,著賞孟廷輝入翰林院、任從六品修撰一職,允入東宮經筵侍講,並修前朝之史,可進兩院觀諸翰林學士起草誥敕,再加賜佩銀魚袋。

  此詔一出,本已沸騰的京城又如烈火之上添烹油,瞬時便炸了鍋。

  歷年歷屆進士科,何曾見過此等禮遇殊榮?

  而那一日在寶和殿中所發生的事情,自然不可避免地被人傳了出來。

  流言蜚語一時瘋長如野草蔓藤。

  太子從來不好女色,此次卻在殿試上被潮安北路來的孟廷輝吸走了神,又在小傳臚的當日獨會其於寶和殿;而孟廷輝也不是省油的燈,自是知道順竿往上爬,媚上之態常人不可想像也。

  佞幸寵臣,佞幸寵臣。

  翰林院、太學這兩處朝中最清貴的地方是無論如何也看不起這等人臣的,一時間清流湧議,都道孟廷輝實屬邪佞之輩。

  可流言蜚語不過是流言蜚語,縱是清議聲潮再高,卻也沒有一個人能真的上摺子給皇上,請皇上收回已下詔書。

  但翰林院的老臣們豈容孟廷輝直入翰林?自然都在心裡面兀自策謀著,將來要如何對付這個能靠如此手腕入得翰林院的女人。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十六 東宮(上)

  一早天晴,撲面微風裹著初夏熱意,風過撩袖,吹起一陣香。

  孟廷輝沿著宮城外的朱漆杈子慢慢地走著,分明能感受到兩邊路過之人的異樣眼光。

  她抿唇,眼底暗了又亮。

  雖不知太子到底是何目的,可他有意予她此等榮寵,顯然是料到在這之後她會被朝中如此非議的。

  是故意要讓她難堪麼?

  她深吸一口氣,抬眼朝遠處宮牆望過去,卻看見一個綠裙女子站在秘書省的朱牆邊上,遠遠笑望著她。

  還沒等她仔細去看,那女子早已笑著迎了上來,舉袖微揖,道:「孟大人。」

  孟廷輝看清了她的容貌,臉色忽然變得不自然起來,半晌才點點頭,「沈大人特意在此等我?」

  沈知禮笑吟吟地道:「正是。」說罷,便轉了個身,跟著孟廷輝一道往宮城北廊外的翰林院走去。

  孟廷輝卻停了步子,「沈大人找我有何事,不如直接言明。」

  沈知禮看她臉色不甚晴朗,也不知她心中在想什麼,不由微覺怪異,只是道:「近日來朝中各處都對孟大人非議不休,其中又以翰林院為甚。今日孟大人頭一回入翰林,我正巧路過此地,便想著陪孟大人一道去,孟大人以為如何?」

  孟廷輝聽後微怔,隨即抿唇垂首,「是我想差了,多謝沈大人一片好心。」

  原本看見沈知禮在此等她,還只當她是因聽了那些沸沸揚揚的傳言,特來向她興師問罪的——京城人人皆言,她沈知禮是太子立妃的不二人選,以她同太子這麼多年的情份,此時不聞婚旨,卻聞太子便被孟廷輝一把攪了清譽,此事她如何能不介懷?

  可卻是自己想多了。

  沈知禮瞥她幾眼,垂睫道:「孟大人以為我來是何意?」

  孟廷輝倒也直截了當:「聽見朝中那些非議,沈大人倒不恨我?」

  沈知禮淺笑,「孟大人真是直性子,這種話也能直接問出口。」她停了好半晌,才道:「我為何要恨孟大人?」

  孟廷輝低眉,「沈大人不圖太子妃之位?」

  沈知禮眼波輕閃,「我若不圖,孟大人以為自己能有機會?」

  孟廷輝低眼看腳下,宮磚連綿無盡,直入皇城禁中,鐫鏤龍鳳飛雲之狀,色沉暗灰。

  半天,忽然笑出聲來,卻不言。

  沈知禮看見她笑,自己也不覺笑了出來,「我朝太子的心思何曾放在男女之事上過?都說皇上只待太子冊妃後便退位讓政,卻不知太子是什麼人,他不欲冊妃,誰能逼他冊妃?而皇上退位一事只怕是早已定了的……」

  孟廷輝撇眸看向遠處,道:「沈大人同我說這些宮禁秘事做什麼。」

  「秘事?」沈知禮眸子輕轉,臉色又變,微笑道:「說到秘事,我前些日子也曾得幸一閱孟大人幼時之事。」

  孟廷輝道:「我自幼無父無母,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能夠讓人注目。」

  「孟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沈知禮又道,「孟大人少時的那些事,太子也全知道。」

  此話頗有所指,倒令她聽後心底一顫。

  這麼說來,他竟是已經知道她就是當年的那個孩子?

  不由想起那一日寶和殿中,他捏著她下巴打量她時的神情,寒冽眸光似要看進人骨子裡去,想必那時他就已是知道了的。

  她微微蹙眉,忽然間好像想透了些什麼,轉而又是一怔。

  當時他口賜殊榮與她,分明是體恤她多年命舛,也是好讓她這個無家無勢的女人將來在翰林院不遭人欺,誰料她卻只當他是在諷刺她渴求功名,反倒說他非君她非臣,逆心一起而去輕薄了他……如今殊榮猶在,可這意義卻是早已不同。

  她心下突然一跌,竟有些懊惱起自己一時衝動,毀了他的一片好意。

  遠處宮闕雕甍畫棟,峻桷層榱,諸院堂殿琉璃瓦頂耀目生輝,朱欄彩檻處處皆是。

  繞過兩個曲尺朵樓,翰林院便在前方。

  沈知禮領她往前走去,口中又道:「翰林院的老臣們自詡人品端方、學問純粹,殊不知一肚子學問都被派在了逞清議口舌之快上。今日我陪你入翰林,斷無人敢刁難你,平日裡只要你不說錯話,任是他們心中再怎麼看你不慣,也沒處苛責你。」

  孟廷輝聽了心生感激,不由道:「沈大人於禮部試前為我投帖之恩我還未謝,如今又待我這般好,卻要我如何來報?」

  沈知禮只笑不言,待走到翰林院階前才輕輕地道:「我倒要謝你才好。若不是你此次攪了這麼一波風潮出來,只怕那些老臣們奏請立我為太子妃的摺子早就呈上去了。」

  孟廷輝驀然偏頭,看著她:「這麼說來……」

  沈知禮抿唇,不待她說完便將她向翰林院的闋亭內推了一把,二人一前一後地走了進去。

  裡面立馬有人起身相迎,看見沈知禮便笑:「沈大人今日怎麼有空來這兒了……」眼睛一瞟,看見孟廷輝,登時僵了臉色。

  孟廷輝認得這男子,殿試之上他曾於殿外黃案前奉題,想來亦是個修撰,便微微低頭,揖了個禮。

  西面待詔廳內有紫服官員出來,見了沈知禮也挑眉,「樂焉怎麼來這兒了?」

  沈知禮笑,「劉大人今日在院可正好。我與孟大人是舊識,方才在宮城北廊下不巧碰見,知道她今日入翰林,便同她一道過來,正好拜會劉大人。」

  孟廷輝跟著行禮,口中道:「劉學士。」知道此人正是殿試那日陪在太子案邊的翰林學士劉仞,便低眉順眼地不多言。

  劉仞不回她禮,只沖沈知禮微笑道:「沈太傅上回說要為我新作的畫題詩,至今也沒逮到他有空的時候。」

  「待我回去催催我爹,怎能忘了給劉大人題詩?」沈知禮臉上堆滿了笑,似是不經意地掃了一圈周圍,「主編檢的方大人今日倒不在?我還想薦孟大人入編檢廳同方大人學習一陣兒呢。」

  劉仞神色微凜,開口便拒道:「編修前朝之史的修撰、編修人手已足,且待詔、典簿二面也暫無空缺,孟大人才學出眾,我一時不知讓孟大人在翰林院做什麼才好,待過幾日同諸位學士們商量了,再同孟大人說。」

  孟廷輝微笑,「謹聽劉大人安排。這幾日我便在院裡幫諸位學士、承旨、修撰們整理整理文卷就是。」

  劉仞本以為她定是個倨傲之輩,再加上她與太子之間那風風火火的傳言,想必不是什麼好相與的女子,可沒想到她竟然如此卑恭,一時也不好再說什麼,只皺了皺眉,便領了她去裡面各廳堂拜見翰林院大學士及學士承旨們。

  豈料沈知禮卻不依,不等他二人轉身,便在一旁笑著叫道:「既然待詔、典簿、編檢都無缺位,想來東宮祗候之職尚可讓孟大人一試?」不待劉仞反應,她便又飛快道:「太子近來政務愈多,中書門下二省每日報上去的摺子有多半都是太子代皇上批覆的,夜裡身邊時常少個替他草擬敕文的人。」

  「這、這……」劉仞神色愈發吃驚,顯然是不解沈知禮竟然肯讓孟廷輝進東宮,簡直是啞口無言。

  周圍豎著耳朵在聽的人不在少數,此時聞言皆是驚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來了——誰都知道沈知禮與太子可謂青梅竹馬,一朝若立太子妃,她定是不二人選,可這孟廷輝與太子之間的謠言非但沒讓她動怒,反倒使她拱手將孟廷輝往太子身邊送?瘋了不成!

  沈知禮已拉了孟廷輝往外走,背身沖眾人笑了笑,眼底明媚,「劉大人若不反對,我便順道帶孟大人去東宮了。」

  劉仞驚神方回,一時想不出拿什麼理由駁她,只得回身取了塊翰林院入右掖門的朱字木牌,遞給孟廷輝:「既是要去東宮,可要仔細下筆,莫要墜了翰林院學問精粹的名聲!」

  孟廷輝亦在怔愣中,只訥訥地接了木牌,隨沈知禮走了出去。

  外面陽光正好,高樹長枝闊葉如扇輕擺,碧天翠葉,七彩琉璃,朱門金釘,越走越近,越近越不真實。

  她終於回過神來,扭頭便問沈知禮:「怎麼方才入翰林院前,你沒同我說一聲……」

  沈知禮眨眼,「我也是一時想出來的。本也沒料到劉仞做事會一點餘地都不留,可他既然這樣,就別怨我鑽這空子!」

  孟廷輝蹙眉,「擋一時不能擋一世,我又不能一直在東宮待著,終有一日是要回翰林院的。」

  「待你一會兒見了太子,」沈知禮詭笑,「只管說是翰林院的老臣不肯與女子共事,讓太子替你出頭,給你在翰林院謀個修史的閒差。」

  孟廷輝眼中的光忽然一淡,「太子惱我還來不及,又怎會替我出這頭。」

  沈知禮揚眉,只是笑,不再說話。

  **************

  過了右掖門便是天章閣,一路向東可見樞密院、都堂及中書門下二省,穿過文徳殿旁邊的闊廊,再往北二百步可見東華門,皇太子宮便在東華門內。

  孟廷輝跟著沈知禮一路走到皇太子宮前,心口突突在跳。

  遠處宮闕樓簷恢弘銜天,面前青磚石階彩紋漫地,一想到這殿中之人,她的指尖便止不住地輕顫。

  沈知禮替她遞了翰林院的牌子,那幾個侍衛也是認得沈知禮的,只收了牌子笑道:「太子今日下朝後去次都堂治事未歸,聽人說出都堂後又去校場觀殿前諸班直騎射了,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不如讓孟大人在此等等?」

  孟廷輝只是謝過,道不敢於東宮殿前叨擾,待晚些時候再來,便要回了牌子,同沈知禮順原路往回走去。

  心裡不由有些失望。

  彷彿是繃緊了的一根弦毫無預告地被人挑斷,一切期冀都這樣作廢。

  沈知禮抱胸,眯著眼對著陽光,讚了句:「當真是好天氣。」然後又轉頭衝她道:「我是從職方司溜出來的,須得早些趕回去,出大內的路你都認識了罷?」

  孟廷輝點頭,忙道:「沈大人只管去忙,不必理會我。」

  待見沈知禮出了東華門後,她才低頭看了眼手中木牌,嘴角輕撇。

  這朝堂官場,比她想像中的難處多了。

  西面橫街處忽然傳來馬蹄踏磚的聲音,清清脆脆,一下連著一下地順風飄過來。

  禁中之地,誰能於此處過馬不下……

  她腦子裡剛剛升疑,便又驟然反應了過來——東華門內,東宮之前,他當然不用下馬!

  才想著,就見馬兒長鬃逆風而飄,一人馭馬慢馳而來。

  他身上披了薄甲,背上掛著長弓,左肩滿滿一箙白羽利箭,低頭挽韁,手腕處淡麥色的皮膚在陽光下微微泛著汗濕亮光。

  她立在東華門前未動,看他步步行近,手心裡有汗滲出,終是上前幾步,開口——

  可未等她出聲,他便抬頭,一眼便望見穿了緋色官服的她,身子在馬上明顯地一傾,揚鞭道:「你在此處做什麼?」

  聲音清寒中帶了啞意,似是累了。

  她沒出聲,只是望著他。

  他斜眉揚起,看見了她手中握著的那塊牌子,神色微微瞭然,卻也沒說什麼,只是利落地一翻身,下了馬。

  殿前的幾個侍衛看見,急忙過來牽馬,又替他卸了長弓,取下箭箙,恭聲道:「殿下。」

  他一路大步上階,向殿內走去。

  她便跟著他入了殿。

  殿門被人在外重重關上,一室陡暗。

  他開口:「讓你來東宮祗候?」

  她不置可否,將手中的牌子輕輕擺在門口的高幾上,行了個禮,「殿下。」

  他的眼底似是有火流過,神色卻淡然,彷彿沒有想要追究她為何被派了這差事,只是向裡面走了幾步,然後站定,抬手扯開身上的薄甲。

  肩甲落地,膝甲落地,胸甲落地……

  她站在他身後,看著他慢慢寬甲,雖知他是剛從校場觀騎射回來,可卻沒料到他竟會當著她的面做這種事。

  甲冑下只著了件單袍,背後已被汗水浸濕。

  她看清他背後肌肉的輪廓,臉頰忽而有些發熱,正欲扭過頭時,卻見他回身,一邊鬆腰間袍帶,一邊看向她。

  藏青色的寬長袍帶一路滑落,錦袍襟口大開,露出他裸實精壯的胸膛。

  她挪不開目光,可卻不得不開口:「殿下為何不回內殿再……」

  他卻朝她走過來,目光微涼,打斷道:「當日你在寶和殿中尚且不懼,怎麼今日倒膽小如鼠?既然敢來東宮祗候,就該料到會有這些事情。」

  她離他如此之近,連他頸間胸前的汗粒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耳根已然紅透了,臉上卻仍做漠色,知道他意在諷刺她當日的放肆行徑,便上前一步,輕聲道:「臣沒有怕。倘是殿下想要臣為殿下寬衣,臣不敢不遵。」

  說著,便抬手觸上他的胸前,將那錦袍輕輕向兩旁褪去。

  他微僵,眯了眼打量她,見她粉頸微彎,貌似認真地在為他寬衣,眼底不由略浮疑色。

  她對他是有所圖,否則也不會入翰林第一日便想出辦法讓人遣她來東宮祗候。但她今日這副守禮懂矩的模樣,又與當日相差太多。

  她臉色如常,將他的袍子褪了,右手攬袍子時順勢滑下去,似是不經意地撫過他腰下三寸。

  他渾身大震,眸底瞬時冰融火起——這女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5:14 A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十七 東宮(中)

  她將袍子挽在胳膊上,手縮在袍擺下,淡聲道:「殿下恕罪,臣是無心的。」

  他既然已認定她是放肆的性子,那她若不放肆些,豈非枉擔了這名頭?尤其是當聽見他那似諷似謔的話時,她骨子裡那股拗勁頓時又讓她不肯示弱起來。

  他僵著,說不出話來。

  她說她是無心的,他還能怎樣責罰她?

  她本就不是專門侍奉他的宮女,以翰林院修撰之身來東宮替他寬衣,此事傳出去是誰的臉上好看?

  她不見他開口,便飛快地垂下頭,抱了他的衣袍欲退,可才一轉過身,耳邊就響起他在後叫她的聲音:「孟廷輝。」

  於是她便停住,轉回身去看他。

  他的聲音不像動怒,可又生寒:「當日在沖州城外時,你就已認出了我?」

  她微怔,旋即點頭,道:「臣只認出殿下是當年救臣的貴人,可卻不知殿下是當朝太子。」

  他又問:「為何要在州試上違例?」

  她隱約覺得他問的話中別有深意,當下心房一收,不願被他窺到心底真意,只淡淡道:「殿下,若是此刻有人進來看見殿下未著衣物地與臣站在一處,殿下覺得那人會作何想法?」

  他沉默片刻,方道:「你以為我當真不能奈你何?」

  她望著他不帶一絲感情的臉,竟然微笑:「殿下忘了,我朝不殺士大夫,臣現如今也是有功名的人了。」

  他道:「不能殺你,也能貶你。」

  她點頭,仍舊微笑:「殿下自是能貶臣,只不過殿下要給臣安個什麼罪名呢?沒有伺候好殿下麼?」

  被她頂嘴,不是第一次了。

  滿朝上下無人敢這樣對他,可當她對他出言不遜時,他竟也不覺生氣。句句問話,是想確定自己的猜測,可她明顯是對他有所防備的。

  因知她的與眾不同,所以愈發想要探到她心底深處,這於他而言亦是從未有過的想法。

  她問他要罪名,想必心底也是明鏡一樣的通透,知道他不過是在試探她,而非真的動怒斥責她。

  朝中律法何時給她這樣的行徑定過罪名?

  向來只有皇上好臣子容色以寵之、故有佞幸寵臣之說。縱是他母皇當年,一朝上下也只聞她好男色、從不聞男色犯她。

  說到底,這樣的事情若傳出去,她至多背個順勢而就之名,而他才是那個貪美戀色的罪魁禍首。

  她望著他的眼神淡淡的,可目光深處卻是一如既往的纏了些別的東西,一點都不加掩飾。

  他亦非傻子。

  她是聰明的,與眾不同的,膽大放肆的,對他有所企圖的,卻也是可以為他所用的。

  他迎著她的目光,臉色忽而鬆緩了些,一字一句道:「孟廷輝,你若在翰林院修撰一職上出個什麼差錯,朝中絕沒人能保你。」

  雖然這話聽上去像是警告,可她只是淡淡一笑,輕聲道:「臣知道了。」

  他又被她弄得有些好奇起來。

  她不怕他。

  一點都不怕。

  她轉身去放衣物,垂眼深深一吸氣。

  無論他如何冷言厲色,她也不會怕他。

  十年前的那一個寒雨之夜,在那座破廟草棚之中,那個面孔英俊的少年那麼溫柔地抱著她,低聲哄她睡覺,還給她講了他母親對他說的話。

  停廢潮安北路敕額之外的寺院尼庵,不是要害她們無家可歸,而是要禁私度僧尼、禁僧俗捨身、斷手足、煉指、掛燈、帶鉗之類幻惑流俗者。

  那時候的她凍得淚眼汪汪,聽不懂他說的話,只知道好多寺廟尼庵裡的銅器佛像都被官府的人收去用來鑄錢了,可是佛像怎麼能夠用來鑄錢呢?

  那個少年卻對她說,他的母親曾經有言:夫佛以善道化人,苟志於善,斯奉佛矣;彼銅像豈謂佛邪?且吾聞佛在利人,雖頭目猶舍以佈施,若吾身可以濟民,亦非所惜也。

  幼小的她仍是不懂,只是傻呼呼地看著他,一個勁地往他懷裡縮。

  他抱緊了她,又輕輕地對她道,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過了這麼多年,她才懂得這一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於寶和殿殿試時,看見他高座在鎏金龍案後的那一剎,她就知道,他將來一定會是大平王朝最賢明的君主。

  望著他覆了冰霜似的臉,看著他寒如深淵似的眼,可腦中想起的只是那一年的那個溫俊少年。

  她又怎會怕他?

  非明主所為,他斷不會做。

  未幾,外面有宮人進來,將外殿一角的高案上點了宮燭,又備了筆墨紙張,凳上鋪了錦墊,動作麻利極了。

  他負手進了內殿,將今日內都堂裡呈進的摺子都拿了過來,堆在案上,向她道:「京外諸行路遞上來的,按撫司分好讓我看;京中六部三司遞上來的,按輕重緩急通稟我;門下省封駁回來的,統統再駁回去。」說完,他看著她,「可有問題?」

  她輕輕搖頭,轉身繞去案後,開始俯身研墨。

  他盯了她一會兒,才又走回內殿,著宮人送水進來讓他洗浴。

  身上的袍子汗漬冷濕,卻好像帶了她身上微微的淡香,令他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起來。

  她淡淡的語氣、輕動的模樣是那麼強烈地印入他腦中,一如她那些膽大放肆的行徑,讓他一觸便忘不了。

  這感覺,令他忽而有些不甚舒服。

  **************

  皇城外的更鼓聲遠遠傳來,甚是飄杳。

  入夜已深,案前邸報尚未複完,肩頸已是酸不可耐。

  他扔了筆在案上,身子向後倚去,動了動脖子,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外殿裡的她。

  隔了數道簾幔,她的身影在昏黃的燭光下顯得模模糊糊的,好似是已伏在案上睡著了。

  數個時辰下來未聞她來擾他,除了用膳之外便只在案前靜靜地做著他交代的事情。

  她的「乖巧」倒也令他覺得訝異。

  他就這樣望著她,那伏在案上的身子顯得那麼柔軟,令他一下子想起那一日她貼在他身上時的感覺。

  是軟的,香的,女人的身體。

  她看著他的眼神,那話語,那聲調,那不怕他的神色,不是不誘人的。

  他到底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

  經歷過人事,知道男女之間是什麼感覺。

  可她呢?

  他伸手去握案上的茶盅,腦中又滾過她之前不小心地碰到他下身時的感覺。

  茶水滾燙,燙得他指尖發癢。

  夜深人靜的此時此刻,想起這些,骨頭裡面似也在叫囂,體內有水在蒸騰,令他微微躁動起來。

  她睡得很熟。

  他卻感到難以安坐,只消一看她,心裡便會控制不住地想一些齷齪的畫面……

  手不由自主地向身下探去。

  幻想著她伏的不是硬梆梆的桌案,而是他的身上,那一雙眼淡望著他,善辯的嘴唇微微張著,不安分的纖細手指圈著他揉著他,讓他舒服地低嘆。

  太齷齪。

  她將是他的臣子,他那般冷面對她,此時此刻卻在腦海中對她做這種事情。

  可是越齷齪,便越興奮。

  別樣的刺激……

  他喉間低啞出聲,一掌腥濡濕氣,半晌才收回渙散的神思,睜開了眼。

  一抬眸,就見簾隨風起,她不知何時已醒,正端坐在書案後,嘴角含笑,凝望著他的一舉一動。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十八 東宮(下)

  她的臉龐在紗簾後半隱半現,遠遠的,他只覺她目光如針,紮得自己渾身上下都又癢又痛。

  猛然一驚神。

  瘋了吧。

  他方才一定是瘋了,才會在此地此刻做這種事情。

  夜深人靜的皇太子宮中,他滿腦子都是一絲不掛的她,在與她不及十丈的桌案後舒快得連她還在這裡都忘了。

  他頂著她的目光,看她竟然起身,拿起她身前案上的幾本摺子,朝他走來,甚至還拾袖揉了揉眼睛,當真是一副剛睡醒的模樣。

  他不禁有些懷疑自己先前看見的,她此時的目光這麼溫軟,她一定是沒有看見他剛才……她又怎會看得見?他身前的桌案四角高矗,將他腹下全部掩住,她方才坐在那裡,根本不可能看見。

  她撩開紗簾,一路慢步而來,走近他案前,將那幾本摺子放在他案上,輕聲道:「臣有事想問問殿下。」

  他抬眼看她的臉,嫩紅泛澤,在昏黃的燭光下微呈淡淡的金色,一雙眼中仿似存了無數顆星星,萃燦惑人,說話時張開的嘴唇似被硃筆描過,一時令他才平靜不久的身子又開始躁熱。

  怎能想得到,她就是當年那個髒兮兮的、蓬頭垢面地縮在他懷裡、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小姑娘。

  之前數次見她,他竟也沒發現她的容貌如此耐看,神情如此誘人。

  沈知書生性風流,常笑他不識女色,只知女人容貌好看與否,卻不懂品評女人骨子裡的柔媚之態。

  他是不知女色。

  他的母皇曾經是天下最有名的美人,容色才略膽魄再無女子能及,他自幼便聽父王常道,當年他的母皇,是能夠只消一眼便讓人魂與神授的女子,他如何還能覺得這世間的女子容色令他驚豔?

  可是她不一樣。

  她不是絕色,可她每一言每一行都吸引著他。

  他處事一向是果斷利落的,可他卻無法對她果斷利落。尤其是在,他竟然在腦中幻想過與她共赴雲雨之後。

  就連她現在站在他身旁,只是低眉低眼地輕聲同他說一句話,他在腦子裡也能幻想出種種他不該想的情境。

  數年來專注於朝政軍務,女色於他並非是不可或缺之事。而他也知道,身體上的放縱與內心之情亦非相連相關的。

  他雖然覺得她有些誘人,可對自己的心卻是明白的。

  「殿下?」

  她同他說話,卻不見他回應,不得不又喚了他一聲。

  他回神,抬手按住她拿來的幾本摺子,挑眉:「要問什麼?」伸指撥開,目光掃了掃,見都是關於潮安北路的,心底不由有些瞭然,便又仔細地翻看了下。

  一是關於潮安北路的八個州縣與北戩互通市易的,另一個則是關於他下諭處置有關青州大營一事的潮安帥司官吏們。

  她見他已在看,便不多作詳述,只是直截了當地開口問道:「殿下心中是否對北戩存了別的打算?」

  他聞言,拿著摺子的手變得有些僵,餘光瞥見她臉上篤定的神色,心中不知為何又有了火,「你位不過正六品,尚無資格過問此事。」

  她抿抿唇,沒再說話。

  他話中帶火,便證明她猜的是對的。

  當年皇上與平王一統天下,卻沒有兵犯北戩;而北戩雖然稱臣,可這麼多年來遣使朝獻的次數卻是越來越少。

  他奏請皇上下旨令北境互通市易,卻自己微服去了潮安北路、一路探查青州大營及北境其餘數十個營砦的兵防諸務,後來又因青州大營鬆頹一事在潮安帥司大發雷霆。

  倘若這都不令她起疑,那她孟廷輝便真對不起這三元及第的綵頭了。

  他數年來不動聲色地參與朝政,不代表他會遵循他父母劃定的舊道一路走下去。

  他看著她,目光頗為複雜,心中防她,卻又裂了條細縫。

  被她窺覷到心中所想既是惱火,卻又隱隱泛起了別的一些情緒。

  她好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突然探身去拿他擱在案上的筆,口中道:「臣還有東西要寫給殿下。」

  豐滿柔軟的胸部輕輕擦過他立在一旁的肘側。

  他胳膊上起了一陣顫慄,似有火焰順著他的頸骨一路向下,停在他腰間,將他點燃。

  她似是不知,拿筆蘸了墨,卻又半轉過身子,對向他。

  他的呼吸微微有些重,目光停滯在她眉眼上,餘光卻止不住地瞥向她的胸口。

  緋色官服雖是寬鬆,可她腰間繫了犀銙,胸前好看的弧度被勒得極為誘人。

  她看著他,忽然傾身靠過來,「臣方才可是說中了殿下的心事?」

  豐滿柔軟的胸部這回徹底壓上了他的身子。

  她眼底帶了點輕微笑意,又開口:「久聞殿下不好女色,卻不知殿下向來是自己撫慰自己的……」

  他的身子僵了一瞬,驀然抬手將她按在身後的案上,低頭道:「孟廷輝,你一再犯上,是須付出代價的。」

  她是看見了的。

  她果真是看見了的。

  可她一日之內幾次三番的大膽放肆,著實令他忍無可忍。

  她在他掌箍之下放軟了身子,渾身柔攤在案上,眼底依舊亮晶晶的,語氣依舊是不經意的淡然:「臣現而今已背了佞幸寵臣的惡名,殿下想要如何,卻也不需有所顧忌。」

  他聽得出她話中之意,眉梢不由微微一挑。

  這是在隱隱諷刺他之前用在她身上的手段,亦是在試探他造就她這等佞幸之名是何意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5:28 A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十九 騎射(上)

  她的嘴唇仍然紅得驚目,飽滿豐潤如漿果,眼底卻黑得透徹,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好像真就在等著他的「無所顧忌」。

  他卻放開手,慢慢直起身子,對她道:「下來。」

  她一垂睫,斂去眼底之色,依他之言撐身下案。

  他轉身,抽筆攤紙,傾身寫了些什麼,然後遞給她,再開口時聲音暗啞得幾乎辨不清:「明日回翰林院去,拿著這個去找張仞,就說是我說的,讓你在編檢案上跟著方懷學修前朝之史,不必再來東宮祗候。」

  她伸手接過,「嗯」了一聲,聲音也透著啞意。

  他看她,方才她膽子潑天也似的大,出口屢道放肆之言,也不怕他真在此處「無所顧忌」起來……可她此時此刻卻又露出這種淡然恭敬的神情。

  她將那薄紙輕輕折好,收進袖袋中,然後又去將案上錯落攤著的幾本關於潮安北路的摺子重新理好,看他道:「臣方才忘了說,殿下白日裡吩咐臣做的事情,臣俱已做完。」

  他不吭聲,看著她慢退出去。

  可她走了幾步,待到殿門邊上時又轉回身來,眼中溫亮,紅唇微開:「臣在翰林院頗不為那些老臣們所容,不肯與臣實差,又因沈大人從中相擾,才使臣前來東宮祗候。臣一心為民為皇上,又豈願居於殿下翼後?今日種種大逆不道之舉非臣本意,實是想讓殿下將臣遣回翰林院去,如今有了殿下的這一紙字諭,臣便能安然於翰林編檢案下理事了。臣多謝殿下,先前得罪之處還望殿下莫要怪罪。」

  他站得筆直,聽她一字一句地慢慢說完這些話,神色變也沒變。

  她便對他遙遙行了個禮,轉身出殿。

  隨著殿門重重闔上的一聲響起,他心扉卻似被人同時重重拉開來,清透有力的砰脆聲,令他不由抬手一揉胸口。

  莫論她是否真對他有所圖,莫論她今日膽大放肆到底是因什麼,他都不能否認,這個女子令他,略有心動。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二十 騎射(中)

  入秋之後,翰林院亭堂裡外均是落葉,微卷的葉片,短硬的直梗,青紅棕黃紛紛漫漫。

  裡面廳明幾亮,舉袖不沾塵。

  孟廷輝坐在書案後面,身前案上堆著數尺高的卷簿,顯得她人更是嬌小。

  這些書中大多是前朝舊志,有些已是破敗不堪,書脊線角都散了開來。

  她埋著頭,看得仔細,寬寬的官服袖口被她自己挽繫在臂上,指間紫毫飛快地在面前冊子上點記著。

  皇上年前有旨,著翰林院大學士方懷銜領諸學士承旨並修撰、編修,承修前朝諸國史錄。

  這份差事翰林院裡不知多少個編撰都在眼紅,不少居翰林院三四年的年輕進士都沒能被方懷看中,而她因拿了太子的手諭便輕易進了這位在翰林院二堂東面的編檢廳,因而更是兢兢業業,不敢犯絲毫差錯,就怕她費勁心思得來的這份差事也沒了。

  方懷雖不似張仞那般嚴苛,可性子生冷,因才華橫溢、經綸滿腹而受諸多學士承旨們尊重仰慕。此番她在他案下治事,雖只得了個協錄地方誌的枯燥差事,也足以讓她在翰林院稍鬆一口氣了。

  外面秋陽靜好,微風略涼,透過窗稜吹進來,輕輕掀起她眼前平鋪的幾張紙。

  她抬手壓住,抬眼向窗外望去。

  額前碎髮被風撩起,眼瞳中倒映著院外一地秋色,嘴角輕彎。

  不管怎麼說,是好是壞,她到底是坐在這裡了。

  她既是坐在這裡了,那便無論是誰都別再想將她趕走,除非……是她自己想走。

  正欲回頭時,忽見外面來了個女官,裙袂翩躚地朝裡面進來。

  孟廷輝方一起身,就見沈知禮的頭從門後探進來,不由微微笑了起來,道:「什麼風將你吹來了?」

  沈知禮看看編檢廳內此時並無旁人,便放肆地快步走到她案前,低眼看了看她身前那堆卷冊,「怎麼,今日一天還沒顧得上吃東西罷?」

  孟廷輝點頭,伸手去攬那些攤開的破舊史冊,眯了眼笑:「沈大人這可是踰矩了。」

  沈知禮口中輕輕地「嗤」了一聲,瞥她道:「我爹當年的那本野史寫得才叫好,前朝舊事我自幼便當來枕邊故事聽的,誰還想看你身前的這堆老舊史書?」

  孟廷輝抿唇不語,只將書冊捲紙都理放整齊,才衝她道:「找我何事?」

  沈知禮從袖中摸出一小包宮餅,丟到她案上,「孟大人還是先吃些東西罷,免得餓壞了身子,更不好著史了……」

  孟廷輝忍不住笑出來,知道她是在惱自己,也便不多言,拿了那餅輕咬起來。

  沈知禮半晌沒吭氣,終還是沒憋住,又開口問她道:「我今晨在大內瞧見內殿值的人在寫去北苑騎射的諸臣黃帖,怎麼沒見有你的名字?」

  孟廷輝慢條斯理地吃了小半個宮餅,伸指掠過唇角,才輕聲道:「我去北苑觀騎射做什麼?」

  沈知禮挑眉,臉上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朝中多少女官,哪一個不盼著這一年一度的北苑騎射大典!偏你倒不願意去?」

  孟廷輝不由苦笑,指著案上尺餘高的書冊對她道:「這兒你也不是沒瞧見。方大學士派我做的事兒豈是輕鬆的?我近日來連覺都睡不夠,哪還有心思想那騎射一事?」她把沒吃完的宮餅重新包好,又道:「一來我不會騎射,二來我對禁中諸班值的侍衛、京畿諸軍的將校們都沒那興趣,我何必浪費時間去觀那撈什子的騎射?」

  沈知禮彎唇,「太子殿下亦是要去的,到時定會縱馬射箭與諸軍將校一較高下,你也沒興趣?」

  孟廷輝眼睫輕輕一顫,沒料到她會說這話。

  已是近四個月沒有見過他。

  自那一夜從皇太子宮離開,次日回翰林院,便一直沒得機會再見他一面。

  他一定是惱怒她的。

  否則四個月來他多次著人鎖院擬詔,不少翰林修撰都得幸於夜裡一道觀諸學士同太子議擬詔書,可他卻唯獨不傳她。

  她早就知道他會這樣,可她又豈是圖那一晌貪歡的人。

  她心裡想要的東西太多太多,又有誰能真的明白,她做這些事情,究竟是圖了什麼。

  沈知禮在一旁盯著她。

  她輕笑,抬手撫平耳邊亂髮,轉神答道:「既如此,那便去看看也無妨。」

  沈知禮笑得詭異,「我還一直沒問你,當時為何只在東宮留了一日便回了翰林院?」

  孟廷輝抬眼,一副驚訝的神色,「我還不是照你說的,給太子告了一狀,說這翰林院的老臣們不屑與女子共事。太子一怒之下便將我遣回來了,張大學士看見太子的手諭,再有怨氣也撒不出啊。」

  沈知禮看了她兩眼,臉色微妙,卻沒再接口,只是退後將她打量了一番,道:「想你也沒騎裝,不如我明日遣人給你送套我的舊衣,你也省得再為了騎射大典而特意去添置了。」

  孟廷輝只是笑,也怠於虛偽客氣,乾脆道:「多謝。」

  騎裝……

  腦中閃過的是那一日他身披薄甲、高坐馬上,渾身是汗的模樣。

  不由咬唇微笑。

  **************

  乾德二十四年十月初八,京郊北苑寶津樓下數十丈內人聲鼎沸,各色彩旗迎風揚展,諸軍百戲呈於樓下,諾大的一片空地上滿是長鬃駿馬,又有柳條立靶圍在場中。

  滿朝文武京官齊至,男子均是躍躍欲試,女子則是興奮不已,除了在朝的女官們,不少京中勳貴府上的千金閨秀也在不遠處廊間置了座,看這一齣盛大驍悍的騎射大典。

  北苑本是平王為皇上所造,因皇上心念舊都西苑風貌,平王便特意在新都建成後於北郊擇了塊地,著人造成與當年遂陽西苑一樣的宮苑來。

  自乾德五年北苑建成至今,平王每年都會於此行騎射大典、與臣下一較騎術射藝之高下,然自皇太子十四歲參豫朝政之後,主持北苑騎射大典一事便交由太子主理,平王不再過問。

  朝中女官們多是在光祿寺、鴻艫寺這樣的地方任差,平日裡哪裡能見到京畿諸軍的年輕將校們,因而都盼著這騎射大典,恨不能能在北苑騎射之日撞上個如意郎君,自此辭官嫁人。

  孟廷輝站在一大群女官之中,目光未像旁人一樣注視著那一群群年輕彪勇的將校們,而是遠遠地投向高坐在寶津樓上的那一人。

  隔了這麼遠,她看不清他的臉龐,可記憶是如此鮮明,單那一件黑得滲心的騎袍就足以令她在心中描摹出他的眼唇鼻口。

  那麼英俊。

  那麼挺拔。

  那麼……令她為之心折。

  遠處忽然傳來三聲響亮的箭嘯之聲,有數騎人馬奔縱馳來,其中領頭一人銀甲耀目,在這碧天燦陽下甚是引人注意。

  身旁的女子們一下子激動起來,紛紛朝前擠去,有人小聲地叫道:「是神衛軍的狄校尉!」

  「哪個哪個?」擠作一團的女官們急著去看。

  先前說話之人又道:「最前面那個便是!我聽我堂兄說了,此次騎射大典,可是太子殿下專門著人將他從神衛軍召回來的,想必這狄校尉定是騎術非凡!」

  孟廷輝聽了,不禁好奇,也抬眼順著眾人的目光看過去。

  馬上男子笑得明媚,臉龐清瘦,一桿長槍握在手中,直擦場邊眾人速馳而去,卻沖另一頭一個站著的女子屈身示意。

  她愈發好奇,探身去看,就見那女子正是沈知禮,下一瞬便聽見沈知禮微帶羞怒的聲音傳來:「好你個狄念,怎的如今越來越放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1:30 P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二十一 騎射(下)

  孟廷輝不知那個在馬上光芒奪目的年輕校尉是誰,可聽沈知禮的語氣,二人竟像是熟識多年的舊友一般;又念及方才身旁女官所說的話,料想此人身份定是不凡,否則也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種舉動來。

  周圍的女子們眼中放光,臉色潮紅,看著他縱馬朝場中馳去,言語之間皆是讚不絕口。

  沈知禮卻在地上跺腳,目光如飛刃一般地盯著他的背甲,半晌才撇眸,小聲啐道:「當真可惡!」

  孟廷輝挪過去兩步,扯扯她的袖口,「此處太陽刺眼,我去那邊廊下坐著看。」

  「不成!」沈知禮忙在後拉住她,「那邊哪裡能看得清?再者,半個時辰後還有專門讓女官們騎玩的打馬球子,贏者可有重賞的!」

  孟廷輝拗不過她,只得站在她身旁,朝不遠處望去。

  寶津樓下橫門大開,已有數幟明黃大旗旋升了起來,大內諸班直常入祗候的侍衛們騎著高大駿馬,列隊緩緩行出。

  身後有人興奮地叫:「是沈大人!」

  沈知禮抿著唇笑,眼不眨地盯著那邊最前方的男子,就見那人兩手空空,不持韁轡,只用腳輕踢馬肚,便催馬兒一路走了過來。

  孟廷輝這些日子來檢修前朝諸史、遍讀新舊通典,因而知道這是騎射大典上的「引馬」之人,待他馭馬行過之後,騎射才當正式開始。

  而大典「引馬」之人,非皇太子身邊近臣不可為,又因聽見旁邊幾人喚他「沈大人」,她立時便反應過來,此人正該是沈知禮的雙生哥哥沈知書。

  沈知書的大名京中誰人不知?她甫一入翰林院,便經常聽見那些學士承旨們閒來議論館閣裡的那些年輕人,其中以沈知書的名字出現得最多。除此之外,朝中女官們更是常在私下談論這位沈家大公子,其風流之性人人皆知,只是不知將來哪個女子能收得住他的心、嫁得進那沈府大門。

  孟廷輝看著他騎馬走近,那一身絹布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那一雙眼明亮湛澈,那一張臉——

  她瞬間愣住,這人分明就是當日在沖州府嚴馥之家的酒樓上見過的那個嬉皮笑臉的年輕男子。

  難怪……難怪她第一次看見沈知禮時,就覺得沈知禮甚是眼熟。

  她其實早就該想到,當日跟著皇太子一同微服上潮安的,除了沈知書,還能是誰。

  沈知禮向前邁了小半步,仰頭輕輕叫了聲:「哥!」

  男子在馬上回頭,望見她,臉上笑容變得極是燦爛,晃得這邊一眾女官們眼角發酸,紛紛挪開眼,不再盯著他不放。

  他的目光掃過來,看見孟廷輝,眉頭不由一挑,勒著馬韁停了停,才又笑起來,口中高籲一聲,急急策馬而去。

  沈知禮拽了拽她的袖口,炫耀似的道:「我哥俊麼?」

  孟廷輝淡笑,腦中浮過那一日沈知書一臉無賴的樣子,口中應道:「正如傳聞中的一樣俊。」

  沈知禮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我娘也說,我哥比我爹當年俊了何止千百倍,京中不知有多少女子都想嫁給他。」

  孟廷輝亦笑,卻只抿唇不語。

  沈家舊事,她入翰林院後亦聞一二。

  當年的沈無塵是皇上登基親政後的第一個狀元,三元及第,風光無限,人道天下文章第一人,歷任大理評事、著作左郎、太常丞、右司諫、太常少卿、秘書監、吏部侍郎、左丞、工部尚書,以三十二歲就拜尚書右僕射,成為朝中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個宰相。可誰曾想這樣的一個男子,數年來不聞其風流軼事,直到三十七歲那年才娶了夫人曾氏。

  沈夫人曾參商亦是奇女子一人,大曆九年女扮男裝舉進士,以二甲第三十九名入禮部主客案下,後因機緣得見皇上,被擢為衛尉寺少卿;大曆十三年皇上御駕親征,曾參商隨駕出征,在軍中建功無數;至天下承平,皇上以其護駕有功而昭其女子之身於朝、許以女裝上朝、授樞密都承旨,使她成為了朝中有史以來第一個能夠列居樞府高位的女子。然而這樣一個雄心壯志的女子,卻也會因所愛之人而辭官退朝,自嫁人之後再不問政。

  若無當年的沈夫人曾氏,怕是宮中無人會議開女子進士科,國中諸路不會興建這麼多的女學,而朝中更不會有數以百計的女子為官。

  可當年的沈夫人曾氏一定想不到,自她之後便沒有女子能再入主二府,而這麼多年來朝中女官多為擺設之用,便是今科女狀元能入翰林院一事,也成為了朝中老臣們閒來無事時的談資。

  是幸非全幸,是悲非全悲……

  孟廷輝自顧自地想著,全沒發覺自己已走神許久,直待被沈知禮叫了好幾聲才反應過來。

  沈知禮笑著奚落道:「是不是我哥太俊了,讓你想了這麼久?」

  孟廷輝抬頭,看向寶津樓上,一本正經道:「沈大人再俊,能有太子殿下俊否?」

  沈知禮啞然,沒料到她口出之言竟然如此大膽,不由被她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藍天如幕,細雲如絲,秋風洗空,吹透根根金芒,遠處寶津樓上那碩大的黃蓋下坐著的人,仍是挺峻如斯。

  他遙望著下面的一切,看她站著,看她微笑,看她同身旁的人說話,看她一個人出神,看她……抬頭看向他。

  隔了這麼遠,可她眼底的笑意卻那麼明顯。

  他喉結處微微有些發緊,看著她身上那件緊緊的絳色騎裝,竟一時挪不開眼。

  衣帶將她的身子勒出好看的曲線,她的胸脯又挺又翹,一頭黑髮束在軟弁之下,耳邊落出的幾根髮絲蕩在一旁,愈發襯得她脖頸白皙柔嫩。

  思緒陡然飄回那一夜的皇太子宮裡。

  他微微閉眼,又微微喘息,擱在身體兩側的手微微攥起。

  已是近四個月未見。

  卻不料再見她時,仍是做不到坦然自處。

  雖是刻意避開她,連每次夜裡著翰林學士鎖院擬詔時召承旨、修撰在一旁祗候的事情都不與她,可他依然知道,她在翰林院做得極好。

  編修前朝諸史一事由他總纂,方懷每隔十日便會將典志一類的簿冊拿來讓他過目。記修地方誌的那些細密小楷,熟悉而又刺眼,每一字都寫得極認真工整,就像她當初的那篇策論一樣。

  他知道她一定會做得好,她一門心思想要升做朝官,又怎麼會不珍惜這樣的機會。

  而她縱是被人稱作佞幸之臣,卻也依然能夠在翰林院如此頑強地一步一行,又著實令他覺得沒有看走眼。

  他當初所想要造就的,正是這樣一個孟廷輝。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二十二 美(上)

  輕風拂沙,迷了人眼,入耳一聲轟隆戰鼓之音,遠處場中有數匹披甲戰馬飛速馳出,當中一人手擎一隻大紅繡球,用紅錦索擊球擲地,隨即又有響箭劃空聲響起,周圍數騎紛紛尥蹄,諸軍將校持弓追逐射之,就見那繡球亮紅如火,在這色澤黃黯的土地上飛速奔滾,瞬間便將在場所有人的目光統統吸引住了。

  騎射大典方始開。

  左邊的將校們單腳踩蹬,仰手射球,右面的則是俯身扯弓,兩手合力,那一顆繡紅大球被箭擦射得飛奔亂跳,隨著牽錦索之人的力道而躍起落下,足有丈餘高,引得旁觀眾人連連讚嘆出聲。

  這一群將校彪悍精勇,身上透著戾氣,馬背之上,舉手投足間都顯現出其不同於朝中文官們陽剛的一面。

  在場外觀騎射的女官們已是興奮得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唇齒之間只留讚嘆的嘖嘖聲,一束束目光追隨著那些奔馳縱躍的身影,久久不收。

  孟廷輝也從未見過這種場面,一時睜大了眼睛,望著遠處那一騎騎的高人壯馬,心中只覺天下再壯魄的景象也不過如此。

  ……真男兒,當如是。

  怔遲間,耳邊只聽沈知禮湊近了問她道:「之前叫你來觀騎射,你還說不來,此時可不後悔了罷?」

  她笑眯眯地點頭,身子同其她女官們一樣往前靠了靠,想看得更清楚點。

  沈知禮挽了她的胳膊一道上前幾步,指著遠處對她道:「這才剛開始,好戲還在後頭,你且等著瞧罷!」

  話音將落,就見那邊又有數騎馳出,個個都是薄甲散纓,英挺非凡,最前面的一人正是方才讓沈知禮又羞又惱的那個狄校尉。

  女官們瞧清,頓時紛紛躁動起來。

  擂鼓聲再一次響起,那邊數人齊齊三聲高喝,驅馬馳散開來,然後便以令眾人眼花繚亂的速度表演起騎術來。

  有人自鞍上起身,右腳離鐙,屈身輕掛馬鬃之上,左腳踩蹬,左手同時探前抓著馬兒長鬃,右手持韁繞場馳行;有人彎身下去,兩手抓住馬鐙,用肩膀頂住鞍橋,人在馬背上倒立起來,任馬兒疾馳慢行,都自巋然不動;還有人只用一腳踩鐙,整個身子都橫在鞍橋一側,一手握鞍、一手把鬃,另一腳順著馬身直直地挺著,當真是令人驚詫咋舌。

  沈知禮在旁輕輕道:「『獻鞍』,『倒立』,『飛仙膊馬』……」

  孟廷輝看得目不轉睛,知道沈知禮自幼定是由其母教習騎射之術,想必是精諳此間諸道,便微笑著聽她一個個解釋。

  眾人表演過後,那個身著銀甲的狄校尉才馭馬行出,然後將韁繩隨便一鬆,整個人躍身下馬,口中急催一聲,令馬兒昂脖向前奔去。

  女官們均是一怔,不知他這是要做什麼。

  可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就見他已朝馬兒狂奔而去,未及幾瞬便追上了還未發全力的戰馬,自後面一把握住馬尾,翻身而上,穩穩地落在馬背鞍橋之上。

  他一個漂亮的轉身,利落地扯出長弓一柄,張弦搭箭,根根白羽雪亮刺眼,就聽弦鳴聲錚錚不斷,那一根根橫鏃利箭便破空而出,一簇簇地紮在了場邊立著的纖細柳靶之上。

  全場驚神。

  孟廷輝亦是驚詫萬分,不想他能有如此身手,紅唇微張,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沈知禮卻在一旁輕輕「嗤」了兩聲,小聲嘀咕道:「有甚麼好看的,我娘說了,這些花架子一點用處都沒有,能在戰場上殺敵的才是真本領!」

  孟廷輝仍是不由自主地望著那個在馬背上意氣風發的狄念,半晌都收不回來目光,心底不知暗讚了多少聲,待聽見沈知禮的話,才回眸淺笑,「你同他倒是有什麼過節,偏要這樣奚落他?」

  沈知禮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撇了撇嘴,「你當我是奚落他?我說的話可是字字珠璣,你千萬別高看了他這身手——若論花樣好看,也許他狄念能排第一,可若論馭馬之精湛、箭術之精準,軍中這些年輕將校裡面還沒人能比得過太子殿下。」

  她聞言,不禁微微揚眉,轉頭望向寶津樓上。

  隔了這麼遠,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卻隱約覺得他正望向她這邊。

  秋風忽地颳起,吹得樓前黃蓋一顫一顫的。

  他是在盯著她。

  看她因為場上的那些年輕將校而興奮得臉龐發紅,看她凝眸望著狄念、久久怔然的神色,看她一副恨不能再上前數步、近睹那些男人們的風采的樣子……

  心頭突然火大起來。

  人被涼風一吹,那火更是一簇簇地燃遍了四肢百骸。

  她若不動不語,他斷不會心起雜念。

  可她又動又語,那目光那神情那臉龐那身子……無一不讓他心起雜念。

  心中在唾棄自己的想法幼稚,可人已撐座站了起來,甩袍轉身,橫邁了兩大步,走到樓頭,定睛向下面看去。

  那些軍中將校們在馬上高呼,周圍圍觀的眾人紛紛喝彩,女官們巧笑嫣然,其中便有她。

  他看清,不由眯了眸子。

  身旁有屬官來詢:「殿下可是要下場?」

  他點頭,轉身朝樓下走去,又漠聲吩咐道:「備馬,長弓一柄,羽箭二十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1:54 P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二十三 美(中)

  有人遠遠地舞起了黃幟,場中數騎看見了,立時都退去一旁候著。

  狄念亦是收弓,卻不下馬,攬轡在原地兜了個圈子,轉頭望向女官們這邊,又沖沈知禮遙遙一笑。

  陽光下,他臉上的汗珠顆顆剔透,脖頸上黝黑的皮膚也透著亮。

  沈知禮瞧見,又是羞惱,直拉著孟廷輝轉身往後退,口中道:「膽大包天的傢伙!」

  孟廷輝亦非傻子,看那狄念幾次三番對沈知禮的態度,心下也揣度出想必他是對她有意,只是不知以沈知禮的家世地位,這男子究竟是什麼樣的身份,才敢於眾人面前如此不拘禮數,向她頻頻示好。

  可她縱是腹有千疑,卻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便忍住沒開口問。

  沈知禮略略退了幾步就又停下,瞟了瞟那面被人高擎著的黃幟,小聲道:「太子殿下要來了。」

  孟廷輝立即抬頭,卻見寶津樓下橫門仍是合著的,半晌一彎唇,笑自己沉不住氣。

  周圍卻有幾個金勒綵衣的女子擠了過來,將沈知禮簇擁在中間,笑嘻嘻地問她道:「都說沈大人府上同天家舊情頗深,想必是知道這狄校尉的底細的,不如說給我們聽聽?」

  孟廷輝微微訝然,不想這些女官們出口竟會如此直截了當。

  待嫁女兒的那點小心思自然是人人都明白,只不過朝中女官婚許之事本就不同於尋常女子,非朝中二府三司六部的才俊之輩不能入眼,可像沈知書這樣的男子又實難於下手,倒不如軍中那些年輕有為的將校們好相與,今日此時見一狄念,這些女官們心中自然都是蠢蠢欲動。

  她想著,不由覺得有些好笑,便斜眸去看沈知禮。

  沈知禮一改先前在她面前羞惱的樣子,此時臉上亦是堆滿了笑:「既是這麼想知道,何不如直接去問太子?橫豎此人也是當年太子從舊都遂陽帶回來的。」

  「我們又不同於沈大人,如何敢去問太子?」有人嘻笑著說,「聽說這狄校尉與已歿武國公頗有淵源,否則也不會讓皇上這麼另眼相待,放在禁中內殿值沒兩年便讓他去了神衛軍,品階更是比旁人升得快,這無功無勞的,便已是正五品的至麾校尉了——想想沈大人的兄長,也沒他升得這麼快呀?」

  沈知禮聽了不發一言,只是盯著說話那人,半晌才垂下眼睫,冷笑道:「你也知是和已歿武國公有淵源的,那還問這些做什麼?單沖武國公這三個字,皇上就算是封他個親爵又有誰人敢持異?不過是個正五品的至麾校尉,就讓你們眼饞成這個樣子了——」

  方才說話的女子見她臉色不豫,忙賠笑道:「瞧瞧,沈大人這莫不是要論我們的罪了?朝中誰人敢對已歿武國公不敬?——不過是不聞武國公生前有子嗣存世,所以想從沈大人這兒討個明白罷了……」

  遠處忽起震天一聲響鼓清音,將她的話生生截斷,一群女官們皆小驚了一下,紛紛扭頭去看。

  寶津樓下橫門已開,單騎如箭,勢出迅猛,飛一般地從裡面疾馳而出。

  萃燦如金的陽光漫天撒網似的罩下來,馬上之人黑甲泛光,座下駿馬亦是通體全黑,乘騎精熟,馳驟如神,在這青天廣幕之下有如風吹冷墨一般,染得周圍諸騎人人皆是黯然失色。

  疾馳如風,馬挺人立,四隻鐵蹄踏沙而過,掀起一陣黃風,那人張弓搭箭只在一瞬,眨眼之間便聞風嘯箭鳴之音,聲聲不歇,如利劍割耳一般令人陡痛。

  風平沙落,他持弓勒韁,人馬立在諸軍將校之中。

  不遠處的二十根纖細柳靶猶在狂顫,先前被狄念射中的那些靶頭已然盡數斷落,二十支雪羽橫鏃射入靶後黃沙地上,整齊利落得好似被人細緻地鋪擺過一般。

  一片肅靜無聲。

  場外眾人皆是怔神無言,連先前興奮不已嘰喳不休的女官們都沒了聲響。

  孟廷輝站著,望著,手指尖又涼又燙,心頭一陣陣兒地發緊。

  潑墨走龍一般的流暢華麗,鐵血剛戾卻又雍容高傲,這男人身上那獨一無二的氣勢,又有誰人能比得了一分一毫?

  他回身轉望一圈,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幾瞬,然後慢慢收弓鬆韁,長指撫過鴉青弓淵,沖一眾侍衛將校們高聲道:「再射!」

  一語喚回眾人心神。

  一時間舉眾沸騰,高呼喝彩之聲比比皆是,響震雲天,經久不休。

  她這才微微垂下頭。

  這樣的男子,有誰可一人據為己有?

  他是天下萬萬人的太子殿下,卻獨不是她一人的太子殿下……

  沈知禮在旁看得高興,笑得開懷,「太子殿下的騎射之術可是自幼便由平王親自教習的,哪裡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花架子們能比的?」

  孟廷輝輕吁了口氣,平復了下心底洶湧激盪之情,才點了點頭,「是啊,太子殿下……自是無人可比。」

  說話間,那邊人馬馳進間又開始一較射術之高低,不時有高呼大笑聲傳來;這邊卻有宮監舍人牽了體型較矮小的宮馬過來,讓久候多時的女官們上場玩玩打彩結球子一類的,也好同樣博個綵頭。

  女官們又一下子都興奮起來,因知皇上歷來喜好女子上馬習射,所以此時都欲一展風姿,也好多吸引那邊軍中將校們的目光。

  沈知禮頭一個去牽了馬來,手指順著長鬃劃了劃,又扯了扯馬韁,踩蹬翻身而上,輕催馬兒走了幾步,動作嫺熟極了,然後才又回來,望向孟廷輝道:「可會騎馬?」

  孟廷輝有些侷促不安,點了點頭,卻道:「原先在女學時倒是學過,只是平日裡沒機會常騎,怕是沒辦法像她們那樣……」

  沈知禮笑著打斷她:「會騎就行,打那綵球子沒什麼難的,到時候你看我怎樣,你就怎樣便好。今日你既已來了,倘若是橫豎不肯上馬,背後還不知要被人怎樣議論呢。」

  孟廷輝猶在遲疑,旁邊又有幾個女官牽馬過來,對她笑道:「沈大人說得極是,孟大人若是不肯上馬,豈非看不起我們?」

  有黃衣舍人牽了匹棗紅色的馬兒來與她,也微笑道:「孟大人放心便是,不過是與女官們玩的物什,斷不會出什麼事的。」

  她只得接手牽過馬兒,笑著謝過眾人。

  近四個月來她獨處翰林院,正正經經地做事,朝中未聞她與太子殿下又有什麼不雅之事傳出,再加上連沈知禮都與她交善,因是這些女官們都紛紛與她示好,而她先前已被毀了七八的清譽之名也恢復了不少。

  挨上眼下這情境,她若是一再彆扭下去,旁人還只當她是位獨人傲,不肯與別人交好;且又難得有一個同眾女官們相交的機會,她又豈能就這樣白白地浪費了?

  她想著,便又對身邊幾人笑了笑,鼓氣勇氣踩蹬上了馬。

  馬兒還算聽話,只垂首一抖紅鬃,便乖乖地任她驅駕左右。

  大家都興高采烈地催馬往前行,又有黃衣舍人捧了彩畫杖來給女官們,就見不遠處的綵球被高懸於柱上,只待一聲令下,便會有人伸索將球打下來。

  馬兒輕蹄踏沙,她見還算安穩,便放下心來,轉頭望著沈知禮笑了笑,道:「無礙。」

  沈知禮也跟著放了心,道:「往後你若閒了,我帶你去騎馬……」話未說完,卻見孟廷輝座下馬兒突然昂脖,望見遠處男子們騎射景象,一下子尥蹄興奮起來,想也不想地便撒蹄向寶津樓那邊奔過去。

  孟廷輝尚未反應過來,右手緊緊拽著馬韁,不知這馬兒緣何會突然發狂,只是心口如鼓在震,拚命俯下身子去抓那馬鬃。

  沈知禮焦急的聲音在後面傳來:「你當心那箭——」

  她聞聲抬頭,就見馬兒已然橫衝直撞地劈進這邊射靶一帶,迎頭便有刺眼冷箭直飛而來。

  大駭之下,人已驚懼發抖,顧不得多想,只側了身子去躲,誰曾想這馬兒看見箭鏃之光便愈發狂躁起來,毫無方向地狂奔起來。

  她握不住馬韁,身子右傾之時整個人都朝下倒去,只覺左踝被馬鐙卡住硬拗了下,痛得鑽心,下一瞬便覺人已脫了馬身,直衝地上落去——

  腰間忽然一陣急痛,有人將她撈了起來,頭暈目眩間只覺天翻地覆,人被狠狠按在硬梆梆的馬鞍上,胸口火辣辣的疼。

  她喘著氣,睜眼,驚魂未定,週遭景物仍在變化,自己分明是在另一匹馬兒的背上,被人摟按在前。

  黑駿戰馬雄姿勃發,又穩又快地朝外馳去。

  他帶了怒氣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看見箭了會躲,你還不算太蠢。」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二十四 美(下)

  不算太蠢?

  她深吸一口氣,右肋處傳來鑽心的一陣痛,心裡隱隱有火竄出。

  那匹嬌小的棗紅色宮馬先前像發瘋了似的狂奔亂竄,一路將她帶到箭陣當中,又將她狠狠甩下馬背,她沒當場斃命已算上天眷顧,就算是他出手將她從馬蹄下救出來,可他憑什麼動怒,又憑什麼這樣說她?

  腰腹處一陣陣地疼,她直不起身子,只能伏在他鞍前,由他摟了一路往寶津樓奔去。

  身後蹄跡遠遠沒入黃沙之中,那邊已是全然炸開了鍋,肇事宮馬已被人收服送走,諸軍將校及女官們皆是又驚又駭,一想到方才孟廷輝差點在此喪命,就是陣陣後怕。

  秋風乍起,許是他策馬太快,令她覺得渾身都被風吹得冷透了,頭上的軟弁早已不知掉到哪裡去了,一頭長髮撲簌簌地甩下來,在馬身一側輕輕蕩啊蕩的。

  顛簸中,她只覺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在疼,可他卻不懂憐香惜玉,箍在她腰間的大掌如鐵鉗一般,像要揉碎她的每一寸肌骨。

  她費力抬眸朝前望去,就見馬兒一路從寶津樓下的橫門穿過,而他竟不似要勒停的模樣,仍是猛甩馬鞭,策馬朝北面奔去。

  樹愈多林愈密,蹄下寬徑碎石鋪就,一眼望不見頭,不知是要延伸到何處去。

  她終是忍不住,開口問他道:「殿下這是要去哪裡?」

  他的手掌移上去,按了按她胸下肋骨處,聽見她吃痛驚喘,才冷聲冷語道:「我自生來至今,還沒見過騎馬能把自己跌成這樣的女人。」

  她閉眼,心底氣極。

  他話中的濃濃諷意她便是傻子也聽得出,可她卻不知他到底緣何動怒,更惱自己竟會因他簡簡單單兩句話而心頭起火。

  隔了好半晌,覺出馬速漸減,她才不鹹不淡地開口道:「殿下何許人也,殿下身旁的女人又豈是臣能比的?臣不敢自比文武雙全雄才偉略的皇上,更不如才貌出眾騎術精湛的沈大人,殿下沒見過像臣這麼蠢的女人,倒也不奇怪。」

  他猛地一收馬韁,將她攬入懷中,涼聲道:「你是不知好歹還是膽大包天?皇上也是你能議論的!」

  她僵著,聲音淡下去,「臣沒有議論皇上。」

  他看她疼的連嘴唇都在發抖,卻還在死撐硬強,不由擰眉,鬆手放開她,低籲馬兒兜了半圈,到一處矮廊前才停下,一邊翻身下馬一邊道:「從頭到尾都只顧盯著男人看,自是騎不穩馬,這次沒被摔死是你命大。」

  她愕然,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盯著男人看?

  她幾時從頭到尾都只顧盯著男人看了?

  就算是她盯著男人看,又和她被馬兒摔傷有什麼關係?

  他立身於馬下,抬眼正對上她疑惑的目光,高壯的戰馬正垂首噴息,她的身子軟乎乎地伏在那馬背之上,衣上那濃洌的絳色同馬兒粗猛的黑亮毛髮混在一起,竟讓他看著看著,呼吸有些沉濁起來。

  可一想到剛才的險境,他就又皺起眉。

  她瘋了似的馭馬衝進將校們比賽騎射的柳靶之中,卻不知冷箭無眼,沒當場射中她便已算天眷。

  他看著她那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心中大驚不說,還在眾目睽睽之下出手救她,可她非但不感恩戴德,反倒露出一副生氣委屈的模樣,叫他如何壓得下火來?

  她見他如劍一般地戳在地上,動也不動,不知他心裡面在想什麼,只得蹙眉,自己掙紮著下馬,可是才一動,便疼的直吸氣。

  他眼角微動,沒再開口,只是飛快地伸手接住她,力道甚輕,托著她的腰讓她下了馬,然後打橫一抱,將她箍在懷中往前面的矮廊裡面走去。

  她愈發愕然起來,不解他這忽起忽落的脾氣,可鼻間滿是他身上的塵汗之味,抬眼就見他挺俊的側臉,心口瞬時沒出息地塌了一塊。

  他步子極大,繞過矮廊,直入裡面內廳。

  她輕輕地吸了吸鼻子,大著膽子往他懷裡偎了偎,用餘光偷偷瞥他,見他沒甚麼反應,便又理所當然地把臉貼上了他胸前硬梆梆的冷甲。

  這一雙手臂長而結實,將她穩穩地抱在懷裡;這一個男人頂天立地,救了她一次又一次。

  腦中不由自主地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夜,那個少年的那一雙手臂那一個懷抱,溫暖了她整整十年。

  眼眶忽然有些潮潤。

  可還未等她多思,前方便傳來了人聲——

  「殿下這是……」

  他的步子微頓,卻又繼續向前走去,大步繞過說話之人,低聲吩咐道:「去傳狄念,讓他把才纔在寶津樓前失控的那匹馬牽來讓我看看。」

  她急忙扭頭去看後面,就見沈知書一雙眼亮得懾人,滿面都是曖昧的笑意,聽他支吾地應了下來,一步三回頭地往外行去。

  他突然低眼看她。

  她不防,竟好像被他看透了心事似的,臉驀然紅了。

  身後卻又響起沈知書遙遙傳來的聲音:「殿下,臣想明白了……殿下這莫不是英雄救美?」

  她看出他的眼角明顯地一搐。

  再回頭去看,沈知書已然跑得沒了人影兒。

  他的手臂頓時變得僵硬僵硬的,然後猛地站住,將她整個人放了下來,嘴唇微動:「能走就自己走。」

  她一挨地,左踝處便是劇痛,連站也站不穩,可心中到底是明白他的意思的,便咬了嘴唇不吭氣,半晌才開口道:「臣雖不善騎術,可也不會蠢到三心二意連馬都勒不住,只怕是那匹宮馬有問題。」

  他揚眉,語氣冷戾:「你倒果真是不蠢。」看著她那不敢挨地的左腳,他臉色又變,「腳也受傷了?」

  她無視他那不善的口氣,淡定地點頭,一副無論如何都沒法兒再向前走了的樣子。

  卻不料他忽然蹲下身來,探手握住她的腳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2:08 P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二十五 傷(上)

  她驚得向後一退。

  腳踝處傳來「嘶啦」一聲,上好的雜色錦繡拈金絲番緞被他一把扯開,露出她那已是紅腫不堪的踝側。

  他盯著看了一會兒,手掌用力一壓。

  她痛得叫出聲來。

  他起身,低聲道:「沒斷。」

  她說不出一個字來,只覺他的情緒來來去去得莫名其妙,此時此刻腳踝處的痛楚令她再也顧不得去多想,只是跟在他身後,一瘸一拐地往裡面走去。

  雕柱畫簷繁複精緻,金芒耀眼,九曲回彎後又是另一番天地,微風陰涼,倒柳枝垂,寬殿大門巍巍正開。

  外面有隨駕來北苑騎射的黃衣舍人,此時見了二人忙上前來迎,道:「殿下。」恭身讓開,又道:「可是前面騎射大典已畢?」

  他不答,只是往裡面走,反問道:「先前給沈大人引見的那幾位將校都已送出去了?」

  舍人點頭,「都是按殿下的吩咐做的。」那人不留痕跡地看了看她,略有遲疑道:「殿下,這……」

  「無礙。」他淡淡道,沒再多言,直領著她進了殿中。

  她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從來沒有想過在這專供皇家射獵觀武用的北苑之中會有此等雕樓彩殿,氣勢恢弘不亞於大內外省諸閣,更沒想到他會帶她來這裡休憩。

  屋內空闊卻又冷清,壁角一對長椅,當中一座高案,卷冊筆墨攤了一堆,又有低鬥擱在一邊,上面滿滿都是書。

  再裡面,依稀可見有長幔輕紗,矮榻一座,顯然是他休寢之處。

  只是這屋內衣物甚少,怕是他也不常來。

  可既是如此,那方才為何又見沈知書從這裡出去?

  她微微垂睫,想到剛才他同那舍人之間的對話,心中愈發起了狐疑——沈知書人在館閣,平白無故地見那些軍中將校做什麼?

  軍中將校……

  想起前一陣兒朝中有傳言,道皇上欲使沈知書出知青州,此事雖是沈太傅親稟奏的,可卻實是太子的主意。

  誰都知道太子同沈知書自幼一同長大,名為君臣上下,實是手足之情,因而俱是不解太子為何不讓他繼續在館閣掛一榮閒之職,反而突然讓他去潮安北路那偏僻的青州,而沈知書未經試科而入朝為官,所受歷練甚少,又怎能擔得起出知一路大州的重擔?

  她想著,不禁抬眼看他,卻見他正盯著她。

  天知道他心裡面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

  當年他才不過十四歲,就雷厲風行地處置了潮安北路僧尼案相關的一干官吏,其手段之決絕狠辣,其處事之雷厲風行,無不令人膽寒生慄,當時又有誰能想到他能做出那些事來?

  是謀是策,是雄心是壯志,到底何人能知他心中所想。

  他盯了她半晌,忽而開口,沖那舍人道:「去傳御醫來。」

  舍人微微愕然,卻不敢多言,只是應聲退了出去。

  她卻大驚,慌慌忙地想去攔,口中道:「萬萬不可,這成何體統?」一時忘了腳上有傷,剛走一步就顫巍巍地要跌倒。

  他一把拉過她,語中含怒:「腳雖沒斷,身上這些骨頭卻難講!你耽擱著不給御醫瞧,倘是有個三長兩短,今日墜馬之事傳出去倒成了什麼?」

  她頓時默聲,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知她是小恙無礙,旁人不過當她此番是自己不慎以致跌馬;可若是聽聞她大傷難癒,以朝中那些無風也起三尺浪的先例而言,旁人定會要將今日此事查個明白不可,那匹馬究竟——

  他先前也叫沈知書去傳狄念牽馬來查,想必心中亦是起疑,所以是要趕在宮監司馬諸官過問前先料理了此事。

  然而疑雖疑,卻不可讓外朝眾人窺了先機,反要她做出一副是自己不小心墜馬受傷的樣子來。

  此時想來,他一路將她擄到這裡來,或許正是不想讓她在寶津樓外被旁人質詢,以她當時驚惶失措的心情,還不知會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

  她擠出個笑,小聲道:「太子殿下多慮了,臣不過一個小小的翰林院修撰,又有誰會想要加害臣?再者,就算是事先計劃了,又怎知臣一定會上馬?」

  他瞥她一眼,鬆手,「希望如此。」

  她衝著他冷冰冰的面孔笑了笑,眨眼道:「臣方才還當殿下是擔心臣,誰曾想是臣自作多情了。」

  他緩緩垂眼,臉色未變,「知道就好。」

  她抿唇,憶起方才他抱她時的感覺,此時卻也不願理會他這張黑臉,只是道:「臣這騎裝還是問沈大人借的,可惜卻被殿下扯壞了。」

  他微微氣鬱,「孟廷輝,朝廷可是沒有讓你領俸?」

  她搖頭,又道:「殿下可知臣這四個月來兢兢業業,贏得朝中眾人正眼相待有多不易,卻不想今日殿下一齣英雄救美之戲,又給臣身上潑了不少髒水……這套騎裝並臣的清譽,殿下可要怎麼補償臣?」

  他嘴角僵著,不知能說什麼。

  從前那麼多個深夜,他看著那一卷卷記述詳當的前朝地方誌,那一筆一劃所凝注的心血,那一張透過宣紙淡淡浮現在他眼前的臉龐……現如今她近在咫尺,卻對他說著這些不疼不癢的話,令他隱約疑起,記憶中她那目光中隱藏的深意,究竟還是不是真的。

  屋子裡面光線彌暗,光束透過窗稜裂成一條條在她臉上晃過,有微塵在光圈裡面輕輕浮動著,一室靜得出奇。

  她低眼,心底亦非無動於衷。

  四個月來她傾盡心血去做自己份內之事,所撰之卷力求頁頁完美,可那些代表了她心血的東西除了被方懷一次次冷漠地收走高束入閣,可會讓他知道她做得有多好?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二十六 傷(中)

   一別四個月,他數次夜裡鎖院著人擬詔,她卻沒有一次機會能夠見他一面;今日騎射大典,他光芒萬丈,眾人矚目,她只覺得自己低渺得如同他坐騎下的黃土沙塵一般。

  她用盡全力,不過是想要能夠離他近一些,更近一些。

  他可知曉這一切?

  外面忽然傳來一聲高昂的馬兒嘶鳴聲,伴著男子低狠的籲喝聲,一路傳入二人耳中。

  他抬手,指向內殿一角的軟榻,「坐。」

  聲音直低到地上去,沉啞不已,就只這一個字,可她卻聽出了十重音色,就見他闊步朝外走去,薄甲觸光發亮。

  她便乖乖地挪過去,偎入軟榻上。

  軟墊上有宮中特殊的香味,同他身上衣物所用香料的味道一模一樣,絲絲入鼻,令她不由自主地全身都放鬆下來。

  她的目光朝窗外探去,就見他朝廊外遠處立著的一人一馬走去,那人正是狄念,而那馬分明就是那匹癲狂亂竄將她摔下馬背的矮小棗紅宮馬。

  他轉了個彎,狄念便牽了馬跟他往後面行去,二人一馬漸漸走出了她的視線範圍,就好像他知道她會在此處張望,特意不叫她看見似的。

  她定定地坐了一會兒,輕輕轉身,打量這內殿物什。

  先前隔了長幔輕紗,她在外看不甚清,只見有這軟榻立在一角,卻不知那牆邊還擺了數樣物什。

  其中一個方形大盤甚是醒目,裡面用黑沙築就,形狀奇特,足有三四寸深,上面還零零亂亂地插著些異色標記。

  她不禁有些好奇,見窗外並無人影,便又掙扎著起身,走到那方盤前面細細打量起來。

  **************

  外面陽光已不似先前那麼火烈,微風穿樹而過,甚是涼爽。

  狄念捲了馬韁在指上,一副微微不安的模樣,嘴唇幾次張開欲言,卻終是沒有吭聲,只等英寡發話。

  英寡負手而立,臉色黑得嚇人,盯著那馬兒看了好半天,伸手順著馬兒紅鬃慢慢撫了幾下,才開口:「此馬果真不是騸馬?」

  狄唸點頭,「殿下未著延之來同臣說的時候,臣就已經收馬驗明過了。按理說大內之中宮監司馬皆是騸馬,而送來騎射大典上供女官們打綵球子的宮馬更是需選性情溫順的騸馬,可這匹馬卻不知為何混了進來,又偏偏被孟大人選中了。」

  那馬兒在他掌下不安地昂脖抖鬃,又狠狠尥了幾下蹄,一副道地好鬥性狠的模樣兒。

  這毛色這馬眼,這一副馬骨如此健碩,雖還未完全長大,可卻能看出是良駒一匹,分明是軍中戰馬的上佳之選,怎會被宮監司馬的官吏誤打誤撞地送來北苑的騎射大典上?

  ……可這果真只是個誤會和巧合麼?

  大內宮馬挑選餵養出廄何等森嚴,又豈是能隨隨便便就矇混過關的。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緊了馬鬃,冷冷道:「此事可曾告訴過旁人?」

  狄念搖頭,「臣只說是這馬兒一時受驚,而殿下想要試騎一下,便將馬兒領過來了。」

  英寡想了想,皺眉道:「也好,這匹馬先留在此處,就說我要了。」他伸手攬過馬韁,又仔細打量了一番這馬,「也算是匹好馬。此事莫要傳出去,你且先回寶津樓前,同諸軍將校就說我今日已倦,不能再奉陪了。」

  狄唸點頭,欲走時卻又停下,眼神猶疑,「殿下……」

  他抬眼,「嗯?」

  狄念猶豫了片刻,才道:「殿下要延之去青州的事情……」

  他不語,手卻慢慢鬆了馬韁。

  狄念又道:「殿下要是果真考慮好了,不如把臣也調去青州大營那邊,好歹與延之也能有個照應。」

  英寡垂眸,低聲慢道:「光一個延之去青州就已經讓朝中上下熱鬧不已,若是讓你同去青州大營,那些老臣們豈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我想幹什麼了。」

  狄念想了想,苦笑道:「可是延之那性子,若是一人去了青州,殿下也不想想他能……」

  他目光微凜,直掃過去,打斷道:「你卻不想想你是什麼身份,只要皇上還在位一日,她可會讓你去那種地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2:23 P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二十七 傷(下)

  狄念聞言,神情有些無奈,又道:「殿下此言當真是要折殺微臣了,只是……」他微有吞吐,「殿下的那些打算,皇上現如今可已是知道了?」

  他默聲不語,眼神卻淩厲起來,嘴角微微一撇。

  狄念會意,不再問下去,只跟在他身後往廊前行去,邊走邊道:「殿下方才出手救起孟大人,著實令場上女官們為之一震。」

  他仍舊不語,拐入廊內。

  狄念碰了個軟釘子,摸不透他心中怎麼想的,便道:「殿下若是沒別的吩咐,臣就先回寶津樓前去了。」

  英寡卻回頭,「你說得倒也沒錯,讓延之一人去青州,我是不甚放心。只是若此時不放他去歷練一番,將來如何能在朝中助我一臂之力?再者,潮安北路多年來吏治不效,此間原因朝中人人都知,人人都不願言。若是沒有東黨幾位老臣的庇護,那些舊臣們哪得如此猖狂?而若不在那邊放個親腹之臣,我又如何能放得下心?我亦想過,延之此去青州,若是營砦軍務他實難斷,便修書謝明遠,讓他自涼城遣個親將過去,這總也好過我千里周章地從京中把你調至青州大營去。何況你在軍中又無功績,便是去了也不能立時服眾,反會讓人覺得是我過於剛愎自用了。」

  狄念想了想,點頭道:「殿下言之有理,是臣想差了。延之平日裡雖一副諸事不往心裡去的樣子,可他心裡面定是像明鏡似的,此番斷不會讓殿下失望。更何況,虎父焉能有犬子?」

  繞過廊彎,門檻就在眼前,可他卻停了腳步,對狄念道:「你且先在外殿坐著等一等,一會兒順路送孟廷輝出去。」

  狄念一怔,「讓臣送孟大人?」

  英寡眉頭輕擰,「我方才將她帶走就已是不成體統了,若是一會兒還送她出去,那像什麼話?」

  狄念只得點頭,跟著他一道走了進去。

  外面候著的黃衣舍人眼尖,早恭身過來給狄念置了座,又向他稟道:「御醫剛才來瞧過孟大人,說是沒有大礙,回頭讓御藥房的內監送些藥,殿下讓孟大人好生休養一段日子就好了。」

  他點頭,目光轉向內殿。

  長幔輕紗微微曳蕩,她的身影看起來甚是綽約,模糊之中竟覺偎在軟榻上的她極為恬然,安靜乖巧得讓人不忍去擾。

  殿外秋風掃葉,日頭西跌,遠天邊際已有淡淡的霞絲漾出。

  「殿下?」

  狄念在後叫了他一聲,聲音遲疑中又帶了敦促。

  他這才朝裡面走去,步子沉而緩,撥開紗幔,與她尚有幾步之隔時便停了下來,「孟廷輝。」

  她睜眼,看見他,便笑了笑,費力起身下地,「殿下。」

  他望向她的左腳,又看了看她的身子,見她神色並無之前那麼痛楚,才低聲道:「無礙便好。」

  她一頭黑髮仍未綰束,猶像之前被他從馬上抱下來時似的,此時望見外面坐了別的男子,不由一怔,抬手去攏肩上長髮,輕聲道:「殿下是還有正事罷?臣在此處倒是……」

  他看著她這模樣,眉頭輕動,卻也無言。

  她的目光卻越過他肩頭,看向那邊角落處的方形大盤,徑直問道:「殿下想要何時舉兵進犯北戩?」

  他的身子明顯地一震,卻沒說話,只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待看清那方盤後眼底微黯,「不過是尋常諸路沙圖罷了,為何這麼說?」

  她低眼,「臣非傻子。那分明是潮安、永清二路與北戩接境處的營砦兵防圖。殿下忘了那一夜在東宮裡臣問殿下的話了麼?」

  他的目光如飛刃一般地紮進她眼底,「你若再胡言亂語,我可真就不客氣了。」

  她便慢慢地挪過去,撩開他身旁長幔,走了出去,「殿下自有雄心壯志,臣自是不敢多言。」

  他仍是站著沒動,只是寒聲喚道:「狄念。」

  那邊狄念早已站了起來,著舍人去牽匹馬過來,然後待孟廷輝走近,便微微笑道:「孟大人,殿下讓我送你出去。」

  她點了點頭,嘴角微揚,沒再回頭看他,只是跟在狄念身後走了出去,口中道:「方才竟沒看清,原來是狄校尉。」

  廊間一地落葉映著斜陽清輝,蒼黃葉片淡淡泛金,色澤甚是怡人奪目。

  狄念打了個響哨,將馬兒催到廊橋之前,在下護她翻身上去,待看見她安然坐穩,才牽了馬往外走去,笑著道:「我不比太子,不好與孟大人共騎一馬,只好委屈孟大人多在馬背上待一陣兒了。」

  她抬眼望向遠處黃塵沙象,「說來倒是我拖累了狄校尉,若沒有我這個累贅,狄校尉眼下早可以單騎飛馬回去,尚能一睹沈大人的馬上英姿。」

  狄念瞟她一眼,聽出她話中之意,卻也只是笑了一下,岔開話題道:「待過了橫門便不必再騎馬了,到時叫內司監的人尋一駕二輪馬車來,送孟大人回城去……孟大人眼下是住在諸院閣的女官公舍內罷?」

  孟廷輝點頭,先前鬆鬆綰好的頭髮此時又被風吹得落下肩頭,在傍晚霞光下愈顯滑亮,「我自幼無父無母,因而入翰林院之後也沒想過要這麼快地置宅,橫豎都是我一個人罷了,住在哪裡沒什麼緊要的。只是不比狄校尉之輩,自大營回京時還能同家人小聚幾日。」

  狄念側頭,挑眉望向高坐馬上的她,眼裡儘是笑意,「孟大人此言差矣,殊不知我也是個孤兒。」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二十八 寒冬(上)

  霞飛雲紅,她的面頰顯得素淨得緊,眼裡驚詫之色一閃而過,卻轉瞬定了神,只淡笑道:「倒沒想到。」

  狄念知她話中之意,竟是自嘲地一笑,道:「不知底細的見了我,誰能想到我是孤兒?」

  孟廷輝默聲無言,聽了他這口吻,心裡竟有些慼慼之感,可是轉念一想,雖同是無父無母之人,可他的境況卻比她要好了不知多少倍。

  之前那些女官們不是道,他狄念深受皇上寵愛,又是太子心腹近臣,更是與已歿武國公頗有淵源……

  可他既是孤兒,又怎會同武國公有關?

  她纖眉微揚,目光疑惑,雖然想問,卻自知不該開這口。

  狄念斜睨了她一眼,「孟大人定是在想,憑什麼我一個孤兒能享得如此浩蕩皇恩,而孟大人卻得十年寒窗苦讀才能有今日尺寸之功名?」

  孟廷輝揚唇,臉上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

  狄念又笑,「我自幼長在舊都遂陽,四歲那年被人收養,養我之人正是在西苑為已歿武國公守陵多年的喬夫人。乾德十八年春,北戩遣使來朝獻,太子代皇上赴遂陽迎使,後來恰在去西苑拜墓時遇見了我。」

  孟廷輝仔細在聽,雖不知那些舊事如何,更不知他說的那個「喬夫人」是誰,可卻也隱隱有些明白過來,便輕聲問道:「於是你就跟著太子回了京?」

  他點頭,「那年我十六歲,因從小在西苑中同那些守苑侍衛們玩耍得熟絡,所以會些騎射之術,太子當時問我,想不想同武國公一樣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我說自然想,娘說她給我起名之時就是想要我一生勿墜武國公之忠君報國之志!」

  她微微晗首,聽他如此堅定之語氣,彷彿這一腔熱血凝於胸腔已不知多少年,不禁略有些動容。

  狄念頓了頓,才又抬頭,「後來我隨太子回京,入宮覲見皇上與平王。皇上對我說,想當年武國公亦是無父無母之孤兒,被先帝從杵州帶回遂陽,未幾便逐露鋒芒,抗敵平寇威震沙場,成為世人敬仰的一代名將,雖是最終以身殉國,可卻盡享天下人之讚譽……」

  他話猶未說完,可她卻輕嘆了一口氣。

  已歿武國公狄風,只怕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便是過了這麼多年,這個名字也總是被那些老人們掛在嘴邊。

  而她這幾個月來遍覽前朝諸史典志,更是對這個名字心生敏感。

  鐵骨錚錚,忠君不二,伴君十五年,力戰無數場,銀槍鐵劍一生情,白骨蒼灰萬代名……

  那該是怎樣的一個男子,才值得這麼多人這麼多梓墨來反覆記述他那一件件戰績功勛?

  「……平王也說,」狄念的聲音將她心神喚回,「武國公一生未娶,且無子嗣存世,而我亦是孤兒出身,又機緣巧合地被太子帶回京中,此事怕也是上天之意,因而便將我留在了殿前司內殿值諸班習武,一切規格份例皆與其他勳貴子弟們一樣,三年半前才放我去神衛軍歷練。」

  孟廷輝沒有想過他會如此爽快地將自己身世和盤托出,心中不禁有些別樣滋味,可卻也只是安安靜靜地聽完他說的話,沒再吭聲。

  想來那幾年他居於皇上與平王膝側,與太子之間的關係定是不言而喻,更不需提他之前為何能對沈知禮那般無禮大膽,而沈知禮竟也敢當眾啐罵他——自是因多年來親近交好,才能得如此囂張放肆。

  馬兒彎蹄抖鬃,模樣甚是不耐煩,他二人行速遲緩,一面說一面走,待此時望見遠處橫門金簷,天邊似已染了一層墨蹟,細月也不知什麼時候掛上了樓前。

  狄念扯了扯馬韁,籲馬兒往燭火明亮的地方行去,衝她笑道:「孟大人和我不同,能有今日翰林一席之位全是靠自己努力的結果,但凡女子在朝為官者,無不是飽學多德之人,著實令我佩服。」

  孟廷輝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狄校尉言重了,我是運氣好。」

  狄念看她,「我昨日回京,夜裡同延之出去喝酒時還聽他提起孟大人,說大人這幾個月來在翰林學士方大人案下撰修前朝地方誌,大人遞上去的那些文簿頗得太子殿下賞識,想來擢升之日當不遠矣。」

  她腦中似有火花擦過,耳底嗡鳴,好像是把他的話聽錯了,不由緊著追問道:「狄校尉方才說了什麼?」

  他扭頭看她,眼底明亮,映著近處燈籠微光,寶津樓邊上已有人看見他二人,急急地朝這邊來迎。

  她的聲音一下子弱下來,眸子卻定定地望著他:「你說太子他……」

  狄唸點頭,目光卻遲疑,好像她怎會像不知此事一樣。

  她低頭,兩隻手握緊了馬鞍,濛濛夜色掩住了她唇邊漾起的笑渦,燈籠暈黃的光線卻將她的臉龐映得格外柔美。

  ……他是看了的,他其實是看了的!

  那些她用心良苦所撰所寫的東西,原來方懷都已是呈給他看了的……可他在她面前那一張薄冰似的臉,倒讓她真的以為他絲毫不知、絲毫不在乎她在翰林院的這小小作為。

  她的心情一下子愉悅起來,被人扶下馬時輕聲對狄念道:「多謝狄校尉。」

  狄念以為她是謝他一路將她送了出來,便也笑:「孟大人客氣。」卻不知她此時謝的不過是他那不經意的一句話罷了。

  兩面高樓綵燈張明,遠處人笑馬嘶聲接連不斷,夜風吹透一心涼,卻也無人寒。

  **************

  騎射大典一過,京中便一日堪比一日冷。

  今年初雪遲至,皇城大內直到十一月中才被覆了一層銀裝,那一片片宮殿簷角上的碧彩琉璃瓦掩映在刺目雪芒之下,倒顯得黯然失色。

  皇太子宮內已是寒氛陣陣,可卻無人敢生暖閣之火,按往年之例,太子是一定要等到禁中各宮閣諸院皆已升火置熏籠後,才肯著人升東宮暖閣的。

  長案冰冷切膚,白紙朱墨,奏章一摞便是半尺厚。

  有宮人叩殿,輕聲稟道:「殿下,翰林院的方學士來遞簿子了。」

  英寡沒有抬頭,只是低應了一聲,右手持筆蘸了下墨,目光仍在眼前攤開的摺子上。

  殿門開了又合,冷風捲著雪沫飛竄進來。

  方懷走過來,將東西擱在案上,便立在一旁候著。

  英寡擱下筆,拿了一冊卷簿拿過來,像平常一樣飛快地翻了翻,便放在一旁,留待夜裡閒時再細看。

  幾冊嘩嘩翻過皆是無恙,可待翻到最下面一冊時,長指卻停在其中某頁,半晌後從裡面抽出了幾張疊得整齊的薄宣。

  他不動聲色地將紙展開,一眼就看見上面那些清秀雋麗而又熟悉的小楷,眉頭不由一緊。

  以孟廷輝之品階,尚不能單獨向上呈寫奏摺,不料她竟會想出這麼個辦法來給他寫東西……可她怎知他會看這些?

  他捏著紙,目光挪向站在一旁的方懷,開口問:「這個你已看過?」

  方懷點頭,「臣次次呈來殿下案前,都要先檢閱一次,因而已經看過。」

  他聲音頓時寒了幾分,「為何要把這個一併呈上來?」

  方懷卻不語,只站定了望著他身前案沿。

  英寡慢慢垂眼,眸光逡掃這幾張紙上所寫之言,臉色變得愈發黑了起來,端坐良久,才一把捏碎了這幾張紙,重新持筆蘸墨,在孟廷輝所撰的那冊卷簿上狠狠地寫了幾個字,然後扔了筆,起身下案,邊往外走邊道:「拿回去讓她重寫。」

  殿門被猛地推開,哐當直響。

  方懷見他闊步下階,才一展眉頭,上前去收案上卷簿,就見孟廷輝那一冊其上墨蹟已被朱塗不辨,四個帶了怒氣的大字紅得觸目——

  大膽妄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2:41 PM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二十九 寒冬(中)

  入夜之後,霜鋪滿階,雪沫凝成薄冰片片,在院前宮燈微芒下愈顯冷魄奪目。

  遠遠望去,秘書省後牆上懸著的那排冰稜好似一段段細小尖刃,夜風凜冽,寒冰觸目及心,只單單望著,就覺那冷意好似要寸寸侵心,叫人無處可躲。

  孟廷輝從翰林院裡出來,身上只裹了件厚襖,緋色官袍下襬一路擦著雪,已是半濕不濕的樣子,一手拎著個碩大的書匣,一手攏著衣口,垂睫看路,快步往外走去。

  橫街北面的內都堂裡尚亮著光,她從朱漆杈子下面哆嗦著走過去,目光不由自主地便望向了那邊——

  紫蟒金銙,入不需下馬,出必得府車,她還須得多少年才能有機會走進那扇竹桃金漆的紅木大門……

  腳下才剛轉過一個小彎,前面便晃過來一盞明閃閃的宮燈。

  她停下,遮袖去看,見是個黃衣舍人,面目眼熟,可卻一時想不出是在哪裡見過。

  那人衝她一揖,「孟大人。」然後側身,手裡宮燈略揚向街角那邊。

  孟廷輝順著那人所指看過去,前面宮磚青冷,上面雪跡斑駁不堪,一輛馬車停在路的盡頭處,車蓋前面細細一根黃錦在夜風裡垂垂飄曳。

  她心下瞬間瞭然,卻也沒開口說什麼,只是小吸了口冷風,垂了頭朝那馬車走過去。

  舍人走在前面,不著痕跡地將手中宮燈裡的火兒吹了,週遭頓時暗了一片,只有遠處沒滅燈的諸院閣中散來的光線淡淡地照著腳下的路。

  她走到馬車跟前,站定,開口叫:「殿下。」

  厚重的馬車氈簾動了動,被人撩起,車裡面昏暗不已,只能依稀看出他的身形,卻怎麼都看不清他的臉。

  舍人退到一旁候著。

  她等了半天不見他開口,便又湊上前半步,冷得顫聲道:「天寒地凍的,殿下不在宮中治事,來這裡找臣做什麼?」

  「上來。」

  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卻讓她莫名其妙地覺得膽寒。

  她跺了跺官靴上的雪渣,將手中的書匣擱在車前木板上,然後才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馬車裡面暖烘烘的,顯是置了暖爐,她方才被凍得夠嗆,此時一下子暖意及身,兩隻手都不自覺地發抖,好半晌才略略緩過來了一些。

  「坐。」

  他又開口。

  她一直躬著腰,此時聽見他發話,才摸索著坐了下來,輕聲又問:「殿下找臣何事?」

  昏暗之中,他望著她。

  雖看不清她的臉色,卻仍能看見她那雙明亮的眼睛,紅唇在微微發顫,縮在袖子裡的手直哆嗦。

  他將身邊的一隻小手爐遞過去,她瞧見,便安靜地接過去,抱在懷裡,暖了好半天,身子才不再發抖。

  她突然笑了笑,「殿下既是來興師問罪的,何必還要讓臣先暖和一陣兒,橫豎教訓一頓便是,也免得耽誤殿下時長。」

  他淡聲道:「既是知道我來問罪,方才又為何要裝模作樣地問來問去?」

  她埋首不語,抱著暖爐的模樣好像要舒服得睡過去了似的,腦後髮髻搖搖欲墜,幾撮長髮柔柔地彎在頸窩裡。

  他就這樣坐著,動也不動地望著她。

  知她在翰林院頗為努力,每日定不會早早離院,於是自酉時三刻起便在這裡等她,誰知一直等到過了戌時,才聽黃衣舍人說她已出來。

  車板前的那個書匣那麼碩大,裡面不知都裝了些什麼東西,照此看來,她定是回了公舍還要繼續點燈撰文。

  莫說朝中女官,便是翰林院並諸館閣的尋常士大夫,又有誰會像她這麼賣命?

  可她這麼賣命,又到底是做給誰看的。

  她的聲音從臂彎裡洩出來,低低弱弱的:「這暖爐都燒得不大熱了,想來殿下在此處已等了許久。可等了這麼久,卻又不發一辭,殿下究竟想要如何?」

  他聽出她是累了,可心底卻更韌然,直伸手過去,在她身前攤開掌心。

  她的頭稍稍抬起些,看清裡面那些已被揉得支離破碎的紙沫,神色滯了滯,卻又眨眼,道:「殿下看了?」

  卻聽不到他答話。

  她便直起身子,歪過腦袋去瞧他,昏昏暗暗的車廂內他坐得挺直,車簾透過的淡光輕輕拂過他臉側,那一雙異色雙瞳看上去甚是懾人,俊額薄唇,一張臉凝肅得讓她心口驀然一緊。

  「別在我跟前玩花樣。」他終是開口,大掌複又握緊,聲音輕寒,「好一份『駁開邊策』,你不過一個小小的正六品修撰,也敢如此妄議中書朝政?」

  她的嘴唇微微揚起,「只怕臣這一紙東西倒是說出了翰林院老臣們想說又不願說的話,否則方大學士也不會不收而呈上去讓殿下看。」

  他看向她的目光如蒼鷹瞰兔,寒戾不已,「北境諸州縣與北戩互通市易,此事乃皇上欽定;沈知書出知青州,整肅北境沿線營砦之軍防戍務,此事更是皇上親允的;至於潮安安撫使司吏治不效一事,又與開邊有何關係?你口口聲聲為國計為民生,道不可輕易興兵事、不可為圖開邊而進犯北戩——我倒要問問你,朝中何時說過要興兵事?」

  她卻也不懼,目光直頂過去,「殿下說得沒錯,事事都是皇上欽定親允的,可一朝文武誰不知道這些其實都是殿下的主意?

  可潮安北路帥司官吏們多為東班舊臣,尤以軍中為甚,又有不少是當年領了功勛的,與朝中東班老臣們根莖相錯,豈是殿下想動就動得了的?北境一帶儼然一小朝廷,偏隅自安,誰又願再執兵戈?殿下心中對北戩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打算,連臣都能看出來,就更莫說兩府三司的其他老臣了。」

  他雙手撐膝,傾身過去,竟是冷笑:「聽你這語氣,倒像是同意朝廷興兵北戩;可若是同意興兵北戩,你這紙東西又算是什麼意思?豈非是你自掌耳光不成?」

  她與他近在咫尺,連他嘴角細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微怔,半晌方垂下眼睫,輕聲道:「臣這紙東西,本就不是寫給殿下看的。」



卷一 乾德二十四年 章三十 寒冬(下)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她話中之意,皺眉道:「你說什麼?」

  她低著頭,眼睛望著手中攏著的暖爐,目光飄忽不定,聲音依舊輕輕的:「臣說,那東西本就不是寫給殿下看的。」

  他何時見過她在他面前露出過這種卑恭的神色,不由怔然,腦中想起方才她說的話,卻好像明白了些,手指拈著那紙沫,若有所思道:「你這是特意寫了讓方懷看的?」

  她不語,只靜靜地坐在他身前。

  他臉上微現詫色,腦中卻飛快思索起來,久而又皺起眉,低聲問她道:「你知以翰林院老臣們為首的清議之流都不願朝廷舉兵,所以就故意寫了此策讓方懷看見,想要博取他的好感與信任?」

  她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臣這一科的女進士皆是殿下親試而點的,雖說是天子門生,可比起皇上與平王來說,到底是要和殿下關係親近些。將來殿下一旦登基掌政,臣等勢必是朝中年輕俊材之抵柱,會被殿下所倚重。殿下銳意進取,朝中老臣們政見多不合殿下心意,而殿下的那些打算只怕也入不了老臣們的眼。臣在翰林院若想出頭,自然得想法子讓諸學士、承旨們看清臣是站在他們那邊的,殿下可是明白了?」

  他漠不出聲,心底卻似激流過灘,震了一震。

  白日裡看見她這一篇策文時直可謂是怒火攻心,卻忘了方懷當時看他的目光,更沒有細想她怎會如此大膽。

  她抬睫瞅著他,又開口:「可是,臣這一篇策文的目的並不止於此。」

  他對上她的目光,仍是沒有出聲。

  她便繼續道:「不管殿下心中到底是怎麼打算的,眼下這些作為哪一件不讓朝中的老臣們懷疑殿下想要對北戩起事?沈大人才去青州不久,人生地不熟,想要短日內幫殿下整治北境營砦軍務實也是難事。而朝中東班舊臣們又怎會眼睜睜地看著殿下的人在潮安大動手腳,勢必會在背後給沈大人下絆兒。翰林院老臣們明面上不說,可哪一個心裡面不是想看看殿下的下一步是要怎樣行事的?臣這一篇策論可謂逾責之作,殿下倘是不想被老臣們窺覷到心中打算,不如借此機會將臣詔斥一翻,罰俸減官隨殿下之意,如此一來便可讓老臣們知道殿下果真並無舉兵北戩之心。至於沈大人在青州如何行事,那便不關殿下授意了,就算是有人再起疑意,卻也不能堂皇在朝言之。」

  這一番話語速不快,聲音輕緩,卻讓他聽得面色凝冷,周身戾氣勃發。

  本以為她在翰林院的這大半年裡不外乎是讀史撰志,卻不料她耳聰心明,竟能將朝勢看得如此清楚,且又如此懂得揣摩上意。

  當初他予她殊榮如斯,亦是想過將來有朝一日是能夠用到她的。可他卻沒想過,她不過一個女子新科狀元、小小正六品翰林院修撰,眼下連自己在朝中的位子都還沒站穩,竟然就鋪好了路又將自己送上門來讓他利用。

  他的身子朝後靠去,定眸看著她,口中不冷不熱道:「如此說來,你心中竟是願意讓朝廷興兵的?」

  她依舊那般瞅著他,眉頭輕輕動了一下,然後垂睫道:「興兵與否,俱非臣所願。臣之所願,唯殿下之願耳。」

  他的後背一硬,整個人有些僵,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就聽她聲音落下去,又道:「殿下若計興兵,臣便望朝廷興兵;殿下若厭戰事,臣便望天下承平。」

  她說完便抿了唇,靜待他開口。

  他聽明白了她說的話,額角驟然一跳,心底彷彿明白了些,可卻不願深想下去,只覺胸口好似被什麼東西堵了一下,呼吸微梗,半晌才複開口,漠聲道:「你倒是忠心。只是你想未想過,倘是我此番將你斥責罰俸,將來你在翰林院又該如何立足?」

  她突然笑了笑,再抬頭看他時眼裡亮晶晶的,好似漫天萃燦星群都映進了她瞳底,「怕是此番殿下罰臣越狠,翰林院的老臣們對臣就越有好感,明年春末考滿之時定會向上呈情舉薦臣,到時縱是殿下一萬個不願意,也不能不擢拔臣。」

  他說不出話來。

  好一個孟廷輝……好一個她。

  在看那幾張薄宣之時,他何曾想過那背後的她竟會有這麼多彎彎繞繞的心思——便是在朝為官數年之人,怕是也沒她算計得精明。

  方懷既是看著他看了那一篇策文,倘若他無動於衷,倒顯得過於刻意和不正常,如此一來,旁人更會覺得他是動了對北戩興兵的念頭……

  唯有重重責罰她才是常人所為。

  可是要責罰她,難道能責她忤逆上意、諫言朝廷不得出兵?笑話!自然是要責罰她口出狂言,而他和朝廷絕無興兵北戩之意。

  ……這到底也還是遂了她的心意。

  他坐著,腦中百轉千思,終還是心下暗嘆。

  竟是無法小覷了她。

  「殿下。」

  她久不聞他之言,又輕輕地叫了他一聲。

  他回神,對上她的目光,溫溫潤潤如清泉暖溪,倒叫他剎然想到她方才說的那幾句話,心裡好像有些什麼別樣情愫滋漫出來,一時攪得他煩躁不堪,只冷冷回她道:「下車。」

  她倒也知趣,沒再問他打算如何,只聽話地將懷裡的手爐放回他身邊,搓了搓指尖,便撩起簾子出了馬車。

  下去站穩後,才彎身去拎車板上的書匣。然而剛剛轉身欲走,後面就又傳來他沉漠的聲音,叫她站住。

  她回身,沒看清時頭頂上便蓋下來一件暖烘烘的黑羽長氅,將她整個人都罩了進去。

  黃衣舍人快步走了過來,上車,車簾倏然落下。

  車蓋前那垂垂飄曳的細長黃錦被夜風颳得簌簌在抖,隨著馬車遠馳而漸漸消失在昏淡的光線中。

  她猶然怔神,待到馬車拐過街角、再也看不見時,沒拎書匣的那隻手才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上的長氅。

  鼻間滿滿都是他身上那好聞的氣味。

  不知在原地站了有多久,天上又飄起了雪。有小小雪粒打著捲兒飛落下來,正巧擦過她的臉頰,沁涼不已,這才令她恍恍回過神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2:5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8-28 10:14 PM 編輯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三十一 青州(上)

  正月初一年節,國中凡大府州縣皆放關撲三日。

  京中自正旦大朝會後至十五日元宵放燈前,皇上與平王凡駕出三次,城中禁車馬人行,待至元宵是夜,大內方立木正對瑞德樓,開御街以供京中百姓集游,奇術異能、歌舞百戲不絕於目,而樂聲嘈雜連綿數十里,舉城皆是喜鬧非凡。

  青州雖不比京城繁華,可知州衙門正月裡上下結綵,舞樂之聲、歡騰之象又何次於京城大內半分。

  城中上丘門以南一帶,皆是富豪商賈的商舖府邸,林林總總不可計極,數十條街均結綵棚,滿滿鋪陳著平日裡難得一見的奇巧玩意兒。除此之外,女子們愛用的冠梳、珠翠、頭面、衣著、花朵和男人們喜歡的領抹、靴鞋、各式玩好也都應有盡有,城中百姓們都知這是各大鋪子為了年後的兩國互市而做的打算,為的就是想吸引那些從北境以外來的買賣商販。

  嚴家在青州開的新鋪子正在虎南街的深處。

  城中商賈圈的人都知道嚴家在沖州府的生意做得極大,此次來青州開舖子正是看中了此地將與北戩互市的明利罷了,否則嚴家老爺也不會大下血本地將沖州府鋪子裡那些極名貴的花石奇物運來青州,更不會讓嚴家的大小姐親來青州打點新鋪子上下。

  十五日元宵清晨,嚴府內外甚是冷清,天上卻是冬日裡難得一見暖陽,後院階前的薄冰竟有些融化之意。

  深閨暖閣裡光影暗朦,榻上女子猶在酣睡,紅紗帳裡青絲繞頸,薄綢之下體軀曼妙。

  前院那邊隱隱約約有爭執吵鬧聲傳來,她微微蹙眉,沒有醒,只是翻了個身便繼續睡。

  未幾,屋門突然被人急叩,有丫鬟在外面大聲喚她道:「小姐,小姐!外面知州府衙裡來了人,一定要把鋪子裡的那座黃楊三本彩雕拿走!」

  嚴馥之這才醒了過來。

  睜眼,望向頭頂上的銷金彩紗輕帳,凝眉想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屋外丫鬟說的話。

  於是猛地坐起身來,張口便啐道:「還不快把我的衣物拿來?」

  丫鬟推開門,跌跌撞撞地跑進來,把腹圍襦裙挽紗絨氅統統往她床邊一堆,一邊去絞熱巾子,一邊小聲道:「那彩雕可是老爺的心頭寶貝,此次特讓大小姐一路帶到青州來,做咱新鋪子的鎮店之寶用的,誰曾想這青州府衙的人如此可惡……」

  嚴馥之利索地穿戴齊整,下床斥道:「那些都是官府的老爺們,豈容你這般背後議論?」說著,走去妝台前,拾了兩朵翠玉芍藥按在耳垂上,再一照銅鏡,也未接丫鬟遞來的熱巾子,便風一樣地大步刮出了門。

  因是元宵方燈之日,城裡面的人都起得晚,此時來上丘門一帶逛鋪子的極少,她一過府裡中庭,就聽見前面鋪子裡不斷傳出的嘈雜聲,在這左右鄰舍間極是刺耳。

  鋪子後門守著的小廝看見她來了,忙起身開閂,「大小姐,您來得正好,快去看看那些衙爺們,鬧得太不像話了!」

  嚴馥之冷著一張臉,抬腿邁進鋪子裡,就見三五個知州衙門裡的人坐在廳中,一個個都是滿臉不豫,嚴家的夥計在旁也是面有怒色,而那座黃楊三本彩雕正被一個衙官抱在懷裡。

  「大小姐!」那夥計見了她就像是見了救星,大呼一聲,眼眶都要紅了。

  嚴馥之衝他點了點頭,一攏身上絨氅,走上前來,對幾個衙管笑道:「嚴家初來青州,倘若哪裡沒守青州的規矩也是無心的,還望幾位官爺多多包涵。」

  抱著那彩雕的男人起身,打量了她一翻,臉上也擠出個笑:「嚴家的生意名揚潮安一路,哪裡會沒守規矩?只是我們弟兄幾個今日想買你這鋪子裡的黃楊彩雕,你這夥計偏偏不讓我們買!」

  那夥計急切欲言,卻被她止住,頓時悻悻地站在一旁,低了頭。

  她輕笑:「這東西本是家父的寶貝,此次割愛讓我帶來青州做鎮店之物的。可話雖如此,難得幾位官爺們喜歡,若是想買,那便買了去吧。」

  那男人聽了頓時喜形於色,招呼了身旁幾個人,轉身便欲出門。

  嚴馥之蹙眉,叫他道:「這位官爺,還沒付銀子呢。」

  男人轉身,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在青州給衙門裡買東西,可還沒聽過要付銀子的!」

  「哦?」嚴馥之挑眉,看了眼身旁的夥計,這才明白過來方才為何會吵鬧起來,只是道:「青州城內有這規矩,我還沒聽說過。」

  那人道:「你當這彩雕是給誰買的?這是奉通判王大人之命,買了送去給年前新到任的知州沈大人的!我們逛了一圈,也就你嚴家的這黃楊三本彩雕像那麼回事兒,沈大人若是喜歡你這東西,那是給嚴家天大的面子!」

  嚴馥之黛眉微揚,立著想了想,臉色未變,依舊笑道:「好說。若是能博知州大人高興一場,那我縱是十座彩雕也不敢不拱手相讓。只不過我嚴家自打做生意以來就沒記過不付銀子的賬,幾位官爺若是沒帶銀子出來也不要緊,肯否寫個字據擱這兒,也好讓我回頭向爹爹呈明,這彩雕是給青州府衙的大人們了。」

  那男人想了想,點頭道:「寫個字據有甚難的?」說罷,便問夥計要了紙筆來寫。

  她雙手抱胸站在一旁,臉上神色冷熱不辨,聲音卻輕輕的:「敢問這彩雕到底是記在通判王大人名下,還是要記在知州沈大人名下?」

  男人手腕頓了頓,偏過頭去和身旁幾個人商量了下,方回頭道:「想來若是沈大人看中了這彩雕,不日呈至京中皇上、太子座下也說不定,到時可是給你嚴家長了臉面!此物就算在沈大人名下便是。」

  嚴馥之點頭,待那人寫好,便接過來著夥計收好,然後笑眯眯地恭送幾個男人出了鋪子大門。

  待人走遠,她這一張笑臉才驀然垮了下來,回頭冷眼看著小廝夥計們,狠聲吩咐道:「這幾日倘是再有知州衙門的人上鋪子來,一律攔在前院,直接讓人來叫我!」

  夥計苦著臉應了幾聲,快走幾步,跟在她身後。

  她大步往後院走去,邊走邊冷笑道:「不過一個小小的青州知州,怕是連鬍子都還沒長齊,只當我嚴家是好欺負的不成?」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三十二 青州(中)

  正月十五夜裡,城內放燈亮如白晝,舉眾歡顏,笑語聲沸,而知州衙門的後院花廳裡更是賓客滿座,燈燭明熠,觥籌交錯間談聲不斷。

  後院屋內,沈知書正在換衣,腰間銀魚袋取了又繫,對鏡理了理鬢髮,轉身欲出。

  外面進來個二十多歲模樣的男子,候在一旁,對他稟道:「大公子,三日前您派人去送了飛帖的那些文武官吏們,今夜都來了。」

  他笑,「那便好。」抬腳出門,卻又轉頭,對男人道:「胡越林,待一會兒到了前面,可休要再喚我大公子。」

  胡越林撇撇嘴角,想說什麼,可一抬眼就觸上他嚴肅的目光,便只點了點頭,道:「聽大公子吩咐。」

  沈知書一路闊步往花廳走去,知道他這是一時改不了在沈府上的舊謂,也無多責,只問他道:「讓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胡越林壓低了聲音,道:「大公子先前猜的果然沒錯。派去大營那邊的人回來說,青州大營上下將校無一不唯通判王奇馬首是瞻,詳查之下才知,京中發來北境各營砦中的月頭銀本是皇上體恤苦戍邊境的將士們才欽詔的,可這王奇竟然說是他再三向京中上摺子請命才有了眾將士們每月的這點額外餉銀——如此一來,那些不聞京政的將校們哪個不對他王奇感恩戴德?」

  沈知書抿唇聽著,臉色越來越黑,聽到最後足下一頓,立在地上好半晌才繼續往前走去,口中不鹹不淡地道:「青州地處偏隅,潮安北路的官吏們本就是張狂得緊,誰曾想這青州的吏治竟是格外無法無天。他王奇的膽子真是潑天也似的大,連皇上的一片苦心都敢往他自己身上攬做功勞用?」

  胡越林臉色也不善,緊問道:「屬下今夜便擬草折,待明日一早大公子閱後便簽發上京,直呈太子案前,大公子覺得如何?」

  「單憑那些將校們的一面之辭,」沈知書眉頭深陷,「便是此次上摺參劾王奇,也沒法兒一下子就扳倒他。更何況他還有朝中那些東班老臣們做靠山,說不定還會反咬我一口……此事急躁不得,還需得從長計議。」

  胡越林頗不甘心,卻也駁不出口,只是悶悶道:「大公子詳慮……此事要不要先告訴老爺一聲?」

  沈知書的臉色瞬時就變了,冷哼了一聲,再不言語,足下走得飛快,沒幾步便邁階而上,直往花廳裡面行去。

  珠簾撩起,火盆舌焰噝噝輕竄,一廳酒香菜色讓人眼前一亮,滿座文武官吏們見他進來,紛紛擱下手中的酒盅,起身相迎,「沈大人」之聲響了一路。

  雖說與座眾人哪一個都比他資歷深,可卻沒有一個人敢輕怠這個他這個年紀輕輕便坐上了知州之位的「勳貴子弟」,尤是想到他那幾乎無人可比的家世,便更是對他討好有加。

  就連雖與他同階、可卻比他年長了整整十歲的青州通判王奇也是起身恭迎,笑道:「沈大人請我們來赴宴,自己卻出來得這麼晚。」

  沈知書滿臉都是笑,一個個回揖過去,最後走到王奇案旁,撩袍與之共座,笑道:「方才有點急事耽擱了,讓王大人同諸位大人們在此久等,倒讓延之好生愧疚。」

  王奇忙道:「不敢,沈大人的這一席酒菜色香味俱全,定會讓我等食酣忘歸,便是青州城內最好的館子也比不上今夜沈大人的一番心意。」

  在座人人皆附和稱道。

  沈知書笑著敬了眾人一杯酒,道:「延之此來青州,實是奉皇上之諭、受太子之所信,只願諸位大人能與延之齊心協力,為皇上與朝廷分憂。延之若是日後哪裡做得不對,還望大人們莫要吝賜指教才是。」

  王奇官袖掩杯,一飲而盡,眾人看了便也紛紛舉杯,笑道:「沈大人言重了。」

  王奇扔了酒杯,看看眾人,對身旁侍從使了個眼色,見那人小步快跑出廳,才對沈知書道:「沈大人此話當真是說到在下心裡去了。大人身為太子近臣,卻甘來偏郡歷練,當真是令在下佩服不已。」

  沈知書只是笑,「延之一肚子空學,入朝為官未幾便擔此重任,實在是惶恐不已,還請王大人平日裡於軍務民政上多加指點。」

  說話間,那個出去的侍從又已回來,兩手捧了個碩大的黑漆木盒,呈到王奇身前。

  眾人皆望向這邊。

  王奇抬了抬下巴,那人便將盒子打開來,捧到沈知書跟前。

  沈知書嘴角始終向上揚著,眼底笑意卻早已沒了,就見眼前木盒中一座上好的黃楊三本彩雕,此等奇玩之物,便是京中也難得一見。

  王奇道:「都知沈大人乃雅學之士,此次千里遠行赴青州知州之任,想必頗念京中風物。這彩雕不成敬意,權當是我等為賀沈大人上任而獻的小禮,還望沈大人莫要嫌棄。」

  沈知書想了想,又抬眼一掃眾人臉色,突然朗聲笑起來,「多謝王大人,延之還就好這個。」然後便上前接過那木盒,轉手交給胡越林時臉色微變,卻也沒再多說什麼。

  王奇看了,微微笑了笑,沖在座文武官吏們一揮手,眾人便都坐了下來,繼續談笑宴飲。

  沈知書坐下時低聲道:「王大人此禮當真貴重,殊不知是花了多少銀子才買來的,倒讓延之如何是好啊……」

  王奇仍是微笑,「也是旁人送給在下的,沒花什麼銀子,沈大人高興便好。」

  胡越林在後立著,不動聲色地低眼,將那彩雕上下打量了一番,終是在盒子內角看見了小小的一個「嚴」字。

  廳外夜空月朗星稀,樹枝纏雪似銀,一地清輝。

  **************

  翌日天晴,太陽才剛露了個臉,府衙後院便有下人穿堂一路急行,直去沈知書的房前叩門。

  「大人……」

  沈知書人尤在床上未起,聞聲抬手攬帳,啞聲應道:「何事?」

  那人怯聲道:「府衙門外來了個女子,擊鼓不走,說是來向大人討債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3:11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8-28 10:14 PM 編輯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三十三 青州(下)

  沈知書懶懶地起身,揉了揉因宿醉而頭疼的額角,定坐了半晌,才讓人進來服侍更衣洗漱。

  青州民風不比京中,北地之人又頗多恣肆狂意之徒,他自到任以來也遇過不少難纏的刁民,因是此時聽人說有女子來討債便也沒放在心上,只當又是哪個想來舉狀的女子找的藉口。

  待到了府衙前堂,卻見一個狐裘翠裙女子攏著雙袖,好整以暇地坐在凳上,一雙眼睛明亮如星,盯著他一路走進來。

  胡越林站在一邊,手裡捏著張薄薄的紙,臉色微有尷尬。

  她見沈知書走近,這才起身,淺淺一躬身,「民女嚴馥之,見過知州沈大人。」

  那「知州」二字還咬得頗重,倒有些諷刺的語氣在裡面。

  沈知書站定,此時看清了她的面龐,不覺一時怔然,想起她正是那一日在沖州府嚴家的博風樓裡見過的那位女子——

  嚴馥之更是眯了眼,尖下巴略微抬起,嘴角一勾,笑道:「沈大人,別來無恙。」

  當初在女學裡她是暗下裡見了他的,自知他的身份,因是此時也不見慌亂,倒是他仍舊一副恍恍沒反應過來的樣子,半天不吐一字。

  胡越林慢走兩步過來,貼近他耳朵,低聲道:「大公子,這是沖州府嚴家的大小姐……」

  沈知書驀然挑眉,打量她的目光立時變了。

  嚴馥之。

  難怪那一日在博風樓裡她能那麼放肆妄為,那可是她家的酒樓,她有什麼人不敢得罪?

  嚴家在潮安北路商賈圈裡的名號他是自打來了青州後才略聞一二,可縱是知之不詳,也明白嚴家此次是為了北境的互市而特意在青州上丘門以南開了家新鋪子,而那鋪子裡的奇玩古物、花石彩雕更是多不勝數,一時間引得青州城中人人側目,而本地的商賈們更是將其視為一大對手。

  他腦中想通,臉色便也淡下來,笑著道:「沈某當日不知是嚴大小姐,多有得罪,甚是慚愧。只是不知沈某欠了嚴家什麼債,引得嚴大小姐親自登衙來討?」

  嚴馥之眸子一撇,望向胡越林手中的那張薄紙。

  胡越林已經呈了過去,聲音低得只有他二人才能聽見:「想來是府衙裡的那些人幹的。」

  沈知書飛快一掃,眉頭微皺,轉瞬即明,卻問她道:「這些人並非是沈某指使的,嚴家討債怕是找錯人了。」

  嚴馥之冷笑:「昨日他們可是說,那彩雕是奉了王奇大人的授命,買了來送給沈大人的,而沈大人若是高興,定還會命人送至京中,呈至皇上、太子座下以供賞玩。這債我不問沈大人來討,倒要向誰討去?」

  沈知書臉色本是黯著,聽了她這話後卻忽然轉亮,上前半步,低聲問道:「你方才說,是誰的授命?」

  「通判王奇王大人,」她揚眉,「怎麼?」

  沈知書凝眸片刻,忽然微笑,「甚好。」隨即轉身,望向胡越林,「去把那彩雕拿來,還給嚴大小姐。」

  胡越林臉色亦是怪異,卻也沒說什麼,轉身便回內府去了。

  嚴馥之瞧著奇怪,不知他心中在想什麼,更沒想到他會如此痛快地就把東西還給她——

  倒與她從前在沖州府接觸過的那些官吏們甚為不同。

  沈知書走到一旁,撩袍座下,又沖她道:「嚴大小姐請坐。」

  她低眼,想了一想,便走過去在他身旁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沈大人倒是個爽快人,只是我們生意人歷來講究個本利,東西雖是要還給我,可這利息我仍舊是要討一討的,否則嚴家鋪子豈不是白受了這冤枉氣?」

  「好說。」沈知書仍是笑,語氣更是爽快,「只要嚴大小姐肯答應沈某件事兒,任是多少利息,沈某都願付。」

  嚴馥之只覺稀奇,「何事?」

  裡面胡越林已捧了木盒走出來,放在了她身旁的案幾上。

  沈知書瞥一眼胡越林,又看著嚴馥之,偏過頭壓低了聲音:「嚴大小姐肯否寫一份呈情狀子,就說是青州通判王奇以皇上欲賞花石彩雕之名,在青州大行豪奪漁取於民之行。」

  嚴馥之一愣,沒想到他說的會是這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沈知書嘴角彎彎,又道:「這些俱都是屬實之事,並非是讓嚴大小姐捏造……」

  她蹙眉,「可那些話只是聽衙官們說的,我怎能肯定那些都是王大人的意思?」

  沈知書眼底微凜,緩緩道:「嚴大小姐若是肯寫這份呈情狀子,沈某不需大小姐開口討利,自會讓人免了青州嚴家鋪子將來在互市時要向官府繳的所有賦稅,嚴大小姐以為如何?」

  嚴馥之垂眸沉思,不語,可卻顯然是被他說的話勸動了。

  倘是能免將來互市中所有要繳的賦稅,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而有他沈知書做官府出面撐台,她嚴家在青州商賈圈的名望就更是令人不可小覷了。

  沈知書等著她,不緊不慢地開口道:「沈某記得嚴家在京中也是有人為朝官的,嚴大小姐的堂兄嚴橋封在宗正寺多年未得擢拔,沈某與宗正少卿孫數然恰是摯交……」

  嚴馥之抬眼,笑著打斷他:「沈大人莫須多言,明日我便遣人把呈情狀子送來給大人。」

  沈知書微笑。

  她便悠然起身,把裝了彩雕的木盒抱進懷中,「還望沈大人言而有信,過些日子定互市諸律時多替嚴家考慮考慮才是。」

  沈知書亦起身,陪她走到門外,又吩咐外面候著的衙役道:「送嚴大小姐回府。」

  嚴馥之笑著望了望他,輕聲道:「沈大人真是好手段,我當日竟沒看出來沈大人是個如此陰狠的角色。」

  當初只當他表相風流,誰曾想他會有這等心機。

  沈知書只是笑,看著她轉身前行,口中亦是輕聲道:「嚴大小姐說的話,沈某可聽不懂。」

  外面一路燦陽,冬日碧天罕見,曬得人心暖呼呼的。

  他回身,飛快地走回裡面,沖胡越林道:「今日便擬摺子,參他王奇三大罪,明日快馬簽發,直呈太子案前!」

  胡越林晗首,跟在他身後往內院行去,「正愁那王奇沒有明案落在大公子手裡,他的手下就剛好做出這麼件事兒來……此次大公子把這事兒與先前青州大營月頭銀之事一併呈奏上去,狠狠參劾王奇一番,論他三番兩次以皇上之名行欺民之事、攬皇上體恤將士之心為己功,縱是後者沒有真憑實據,也定會將皇上惹得龍顏大怒,到時太子殿下在側旁敲,朝中那些老臣們便是想要保他王奇,怕是也沒法兒保得住。」

  沈知書步子輕快,鬢髮微散,長眸閃亮,腦中閃過嚴馥之最後那頗有深意的笑容,不禁揚唇,低聲道:「當是天助我也。」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三十四 鋒芒(上)

  「咣當」一聲,本已落了鎖的翰林院大門又被人打了開來。

  兩盞宮燈一閃而過,光影搖曳。

  男子大步邁了進去。

  袍下前裰被寒風吹得翻飛揚起,灰表黃裡,混映著沿縫盤旋而上的五爪龍跡,在這蒼暝夜色中猶為懾人。

  身後素月清輝輕拍院牆,那微黯的朱色上似是蒙了層紗,朦朧縹緲如在夢中。

  他走著,腦後玉簪白亮凝光,倒襯著他那一張臉黑峻得緊。

  眉頭微沉,一雙異色眸子冰樣寒冽,抿緊的薄唇似是險刃一般鋒利迫人。

  身旁掌燈的黃衣舍人步子躡淺,一副惶恐的神色,顯是知道他心情不豫,生怕哪裡做得不好而觸怒了他。

  院內積雪白痕滿佈磚道,他每一步都走得穩而重,靴下灰雪發出刺耳的咯吱聲,引得裡面廳內的人聽見了動靜,慌忙迎了出來。

  「殿下。」

  方懷一斂袖,躬身行禮。

  他不語,目光淡漠地擦過方懷的肩側,一路望進朱門半開的制詔廳中,然後直直邁步上階,進了廳中。

  一室忙碌的人紛紛住了手,表案黃宣,冷墨暖燭,襥冠玉帶各色魚袋接連入目,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孟廷輝站在最裡面,眼睫輕掀,看清了他的臉色,然後便垂了頭。

  怕是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料到他晚上會來。

  可當真看見滿面怒容的他,卻沒人再敢任意專行,俱都站定了,等他開口吩咐。

  他就只是立在門口,一個個將屋中眾人看過去,極緩,可目光卻狠烈,讓人招架不住。

  所有人都低眼,只有她反而抬起頭,逆著他的目光迎上去。

  她讀得懂他的眼神,更知道他為何會如此動怒。

  ……

  十日前,沈知書自青州簽發上京的一道奏摺讓朝中上下大起狂瀾,那道摺子連參青州通判王奇三大罪,句句如刀、字字見血,尤以青州大營月頭銀一事及其以皇上之名行豪取漁民之舉為重,令滿朝文武又驚又懼,更使得皇上龍顏大怒。

  遂令中書門下二省重臣及御史台群吏議事,本欲將其革職查辦,卻因以古欽為首的東班老臣們勸阻,以沈知書未得月頭銀一事之確鑿證據而緩圖之,終以詔王奇歸京、暫授太僕寺主事一職、留待細查而告結。

  朝中東西兩班舊臣多年來不穆已久,而沈知書作為西班老臣之首沈無塵的長子,此一封彈章更是讓兩面多年來對峙的情形愈發緊張起來。再加上太子與沈知書私交甚好,朝中幾乎人人都以為此事是經太子授意而為,且又是特意針對東班舊臣們的手段。

  私底下雖竊竊傳謠,可沒人敢在朝中當眾言之,只當此風波將告一段落,而待王奇歸京、御史台細察後再做論斷。

  誰曾想事情卻遠沒這麼簡單地就結束。

  一日前,翰林院奉命鎖院擬詔,詔諭暫革王奇青州通判一職、轉遷太僕寺主事,此詔本當以嚴辭苛訓之語氣而制,卻不料當夜擬詔之人措辭婉轉圓滑,竟是隻字不提王奇革職轉遷之緣由,且通篇詔文轉承模糊,分明是欲為王奇遮其罪失。

  此一篇草詔於清晨時分呈至內都堂,立時便被當時在內都堂治事未歸的太子撕了個粉碎。

  堂堂翰林院,竟然不明君心,擬出此等詔文,當真是忤逆不道!

  一下早朝,太子便著人去查翰林院前夜為何人鎖院擬詔,可整個翰林院竟是人人都說不知。

  分明是欲庇護擬詔之人。

  更是光明正大地昭示這些翰林院老臣們對此事的反對之心。

  直可謂是無法無天……

  怎能讓他不動怒?!

  ……

  英寡立著不動,臉上卻滿滿都是興師問罪之意。

  一屋子人都陪他站著,良久都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更不知他究竟想要怎樣,又是想要從何人何處下手。

  漫地燭色,夜裡寒風從大開的門間股股竄入,冷得要命。

  她忽然走上前去,伸手拖過旁邊的一把烏木椅子,置在高案旁,衝他道:「殿下。」

  他目光掃過來,冷然懾人,看了她半晌,才挪動腳步,走過去坐下。

  涼滑長袍一展膝頭,兩手交握。

  她又過去倒了杯熱茶,捧來他面前,輕聲道:「殿下請用。」

  他伸手握過那茶盅,不管燙意刺人,只是緊緊攥著,終於開口,卻是叫她:「孟廷輝。」

  她本欲轉身回去,卻在聽見他的聲音後依言站住。

  他道:「昨夜翰林院按月值輪排,是該哪幾位學士、承旨、修撰留夜鎖院擬詔?」

  在場數人的目光瞬時都凝在了她身上,如熊燃之焰一般,燒得她從頭到腳體無完膚。

  她不需看也知道方懷等人的目光是什麼樣的,當下搖頭,沒有絲毫猶豫地答道:「回殿下的話,臣不知道。」

  重重的一聲「啪」,那案上茶盅已經落地,官瓷迸碎,滾燙熱茶潑濺四週一圈。

  他的手肘輕倚案上,拳微攥。

  倘是目光能夠殺人,那她早已被他淩遲了千遍萬遍。

  她臉色淡然,好似不知他的怒氣有多大,竟然緩緩彎下腰,一片片地將那碎瓷撿了起來。

  他的臉色愈發冷峻起來。

  倘若這翰林院中肯有一人說實話,那人無論如何都該是她,可他怎能想到,竟然連她都有對著他撒謊的一日?

  她撿完了碎瓷,便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水亮的眼睛注視著他。

  「孟廷輝,」他又開口,眼中儘是怒氣,「我再問你一遍,昨夜留院的都是哪些人?」

  她眼底溫亮,看著他,靜靜地看著他,然後突然跪下來,輕聲道:「昨夜留院的人裡,有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3:23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8-28 10:15 PM 編輯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三十五 鋒芒(中)

  那地上猶有水漬,和方才她沒有拾乾淨的細碎的瓷渣。

  她就這麼跪在那裡,膝蓋處的緋色官裙被微微浸濕,膝下有碎瓷的邊角露出來,容色恬淡,眼裡水光潤明。

  昨夜留院的人裡,有她。

  他聽得很清楚,可眼底寒意愈重,又問了一遍:「除你之外,還有誰?」

  她竟然對他微笑,輕聲道:「自我朝開國以來,夜裡翰林院鎖院之後便不得允人再入;除皇上以外,任是三公重臣都不得踰矩,敢問今夜殿下是因何要事而壞了這規矩?」

  在場眾人誰人不知其因,偏她能對他問得出口。

  方懷在後皺眉,抬頭看她,旁邊幾人的目光也略有所變,皆是替她捏了把汗。

  英寡坐著,盯著她。

  是因何要事?

  自今晨至此刻,大內中還有誰不知道他緣何動怒?

  便是此時這制詔廳中一屋子的翰林學士承旨們,又有誰敢像她這樣無所謂地問出這句話來?

  且還用如此冠名堂皇的祖制來壓他。

  他知她最會裝模作樣,更知她這一語一字後必都藏了彎彎心思,只是此時此刻他是真的怠於再同她周旋,更不想看著她這一雙貌似清湛無辜的眼。

  指節僵冷不已,只消一動,就覺骨頭都在輕囂。

  「孟廷輝。」

  他開了口,卻只叫了聲她的名字,再無一字。

  她低眼,知冷暖懂進退,聽得出他那三字下的戾氣有多重,當下垂袖,伸手從袖袋裡摸出本薄折,雙手捧著,畢恭畢敬地呈至額前,「昨夜諸位學士、承旨奉命擬詔,臣以修撰之身在一旁祗候,待草詔擬畢後謄抄入宣。可臣之前位低歷淺,未曾於夜裡留院祗候過,昨夜乃是頭一回,因而不懂規矩,錯將廢稿當成草詔謄抄了一份。今晨舍人將抄本呈去內都堂給殿下看前也未及詳查,乃致殿下如此動怒,竟不顧壞了祖制而夜裡來院問罪,此種種俱都是臣之失責,這是臣的請罪摺子,還望殿下息怒。」

  人人愕然。

  身後翰林院諸人誰也未想到她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可縱是心中再驚再奇,面上也作不動聲色狀。

  他的臉色亦是遽變。

  怎能想到,今日令大內禁中內都堂六部乃至秘書省同諸館閣大為震動的這一封草詔,竟會被她三言兩語間就化作誤會一場。

  更想不到的是,她竟然連請罪摺子都擬好了,好似是早知他會來,所以特意在此等著他來問罪一樣。

  這是在逼他不得不信她說的話。

  可他又如何能真的相信她說的這番話?

  即便她從前了無經驗,也不可能當真會傻到把廢稿當成草詔謄抄入宣,而擬好的詔書在發往內都堂前又怎會沒人再查一遍?

  但她既已這般說了,翰林院的老臣們更不會開口相駁——她一個人把所有的罪責都攬了,他們只怕是高興都來不及,又怎會說她所言不實?

  然而廢稿終究是人寫出來的,縱是因失誤而錯謄流出,也足以證明翰林院眾臣對王奇被罷青州通判一事的態度。

  可他卻沒法再詳究。

  她的雙手一直高舉著,十指微曲,那一封薄薄的摺子安靜地躺在她的掌心裡,亮白如雪芒,刺眼萬分。

  他的火不僅沒有消褪,反而被她這一齣主動請罪的戲碼激得更加旺盛,可臉色卻已不似先前那麼黑——他自十四歲那年便入都堂視事,觀風起潮湧大小政事無數,又豈是不會演戲之人?

  於是他微微揚唇。

  然後伸手接過了她的摺子。

  心底卻是狠狠地道——

  孟廷輝,今日你為博翰林院眾臣之心而自甘領此烏有之罪,它日可莫要後悔失了他的信任。

  他一邊翻開摺子,一邊低聲道:「如此重責,豈容你這般兒戲?罰俸半年,從此夜裡不得留院祗候,倘是……」目光在掃遍摺子後突然一滯,話也跟著頓了一下,眸子又重新瞥向她,然後才道:「倘是以後再誤一事,便永不得再入翰林院。」

  語氣雖寒肅平緩,可捏著摺子的兩指卻緊得要命。

  她伏身叩下去,開口道:「謝殿下不貶之恩,臣以後在翰林院定當竭力盡心,再不敢犯一差半錯。」

  他看向她身後眾人,翻肘立案,指間捏著的摺子譁地一下垂落開來,上面的字不算小,足以讓眾人看清,然後他一晃腕,那摺子一角便挨上了案邊的宮燭青苗,嘶啦一下便著了起來。

  她聽不見他開口,便一直叩在那裡,兩手壓的地方滿是碎瓷,紮得她掌心生疼。

  方懷突然出列上前,躬身道:「殿下恕臣直言。孟廷輝自入翰林院以來便兢兢業業、恪盡己責,此次謄錯詔書一事也是偶例,倘是罰她從此夜裡不得留院祗候,臣以為過重了。」

  此言一出,其餘眾人皆是紛紛附和。

  她猶然跪著,一動不動,額首伏地,讓人看不清她臉上神情。

  他看著那摺子被火吞噬殆盡,搓了搓指尖沾到的灰,竟是痛快地應道:「便聽方學士之言,只罰她半年俸祿。」

  她立時道:「謝殿下。」

  聲音輕輕柔柔,直直敲進他心底。

  他起身,臉色轉緩,對著方懷及其餘幾人道:「如她所言,未經先行請旨,我今夜來此確是壞了規矩。」

  一屋子人皆言不敢,垂了頭恭送他出門。

  待他走了出去,遠遠地沒了影兒,才有老臣轉身將她從地上拉起來,疼惜道:「這地上冰冷,又有瓷渣,跪了這麼大半晌,只怕是難受壞了罷。」

  她笑著搖頭,「不礙事。」

  方懷撇眸,定望了她一陣兒,遂道:「你今夜便先回去休息罷,明日一早再來找我。」

  她乖靜地應了下來,去收拾了自己的物件,披了厚襖,便出了門。

  外面寒風刺骨,官裙下面被茶浸濕了的地方瞬時結了層薄冰,硬硌硌地敲著她的膝頭。

  一出翰林院大門,轉向御街,沒走幾步,她便被人一把扯了過去,來不及反應時足下一絆,身子驀然跌進男人的一雙臂膀中。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三十六 鋒芒(下)

  靜夜中,長長的御街上了無人聲。

  不遠處翰林院朱牆高簷下洩出的昏黃光線斜漾過來,淡淡映亮了她眼前的男子面龐。

  一張臉寒如千年冰殼,異色雙眸中滿滿都是怒意。

  夜風輕過,撩起她的緋色襦裙,滲骨涼意一點點侵上來。

  她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殿……」

  甫一開口,她的下巴便被他狠狠捏住,抬起來。

  她差點咬到舌頭,唇微張,看著咫尺之間的那張臉,一時間連呼吸都忘了,只見他唇邊慢慢地洩出白氣,這才幡然回神,攥緊了手中的書匣。

  知道他會動怒。

  抑或是,他的怒火從始至終就沒褪祛過。

  沈知書參劾王奇一事,他心中定是偏袒同意的,然因古欽之故而未能將其革職卻詔還歸京,只怕他早已是大大不悅;翰林院此番光明正大舉反對之意,他竟是因她而連火都撒不出來,叫他如何能嚥得下這口氣。

  她過往種種私行犯上之舉,他未與她真正置氣;可這回在朝政上她擋他之路,他絕不會這麼輕易地就放過她。

  更何況,她在那摺子上還寫了……

  「你可知自己都寫了些什麼?」他開口,語氣沉僵無比,「古欽乃二朝老臣,為國為民不可謂不嘔心瀝血,縱是於朝政上與我意見相左,又豈會行此忤逆上意之舉?」

  她低眼,不去看他怒色,只道:「殿下意欲在此處對臣如何?就不怕會有人看見?」

  「孟廷輝。」

  他手上力道加重,她的下巴驀然一痛,抬眼就見他那愈發不豫的臉色。

  她微微咬唇。

  知他不喜多言,可他每次一叫她的名字,就會讓她從心尖上都開始發顫,那三個字從他口中道出,縱是怒火橫生,也掀得動她百般瀲灩之情潮。

  她一字一句道:「臣在摺子上寫的俱都是實言,殿下願信便信,不願信則罰臣,臣絕無二話。」

  他猛地鬆開手。

  豎格紅線,一行二十四字,工工整整洋洋灑灑的一封請罪摺子,縱是他後來揚手示眾乃焚之,又有誰能看得清她壓在底線上寫的那行蠅頭小字。

  昨夜確是她留院祗候。

  張仞、劉剛二學士接內都堂來人傳古相手諭,乃鎖院制詔。

  短短一句話,竟是扯了三個重臣進來,話鋒更是直指當朝首相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古欽,其意若何,他能看不懂?

  他能因翰林院所制的那封草詔而動怒,卻絕不肯因她這不知真偽的一句話而對肱股忠臣起疑。

  之前二府三省重臣共議王奇一事時,古欽縱是多有持異,卻也是因沈知書於青州大營月頭銀一例上未舉確鑿證據罷了,絕非是因私心而欲偏保王奇一人。

  他是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從翰林院的其他人那裡求證,她這所言究竟為實為虛,更遑論他究竟是該信還是不信她。

  不由想起那一夜她對他說的那番話。

  她欲博翰林院老臣之信任,且又欲對他恪盡忠責,因是行此種種之事——可他當真能信她那番話否?

  安知她不是因一己之私慾,二面討好,二面做人,挾他之親信而在翰林院眾人面前演戲,又借翰林院之內事而在他面前汙擊朝中忠臣?

  他不會傻到受一個女人擺佈。

  然而他也從未像此時此刻這般因一個女人而大動肝火,甚至因她而起了怔疑退卻之心。

  縱行如劍,而勢平八荒四野。

  他自幼便聽父王之教誨,多年來於朝政上兼聽而獨斷,何時被人攪得這般錯亂無決過?

  他一早便知她不可小覷。

  可他絕沒料到她一次次地讓他對她另眼相看——可看卻看不透,她這心底裡存的,究竟是忠義還是……

  「殿下。」

  她輕聲喚他,下巴微仰,眼角水露盈盈。

  一副嫵靜的模樣,臉上全沒了方才在制詔廳裡跪著時的那種倔強和強韌的神色。

  他沉眉,腦中陡然閃過的是當初她在東宮內殿中、在他冷案上的挑逗之樣,更是想起了那一次她在北苑騎射受傷時、伏在他那匹高駿戰馬上的柔弱神情。

  她當真是叫他琢磨不透。

  這張臉龐如此年輕單純,這雙眼睛如此湛澈透亮……她望著他時,就像是要一心一意地望著他,什麼都不想,只是望著他,就好。

  忽起一陣狂風,吹動樹梢積雪,撲簌簌地落了下來,蓋過他與她的肩頭,擾斷了他的思緒。

  她抽了抽鼻翳,低聲道:「殿下,臣很冷。」

  他不語。

  她輕輕跺腳,又道:「殿下,臣自未時以後便沒吃過東西。」

  他仍舊不語,好似沒有聽見她在說話。

  她鼻尖紅紅的,一雙眸子裡的水好似也被凍住了,目光半晌不移,只是看著他,繼續道:「殿下,臣再在此處站下去,就要因饑寒交迫而暈倒了。」

  他眉頭動了一下,聽她聲音甚是可憐,可卻不信她的話。

  天知道她又要玩什麼花樣。

  她看著他,眼睫忽而一扇,垂了眸子輕嘆一口氣,雙腿一彎,身子驀然朝他那邊倒去。

  他反應不及,只下意識地伸臂一攬,叫她不要跌傷。

  卻不料她歪了腦袋,一張小臉準確地埋入他襟前厚袍裡,緊閉雙眼,再也不動一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3:50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8-28 10:16 PM 編輯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三十七 冊妃(上)

  他攬在她腰間的手臂有些僵。

  低眼看她,見她埋了頭在他胸前,半側的臉頰色澤蒼白,呼吸淡淡輕輕的,好似是真的暈了過去。

  他叫她:「孟廷輝。」語氣仍舊是生冷含怒,隱隱帶了威脅之意。

  她不語不動,就這麼倚靠在他身上。

  縱是隔了兩人厚重的冬衣,他也能感受到她身子的柔軟曲度,在這寒冷寂夜中一點點地擦起他體內的火花。

  腦中不可控制地,又想起了那一夜。

  他深吸一口涼風,抬眸望向遠處街角暗影中候著的黃衣舍人及車駕,然後看了看她,又低著聲音叫了她一次:「孟廷輝。」

  她還是沒有反應。

  他的胸口處有些燙,既而微微惱火,明知她極可能又是裝的,卻絕對沒法兒就這樣把她扔在這冰天雪地裡。

  於是他箍緊了她,略彎下身子撿起她方才掉在地上的書匣,然後橫臂一摟,將她攔腰抱了起來,往前方車駕處慢慢走去。

  她脖頸輕彎,臉龐半垂半側,在雪色月輝下顯得極是皎嫩,眼睫隨著他的步子而上下顫抖。

  他低眸,看著這樣子的她,心頭的火不知為何漸漸滅了。

  這麼心安理得的模樣,就好像她要他抱是多麼天經地義的一件事,從十年前的那一夜到今夜此時,她是真的全然放心,把自己統統交給他。

  她是無賴,可他竟沒法抗拒得了她這無賴。

  臨至車前,那舍人才又重新掌了燈籠,頗為知事地將光線轉向照不到她的地方,然後才小聲詢道:「殿下意欲如何?」

  他皺眉,不可能這樣子帶她回東宮,可若是送她回女官公舍亦是過於招搖,於她於己都無好處,然而冷風侵體,此地亦不可久留,兩害相權取其輕之下,便漠聲道:「女官公舍。」

  舍人張簾,他抱著她上去。

  馬車裡面一貫的暖熱,她被他放在一側軟褥上,然後聽見他低聲吩咐了些什麼,車簾驟落,軲轆聲起,車駕緩緩前行。

  光影靀暗,一片靜悄悄的。

  她一動不動地綣著身子,不敢張眸偷窺,生怕一睜眼看見的就是他那張含怒帶威的臉。

  他一定是氣她的。

  可她不知除了這樣,方才還有什麼辦法能消祛他之於翰林院一事的熊熊怒火。

  御街朱漆杈子下,他的臉黑峻如炭,因她上書言古相二字而大為動怒,責她一句,冷眸半晌,寂言良久,可那一雙眼裡透出的狠厲之光卻讓她一時驚懼起來。

  呈那封摺子時,是沒料到他會因古欽之事而如此動怒的。

  她知自己是踰矩過言了,可從未見過他能色戾似此,她在那一瞬間是真的怕了,而他盯著她久久不語,她更是琢磨不透他在想什麼、他想要做什麼……唯一的念頭便是讓他在今夜不究此事。

  於是就這樣……

  心想,橫豎他是不會對一個暈過去的女人怎麼樣的,便是他立時丟她在地、棄她而去,也好過再在這摺子一事上對她嚴究到底。

  可卻沒想到他會抱著她上了這車駕,然後送她回去。

  他每抱她一次,她便愈發貪戀起這雙手臂的力量,和他胸前那暖暖的熱意。

  她是真的想要他,極想極想、想得……

  車身忽然一震,猛地停了下來。

  外面有宮燈亮影擁簇而來,明晃晃的光線透過簾縫刺進來,陡然撕破了這一廂昏曖。

  耳邊傳來外面的說話聲,低語竊竊,聽不大清。

  她蹙眉,不知是發生了什麼事兒,可卻沒辦法睜眼去看。

  軟褥一旁忽然動了下,是他起身。

  車簾被撩了起來,宮燈之光又亮了些,就聽有稚嫩的聲音道:「……平王倒沒什麼,是皇上要找殿下,派了十餘個人在禁中尋了一圈都沒尋著,這才遣咱家來大內外省院附近看看。」

  想來是個在皇上身邊當差的小黃門。

  她心頭一緊,竟不知這深更半夜的,是有何要事惹得皇上不寢不眠,而遣數人前來尋他。

  他卻也沒問,只是低聲對人道:「我這就去。」下車後甩下簾子,又對那黃衣舍人道:「我隨他們走過去,你將孟大人送回公舍。」

  舍人微有遲疑,卻還是垂首應了下來。

  她聽清,睜眼起身之時馬車又輕晃而行,忙抬手撥開車窗厚簾,就見他黑袍清影在後,背對她朝西面走去。

  一路深雪寒心,他沒回頭,她卻一直未移目光。

  待車身陡然一傾,轉彎而行,再也看不見他時,她才默默地放下手,垂了眼。

  簾蘇垂搖,搖碎她一心期冀。暖氛輕漾,漾動她雙眼輕水。

  是夜真寒。

  **************

  翌日,待至日頭高昇,她才睡醒。

  翰林院有例,頭一夜留院制詔的,第二日不必天明前就入院,因是她慢慢梳理了,又翻了翻昨夜帶回卻未來得及看的卷簿,才收拾了書匣出門。

  路上想起來方懷昨夜臨別前囑咐她的話,因而一進朱院,過了前堂後便徑直去了編檢廳。

  翰林院裡人人見了她都格外友善,彎目笑眉的樣子,倒叫她一時間作不得反應。

  一邊有幾個七品銜的編修湊在一起竊竊私語,另一頭的幾個學士承旨也在笑論著什麼,一院光景與平常相比,竟是熱鬧嘈雜了些。

  方懷在裡面案前坐著,她走進去,將書匣擱在一旁,輕聲道:「方大人。」見他抬頭招手,她才微笑著走了過去。

  「坐。」方懷指了指一側,慢聲道:「有一事我與張大學士已商議良久,一直未得機會與你說。前段日子,門下省左司諫一缺……」

  她不甚在意地點著頭,好奇心作祟,耳朵微微豎起,細聽那面的竊竊之聲,沒多久耳邊便飄來幾句低語。

  幾個編修中的一人道:「……國書是昨兒夜裡剛由來使送到的,門下省的人一看,絲毫不敢耽擱,立時就呈至御前細稟……嗐,這不都是聽內都堂傳出來的話嗎?今日早朝一畢,皇上便詔了中書宰執入閣細議去了——太子冊妃的大事,又是北戩的公主,誰敢馬虎?……」

  她聽清,臉色驀然變了。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三十八 冊妃(中)

  方懷說了些什麼,她全然聽不見。

  甚至已忘了自己站在哪裡,正在做什麼。

  思緒恍恍回至一年前的那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沖州府的官牆上張貼著黃宣邸報,道北境將要開通互市,道沈大學士將要來潮安北路主持女子進士科州試,道太子殿下——將要冊妃。

  他大婚之後,便要登基,便要身受這天下萬民伏拜稱頌。

  一年不到的時間裡,她只覺好似又過了一個十年,日日月月飛一般地流逝,竟讓她忘了他會冊妃,會大婚。

  他是皇上與平王的獨子,是大平王朝人人敬仰的皇太子,是能夠繼承這萬丈江山、廣袤社稷的唯一人選。

  她與他的距離,直可謂天高地遠,可觸不可近。

  昨夜縱是身在那黃蓋車駕中,縱是人在他一雙硬臂中,她也走不進他心底一步一寸,更是不敢奢望那天家垂睞。

  天家,天家。

  那容貌才略天下無雙的皇上,那鐵骨昂揚氣勢迫人的平王……她就算觸得到他,又焉能豈望那二人的另眼相看。

  就連之前謠傳最盛的太子妃人選沈知禮,在這「北戩公主」四字前也頓時顯得了無份量。

  也只有此等天家貴胄,才當是能匹配他的恰適之人。

  「孟廷輝?」

  方懷皺眉,看她出神,不由嚴聲叫她。

  她眨眼,深吸一口氣,抬眸,開口:「大人。」

  先前方懷說了些什麼,好似是聽見有「左司諫」幾字,可卻不知他同她提這個是要做什麼……

  方懷道:「半月前,古相便要翰林院薦一修撰去充門下省左司諫一缺,我與張大學士商議良久未得定,終在今晨早朝之前向古相舉薦了你,調呈入夜前便出,只是現下要問問你,去門下省你可願意?」

  她腦中輕震,幾不敢信自己聽見了什麼,好一會兒才一字字地反應過來——左司諫,竟是讓她入門下省!

  此一缺雖在門下省是個小小從五品補官,可卻是能夠位在二省之內,更是能夠時時見到——他。

  經久渴望能夠被擢升,可卻從來沒有想過這擢升能夠來的如此之快,且是如此令她慌措不已。

  她低頭,顫聲道:「回大人的話,下官自入翰林院至今尚不到一年,當初以女子進士科第一人及第之身忝列正六品修撰一職已是承蒙皇上太子之恩,如今倘是受大人之薦而入門下省,只怕難以讓翰林院的其他同年們心服。大人不若待今春課考之後再看臣該適何職……」

  方懷抬手止住她的話,「左司諫一缺品秩雖低,可卻需敢諍言進諫者任之。張大學士同我本來尚在猶豫之中,可經昨夜之後,他與我都定了心思,若是要從眼下的修撰之間選一人舉薦,當是非你莫屬。你若非是因不願入門下省而推拒,那此事便就這麼定了,也莫要再多說旁的了。」

  她咬唇,不語不動,似是默認了他的定議,頭依然是低著,極力忍著不讓心底翻湧之情流露出來。

  靜靜聽著,方懷一點一點叮囑她的種種事情,將來去了門下省也莫要忘了翰林院的同僚們,或許將來不知何時又會被授為翰林學士而回院……

  她不時地點頭,以示記住了,可思緒卻在慢慢地飛散開來,直飄去隔了數條石磚闊街數堵宮牆的那一處,他在的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方懷終於說完,她也終於平復了心情,微笑著起身,眸子裡滿滿都是水,臉上一副感激之情,「多謝方大人這段日子來對下官的教導,下官今後不論身處何位,定都會視方大人為平生之師。」

  方懷點頭,臉上如往常一般沒什麼表情,可卻繞過長案,取了本書來擱在她的書匣上,「待調呈來了,你便去罷。」

  她揖拜而謝,也未再說什麼客套之辭,心知方懷極是厭惡虛與委蛇之人,便抱了書匣轉身,欲退至外廳。

  方懷卻又叫住她,聲音略低:「都說翰林院乃清貴之地,出口評人論事用辭常常分寸太過,但翰林中人縱是張狂忤逆,也總是光明正大之徒。待你去了二省之內,才會知這朝堂上下雲湧如何,遇事須得三思而後行。」

  她凝眸,臉龐微微偏了偏,才一笑,點頭而退。

  檢修前朝地方誌的丈高卷簿都已被收拾妥當,移交給其餘接手的編撰們,她把案上的筆墨石硯擺放整齊,朝屋外望去,日未西跌,時辰尚早,竟叫她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未幾,外面有緋袍官吏入院,來遞內都堂簽發的調呈。

  方懷代她接過,於眾人面前宣讀。

  她安靜地站在案後,聽著聽著,便不由自主地挑眉抬眸。

  沒料到,除了要調她去補門下省左司諫一缺外,竟還加授校書郎、符寶郎,諭令中言,此乃太子特恩,又詔她即刻接了牌子去門下省祗候。

  在場眾人包括方懷在內,皆是驚訝不已。

  本以為她昨夜當眾讓太子下不來台,太子當是怒不可遏,從前種種風傳謠言也已煙飄雲散,誰曾想太子竟會又有特詔賜下。

  她孟廷輝,二十年來第一個三元及第的女狀元,第一個能入翰林院的女進士,第一個能以校書郎、符寶郎、左司諫三職並兼之身入門下省的女官。

  這種種先例,竟都為她而開。

  沒有一個人人知道太子究竟是怎麼想的。

  可卻沒人吭一聲。

  她已不算是翰林院的人了,縱是方懷也不好開口再說什麼。

  來遞敕令的官吏立身於一旁,看她道:「孟大人,若是都交待妥當了,便隨在下入左掖門去罷。」

  她心有千疑,亦是不解他究竟意欲如何,可仍是不動聲色地接了調呈和牌子,只隨手拎了她那個大書匣,隨那人出了院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4:0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8-28 10:19 PM 編輯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三十九 冊妃(下)

  過了北廊外橫門,遠望可見簷角飛峭、宏偉森肅的大慶殿半隱在宣德樓後,其上亮彩琉璃瓦映出的光直銜天幕,太陽西移,遠遠天際似也被鍍上了一層薄金,如夢一般,頗不真實。

  她走著,低眼看著腳下的塊塊宮磚。

  或粗或細的紋逢中嵌滿了冰渣子,令磚面上的那些神獸圖案愈發清晰。

  龍章鳳案,雙雕突魑……一個個都是森冽不已,足令觀者膽寒。

  領她去門下省的官吏一路不曾開口吐露半字,只大步大步地往前走。

  她便也未言,只跟著他大步大步地往前走。

  入左掖門,順南廊下慢行,過樞密院,過中書省,再過內都堂……門下省的寬寬門階便在眼前。

  那人也未先行入稟,只回首對她微微一點頭,道:「孟大人。」

  她會意,不由定了定神,在他身後踏階入內,走過一段迴廊,便由他帶著進了東南面的一間敞廳。

  一路上遇人不少,可這些人皆是神色匆匆,不論是朝外走的還是往裡來的,在看見她時也至多是目光略晃,面上均無訝然之色。

  她心底卻訝然起來。

  想當初她以女子之身入翰林院時,那滿滿一院男子誰人不將她當作稀罕之物來打量,本以為今日入門下省也當得似彼之「待遇」,卻不料這裡的人竟是根本就沒把她當成一回事兒。

  走至此處,那人才終是開了口,道:「二省諫院內凡十一人,除左散騎常侍一缺尚未補外,其餘同僚們皆在此廳內供差。」

  她衝他笑了笑,以示明白,隨即抱著書匣走了進去,按他所指將東西放在一張空案後,然後才問道:「還未請教大人姓名?」

  那人亦笑了笑,「敝姓曹,單名一個京字。在下不比孟大人,舉進士至今將要四年矣,卻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左正言。」

  孟廷輝動眉,定睛看了他一會兒,只覺他面色暖然,可話中卻隱隱有諷刺之意,半晌才微微一笑,道了句:「曹大人過譽。」轉身向裡面簾後望了望,又問道:「既如此,不知郭大人眼下在否?」

  曹京也向內張望了下,見似是無人,不由扭頭去向旁邊坐著的幾人道:「這位便是翰林院舉薦來的那位孟大人……」見幾人都是一副瞭然的神色,他才又笑問道:「郭大人先前不是說要在此等著見她一面麼,怎的眼下倒不在了?」

  一人探頭朝外面看了看,見無人經過,便湊過來些,道:「你不知道,之前你拿了調呈剛走沒多久,內都堂那邊便來人傳話,說是平王孤身獨來,讓中書門下二省凡三品以上的主事者都過去!」

  曹京面露驚色,「平王?」

  孟廷輝挑眉,抬眸看過去,心頭亦是小驚。

  自十年前太子參豫朝政以來,便不聞平王過問國政軍務,更不聞平王再入內都堂視事。

  雖是人人都知,這江山天下、萬丈社稷當有一半功歸平王,可平王之於此事卻是一向雲淡風清,便是皇上多次下詔請進尊賜,也都一概拒之不受,這麼多年來唯一在乎的便是皇上的安危體泰。

  前不久朝中還有傳言,道皇上之所以要退位讓政給太子,實乃是平王動了想要返居舊都、與皇上共享天年的念頭。

  皇上與平王其情之深,但凡在朝者誰人不知,因是此言一出竟也無人不信,都在心底暗嘆不已。

  可怎知,平王竟會於今日破了已徇十年之久的例,再度前來內都堂過問朝政!

  曹京一時滿面好奇,又是一副錯過了好戲的扼腕神情,傾身過去低問道:「你們可見了平王氣度如何?久聞平王當年聛睨天下之雄風,可我入朝四年來竟是從未得見……」

  那人搖頭,輕嘆:「除了平王所詔之人,中書門下二省其餘的官員們哪個敢不知死活地去內都堂瞧熱鬧?……也是在你回來前不久才聽那邊出來的人說——平王當著那些二省老臣們的面摔了相璽!」

  曹京咋舌,「何事能惹得平王動怒?」

  一旁又有人湊過來,詭笑道:「虧你還是諫院平日裡最知事的人,這都想不出來?今日早朝上最惹群臣湧議的事是什麼?早朝一畢,皇上詔了老臣們入閣又是要議什麼?」

  「自然是太子冊妃一事。」

  曹京還未開口,孟廷輝的聲音便自後面傳來,輕輕軟軟的。

  幾人回頭,就見她眼神明亮,臉上笑意盈盈,顯是已聽他們說話許久,忍不住要插一句嘴。

  那人笑了笑,「孟大人果然聰明,人在翰林院都能對內朝的事知道得這麼仔細。」

  孟廷輝上前兩步,抿了抿唇,又道:「我也是聽你們議論的有趣,以前在翰林院的時候可聽不到這麼多事。」

  幾人臉上均是微露得意之色,曹京也笑,對那人道:「如此說來,平王是不樂意那些老臣們所奏欲請太子尚北戩公主為太子妃之議?」

  「定是如此,」旁邊一人接口道:「不然怎會皇上那邊才議完沒多久,平王便聞風而來來內都堂威示一干老臣?本是聽說古相最為推促此事,平王人至內都堂時正見中書省的人擬撰應請文書,一下子便惱了……可眼下看來,二省之內怕是再也無人敢奏議應允北戩國書之請了。」

  曹京臉色變得有些古怪,嘴唇動了好幾下,才低聲道:「……二國修好,連皇上都未示反對之意,平王為何極不願太子尚北戩公主?莫不是從前聽到的那些傳言是真的……」

  他這話一出,幾人均是面色不自在起來,半晌才有人小聲道:「那些傳言誰知真偽,只不過平王從前在位時便與北戩有過不少過節,想來不願讓北戩的人將來坐上後位也在常理之中。」

  孟廷輝在旁細細地聽他們說的話,心中雖不知他們所謂傳言是什麼,可也多少明白了,這太子將冊北戩公主為太子妃一事定是要無果了。

  心頭好似有一塊巨石瞬間被人挪去,整個人都輕鬆了不少。

  她對幾人揚唇淺笑,一臉不明就裡的模樣,轉了身子回案去收拾她從翰林院帶來的東西。

  方一俯身低頭,廳門處驀然傳來一聲涼涼的低喚——

  「孟廷輝。」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四十 餘波(上)

  幾人聽見這聲音皆是驚了一下,其中一人飛速回頭,待看見門口之人,登時慌得連手中的筆都握不牢了。

  「殿下。」

  紛紛正身低頭,斂袖道。

  孟廷輝手上收拾東西的動作未停,眸子輕抬,緩緩望過去,目光在他那張自打她入朝以來便不見其笑的臉上逗留了片刻,才道:「殿下找臣何事?」

  方才她與這幾人只顧議論內都堂的事情,連他來了都沒發覺,更是不知他在那裡站了多久,又將他們說的話聽去了幾成。

  看著這幾人在看見他時那誠惶誠恐的表情,她忽然有些想笑。

  在翰林院待得久了,這「清貴衙門」中的人哪一個會怕朝中重臣貴勳,便是那一夜他怒氣騰騰地來興師問罪時,一院諸臣也沒有當場面怯過。

  她不曾想到,到了這中書門下二省的地界,他的威勢竟好似大了數倍,單看這幾人的樣子,也能想像得出他平日裡在二省都堂內是如何治下視事的。

  於是她這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倒讓旁邊幾人愣了愣。

  英寡只是淡望著她,聲音依舊涼涼的:「隨我去內都堂,日落時分可走。」說罷,便轉過身去,走出了幾人視線範圍外。

  她低眼,手上的動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未想過第一天來門下省便能被傳至內都堂祗候,雖知左司諫一職位低言重,可這突如其來的加寵還是讓她不能一下子適應。

  更何況,若是單單傳她去內都堂,大可隨便遣個黃衣舍人來傳話便可,他何必要特意來此一趟?

  雖有疑慮,可還是不敢怠慢,她隨手將東西放妥,理了理官服,便直身欲走,可才一抬頭,就見身旁幾人正默聲望著她。

  這目光,三分吃驚三分不信三分嫉妒,還剩一分隱隱約約的敬服在內。

  她彎唇,亦是默聲回望過去,然後便快步走了出去。

  受翰林院二位大學士舉薦,蒙皇太子特恩,她以一身三職入門下省之事怕是無人肯服,可他竟然屈尊親來傳她去內都堂,這又是多大的榮耀和寵信,只怕這諫院中的人看了之後,沒人會敢對她不敬。

  廊角琉璃瓦光五彩耀目,他的肩頭亦是染就一層薄輝,人立在簷下,猶如崖邊奇松一株,挺拔峻峭得讓人不能直視。

  她知他在等她,便垂手輕走過去。

  心頭忽動,有小朵小朵的浪花在胸腔裡翻躍,讓她隱隱顫抖,呼吸微促。

  想開口,問他為何會親身來此。

  可卻不知為何,竟是怎麼都問不出這話。

  他看見她來了,也無多言,只領了她往西面行去。

  一路上廊柱錯落,細雪映朱,偶有鳥飛振翅,嚓嚓聲更顯得他二人之間靜謐無聲。

  她終於開口,「殿下是從哪裡過來的?」

  先前同那幾人閒言時,未曾聽說他在內都堂,想來平王沖老臣們發火時他應是不在場,可不知眼下他是否已聽說了此事。

  他道:「樞府。」

  言簡意賅,步子不頓,語氣一如既往的涼漠。

  她低應,辨不出他究竟生氣了沒有,便是尋常百姓,在聽見旁人在背後議論自己大婚之事時怕也會惱,何況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又如何能夠真的不氣不火。

  可他眼下這模樣,竟似方才那些人所論之事同他絲毫無關一樣。

  她又問:「臣今日接調呈,才入門下省,人還未站穩便被殿下帶去內都堂祗候,殿下這樣是否考慮欠妥……」

  他足下一慢,人停了下來,側頭低眸,目光探進她眼底,「你孟廷輝還有怕的事情?」

  此話語氣平平淡淡,可卻讓她脊背一寒。

  至是才知,他其實是全聽見了的,他對於她所說的那些話是存氣帶怒的。

  她低頭,「臣妄議平王、殿下,臣有罪……」

  他打斷她:「你沒罪。」然後繼續往前走。

  她識相地閉嘴,可卻愈發想不明白他,不知他這一句一變的態度是什麼意思,索性直截了當道:「朝中上下為了太子妃一事已是亂議紛紛,卻不聞殿下自己究竟意欲如何……殿下可願尚北戩公主為太子妃?」

  他走著,不語,目光始終望著遠處的殿牆。

  她想了一想,忽而想起他說他才從樞府過來,腦中一閃,片刻後微嘆,「臣這話倒是問得多餘了。殿下雄心壯志,又怎會願意讓區區一個北戩公主擋了殿下的宏偉大業。」

  他驀然開口:「你放肆。」

  她便閉嘴。

  是放肆,可她何時不放肆過,他不是不知她大膽放肆,可他一次次容忍她,又對她加恩加寵的,這究竟又是為了什麼。

  二人一路再也無言,直待走到內都堂北面的寬闊磚廊上時,她才又道:「其實對於殿下來說,只要不是北戩宗室之女,冊誰為太子妃都無甚緊要的,不是麼?」

  他在她身前半步,聽見此話時身形忽滯,可卻未回頭,也未開口,直直大步進了內都堂的門。

  裡面紫袍金銙滿滿映目,高案雪宣朱墨籍亂,人聲嘈雜,議論之聲不絕於耳,顯是一副亂陣未平的樣子。

  她跟著他走進去,可卻像空氣一樣,一屋子人裡好像沒有一個注意到她,目光盡數凝去了他身上。

  他入案落座,身子往後一倚,眸光掃了掃都堂裡今日值印的人,順手翻開案上落著的卷宗。

  東面一角有些動靜,未幾便見古欽持了摺子過來,遞上去:「殿下。」

  他接過,翻開看了看,望向古欽身後的幾人,坐定不語。

  古欽道:「此為臣等奏請回絕北戩來使之請的聯名摺子,殿下若是無異,便儘早落璽定音罷。」

  英寡將摺子扔在案上,「今晨聽說古相銜領一眾老臣在景德殿勸皇上應允北戩之請,怎麼眼下說辭卻變了?」

  古欽垂首,「臣同幾位參政多番商量,以為……」

  英寡不客氣地打斷道:「是因父王來過。」

  幾位老臣臉上都變了變,卻也沒有開口相駁。

  他又道:「倘是我說,我要應允北戩來使之請,你們又將如何?」

  一屋子人聽見這話,不約而同地愣住。

  她站在角落裡,只覺耳膜發顫,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古欽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措辭半晌才道:「還望殿下三思。」

  他的臉色立時就黑了,「父王多年來餘威不減,古相至今仍懼其言?」

  古欽站著,不發一言。

  她心思玲瓏,看這架勢也知他是在氣什麼——他入主政事堂已逾十年之久,可一遇重事,這些東黨老臣們眼中竟仍是只有平王,而無他這太子。

  再一想到之前的青州之事,若不是這些東黨老臣們的執意袒護,那王奇又如何能不被革職徹查?

  邊上有人上前道:「臣等商議,不如請旨冊沈太傅之女沈知禮為太子妃,如此一來也好回絕北戩來使之請……」

  英寡冷眼望過去,半晌無語,隨後猛地一揚掌,將案上相璽摔了下去,一把火氣直衝衝地撒了出來:「今日便讓你們知道,這世上不只平王一人敢在你們眼前摔璽砸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4:1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8-28 10:19 PM 編輯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四十一 餘波(中)

  那璽方印半仰著,倒在眾人腳下。

  紫袖挨著金銙,烏黜黜一片,比不出誰的臉色更黑更難看。

  一眾無言。

  ……

  當年天下五分,東有喜帝,西有歡王,二人本是宿仇,卻在五國狼煙、天下戰火中攜手共行,橫槍立馬血染江山川原,平南岵、滅中宛、臣北戩,四國裂土,二朝相峙;然而一世死生功業終抵不過二心相纏情深,是誰讓了誰的江山,是誰奪了誰的天下,又有誰真可斷言?

  論平王一世悍主,雄踞一方聛睨萬人,知自己傷重難癒而將一家天下拱送一生摯愛,失了帝號失了江山可卻得了她,得了這大平王朝的一片盛世繁景。

  雖稱平王,可自乾德四年群臣請上尊號為輔國神武平皇之後,朝中還有誰人不知,皇上是願把這江山天下都給平王。

  而這些當年隨平王半生征戰半生為政的東黨老臣們,縱是國號已改二十五年,心中也只有平王一人是他們的君上。

  太子是平王的獨子沒錯,可太子自幼便與皇上的心腹老臣們更為親近——當年暗諫皇上殺平王以絕患的沈無塵多年來教導太子識民知政、當年隨皇上御駕親征的樞密使方愷為太子講解諸路軍務,而太子自打十四歲那年參豫朝政以來,便多與這些親附平王的東黨老臣們政見相左;雖還不至於當廷諍辯,可是以古欽為首一干老臣們心中是清楚明白的。

  眼下朝中大權東西分掌——古欽為尚書左僕射、當朝首相,而方愷為樞密使、獨掌軍務大權,其餘的知政使相及三省六部主事之職亦是由二黨平分而領;但,倘是將來皇上一旦退位,而太子一旦登基掌政,這朝中東西兩面老臣相對相峙的局面卻不知會成何樣。

  老臣們明白,朝中新貴們明白,皇上與平王更是明白。

  然而皇上不語,平王不提,老臣們皆是暗地裡舉朋黨之爭,這層薄薄的窗戶紙便從沒被人戳破過。

  可誰能想到,今日此時,就在這內都堂裡,當著兩邊老臣們的面,太子竟然親手將那層紙扯開揉碎,硬生生地衝古欽等人發了這火。

  ……

  一片靜寂無聲中,忽然有人輕輕咳了一下。

  老臣們扭頭,目光聚向角落裡的一個纖瘦人影,臉色微變,好似直到此刻才發現這屋中站了個女官。

  英寡亦撇眸望過去。

  就見孟廷輝斂袖上前幾步,小心翼翼地穿過幾個紫袍老臣之間,走到他案前,彎腰將那相璽拾了起來,捧在手中,拿官服袖子擦了擦,然後才輕輕地放回案上。

  她抬頭,嘴角揚著,眼底笑濃,看向盯著她的眾人,輕聲道:「下官孟廷輝,今日頭一回來內都堂祗候,諸位相爺若有何事,只管吩咐下官便好。」

  古欽挑眉,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這名字不是頭一回聽見,可這女人卻是頭一回看見。

  腦中忽閃而過的是一年前的春日,古府花廳中,沈知禮低眉細語對他說的那番話。

  點她為禮部試會元時沒有想過這孟廷輝究竟是個什麼模樣,甚至在聽見方懷與張仞兩位翰林學士共同舉薦她補門下省左司諫一缺時,也沒多花時間去琢磨她究竟有什麼過人之處。

  然而此時此刻,方覺出這女官是有那麼一點點不同。

  莫說在朝的女官們,便是尋常一個見慣了他們這些尚書知政的官員,在面對眼下這一室劍拔弩張的情境時,也未必能做到像她這麼坦然。

  更何況,這是她頭一次來,頭一次見到這麼多的高官重吏們。

  可她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頓時讓先前緊張難耐的氣氛煙消雲散,便是高座在上的太子,在見了她的動作之後,臉色也鬆緩了些。

  古欽收回目光,藉機上前,道:「臣等斷然不敢不尊殿下,然冊立太子妃一事非殿下一人之事,實乃國之大事,因是懇望殿下三思……」

  英寡目光凝重,嘴唇緊抿,似是怒火又起。

  「相爺,」孟廷輝的聲音滑過來,切斷了他生冷的目光,「下官有話想說,還望相爺准允。」

  古欽抬頭,正觸上她清亮無雜的眼,不由自主便道:「何話?」

  她又彎了彎唇,「下官入朝時淺,不比諸位相爺們同皇上與平王相得相近,可縱是如此,下官亦嘗聞皇上當年親政前並未大婚,而平王更是在登基掌政數年後才冊后的。」

  古欽臉色微變,卻沒有打斷她,於是她又繼續道:「於是下官想,為何太子殿下如今必得先大婚而後登基?何不傚法皇上與平王當年,先承社稷江山而後大婚冊后?如此一來,回絕北戩來使之請也是簡單多了——只道太子欲以皇上為鑑,此時並無冊妃之意便可,且又能合了平王那邊的心意。」

  話音落畢,一屋子人面面相覷,竟是無話可接。

  古欽一時語塞,沒想到她位低人膽大,竟敢在這裡講這些話,且不說旁的,單就她那一口一個太子登基,便足可謂是忤逆大膽了,可看太子的臉色竟無不豫,於是更不知是該斥她還是由著她繼續說。

  她所道之事不是沒人想過,可皇上就只有太子這一個子嗣,朝中誰人不盼太子能夠廣納妃妾、多誕龍子?

  因而縱是有人想,卻也無人敢當眾說出來,生怕會被旁人參劾為居心叵測之徒,更是因不知太子心意如何、怕說出來的話過於忤逆、以致太子直接降罪。

  可她竟然毫無顧慮地說了出來!

  她轉身,輕聲又道:「殿下之意如何?」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掃向冷案高座之上,靜默以待。

  英寡望著她,半晌都不答一字。

  她微微垂睫,又補道:「臣方才忘記說,雖是不冊太子妃,但殿下可納幾個侍妾於東宮,畢竟一朝上下都望殿下能夠多子多嗣。」

  古欽心裡一咯噔,竟不料她能把話說得如此全整,讓人挑不出刺兒來。

  英寡依舊望著她,可眸色微凜,好半天才偏過頭伏望古欽人等,道:「皇上欲於八月廿六下詔禪位,在那之前,朝中不必再提冊立太子妃一事。」

  她眯眼,嘴角垂了些。

  他分明是從禁中聽了皇上的意思才過來的,而這禪位之日已定一事老臣們竟還未聞,想必是之前皇上待平王回禁中後才與之相商的結果。

  既如此,他方才為何還要動怒還要摔璽,還要同這些東班老臣們撕破臉?

  她愈發覺得想不明白他。

  不過,八月二十六日正是他的生辰。

  還有半年時間……

  他便是這大平王朝的皇帝了。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四十二 餘波(下)

  既聞皇上不使再議冊妃一事,那便不敢有人多言。

  雖知皇上退位是早晚的事,可倉促之間聽見太子竟將於半年後便行登基大典,仍是令人有措手不及之感。

  沉默半晌,古欽方道:「既然如此,殿下以為該要如何回絕北戩來使之請才顯得體?」

  英寡道:「便依她先前說的。」

  古欽又看了她一眼,目光略有深意,卻沒說什麼,只是應了下來。

  有人上前收去先前呈上去的應請摺子,其餘人等紛紛散了開去,回案治事,未幾便聞議論低聲又起。

  他在上忽然道:「孟廷輝。」

  她抬頭。

  他敲敲案沿,竟是道:「當初禮部試判卷之夜,古相曾當面對我推舉過你,你能有今日三元及第之身,當謝古相肯點你為會元。」

  她腦轉飛快,來不及細思,身子已是下意識地轉過去,揖道:「多謝古相當日之恩,下官如今人在門下省,還望古相將來夠能多多提攜。」

  古欽臉色沉肅,「不敢。你是殿下近臣,如今居於門下省更得謹言慎行,莫要墮了殿下的名聲。」

  殿下近臣?

  她眉頭蹙起,直朝座上望過去。

  入朝至今近快要一年,她像這般見他的次數統共也不到十次,這「殿下近臣」之名是何時安在她頭上的?

  她自己倒是從未聽說過。

  英寡又道:「古相還不知,昨日翰林院謄錯草詔一事,便是她幹的。」語氣微帶戲謔。

  天靈骨蓋錚叮一響,彷彿有金物敲了腦袋,她瞬時就明白了他今日帶她來門下省到底是居心何在。

  怕是仍舊不肯信她在那封請罪摺子上寫的話。

  翰林院擬的那封詔書,究竟是古欽授意與否,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就這麼不清不楚地作罷。

  他不輕信她,她卻反而坦然了。

  朝中朋黨之爭互相汙擊之事他見得還少?若是肯這麼容易地就信了她,她只怕還會覺得有絲失望。

  是要試她,亦是要試古欽。

  她竟然緩緩鬆了口氣,被他這樣謔責,總也好過在雪天寒夜裡被他那似冷劍般的目光無言逼問。

  古欽顯是沒料到他話鋒轉得這麼快,目光一晃,低聲道:「……臣今日早朝時分見到方、張二位翰林學士,已然聽二人說了。」

  英寡點頭,神色微黯,道:「我忘了,這孟廷輝來門下省還是他二位學士今晨向古相舉薦的,竟不知那些自命清流的翰林學士承旨們會對古相如此敬服。」

  他說得輕鬆,可古欽的臉色登時就變了。

  她默聲站在一旁,就見古欽撩袍欲跪,口中道:「殿下此言是欲置臣於……」

  他挑眉,止住古欽:「古相這是要做什麼?」說著,話鋒又是一轉,直言道:「還有一事,青州通判一缺我議由曹字雄去補,不知中書這邊的意思如何?」

  古欽低著頭,道:「但由殿下決定,臣等絕無異議。」

  英寡深望了古欽一陣兒,方點頭,卻是對孟廷輝道:「你去吧。」

  屋外晚霞正紅,恰是日落時分。

  她行禮而退,待至了屋外,才覺出袖中雙手攥出了一把汗。

  不過是波瀾不驚的三言兩語,可那話中隱而不宣的深意卻足以讓聞者心生懼意,想古欽一生在朝經事無數,又怎會不明白。

  日落後風便有些涼,吹得她官服前裰翻飛揚起,露出裡面的厚重襦裙,擦得這地上積雪簌簌作響。

  她心中有事時便走得飛快,仍然在想剛才內都堂裡他的那些話,冊妃,登基,草詔,青州……他話鋒句句利落,總在她還沒琢磨透時便轉去了另一事,此時方覺自己在這都堂重政之地有多青澀。

  轉彎時忽然撞上了人,身子倒在一旁廊柱上,肩膀都磕得痛。

  她抬眼,身前半步站著個男子,約莫三十多歲的樣子,滿臉都是歉意,口中連連道:「對不住,對不住……」

  她的目光移下去,這緋袍褐靴金魚袋十二孔玉銙……再移上去,一雙細細長長卻極為明亮的眸子正盯著她。

  男子朝後退一步,抬手揖道:「想必是翰林院調補來的孟大人。」

  孟廷輝直起身子站穩,「敢問可是中書舍人廖從寬大人?」

  男子笑,「正是。孟大人果然伶俐。」

  她撥撥頭髮,垂眸道:「今日在門下省未見過大人,因是猜想大人是中書省的。中書省置官數眾,可位不及三品卻能佩金魚袋的,就只有廖大人一個。」

  廖從寬讓開路來,卻是轉向同她一起往原路行去,仍是笑道:「久聞孟大人才名,卻不想今日是這般撞上了。」

  他步子穩健,和她挨得很近,臂擺之時敞袖都能擦到她的手背。

  她不動聲色地避開些,依舊是垂著頭看腳下,「廖大人這是要往哪裡去?太子人在內都堂,廖大人不去太子身邊,倒同在下往門下省走做什麼……」

  廖從寬腳下一頓,卻探身湊到她面前,仔細將她打量了一番。那目光讓她覺得無所遁形,只得直迎上去,待他看夠了,才撇開眸子。

  他眯著眼笑道:「孟大人莫要見怪,內子仰慕孟大人才作已久,在府上時常同何某說,若有一日見了孟大人,定要看仔細了,然後再回去告訴她孟大人長了什麼樣。」

  她微微尷尬起來,「定要讓尊夫人失望了。」

  廖從寬卻搖頭:「怎麼會?孟大人雖不施脂粉,但也絕對比得過這朝中大半女官。」

  孟廷輝無言以對,自入朝至今還未碰到過似廖從寬這樣的人,本欲拔腿離去,可一想到他的身份家世,便又忍了下來,「廖大人謬讚。」

  他便又笑,「何某斗膽一請,下個月二十九日正逢內子生辰,孟大人肯否賞光來府一晤?」

  她推拒道:「到時何大人府上定是舉座重臣,在下去了倒顯得格格不入。」

  他目光古怪,「孟大人現如今亦是太子近臣,又何出此言?倘是孟大人一意推拒,想必是瞧不起廖某這等承蔭紈褲之流。」

  孟廷輝沒料到他說話如此直率,又惟恐在此處被有心人看了去,忙道:「在下絕無此意。下個月二十九日,在下必當登府會拜尊夫人。」

  廖從寬這才揚眉,衝她一笑,「到時遣人送帖子給孟大人。」說罷,便反身大步往內都堂那邊行去。

  她轉入一旁廊道,邊走,邊微微蹙眉。

  廖從寬。

  她怎會這麼容易地就撞上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4:53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8-28 10:20 PM 編輯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四十三 進狀(上)

  廖家幾代為臣,廖從寬其祖廖峻自先帝康元十一年起為相,至本朝乾德二年乃以中書令銜致仕,後於乾德五年過世,諡忠文靖公;其父廖銘襲爵承蔭,亦是官至中書令、御史中丞,後因體虛而於乾德二十二年致仕。

  廖家一門深蒙皇恩、上下通極顯要,若論厚爵貴勳,放眼朝中,除卻沈家之外竟是無姓可比。

  可廖家到了廖從寬這一輩卻是大不如前,朝中人皆暗道,廖從寬才疏雋而寡學術,然有口辯、且智多善諛;皇上因念廖家兩代忠臣,乃特賜廖從寬尚書左司員外郎一職,四年後遷中書舍人,賜紫金魚袋,例同使相三品重臣。

  廖夫人張氏正是翰林學士張仞的大千金,廖從寬雖按理來說應同西班老臣們關係親近,可實又因夫人及張仞的關係而同東班老臣們聯繫頗密,再加上他那顯赫的家世,朝中青年才俊之臣亦是頗多附之。

  這樣的一個人物,孟廷輝從未想過自己會那般容易地就與之相識、且輕易便得到他開口相邀。

  說是張氏仰慕她的才作,可張氏又是什麼人?翰林學士府深閨裡養大的千金,年輕時亦以詩賦聞名京中,怎麼可能會仰慕她的才作?

  可縱是心疑,她也無法拒之不去。

  莫說她已當面答應了廖從寬,便是單沖廖從寬在朝中東西兩面的人脈和這廖姓一字,她也沒有理由能夠不去。

  **************

  三月二十九日正逢春季課考,待從吏部出來,已是日跌時分,大內之中春色亦綻,御街兩旁桃李梨杏翠葉初露,在夕陽的照耀下更顯嬌嫩。

  廖家特意遣了輛馬車來接她,待至城南廖府時,天色已暗,府院外面一溜十六盞暈濛濛的燈籠,進去便見綵帶結樹、高閣樓臺無不點燈,處處都是長幔輕紗,足見廖從寬對其夫人張氏的寵溺之度。

  因是張氏生辰,所以不少來赴宴的朝臣們都帶了家眷來,多數千金們都是在太學讀書的,相互間也都頗為熟稔。而孟廷輝是直到來了才知,廖從寬除她之外,在朝女官中就只請了沈知禮一人。

  可沈知禮是什麼身份,張氏若請沈知禮那必也是看在沈家的面子上,她又如何能和沈知禮去比?因而她整個晚上都心不在焉的,頻頻琢磨廖從寬請她來究竟是什麼心思。

  入夜後酒宴正酣,沈知禮一手拽著細褶寬擺襦裙,一手持了酒注子,一路越過數條長案過來找她,見她便笑:「孟大人——」

  孟廷輝瞧見她的神色和動作,不由咬舌而笑:「你這是取笑我。」

  沈知禮抿唇,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腰間,又瞅瞅她的,伸手指道:「瞧,你那銀魚袋佩著可真是神氣,我可就沒有——」

  孟廷輝傾身奪了她手中的酒,拉她坐下,笑道:「喝多了罷?」

  沈知禮腦袋一歪,順勢枕在她肩頭,也不顧旁人的目光,眯著眼望著廳中最前面的三張麒麟案,輕聲道:「我可沒喝多,我若是喝多了,我可就不管不顧地去枕他的肩了——」

  這句話的尾音拖得格外長。

  孟廷輝側眸,順著她的目光所向望過去,就見那邊坐著的正是中書門下二省、樞府、御史台的三品上重臣,無一不是執政使相。

  沈知禮的目光飄乎迷濛,孟廷輝辨不出她說的到底是誰,可心頭卻漸漸硬了些——雖知她這定是酒後胡言亂語,可更知她不會無緣無故地說這些胡話。

  前面忽然響起一片笑聲,不知是那些朝臣們說了什麼有趣的話。

  孟廷輝猶在轉思,卻不防沈知禮突然重重拍了下她,湊到她耳旁道:「多虧你那日在內都堂諫言,讓太子登基前不冊太子妃……否則我早已被他當作貢牲似的呈上去了。」

  唇間滿滿都是酒氣,臉龐亦泛著酒後潮色,一雙眼中水光突湧。

  孟廷輝聽清,又望了前面一眼,然後垂眸,伸手攬過沈知禮的腰,將她拽起來,往廳東偏門處走去。

  心中已知她所道何人,不可謂不驚,可卻顧不得驚,只怕她會在這廖府家宴上做出什麼過激之舉來。

  沈知禮倒是乖,由著她一路帶了出去,靜靜地不再說一字。

  廳中觥籌交錯笑談不休,只有外面候著的幾個廖府下人看見她們出去,卻也沒有勸留,都知她二人算不得貴勳顯要之輩,因而待孟廷輝辭謝過後,便讓人去叫沈府等在外面的小廝將車駕過來。

  夜風中她二人相簇而立,寒意催褪了酒勁,沈知禮忽而蹙眉,一眨眼,落下淚來。

  孟廷輝立著未動,不知如何勸,亦知沒法勸,抬眼望向夜幕深空稀星,忽覺一陣心酸。

  這世間難事何其多也,可卻未有一事似情之難。

  縱是如沈知禮這等家世樣貌皆出眾的女子,也終是邁不過這道檻。

  睹此情境,她又如何能想不到自己,這十年,十年……這往後不知還有多少年,多少年……

  沈知禮脖頸輕彎,咳了幾下,好似想起了什麼似的,突然拽過她的手,道:「你莫要太招搖了。」

  孟廷輝回神,卻不解她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什麼?」

  沈知禮眉頭動動,好似不滿她這反應,一鬆手,道:「廖從寬之所以肯識你請你,還不是看在太子同你親近的份上……你可知近些日子來,我在職方館都能聽見人在背後議論。」

  她愈發一頭霧水,「議論什麼?」

  沈知禮一副她明知故問的樣子,「之前有次你半夜三更地回女官公舍,恰有女官看見你是從太子的車駕上下來的,此事都傳遍整個大內了,你還裝不知道?」

  孟廷輝眼底一冰,抿了唇不言語。

  才知為何人人皆言她是「太子近臣」,只怕是自她入調門下省的那一日清晨始,此事便已開始口口相傳。

  那一夜她裝暈,可她沒料到他會用自己的車駕送她,更沒料到她已是那般小心,卻還會被人看見。

  沈知禮又道:「朝中有多少女官,偏你一人能在門下省供職,且又頗受太子寵信,如今連廖從寬都肯對你示好——」她頓了頓,沒再往下說,卻是猛地一彎腰,乾嘔了起來。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四十四 進狀(中)

  孟廷輝低嘆,從袖中抽出巾子遞過去給她,「你也莫要這樣折磨自己,世上的好男子多了去了,便是當日的狄校尉……」

  沈知禮一把拍開她的手,渾身發抖。

  馬鈴輕響,沈府上的小廝從車廂後探出半個身子,「大小姐。」

  孟廷輝收回巾子,見她神情不比往常,臉上淚珠撲簌簌地滾粉而落,不禁一時語塞,也不知沈府的人望見這麼一副情景心中會作何想法。

  沈知禮抬袖抹了抹頰,迎風冷吸一大口,然後大步過去,臨上車前卻回頭望了她一眼,可又終是沒說什麼,只攬了簾子上車走了。

  身後有廖府的人過來請詢,說是可遣馬車送她回公舍去。

  她這才感到手腳冰涼,隱隱覺得自己不該知道這一切,可卻偏偏陰差陽錯地知道了,一時微惱,半晌才反身應了那人,坐了廖家的馬車往回行去。

  西津街頭夜市剛開,燈亮如晝,各色鋪子叫賣聲遠遠傳來,夜風夾雜著果子和肉的香味,令她有些恍惚起來。

  馬車從東市子橋上行過,下面河水靜淌無聲,細小的水紋漾起一稜稜的鏡樣光芒,襯得這夜色更深。

  這城中如此繁華,一副太平盛景,那街上人人都在笑,幼女少年牽著手亂跑嘻鬧,大人賞一顆從夜市攤子上買的金絲梅兒便會使他們樂得手舞足蹈。

  她忽然覺得自己有絲格格不入。

  本就是平凡人,可這麼平凡的生活她卻也從來沒有享受過。

  爹娘是誰她不知,合家歡樂她不曉,這麼多年來都是孤燈煢影,一方屋舍獨處之。

  高官貴宅中的酒宴上,她縱是一直在微笑,可心底裡也終究融不進那些家世顯赫的承蔭子弟們中去。

  這諾大一個天下,她有誰人可倚可靠?

  便是連像沈知禮那般任性地為情而醉酒流淚,對於她而言也是萬分荒唐不可為之事。

  她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偏偏戀上了那個手握全天下的人。

  因為思其人不得而去流淚,終不過是至奢無用之舉。

  她又有什麼資格去因為得不到他而傷心?

  風吹車簾,馬車軲轆咯吱一聲,竟是停了下來。

  透過簾縫望出去,見已是朱雀門外貢院一帶,鬧市已去,路寬且暗,有個宮裡的小黃門在下攔駕,道:「太子口諭,著門下省左司諫孟廷輝即刻入東宮覲見。」

  廖府的小廝鬆韁,不知如何是好。

  孟廷輝已然撩簾下車,將他遣回去,然後對那小黃門道:「有勞帶路。」小黃門步子飛快,轉向行去,她跟在後面,過了御街才又道:「敢問太子為何知道我會從這裡過?」

  那小黃門瞥她一眼,不答,足下又快了些。

  就這麼一路逆著夜風直入宮門,近東宮時她抬手摸摸髮髻,又拉拉衣裙,才隨人邁階而上。

  殿內暖意逼人。

  門板在後一合,她便躬身向座上道:「殿下。」

  英寡斜坐著,一手快速翻著案上的摺子,眼不抬地道:「廖家的酒可是美釀?」

  她知他定是知道她去了廖府,否則也不會讓人在貢院處等著她,更知他這話意不在問她,滿腔詰意甚濃,倒好像她去廖府是一件劣舉似的。

  於是便低眸視下,不吭聲。

  他又問:「左司諫一職是做什麼的?」

  她就算再傻,也知自己定是哪裡觸怒了他,不由上前小半步,輕聲道:「掌規諫諷諭。凡朝政闋失、大臣至百官任其非人、三省至百司事有違失,皆得諫正。」

  他終於抬眼看她,「入門下省還不及三個月,便能去廖從寬府上赴宴了?」

  她抿唇不語。

  他忽然揚手甩過來一本摺子,砸在她腳下,冷聲道:「我看你是身在門下省便不知自己姓什麼了。」

  她也不多語,彎腰撿起那摺子,還沒看時心中便隱約有些明白,待一翻開,只匆匆一掃,便闔了眸子,嘴角一劃冷笑。

  摺子是御史台侍御史嚴叟上的,參劾她與中書舍人廖從寬相交過密,而二省諫官最忌與給事中、中書舍人相通,遂進言限令她今後不得入內都堂等政事之地,而入中書省亦不得由正門出入。

  她合上摺子,想了想,方道:「御史台群吏每逢月末便要尋些事端以擬彈章,否則是交不了『功課』的,殿下對於這點應當比臣要清楚。想來殿下也沒打算要按這摺子所奏之法來限隔臣,只是臣不知殿下為何如此動怒。」

  他眉峰陡揚,字字有如寒潮掀滾:「數朝中多少女官,誰人像你一樣入朝一載便能官至從五品?出入中書門下二省,又有內都堂諫正之權,這二省當中有多少人都恨不得你能踏錯一步,好看你狠狠地摔下來,你知是不知!」

  她面色恬淡,微一點頭,又道:「臣自是知曉。只是臣不知,縱是臣狠狠地摔下來,那也是臣自己的事,殿下為何要動怒?」

  英寡臉色一僵,眉緊緊皺起,半晌一推案,起身走下來。

  她攏袖站著,頭低垂,看著那雙墨靴一路而來,停在她面前半步,不禁一揚睫,道:「殿下若是因臣親附廖從寬而動怒,便依嚴叟之奏,限臣不得入內都堂等政事之地,臣絕不自辯。」

  侍御史嚴叟乃是古欽一手提拔的,身處東班臣黨多年,這封彈章雖是彈劾她與廖從寬交遊過甚,可那暗下之意分明是針對他對她恩寵過甚,而她決不信嚴叟這封摺子是無人在後指使、自行而擬上的。

  連她都會懷疑,他又豈會不疑?就衝他眼下同東班老臣們這張甚於馳的關係,他也不可能真的依了嚴叟之請,限隔她於政事之地外。

  他不語,她依舊半垂頸首,只是眼中稀光漸涼。

  她雖是人處門下省、又頗多親附太子,可卻從未想過要真要與這些東黨朝臣們——畢竟同殿為臣,政見不同不足以成為黨爭之禍——可卻不料這些人會當她是好欺善壓之輩,以為一兩封彈章便能將她嚇退了不成?

  她兀自想著,又道:「殿下,臣……」

  他峻眉忽而一舒,打斷她:「你退殿罷。」

  她不由抬起頭。

  又是如同上次那般,怒氣來了又走,情緒一陣陣兒飛也似地變。

  她這才開始納悶,不知他這幾次三番對她態度多變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想來想去卻不敢多想深想,生怕自己是自作多情。

  他比她高那麼多,看著她的時候雙眸低眄,那瞳中異色愈發蠱惑她心,腦中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來之前在鬧市街前所念所想的事情。  於是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她輕咳,試著問他道:「此事並非大事,殿下遣人斥臣一頓便好,何必還要夜裡傳臣入東宮?」

  他臉色變了些,不答她話,可目光卻沒離開她的臉。

  她觸上他的眼神,聲音瞬時輕了下來,慢慢道:「殿下,臣之前回來的路上行過東市子橋,看那西津街頭的夜市很是熱鬧……臣當時在想,若是能和殿下一同去逛逛便好了。」

  他眸子略闔,眼底儘是拒人於千里外的涼意,嘴唇微動,似是欲言。

  不待他開口,她便揚唇,搶著道:「臣只當自己是在做夢,胡言亂語罷了,殿下別又斥責臣。」

  他果真沒有詰責她,反而盯緊了她,慢慢地問:「為何是想要同我一起?」

  她受不得他這似能洞徹人心般目光,立時便垂了眼,心頭在顫,好半晌才啟唇,笑道:「臣倒是想答殿下之問,可臣不敢犯皇上與平王的尊諱。」

  他何等多智善思,不可能聽不懂她的意思,可他卻偏過頭去,半天才道:「你在廖府酒喝多了,早些回去休息。」

  她料到他會是這反應,當下輕應,斂袖行了禮,慢慢退出殿外。

  外面夜霧正濃,遮蔽了天上稀星地上繁樹,將她的心浸得潮潤濕重,萬般深情,點點生寒。

  殿內燭光正耀,映亮了緊閉高門一案長折,將他的臉晃得忽明忽暗,兩個朱字,筆筆跋扈。

  喜,歡。

  她說——

  她喜歡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5:0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8-28 10:21 PM 編輯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四十五 進狀(下)

  夜裡喝了酒,清晨醒來時必是會頭痛的。

  孟廷輝擁被坐著,下巴擱在膝上,眯著眼將昨晚的事情回憶了一遍,才微微惱著穿衣下床,暗怨自己怎會一時衝動,在他面前說出那種話來,這叫她以後再看見他時該要如何是好。

  外面春日暖照,烘褪了她一心潮寒,走在路上,耳邊鳥兒脆鳴聲不斷,花香撲鼻,心頭的褶皺一點點被擠散開來,甚是愜意。

  入門下省時恰見曹京慌慌張張地要出去,孟廷輝伸手攔他,蹙眉道:「怎麼了?」

  曹京一偏頭看見是她,立馬拉了她一道往前走,語氣頗急:「孟大人怎麼現在才來,趕緊隨在下一道去南闕門罷!」

  孟廷輝微怔,邊走邊道:「南闕門?莫不是登聞鼓那邊……」

  曹京點頭,臉色極是難看:「天未亮時便有人來擊鼓,說是要要呈章申冤,鼓院的人以為又是尋常之事,接了奏疏便想將人遣回京尹那邊了事,可誰曾想那人進上來的奏疏竟是狀告太僕寺主事王奇強索民馬、傷人性命!」

  孟廷輝大驚,腳下緊跟著曹京轉了幾個廊道,一路往南闕門行去。

  登聞鼓院一向由左司諫及左正言共掌,供文武官員及士民百姓章奏表疏、經鼓院閱後可直稟天聽,但尋常百姓通常不會輕易來擊登聞鼓,縱是有人來擊鼓訴冤,那些鼓院的值吏們也都是退轉至京尹那邊斷狀,非重大之事不會輕擾皇上來斷。

  孟廷輝雖知朝中的登聞鼓制,也明白鼓院屬左司諫直隸,可卻沒想過她才補左司諫一缺不到半年便會遇上這種事情,不由眉蹙愈緊,臉色也是越來越難看,待走到鼓院門口,見了值吏便問:「此事太僕寺那邊是否已聞?」

  值吏沒見過她,轉頭看向曹京,目光猶疑。

  曹京忙道:「這是新來的孟大人,自翰林院調補左司諫一缺。」

  值吏忙行禮,垂了頭道:「兩位大人來得晚,下官之前已遣人去太僕寺那邊呈過情了。」

  孟廷輝臉色登時就黑了,「我和曹大人還未來得及詳議此事,你安敢自作主張?」

  值吏只垂頭不語。

  曹京見她動怒,便勸道:「先要狀子來看看再說。」隨即問那值吏道:「狀子呢?人還在否?」

  值吏點頭,趕緊讓兩人進去,呈了奏疏,又讓那擊鼓的人出來與孟廷輝及曹京二人相見。

  孟廷輝看了狀子,又細細地問了那人一堆問題,才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之前沈知書的一封彈章令王奇被革青州通判一職,歸京暫任太僕寺主事,待御史台詳察後再遷它職。一個半月前王奇自青州赴京,未及十日便聞御史台呈奏,言青州大營一事證據不足,而以皇上之名在青州行豪奪漁民之舉亦非其本人所為,因是請暫留其太僕寺主事一位。

  誰都知道王奇與朝中東班老臣們關係頗密,此番入京必得老臣們相護,御史台群吏又怎會真的察議王奇之罪,且沈知書在青州現如今已是獨掌衙事,更不會再千里上摺彈劾王奇,因而也就無人再就此事追究下去。

  本以為王奇理當收斂一陣兒,可誰曾想這還不到一個月,便出了這麼一檔子事——

  來訴狀的人正是京郊芾縣的百姓,代十保近百戶的民眾來擊登聞鼓的。奏疏上言,三月初時,王奇帶著太僕寺典廄署令二人、丞四人一道去芾縣收買民馬以充京畿諸路大營軍馬之用,而朝廷往年向京郊諸縣的百姓買馬皆是按比市價高一成的價格來買,誰知今年王奇竟言芾縣民馬品次質低、只肯出市價的三成付與賣馬的百姓,百姓自然是氣憤不肯——想那京畿諸路大營中的上等戰馬,十有八九出自芾縣,這些馬哪一匹是品次質低的?——當下便有人出來與王奇爭論,王奇二話不說便讓隨行衙兵持械押民,又讓人將數百匹民馬強行帶走;芾縣的百姓們無法,便推舉一人寫了狀子,到京府衙門訴冤,可京尹喬舟不問不查便將百姓的狀子退了回來,芾縣的百姓們三訴三敗,一氣之下才壯著膽子來宮城南闕門下擊了這登聞鼓!

  孟廷輝垂眸閉氣,半晌才睜眼,看了一圈這屋裡之人,將那奏疏揣進袖袋裡,轉頭對曹京道:「此事必得呈至天聽。」

  曹京卻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將她拉去一旁,低聲道:「孟大人,隨在下去偏廳說話。」

  那個來擊鼓的百姓拘謹地站在原地,一雙眼頗為懇盼地望著她,喃喃道:「孟大人……」

  孟廷輝咬咬嘴唇,「你且稍等等。」然後便隨曹京去了鼓院偏廳。

  曹京關上門,扯了把椅子來讓她坐,竟是語重心長地道:「孟大人不會不知王奇的背景,這狀子連京尹喬舟都不接,登聞鼓院就更不能接——孟大人憑什麼要把這荒唐事兒往你我身上攬?」

  孟廷輝盯著他:「荒唐事兒?憑什麼?」她微微冷笑,「曹大人亦是舉進士為官的,難道沒讀過聖賢之書?」

  曹京嘴角揚起,「孟大人莫要拿這些話來壓人,誰都知在二省為官不易,在下十年寒窗苦讀方得今日尺寸之功名,怎願就這樣斷送了前程?」他頓一頓,繼續道:「在下倒有個主意,孟大人若是拒了這狀子,那百姓定會呈奏疏至登聞檢院,而檢院隸於左諫議大夫郭大人,到時郭大人接也好不接也好,此事都與孟大人和在下無關了。」

  孟廷輝一撇嘴角,默聲不言。

  門下省諫院中的人有誰不知左諫議大夫郭合昌是東班老臣們的心腹?郭合昌又怎會不保王奇?這狀子若是被鼓院拒了而呈至檢院,那個來進狀的百姓可還有再訴冤的機會?

  她一按桌沿,站起身來,冷冷道:「曹大人的話我今日記住了,可我也想告訴曹大人一言——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便是我這苦讀而來的功名因為此事而斷送,我也不悔一分!」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四十六 心(上)

  曹京亦起身,看向她的目光頗涼,唇動似是欲言,可卻再沒說話,只是上前拉開了門,同她一起走了出去。

  一進鼓院正廳,卻見有個紫袍官員負手站在當中,正在等他們。

  而那個來訴狀的百姓已被人帶至外面,看不見影兒了。

  孟廷輝臉色不善,想到先前那個值吏說此事已遣人去太僕寺呈情,當下便沖那官員拱手道:「想必是太僕寺少卿魏明先大人。」

  魏明先微笑,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孟大人。」他看看門外,聲音不由低了些,開口倒是直截了當:「王奇之事我已聽人說了,特來此地向孟大人討個人情,可否將這狀子退回去?」

  孟廷輝聞言忽而笑了笑,「好說。」她又揖了揖,道:「在下還有事,須得先行一步,待退了這狀子後必當遣人去太僕寺稟魏大人。」

  魏明先沒料到她應得這般爽快,臉色有些訝然,可仍是微笑道:「那我便在太僕寺等著了。」

  孟廷輝點頭,垂睫攏袖,轉身快步走出鼓院,讓門外值吏將那百姓帶出宮門找地安歇一陣兒,然後自己飛快地往門下省走去。

  待到了左掖門處,她才蹙眉回頭,想起曹京沒有同她一道出來,可念轉腦際也未多想,便自己一個人回了諫廳。

  先找了起居郎問過眼下太子人在何處,然後取出狀子封了,寫了張呈情奏疏附上,然後命人將那狀子直呈東宮太子案下。

  人剛走沒多久,曹京便回來了。

  孟廷輝正色坐在案前,低了頭看卷簿。

  曹京望著她,口氣遲疑:「你當真退了那狀子?」

  孟廷輝未抬眼,只是隨口亂應一聲,沒有答他。

  他便也未再細問,目光在她臉龐上逡巡了幾圈,便歸案治事,許久都未再與她說話。

  待至酉時左右,諫院外來了人,進門便道:「孟大人?」

  孟廷輝與曹京雙雙抬頭,見是太子身邊的黃衣舍人,忙起身相迎。

  那人走過來,未看曹京,只對她道:「孟大人呈上去的狀子與奏疏太子已閱,硃批直送御史台,使人明日清晨前羈太僕寺主事王奇下御史台獄,諭令此事並同之前的青州大營一事徹底詳查,二日後由大理寺卿潘大人、刑部侍郎劉大人會同御史中丞薛大人三司會審。」

  孟廷輝聽得心驚,原只當王奇最多被勒令歸府以伺查案,卻不料王奇竟會被下御史台獄,更沒料到太子會讓大理寺、刑部會同御史台三司會審此案!

  沒想到她呈上去的狀子他批得如此之快,又是如此之狠。

  想來之前青州二事因朝中東班老臣們相阻而未能將王奇革職問罪,他心中必也是存了許久怒氣,此事正是讓他再拿王奇開刀的好機會,他怎可能棄之不用?

  曹京面色亦驚,轉眼看向她,開口卻道不出一字,半晌才皺了眉頭,朝那舍人微微一揖,撩袍走了出去。

  她望著曹京背影,半晌才收回目光,低低一籲,想來曹京心中此刻定是將她恨透了。

  那黃衣舍人又向她道:「太子問,孟大人可還有話要呈稟的?」

  孟廷輝低頭,輕聲道:「殿下英明。」

  黃衣舍人瞧這諫廳內左右無人,這才面露微笑,上前幾步到她案前,一展闊袖,從裡面摸出一個小方木盒,輕輕擱在她案上,道:「這是太子讓下官帶來給孟大人的。」

  她挑眉,看向那小木盒。

  四周方整,木色朱正,上面細細密密地雕了瓶紋,又拿彩漆勾繪過,精緻奪目。

  她心裡忽然一緊,伸手去拿木盒時指尖竟在發抖,然後當著那舍人的面打了開來,就見木盒裡面分了四個小格,每個小格裡都放了些吃的。

  一個個看過去,有梅子薑,有香糖果子,有間道糖荔枝,還有水晶角兒,無一不是剔透誘人,引人發怔。

  孟廷輝捧著木盒僵在原處,臉色微紅。

  黃衣舍人輕聲道:「孟大人,這是太子昨夜遣下官去西津街頭的夜市上買來的,在御膳房的冰屜裡擱了大半天才拿來的。」

  她低眼,合上木盒蓋子,抿抿唇,才道:「替我回稟太子:臣謝殿下好意,臣愧不敢受。」

  雖言不敢受,可她卻握緊了那木盒,掌心滾燙。

  黃衣舍人見她這樣,也沒再說什麼,只笑著揖了一揖,然後便走了出去。

  她驀然腿軟,坐了下來。

  忍不住又將那木盒打開來,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裡面的小食,看來看去,總也捨不得合上。

  舍人方才說的話仍在她耳邊蕩來蕩去——

  西津街頭的夜市上買來的……

  夜市上買來的……

  夜市上……

  她抑不住嘴角的笑意,眼底濕漉漉的,生怕這是一場夢,下一瞬便會驚醒,發現這一切都是自己幻想出來的。

  木盒上的細細紋路硌著她的掌心,一條條印進她心底裡去。

  廳外忽然有人影晃過,她這才回神,趕緊將那木盒蓋起收好,臉色亦轉,端起一副正經的模樣,執筆低頭。

  **************

  雖是春日,可日頭仍落得早,天色未幾便由昏灰轉作深青。

  門下省諸廳裡人聲已少,幾間大屋子裡的宮燭也已熄了,孟廷輝這才掩了卷簿,收拾了東西,吹滅燭火,走了出去。

  初春夜風撲面依舊寒,她攏緊了衣襟,足下飛快,腦後髮髻微散,掉出來的頭髮被風吹得淩亂不堪。

  走著走著,手便不由自主地伸進袖袋裡去摸那個梅紅色的小木盒。

  嘴角又揚起一絲微笑。

  連這夜風也變得悅人起來,腳下的長長磚道也好似不那麼長不那麼難走。

  她將下巴收進官服高領裡,咬唇輕笑。

  到底……到底不是她在自作多情。

  腦中閃過他那一張冷峻的面孔,心底頓時變得暖暖軟軟的,好似浸了蜜一般的甜。

  她深深吸了一口冷風,握著那木盒,大步轉過街角。

  朱牆下的陰影中突然竄出幾道人形,直撲向她,從後面勒住她的脖子,摀住她的嘴,然後將她飛快地拖向不遠處的一處死角。

  她喉間火辣辣的疼,驚地想叫,可卻被人摀住嘴出不了聲,只覺背後重重一痛,天旋地轉間整個人便被壓到了硬梆梆的石地上。

  胸口跟著一痛,不只有幾隻男人的手探上來,開始大力撕扯她的官服,布料被撕碎的悉娑聲細小卻令人恐懼,在這寂夜中輕輕震漾。

  她拚命掙扎,長髮碎亂地披了一身,可卻掙不過壓住她四肢的數雙手。

  寒風過膚,刺痛了她裸露在外的身體。

  有男人粗糙的嘴唇壓上來,用力咬吻她的身子,大手探下去扯落她的長裙,一邊擠開她的雙腿。

  耳邊傳來其餘男人的粗喘聲。

  她眼角一片濕,眼前模糊不已,在夜色中看不清這些人的面孔,只覺身子僵痛不已。

  伏在她身上的男人稍稍一撐,開始伸手解褲帶。

  她覺出膝蓋處鬆了些,心跳飛快,拼了力地抬腿朝前一頂,狠狠撞上了那男人的下身。

  男人低低吃痛聲響起。

  下一瞬便有一巴掌朝她右臉上用力扇了過來,力道又猛又重,登時扇得她眼冒金星。

  她淺咳,嘴被堵住發不出聲,只覺呼吸不能,然後左臉處又被扇了一掌,腦側重重地磕在石磚一角上,尖銳的刺痛一剎間抹殺了她的神智,再無知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5:2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8-28 10:22 PM 編輯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四十七 心(中)

  夜色如墨,東宮外的長道上有人快步急行。

  離殿門不遠處傳來一聲清脆的震鞭之聲,一人一馬逆著宮燈之光,倏然而至。

  勁峭的身形微動,弓劍長影輕晃,翻身欲下。

  長道上急急在走的人看清,趕忙叫道:「殿下!」然後便小步跑了過去,「殿下去了哪裡,讓小的好找!」

  神衛軍至麾校尉狄念今日奉旨入宮謁上,太子日落時分與其共赴殿前司校場習閱弓劍,天初黑時狄念謝辭出宮,而太子卻沒直回東宮,東宮一眾屬吏們皆不知他去了哪裡。

  英寡人在馬上一斜,看清來者面上焦急神色,不由又坐正回鞍,皺眉道:「何事如此慌張?」

  小黃門道:「半個時辰前沈太傅府上來人至宮門傳報殿下,說是門下省左司諫孟大人出事兒了。」

  身後殿前懸著的宮燈亮目刺眼,他逆著那光,五官模糊不清,僅留一臉寒朦夜色,許久才慢慢道:「孟廷輝人可安好?」

  未問為何是沈無塵府上之人來報,也未問這皇城地界是出了什麼事能讓沈府不顧避嫌而深夜來報,只是問——她人是不是還好。

  小黃門拾袖一擦汗,聲音輕下來:「沈府來人只說了大概,小的也急著沒細問孟大人情形,就趕忙來尋殿下了。只是看沈府那人神色尚安,想來孟大人並無大礙。」

  英寡聽清,直身催馬上前,聲音隱隱透寒:「是因何事?」說著,右手已探去取了本已收起的馬鞭,屈指攥起。

  人轉馬動,側臉微現,那宮燈暈光斜撲過來,映亮了他的半張臉,平靜無驚,甚是冷峻。

  小黃門似是有些開口難言,躑躅了片刻才上前,踮腳湊高了些,待他傾身而下,才在他耳邊低聲飛快地說了幾句。

  最後一字尾音未落,空中便響起一聲令人膽寒的震鞭之音,下一瞬黑駿已如利箭一般衝了出去,長鬃一抖劃過夜色,徒留一地月光清輝。

  男子低沉狠戾的斥馬之聲自前方傳來,小黃門渾身一抖,連忙回身往禁中外的皇城司走去。

  過橫門,馬兒四蹄狂尥震地,鞭催愈急,宣德樓前宮門處的守衛躲閃不及,險些被這一人一馬掀翻在地。

  長長御街一路冷清,鐵蹄踏地聲愈發凜人,疾馳之影一刻不停,直直衝過宮城北闕門,直往城東沈府奔去。

  夜裡寒露凝了眉梢,涼意層層滲下去,心頭滿是霜色。

  一路而去腦中只有她那雙清湛無雜的眼。

  馬兒急行,腰間冷劍嗡嗡在顫,韁攥愈緊,鞭震愈急,恨不能下一瞬便可以看見她。

  沈府高楣在前,一院皆亮,門外小廝看見他馭馬馳來,忙上前接駕,又有人入府去稟。

  英寡不顧勒韁,馬兒仍未減停時人便已縱身躍下,橫踏幾步進了沈府,開口問人時語氣卻是異常平靜:「人在哪裡?」

  小廝答:「在大小姐屋子裡。」

  他走得飛快,冷不防一人從廊前拐角處急急走出,撞到了一起。

  「殿下?」那人語氣又驚又急,聲音頗為熟悉。

  他眸光直掃過去,見是狄念,臉色微變,「你怎麼在此處?」

  狄念側身讓路,同他一道往裡面走,口中道:「非三五句能言,殿下還是先去看看孟大人罷。」

  深宅內廊回道轉,他卻走得極為熟路,大步之下未幾便到了沈知禮閨院外,就見沈知禮抱膝坐在一旁廊下,臉色頗暗。

  她看見二人,馬上站起身來,「殿下。」又看了看狄念,沒多說話。

  狄念停在外面不進。

  英寡走了兩步,卻在門口頓住,伸手緩緩解了腰間掛劍,回身交給狄念,目光探向沈知禮,「……人可安好?」

  沈知禮臉色愈發黑了些,眼中皆是怒氣,半晌才道:「還算安好。」

  他這才又望向狄念,「怎會被送來沈府上?」

  狄念挑眉,一副理所應當的神情:「臣出手救人時未考慮那麼多,當時那情形,總不能送孟大人回女官公舍罷?」

  英寡未語,才知果真是狄念救了她,可卻不願在此時多詢詳況,只是慢慢地抬手推門,走了進去。

  屋子裡面甚是暖和,長長的香帳自上垂下,逶迤在地,輕飄飄的梅瓣紋樣,柔美至極,卻顯淒清。

  他站在門口,半晌未動,只是望著床上之人。

  隔著紗帳看不太清,只見那纖瘦的身形被掩在薄被下,下巴尖摩挲著軟綢,聽見聲音後,略有不安地動了一動。

  隨後那雙眼便睜了開來,直直望向他。

  他反手闔門,向裡面走過去,臉上漠不動色,可目光卻始終沒有從她身上挪開。

  孟廷輝看著他一路走到床邊,臉色亦是淡然,手從被子裡抽出來,去掀帳子,「殿下。」

  聲音輕到不能再輕。

  英寡仍是不言語,替她將紗帳撩起來,掛上床頭兩邊垂鉤,緩緩撩袍,坐在了床邊。

  她眼底洞亮,神色異常安然,又開口:「殿下忘了,君臣有別。」說著,便撐身而起,可才動了兩下,手就被他驀然壓住。

  「沒忘。」他道,語氣寒涼。

  她低眼看了看他覆在她手上的大掌,胳膊忽然微微發顫,抬眼看去,就觸上他那辨不明道不清的目光。

  他盯著她,異色瞳底有火淺淺流過,怒氣橫湧,又攙雜著不忍憐惜。

  她身上穿著沈知禮的衣裙,露在外面的脖頸上有刺眼的淤青痕跡,顯是被人用力抓勒過;她的長髮被高高束起,右耳根處紅腫著,上過藥,可卻仍有血絲滲出。

  她似是不知痛一般,看著他的雙眼仍是清湛如常,微微揚唇,對他道:「臣無大礙,只是殿下讓人帶給臣的那個梅紅木匣兒被弄丟了,臣還沒來得及嘗嘗那些小食……」

  話未說完,她便被他猛地擁入懷中。

  她微喘,心中驀起驚瀾,下意識推拒,手剛抵上他胸前,身子便被他緊緊地一箍,再也動不得一寸。

  他滾燙的唇息貼在她耳旁:「孟廷輝。」

  她忽然淚湧。

  可卻抑住不出聲,眼一垂,淚珠兒無聲地落在他肩頭。

  手抵之處正是他的左胸,暖熱,他的心跳沉穩有力,一下下敲擊著她的掌心。

  他抱著她,不鬆手。

  就如十多年前的那一個雨夜,她渾身上下都在抖,蜷縮在他懷中不語不動,過了許久許久,終是怯泣出聲。

  他聽見她抽噎,不由稍稍放開她一些,手移上去捧住她腦後,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胸前。

  長指穿過密束長髮,觸上她腦側被撞後高高鼓起的一個腫塊。

  她悶哼,肩頸一顫,顯然是痛極。

  他馬上放開手,側眸就見她耳後血絲臉上紅印,一剎間心火又竄,燒得他整個胸腔都火辣辣的疼,五臟六肺被層層燎過,血肉模糊。

  多年來被道無情寡慾,似是今日方知,心長在身上,心是會痛。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四十八 心(下)

  他從未像這般主動擁抱過她。

  可這一抱,卻令她覺得這麼多年來所圖所想的不過就是這樣的一個擁抱,溫暖有力,堅硬悍然,足以讓她倚靠放心。

  他以為她會淚流不止,可她只小小抽噎了一陣兒,便埋了頭在他胸前,濕漉漉的長睫微微垂下,呼吸也跟著淡下來,好似氣力已盡。

  這一夜她定是又驚又懼,想必是疲累非凡。

  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屈臂攬著她的腰,讓她就這樣靠在自己胸口睡過去,低眼注視著她狀似恬靜的臉龐。

  一看見那觸目的掌括指印,他心頭的火苗就隱隱在跳。

  露在衣裙外面的肌膚上尚有這麼多的傷痕,他幾乎可以想像得出來她之前是怎樣被人欺侮的。

  撐在床邊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了攥。

  還好,她沒大礙。

  否則……

  她彷彿能感受到他的怒氣,淺睡易醒,眼皮微微一動,又睜開了眼,一雙黑眼仁兒仍透著水霧,望向他。

  他慢慢把她放平,又替她掩上被子,「睡。」

  她在頭挨上軟枕的時候蹙了蹙眉,他頓時明白他又碰到了她的傷,臉色不禁一黑,衝門外喝道:「來人!」

  沈知禮推門進來,看見裡面的情形,不由又往外退了半步,才低頭道:「殿下。」

  他橫眉,「著人去宮裡傳御醫。」

  沈知禮一聲不響地退了出去,輕輕掩上門。

  孟廷輝伸手輕扯他的袖口,「殿下又何必為難沈大人?」她轉動身子,微笑道:「臣還沒醒來時,沈大人便找了郎中來瞧過了,」她又指了指床頭放著的幾個小藥盒,「郎中說都是外傷,拿這些藥捈抹幾日便好了。」

  他看見她微微帶笑的臉,眉目愈發冷冽,一張臉黑到底,不語,探手去拿過那幾個藥盒,一一打開來,放在鼻下仔細聞過,緊鎖的眉頭才稍稍舒開些,挑了其中一個淺乳色的藥膏,劃指抹了一層,另一手去捧她的臉,然後一點點地抹在她的傷處。

  藥膏軟涼,他的手指卻極硬燙,雖是小心,可下手仍是不自知地有些重,她被他碰過的地方會痛,但卻忍著未說,只是怔怔地望著他。

  她知他一向認真專注,任是什麼事情到他手中都會做到無人可比,可她卻從沒想過他會這麼認真專注地……對待她。

  他的臉色黑冷不豫,可看著她的目光卻是溫溫漠漠,令她心跳逐漸加快,到最後臉色竟也泛紅。

  想起那一夜她對他袒露心跡時,他偏過頭不看她的神色。

  想起白日裡她接到他命人送來的夜市小食時,心裡那且驚且喜的感覺。

  她尚未問過他心思究竟如何,便遭了此事;可她看著他此時的模樣,突然覺得,有些事不是非要問了才能確認的。

  就這樣,也好。

  他替她的臉、耳根和脖頸上的傷痕都抹了藥,然後合上藥盒蓋子,拊掌於膝,定望了她半晌,才啞聲道:「……可曾看清那些人?」

  她聞言,臉色登時轉寒。

  心知他必不會輕饒那些人,更知他定是忍了許久才問出這句話,可她卻是無言以告。

  夜色那麼黑,掙扎之時她還沒來得及看清分毫便被打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已在沈府裡,連後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都不甚清楚。

  半晌,她才搖了搖頭。

  他看出她目光複雜,可不知她心中在想什麼,只當她是又想起那令人驚懼的事情,不由伸手撫了撫她的髮,起身道:「這幾日便留在沈府裡,待身子無恙了再入朝。」

  但她神色鎮定,不像是回想起不堪之事的模樣,看他要走,又突然開口叫住他:「殿下。」

  他回頭,挑眉。

  她半撐起身子,「殿下,臣有一請。」

  他見她眼中水亮,就知她心頭必又是盤算了些什麼,不禁皺眉,不解她怎會在此時此刻還有心思一本正經地向他求請,於是冷眉冷眼地看了她半天,但終是不忍駁她,只道:「說。」

  她的聲音卻涼下來,一字一句道:「臣請殿下准臣參審王奇一案。」

  「荒唐!」他想也不想地便駁了她,臉色作怒。

  且不說她現在一身傷痕,竟不多想想自己身子如何,單說王奇一案他已交由大理寺、刑部並御史台三司會審,又哪裡容得門下省去參一腳!

  她看他臉色變了,也不多言,只靜靜地一攏薄被,眼睫掀起又落,一臉蒼淡之色。

  縱是她再傻,也知今夜此事必與王奇一案有關——先前御史台侍御史嚴叟那封參劾她的摺子被他壓下不表,想必御史台的人私下定會議論太子對她恩寵過甚,而她這佞幸之名必也少不了;今日王奇又因她一封奏疏便被太子下了御史台獄,此事放在旁人眼中,定會以為又是因她擅諛所致。

  那些東黨朝臣們……

  她想著想著,額角就開始痛起來。

  她還是太天真,以為不與人惡爭便可安然無事,卻哪知她不蓄意害人,別人卻不會因此而放過她。

  說到底,此事必也是為了恐嚇她而行——想來王奇一人還不值得東黨因此事而報復她,不過是因風聞她頗受太子寵信而擔心她日後會更加得勢,所以想要使些手段讓她知道知道厲害,莫要一日到晚只知希意諛上。

  她臉色愈冷,手在被子裡輕輕攥起。

  若是要將她逼到這個份上,那便不要怪她不走為善之路。

  她抬睫,看向他道:「殿下今夜來此必又是不掩而行,想來此時大內禁中人皆已知。御史台群吏已言臣受寵頗甚,臣這清譽以後哪裡還找得回?」

  他對上她的目光,語氣不善:「你不滿?」

  她忽而一笑,柔聲道:「臣怎會不滿,臣只是……」纖眉微展,聲音低下去:「臣只是覺得,既已背了這希意諛上、佞幸寵臣之名,殿下若不允臣所請,臣這一身傷也是白受了。」

  他啞然,峻色一緩。

  忽而,忽而有些想笑。

  他知道她的小心思,更知她這是要耍小手段,可此時看著她這副模樣,他竟再也駁不出口。

  更何況,傷她之人罪不可恕。

  他雖會背她徹查,卻也知她會不甘。

  既如此,也罷。

  他斜眉側眸,低聲道:「允你。」

  她抿唇,看著他推門出去,心底驀然一顫。

  是誰說過,久不見太子笑,殊不知太子笑亦懾人……

  確是不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5:4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8-28 10:22 PM 編輯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四十九 意凶(上)

  屋外月影清斜,狄念倚在樹幹上,把玩著手中的那把劍,時不時地看一眼沈知禮,卻也無言,直待英寡從屋內出來,才站直了身子,「殿下。」

  英寡掃一眼沈知禮,又看了看狄念,一邊往外走一邊道:「你怎會這般巧地遇上此事,出手救了她?」

  狄念跟上去,輕哼道:「殿下也不細想想,此事怎會是恰巧?臣離宮未行多遠,便碰上了門下省左正言曹京,是曹京說孟大人許是有難,才讓臣返身向回女官公舍的路上去看的——」

  英寡足下僵了僵,皺眉打斷道:「曹京人在何處?」

  狄念把長劍交還給他,「臣之前顧不上多問,可又覺得此事必不簡單,便讓皇城司的人把曹京拘了。」

  英寡陡然揚眉,神色一驚:「你好大的膽子,竟能隨隨便便地讓皇城司把門下省的命官給拘了!」

  狄念低頭,「殿下未見孟大人當時的情形,臣實在是壓不下心頭火氣,想那曹京之所以知情,必與此事脫不了干係,便乾脆先把他拘了,待通稟殿下之後再細問。」

  英寡攥劍,冷冷道:「既是能拘曹京,怎麼不見你拘幾個行兇之人?」

  狄念踢了一腳地上石子,惱道:「臣趕到之時那些人還未得手,但見有人來了便作鳥獸散,動作利落得不得了,顯是事先謀劃好的。臣當時見孟大人在地不醒,一時慌了神,只急著與曹京找人將孟大人送過來,根本顧不上去追那些人。」

  路上有幾個沈府的下人走過,皆是低了頭不敢亂看。

  英寡抑了抑怒氣,待過了前堂才又道:「你今夜也算是給太傅府上惹事兒了——太傅近幾年來甚少過問政事,領了中書令銜就等著致仕了,你將孟廷輝送來沈府,倒會叫朝臣們以為孟廷輝與你、與沈家皆是交遊甚密,且太傅在東黨老臣們眼中又成了什麼?」

  狄念抬眼看向夜空,嘀咕道:「臣一介武將,搞不懂朝中這些彎彎繞繞的事情,可臣便是再不濟也知太子心裡是偏袒孟大人的,否則東班的那些人也不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英寡在沈府門前站定,聲音愈寒:「我從未偏袒過她。」然後側頭,戒道:「此事是誰所謀尚未查明,你切不可胡言亂語說是東黨幹的。」

  狄念一揮手,遣人去將二人的馬兒牽來,才接道:「此事還需查明?若非古相如今權勢滔天,那些東班朝臣安敢如此肆無忌憚……」口中之言忽然一頓,臉色變得不自然起來,目光微閃,沖身後小聲道:「你、你怎麼也跟出來了?」

  門檻內幾步,沈知禮正站得筆直,定定地望著他二人。

  狄念才一說完,立時便撇開眼,目光飄忽不定地望著遠處。

  沈知禮提裙,慢慢地走到二人身旁,輕聲道:「殿下,古相斷不會指使人去做這種下三濫的事情。」

  她未搭理狄念,可這話卻讓狄念滿面訕色,不由又看向她,飛快道:「我方才不是那個意思。」

  沈知禮慢慢地低了頭,「殿下,古相心中不會不忠殿下,而殿下也不會不明白,為何還要……」她一哽,竟有些說不下去。

  英寡一翻掌,掛劍上腰,未答沈知禮的話,見沈府小廝牽馬來了,便上前一躍而上馬背,握韁抽鞭,攏轡轉了半圈,方低眸視下,對她道:「我亦非昏庸之輩,此言不必由你提醒。」

  沈知禮依舊垂著眼,擱在身前的手微微動了下:「殿下英明。」

  英寡看向狄念,見狄念略有無措地望著沈知禮,不由一牽唇,終是沒再說什麼,揚臂狠抽了一鞭,縱馬馳去。

  **************

  皇城司的官吏將曹京帶入門廳時,夜已過半,天邊微露曦光,寒意濃冽,剎然便讓他渾身一激,清醒了不少。

  「殿下,人帶來了。」官吏在前垂首低稟,然後便退了出去,反手落了門閂。

  屋內甚黯,曹京抬眼時只能看清一人負手立在前方,還來不及細辨就趕緊撩袍向前跪下,伏身道:「殿下恕罪。」

  英寡解劍,擱在一旁案上,劍鞘觸石錚叮作響,這聲音登時又令曹京一顫,埋下頭不敢說話。

  「尚未有人說你有罪,你又何來恕罪之說?」他道,聲音不涼不暖。

  曹京戰戰兢兢地開口:「殿下明察,臣與孟大人一事絕無關係,臣與孟大人同省為僚,無論如何也不會加害孟大人,倘是臣想害孟大人,也不會去攔狄校尉出手解圍了。」

  英寡不言,只是望著曹京。

  曹京只覺如芒在背,便又壯著膽子道:「昨日登聞鼓院接百姓狀告太僕寺主事王奇,臣當時勸孟大人不要接這狀子,實是不想得罪王奇背後的那些重臣。孟大人在魏少卿面前坦言會退了那狀子,魏少卿卻是不信,在孟大人走後拉著臣盤詢了一番,又說一旦孟大人有變,便要臣立時去太僕寺傳信,否則便讓臣吃不了兜著走。」

  英寡終是開口:「昨日太僕寺知王奇出事,是你去通風報信的?」

  曹京苦笑,搖頭道:「太子一紙諭令著人羈王奇下御史台獄,又命大理寺、刑部並御史台三司會審,此事震動二省樞府,又哪裡輪得到臣去通風報信?孟大人心明手快且又掩人耳目,就連臣也是在太子身邊的黃衣舍人來諫廳傳太子諭令時才知此事的……臣後來去太僕寺找魏少卿,不過是想呈明那狀子不是臣附奏疏而上的——臣知此舉頗有趨利避害之嫌,可臣心裡實在是怕啊。魏少卿見臣去找他,以為臣亦是心附於他,便對臣說——『我知你頗明事理,奈何門下省如今偏有個諂諛太子的孟廷輝,若不給她點顏色瞧瞧,她往後還不知又要欺誰害誰』——臣當下便慌了神,卻也不敢多說什麼,待出來時見天色已黑,便想去告訴孟大人讓她這幾日當心點,可路上卻看見孟大人平日裡拿的書匣摔碎了一地,無措之時恰巧遇上才從宮裡出來的狄校尉,便請他同臣一道往女官公舍趕去……」

  後面的事情不必曹京多言,他自是已知。

  英寡默思片刻,上前幾步道:「我安知你不是受旁人指使,欲將此罪加在魏明先頭上?」

  曹京以額叩地,聲音發抖:「臣萬死不敢欺瞞殿下。」

  英寡轉身拿過佩劍,朝門外走去,「天亮時著人送你出宮,明日遷調御史台,可有異議?」

  曹京怔神,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登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英寡叩門,三淺一重,待外面皇城司的官吏將門打開,才又道:「莫要高興得太早,遷你去御史台是作它用,你既是明事理,便該知道往後要怎麼做。至於孟廷輝一事,我一日未查詳當,你便一日不得脫嫌。」

  曹京頸後俱是冷汗,連連點頭,口中謝恩。

  天外晨光初現,金芒斜灑,英寡斜邁一步,人就立在曦色清風中,聲音低至幾不可聞:「去御史台後的第一封彈章,便參古欽結黨不臣。」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五十 意凶(中)

  二日後孟廷輝邁出沈府大宅時,還不知朝中已是又起波瀾。

  歇養時雖未久,可臉和脖頸上的淤青已褪了不少,沈府上的人不與她說朝中之事,她也就明理地不問,更不願因她而連累了沈太傅一門清譽。

  出府時正是晌午時分,沈知禮尚在職方館未歸,孟廷輝不敢叨擾曾氏,只略略一別,便獨自一人走了出去。

  卻不料沈府大門外面停著輛厚簾馬車。

  車飾簡樸,可卻是難得一見的四輪,倒讓她有些奇怪起來。這若是城東一帶哪家重臣勳貴府上的車駕,那定是會精心裝飾一番,不像這馬車上下幾無綴飾,而四輪馬車除皇上欽賜外不能在城中肆行,可這車駕竟不知何由能夠停在此處。

  她雖起疑,卻也沒多注意,攏了袖口繞行向前。

  馬車門簾一掀,裡面有人叫她:「孟大人。」

  孟廷輝停步轉身,一眼認出那人正是從前見過的東宮侍從,下意識地便轉眸看了看四周,卻沒看見那人的身影,這才低頭抿唇,上前道:「黃侍衛是在等我?」

  黃波點頭,一揚車簾,「太子殿下賜孟大人四輪車駕,往後入朝進宮皆可御車而行。」

  她怔然,朝中凡三品以上朝臣得此殊榮者也是屈指可數,他怎會如此不顧規矩地賜她四輪車駕……

  想著,就又聽黃波喚了她一聲,當下便也顧不得多想,只對人道了聲謝,便拾裙上了馬車。

  黃波不敢與她共坐,只在前駕車緩行,孟廷輝未放車簾,目光投向黃波的背影,輕聲問道:「黃侍衛今日竟不用在東宮值守?」

  黃波囁喏了兩聲,才訕笑一聲:「太子殿下說了,這幾日先讓下官來護著孟大人。」

  孟廷輝雙頰驀然一紅,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他是怕她再出意外,才又是賜車駕又是遣侍衛的,於是便道:「有勞黃侍衛,只是請黃侍衛一會兒將車停在御街南巷處,我自己走回公舍便可。」

  黃波默聲,手中持韁轉向,竟是將馬車駕往官宅叢立的余曲東街。

  孟廷輝以為他不熟路,便提醒道:「黃侍衛,這條路可不是回女官公舍的。」

  黃波將馬兒催快了些,待馳到街內一間小宅院前才停下,跳下車,衝她笑道:「太子殿下賜宅,孟大人還請下車罷。」

  她又是一怔,絕無想到他還會賜她宅院,不由探身朝前望過去,就見那宅子朱門簡素,可卻是簷高瓦亮,仔細看看就如同這駕四輪馬車一般,貌不招搖,然內裡卻是極盡張揚之勢。

  倒是像極了他的手筆。

  她不知說什麼才好,在車上坐了半晌,才慢慢下來,走道那宅門外,抬頭看向那高額門匾,上面兩個龍飛鳳舞的鎏金大字剎然映亮了她的一雙眼。

  孟府。

  她揚眉,抿唇微笑,眼角卻有些酸。

  自幼無家,便是在京為官也從未想過要自己置宅,左右也是她一個人過,住在哪裡沒甚差別。

  可卻沒想過,她這第一個家,會是他賜的。

  她轉頭看黃波,見他笑意亦濃,便微微哂道:「太子殿下隆恩浩蕩,我這佞幸之名必是要坐定了。」說罷,伸手輕一推門,抬腳邁檻而入。

  黃波顯是之前就來過的,對宅子裡面熟悉極了,帶她一間間廳屋看過去,又叫過府裡的小廝使女讓她認識。

  每間屋子裡都備了家什,連她放在女官公舍裡的東西也都搬了過來,幾個下人皆是老實模樣,宅子裡青草漫香,花樹枝搖,春景舒麗,令她身心緊態慢慢地鬆懈下來。

  孟廷輝逡繞過一週,方在院中坐下,低眼微笑:「黃侍衛想必會在心中取笑我,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黃波站在一旁,聞言忙道:「下官沒有。」

  孟廷輝抬頭,眼底明亮,「不瞞黃侍衛,這是我第一次住進這種地方,感覺倒像做夢似的。」

  黃波不言,只靜立著,待她起身往外走時才跟上去,低聲道:「太子殿下有言,孟大人今日不必入朝。」

  孟廷輝搖頭,仍是往外走,「那日走得匆忙,諫廳裡的幾本簿子還未謄完,過幾日便要遞上去封了的,怎好連日來都讓曹正言替我代勞。」

  黃波道在後道:「曹大人昨日已奉旨遷調御史台,不再在門下省任左正言了。」

  她一頓,似是不信,回頭問:「你說什麼?」

  黃波點頭,「曹大人左遷御史台侍御史。」

  孟廷輝凝眉想了片刻,方道:「是太子的諭令?」

  黃波低頭道:「三司之吏事,下官何由知之?孟大人不必多問多想,太子殿下自有分寸。」

  她轉眸盯住他,彎唇道:「想必這兩日朝中不止此變,黃侍衛不如痛痛快快地一次全告訴我。」

  黃波遲疑了一下,道:「曹大人左遷御史台未及半日便上了摺子,參劾尚書右僕射兼門下侍郎古欽結黨不臣,其下太僕寺少卿魏明先蓄意藏禍、包庇犯事罪臣王奇。古相於昨天夜裡告病,奏請皇上允其在府養病一旬,此間不入朝治事,太子代皇上准其所請,又遣御醫赴古府問診,連賜御藥上膳數種。」

  孟廷輝聞言垂睫,掩去眼中驚色。

  雖不解曹京緣何會被左遷至御史台任侍御史,可那封參劾古欽的彈章必是經他授意乃敢上奏;王奇一案開審在即,這一封彈章直可謂居心叵測,既言古欽結黨不臣,那麼以古欽的性子便是無論如何也會告病歸府以示避嫌,誓要在朝臣天下人面前做一個清正之態出來。

  她心中明白,東班朝臣們所行之事古欽必不能盡知盡掌,而那些位在正四品以上的眾卿新貴們多也是倚仗著古欽之名而以勢壓人,她雖不知古欽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可卻明白這一封彈章貌似彈劾古欽,實也是在護其不被王奇之案牽連。

  古欽一旦告病在府不問朝事,那幫東班臣黨們縱是想要在王奇一案上做什麼手腳,也絕無法再將古欽扯進來以壯勢,如此一來,三司會審王奇一案必不會再受掣肘。

  想到王奇一案,她便又問:「本當是今日開審,不知情形如何?」

  黃波笑了笑,「太子殿下道此事是登聞鼓院接的狀子、孟大人呈的奏疏,便要三司延遲數日,待孟大人歸朝之後一併參審。」

  孟廷輝有些尷尬,扭頭避開他的目光,輕聲一應,慢慢轉身往回走,只道:「既如此,那我也用不急著去諫廳了,橫豎事事都被太子殿下排布妥當了,我左思右想倒是顯得無用。」

  她走了幾步,卻又似是想起了什麼,輕聲道:「倒想起一事,一會兒我叫人送張飛帖去廖大人府上,晚上可否請黃侍衛陪我一道去趟廖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7 05:59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8-28 10:23 PM 編輯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五十一 意凶(下)

  夜至廖府時,已是掌燈時分,一院通明,又有人在門口候著,專等她來。

  孟廷輝下車後,黃波仍不放心地道:「孟大人可要小心些,莫要讓下官掉腦袋。」

  她一下子笑出來,眼角彎彎,看了黃波幾眼,才隨廖府的人進中堂去見廖從寬。

  讓黃波陪她來,不是怕自己會出意外,而是知道黃波乃是太子心腹侍衛,她的行蹤黃波必會細細向他回稟,與其讓黃波為難,不如讓其直接陪她來廖府省事。

  廖從寬其人何等世故,日落時分一接孟廷輝遣人送的帖子,便明白了她的意圖三分,夜裡也未再見別客,只等她上府拜謁。

  孟廷輝進門便揖:「廖大人。」

  廖從寬眯著眼笑,道:「孟大人何必如此客氣,今日在朝方聞太子賜孟大人車宅,只怕廖某將來還要仰仗孟大人。」

  她亦笑,心中已能想見朝中那些流言是如何談論此事的,可像廖從寬這樣的人必不會在乎她品性究竟如何,只消她是旁人口中的紅人寵臣,那他便不會拒不攀近,當下便道:「在下今日來是有事想求廖大人。」

  廖從寬挑眉,淡淡道:「可是與王奇一案有關?」

  「不愧是廖大人。」她微笑,開口愈發直截了當:「參審此案的御史中丞薛大人多年來不倚東西二黨、為人冷漠交遊甚窄,可卻是令尊廖公當年入主蘭台後一手提拔的,想必與廖大人定是交情匪淺。」

  廖從寬掀了茶蓋,卻是不喝,手指摩挲著杯緣,半晌才道:「你是擔心薛大人於此案會偏袒王奇?」

  她點頭,眼不眨地望著他。

  大理寺卿潘聰雲是西班老臣,自是不用擔心;刑部侍郎劉若飛乃是從前中宛降臣,近年來多附於東班臣黨,想來對王奇必會留情;如此一來,便要看御史中丞薛鵬如何行事了。

  廖從寬忽而輕笑,「孟大人這又是何必?太子既允孟大人代二省諫廳參審此案,其意為何朝中誰人不知?縱是此番薛鵬站在劉若飛那邊,孟大人與潘聰雲二人之議也足以使王奇聲名大損、減官罰俸不在話下,孟大人何必硬要將人趕盡殺絕不可?」

  孟廷輝臉色變也未變,聲音頗涼:「在下就是想要將人趕盡殺絕又如何?廖大人若是肯幫這個忙,在下必會擇時以報;廖大人若是不肯幫這個忙,在下只當今夜不曾來過。」

  廖從寬想了想,「孟大人能拿什麼來報?」

  她臉上帶笑,語氣微硬:「廖大人多年來於東西兩黨皆是頗多經營,想來也不需在下的這點淺報,而在下所能許諾的不過是,若有一朝得勢則必不忘今夜之事,只是不知廖大人看不看得起在下。」

  「口氣不小,」廖從寬臉上笑紋深深,可眼底卻深邃,「廖某此次便幫孟大人這個小忙,還望孟大人將來莫要忘了今夜說的話。」

  孟廷輝起身,笑著揖道:「告辭。」

  廖從寬亦站了起來,同她一道走出中堂後才喚人來,「送客。」

  黃波見她出來,臉上神色有所鬆緩,當下護著她往廖府外行去,卻聞廖從寬在後笑道:「孟大人。」

  她悠悠轉身,望過去。

  廖從寬目光掃過黃波,又看向她,竟是輕一晗首:「廖某信孟大人將來一日定會令朝中眾人敬服生畏。」

  她當他是意指太子恩寵,目光不由一變,可夜色遮去她不豫之色,只留她微揚的嘴角,就見她定立半晌方一點頭,未道一字,隨黃波快步走了出去。

  **************

  路上街肆繁景映目而來,她人在車中,心卻在宮城朱牆之內,身子隨車微微顛簸,一顆心也是忽左忽右在顫。

  臨近余曲東街時,又突然覺得不真實起來。

  她何德何能,竟能得他如斯寵信,位列從五品便享欽賜車宅。

  這一生從未想過要佞態諛上,她所作所為不外乎是因真的戀他念他,可如今低眼看看自己,怎落得真就是一副佞幸之樣?

  而他到底當她是真情還是假意,她不知,這種種又是否是出自他的真心?

  自古君臣相得多無善終之例,且他又豈是昏庸之人,必不會只因欲護她而逾例賜她賞她。

  她百思不得,未過多久就聽黃波在前籲馬勒韁,車駕緩停。

  撩簾欲下,卻見宅子外立著一人,身條昂揚,俊骨臨風,令她一時間恍然不知所處,直望著他大步過來,上了馬車。

  車簾被人一把拉下,黃波在外又驚又喜地叫了聲「殿下」,便又重新繞韁上掌。

  她還未轉過神來,身邊就多了一人,有宮中熏衣的淡香飄起,耳邊傳來他低沉有力的聲音,「去西津街頭。」

  車駕掠過孟府門前,又向前行。

  孟廷輝驀然側頭,望向身旁之人。一車昏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臉,可心口卻是砰然在跳,怔遲半晌,才輕道:「謝殿下賜臣車馬宅院。」

  那一夜的情形忽然湧入她腦中,此時再見他,竟會覺得有絲尷尬,尤其是在得了他這麼多封賞後,愈發感到忐忑起來。

  英寡未動,「夜裡不在府上待著,倒去了何處?」

  她不知他會在夜裡來找她,更不知他方才在宅外等了多久,當下不禁語塞,良久才嘆道:「臣去廖大人府上了。」

  他微微側身,橫臂伸手,掀起她那邊的車窗紗簾,讓街上稀光透灑進來,藉著那光飛快一掃她的臉頸,然後才放了簾子,「傷才剛褪,便又迫不及待地出去惹事?」

  她被他這樣看著,一時無言,想來想去也不知要怎樣開口,索性垂了眼不吭聲。

  他眸光如刃,盯著她不放:「你去找廖從寬,是要把王奇趕盡殺絕方罷休?」

  她仍是默默地坐著,不發一辭。

  知他這幾日來定是動了不少手段,單憑曹京那一封參劾古欽的摺子便可知他心裡亦不願此事牽連更多人,而允她參審王奇一案已是天大的恩寵,可她卻又私下去找廖從寬,想來他此刻得知後心中定是不悅。

  良久都不聞他開口,她便悄悄地抬睫去瞅他,卻一下子撞上他一直未挪的目光,冷毅卻又隱隱帶情,令她一愣。

  他動眸,低聲道:「意非責你,不必如此緊張。」

  她聽出他聲音略有鬆緩,於是一揚唇,轉而問道:「殿下今夜來此是為何事?」

  他不語,卻催黃波將馬車再駕快些。

  越近西津街頭,車外便越喧鬧,各色小販叫賣聲和孩童的笑鬧聲摻雜著傳入車中,烘得車內都透著暖意。

  黃波將馬車轉入一個偏巷裡停穩,在外道:「殿下。」

  英寡揭開車簾,對她道:「下車。」

  她好像隱約有些明白,可卻不敢信他會做這種事,目光徵詢地探向他,卻不見他回應,於是只好撩裙下了車。

  因未入朝,她今日便沒穿官服,身下一條素色長襦裙,配了銷金棗色長褙子,盡顯身段。

  他亦下車,回身囑咐了黃波幾言,便帶了她往前面夜市熱鬧之處行去。

  燈燭簇亮,她這才得空細細看他,見他也是簡袍素帶,而右眼處竟是又蒙了一層黑布。

  她心頭一悸,輕聲道:「殿下這是要帶臣去逛夜市?」

  他未答,卻反問她:「你不願去?」聲音雖涼,可語氣卻極緩。

  她搖了搖頭,心頭好似有什麼東西融化開來,滿滿溢了一腔,整個人都在輕微發顫。

  那夜她道那梅紅匣兒被弄丟了,他未言語,可她卻是極難過,那是他送她的東西,其意何等珍貴,讓她無論如何也無法釋懷。

  今夜他離宮赴此,竟會是為了帶她來逛夜市……

  未及她多想,右手便覺一暖,竟是被他牽了起來。他長臂一垂,那涼錦敞袖便落下來,將他二人的手覆住,讓人看不出。

  她微驚,步子一頓,抬眼去看他。

  他握緊了她的手,低聲道:「人多,莫要走散了。」

  她便垂眼,由他牽著向前走去,手指輕輕地彎了彎,反握住他的掌,一片燙意凜心。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五十二 情(上)

  自街角南去,當街水飯、熝肉、乾脯鋪子林立不絕;待至朱雀門附近,又有旋煎羊、白腸、鮓脯、凍魚頭等肉食攤子時時叫賣;除此以外,更有褐衣小販推了車在賣麻腐雞皮、麻飲細粉、素簽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角兒、生淹水木瓜……這些都是春末夏初時節在京中時興的小食,一路上齊齊沿街鋪行,令人目不暇接。

  孟廷輝小步走著,望著這些色味皆全的食攤,頓覺饑腸轆轆,未行多遠,目光便凝在前面賣沙糖的小車上不移了。

  那小販眼尖,直喊她過去:「這位小娘子,咱這沙糖可是獨家秘簽制的,快讓你家相公給你買點兒嘗嘗!」

  她面上一潮,飛快地抬頭看向身旁之人。

  英寡臉色卻依舊如常,拉著她走過去,道:「從前在沖州府的時候不曾見過這些小食?」

  她笑笑,「潮安一帶的吃食本就與京中大不相同,這夜市裡的俱都是道地京中小食,臣自是未曾見過。」

  他一牽嘴角,走過去摸出十五文錢遞給那小販;小販樂呵呵地接了錢,拿小匣兒盛了些素簽沙糖,交到孟廷輝手上,又打趣道她這相公頗知疼人。

  她臉色愈紅,被他握在掌心中的右手也在發燙,不由半轉過身子,捧緊了那小匣兒,輕叫一聲:「殿下。」

  被他這樣拉著手,她是沒法兒吃這沙糖;且此地雖少貴勳之流來逛,可若是萬一遇上朝中哪個官吏,他二人又要如何是好?

  他低眼,伸手到那匣兒中捏了根細籤出來,將籤上沙糖遞到她唇邊,然後微微一揚眉。

  她半個身子都僵了,半晌才驀然垂睫,張嘴將糖含入口中。

  耳邊人聲嘈雜,有小孩兒從二人身前飛跑過去,笑鬧穿行不斷,可她卻什麼都聽不見,眼睫在抖,抑不下眸中驚顫之色。

  沙糖漸融,甜味四溢而膩人,唇舌似是躲無可躲,軟軟地敗在這一場甜香驚瀾下。

  他長腿一邁,繼續拉著她朝前走去,肩背筆挺,似是對自己之前做了什麼毫不在意。

  她手心汗濕,差點滑了那小匣兒,步子微有踉蹌,好不容易才跟上他的步伐,長裙逆風撲曳擦地,腦中這才清醒了些,不由定聲問他:「……殿下為何要對臣這麼好?」

  這麼多年來從未有人無緣無故地對她好,而她又怎肯輕信這幾乎像一場夢一般的幸福短瞬——他竟會真的無所求地對她好?

  他大掌翻動,更是攥緊了她的手;錦袍袖口輕輕摩挲著她的細腕,令她微癢難耐。

  她如嗆水之人一般,一觸上他低眸探視的目光,便呼吸不能,幾將溺斃於他這清冽懾心的神色中。

  他盯了她許久,才收回目光,繼續闊步朝前走去,低聲慢慢道:「因為我想。」

  ……呵。

  她喉間微嘆,眼波輕晃。

  這話從他口中說出,是多麼的簡單,卻又是多麼的有力。

  因為他想。

  他有那樣的一雙父母,有這樣的一片河山,他之願便是天下萬民之念,因為他想,他便能做。

  可是不是真的是只要他想,便沒有什麼事情是他不能做的,更沒有什麼東西是他求不到的?

  她垂袖,任夜風拂衣亂髮而不顧,目光始終注視著他峻峭的側臉,心底似清泉驀止,一汪寒靜。

  他之難她俱知。

  這一個帝位何等冷硬,這一座江山何等妖饒,這一國萬民何等繁治,這一個男人又是何等雄心壯志銳意進取。

  他心底裡埋了多少事情她不知,他骨脈裡湧著何樣氣血她不曉,她唯一知曉的不過是,她不願他那麼難。

  不管他做這些是為了什麼,不論他最終會如何對待她,她都將心甘情願地伏在他座下盡效這一腔愛意忠膽。

  這一生縱是只有今夜此刻能享得他一寸柔情,她心亦已足矣。

  不知不覺走到街底一角,只餘一家孫記麻軟酥茶鋪子,茶旗在外高揚,裡面人聲鼎沸,甚是熱鬧。

  他收臂輕拽,將她拉到身前,微一低頭,道:「這家鋪子在京中頗為聲名遠颺。」

  她想起方才買沙糖時他也是一副熟絡的樣子,於是小奇,問道:「殿下久居宮中,怎麼會對這些事情如此熟悉?」

  他眼底忽而一溫,聲音低了些:「皇上亦愛吃這些。」

  她不禁抿唇,由他拉著進了鋪子裡面。

  從不知他與皇上母子之間是如何相處的,更沒想到那樣一個容略天下無雙的女子竟會也愛這些平民之物,可看他方才的神情,她卻也能感受到他言辭間的孝意和敬重,想來他母子二人平日裡定不似旁人傳言中的那般頗多疏離。

  一進去,門口數人的目光便盡數聚了過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二人。

  她眉頭微動,又側頭看了看他。

  便是簡袍素帶毫不張揚,他在人群當中也是獨有氣勢,任是誰也無法對他視而不見。

  這樣的男子,生來便該掌這江山命脈萬民諸業,又有誰敢言能將他獨佔獨享?

  她縱是此時此刻人在他身旁,心中也絕不敢奢念,他將來能有一日會是她一個人的。

  見他要的兩小碗麻軟酥茶被人端上臺來,她趕忙放下糖匣兒,搶在前面掏了二十文錢擱在櫃上,看他挑眉,才低眉輕道:「殿下對臣好,臣……亦想給殿下買點東西。」

  他聞言,眼底遽然黯了些,接過酥茶,轉眸一望身周,見鋪中已無空座,便又帶她走出去,斜行數步,拐入街底一處死角裡。

  這才終於鬆開她的手。

  她站定,背倚牆磚,看他遞了一碗過來,便笑眯眯地接過,捧至唇邊輕嘬一口,然後滿足地小嘆一聲,道:「臣以前從未想過,能真的同太子殿下一道來逛這夜市,還會在深夜裡倚立街角喝酥茶。」

  他亦喝了一口,眉目微晴。

  她低眼盯著手中的粗木茶碗,半晌才道:「殿下還有三個月就要登基承統,臣不知今生往後還有沒有機會能像今夜這般與殿下執手出行,而殿下以後還會不會對臣這麼好?」

  他手中動作停了停,卻未言語。

  她又道:「殿下,倘是將來朝中人人都道臣是奸佞之輩,希意諛上排貶異己殘害良臣,殿下可還願如現在這般同臣親近?」

  他突然側過身子,長臂撐在半身高的牆磚上,封了她能走的路,高大的身影將她牢牢罩住,讓街外窺不見這一角。

  她的心一下子猛跳起來,抬眼又去望他。

  背街臨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聽他低聲叫她:「孟廷輝。」

  這一聲令她連手指尖都發麻,脊背戰慄。

  他傾身壓近她,啞聲道:「你是不是以為,我一定要以明君之姿留名青史,非流芳百世不可?」

  她眼皮輕跳,反應不及,答不出一字。

  他抬手,伸指觸上她的唇,抹去她嘴角處沾了的茶漬,雙眸一低,又叫了她一聲:「孟廷輝。」

  她被他碰觸過的地方一片滾燙,定望他良久,方顫聲道:「可臣之志,卻在殿下之史筆芳名。」

  他卻久久不言,只是看著她。

  她受不了他這樣的目光,不由蹙眉:「殿下若是……」

  話未說完,他便低頭吻了她,涼薄雙唇擦過她的額髮,移去她耳邊,「孟廷輝。」

  她只覺魂魄似被抽離軀骨,一心神智亦被這最後一聲低喚轟得一乾二淨,雙手不管不顧地伸去抱他的腰,偏過頭去尋他的嘴唇,舌尖滑進他齒間,拚命似地吻他咬他,像是要將這一年多來的諸多思念盡洩於這一剎。

  手中木碗陡落,溫茶潑濺二人裙袍。

  他將她環入懷中,任她吻任她咬,狠狠地回應她那急切的紅唇素齒,心也跟著一點點燙起來。

  這不是她第一次吻他,可這卻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是吻到了他。

  夜色清曚,月輝輕漣。

  不去管將來到底怎樣,不去管他心究竟何意,便是下一瞬就會被人撞見,便是明日就要遭天下人唾駡,她亦不願放手。

  不願放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8 10:42 PM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五十三 情(中)

  二日後孟廷輝歸門下省入朝視事,又三日,王奇一案三司會審乃開。

  在御史台獄拘了二旬有餘,又被連審二日一夜,王奇卻仍是神清智明,拒不供認青州大營月頭銀一事,更對京郊芾縣百姓聯名所訴之狀不屑一顧,只道太僕寺少卿魏明先已按往年馬價盡數賠償了那些百姓,而當日出手傷人之事又非他本人所為,縱是要論罪,也不過是追減官俸罷了。

  大理寺卿潘聰雲力斷當將王奇貶流倉州,卻遭刑部侍郎劉若飛因王奇本人未曾供罪而駁之,一樁官案左右分立東西兩班臣黨,互不相讓,終是劍鋒側轉,但看御史中丞薛鵬如何請斷。

  薛鵬自乾德十八年入主蘭台後便以清貴之姿聞名天下,朝中眾人雖知他於此案必不會偏倚兩黨之一,卻絕無想到他會許允孟廷輝入御史台獄問審王奇——便是潘聰雲與劉若飛也是在將王奇提至都堂後乃審的,她孟廷輝身列二省諫院,又如何能享台諫之例、下獄聯審王奇?

  然而薛鵬卻以太子特旨准允孟廷輝參審此案,而孟廷輝位微品低不足以與三司重臣共列公堂之上,便正好使她下獄問審王奇,也省去了太子日後再遣殿中侍御史來獄勘察。

  這理由如此冠冕充足,朝中無人能奪其議,而孟廷輝更是恭拒不如從請,知道這是薛鵬看在廖從寬的情面上而私與她的好處,當下就於開審無果後的第三天夜裡孤身去了御史台獄。

  獄吏們已遵薛鵬授意,入夜後見孟廷輝來了,便一路放行,直將她請至羈押王奇的獨囚牢房中,又在外給她備了座案筆墨、細錦軟墊、茶水小食,生怕她在這陰濕牢獄中遭一點兒不適。

  羈押王奇的牢房算是台獄裡條件頗好的,四壁下皆是厚茅以避濕氣,有床有褥,又有案臺燈燭,一日三餐也比旁的犯臣要好得多。

  孟廷輝到牢房門外時,恰見王奇捧著飯碗在吃,不由止住跟著她的獄吏,一個人走過去,隔著冷冰冰的牢門望向他。

  王奇聽見聲音立時抬頭,看清是她,想也未想便起身走來門邊,張嘴便朝她狠啐一口。

  他嘴裡嚼碎了的飯菜渣滓濺至她官服上,一片狼藉。

  孟廷輝臉色淡然,回身對獄吏道:「王大人已是吃飽了,去收了他的飯碗,撤了他的水菜。」

  兩個獄吏諾應,開鎖進去收了東西,正欲落鎖,卻被她止住。

  她吩咐幾人候在一旁,自己也撇座不入,只站在牢房外面,與王奇四目相對,久而淡淡一笑,「王大人這牢房太過舒服,待我走後,你們換一間給他。」

  王奇憤容滿面,張口便罵:「你不過一個媚上佞小,安得入台獄來審我?太子是瞎了眼才會讓你入朝為官!」

  孟廷輝輕聲道:「我自是不比王大人官威浩蕩,在青州遠郡竟敢將皇上心血佔為己功,而在天子腳下亦敢對百姓行苛霸之舉。」她轉頭,問獄吏道:「對太子口出悖逆之言,該當何罰?」

  獄吏微有遲疑,想了一想,才答道:「未有定罰,但由孟大人發落。」

  她沒想到薛鵬手下的人竟然如此知顏識色,不由微微一笑,望向王奇,卻是吩咐獄吏道:「我是不懂台獄裡審犯的種種手段,只是平日裡若有什麼法子能不留傷痕,便拿出來讓我瞧瞧罷。」

  王奇微驚,卻仍是怒駡道:「你孟廷輝好大的膽子,薛中丞只說是入獄聯審,你安敢背著他私自用刑?」

  孟廷輝挑眉,「王大人為官已近十二年,怎會還是如此幼稚?薛中丞名曰聯審,卻只讓我一人獨來,其中何意王大人竟看不出?」她又淺淺一笑,「我孤身無家,縱是惹出了什麼事也不懼不怕。薛中丞向來獨善其身,只怕是巴不得由我『大膽妄為』才好。若是能將你逼出供來,那自是皆大歡喜,倘是你死也不肯認罪,那便是出了事也由我一人扛責,薛中丞他何樂而不為?」

  那邊兩個獄吏已拿了一板細細的銀針過來,又有人在旁掌燈,將針尖用火燎過,熾焰噬銀,微泛藍光,那色澤在這陰暗的牢房中看起來竟是極為駭人。

  孟廷輝好整以暇地打量著,半晌,沖一人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們動手。

  兩人將王奇的身子按住,一人持針在他眼前晃了晃,低聲道:「王大人,下官可要得罪了。」說著,就要往他耳側紮去。

  王奇一聲驚喘,渾身都開始發抖,衝她大聲叫道:「你想要我說什麼?」

  獄吏的動作一停。

  孟廷輝嘴角微彎,道:「在芾縣強索民馬、縱吏傷人之事。」

  王奇仍在發抖,口中飛快道:「太僕寺少卿魏大人已按往年馬價賠了錢給那些百姓了,你還想要如何!」

  她道:「衙兵出手傷人,是你授意與否?」

  王奇拒言,那獄吏手指便一動,銀亮針尖微微戳進他耳側皮膚,他立時便抖叫了一聲:「是我!」

  孟廷輝點點頭,又道:「青州大營月頭銀一事。」

  王奇眼珠微微充血,狠狠瞪著她道:「我朝歷來不殺士大夫,你焉敢今夜一再用刑逼我?倘是果真將我逼死,你又何來活路?」

  她忽而冷笑:「我朝是不殺士大夫,可若是王大人畏罪自殺又如何?」

  王奇一怔,隨即瘋了似的掙扎起來,「你敢!」

  她冷眼看著他,「王大人若是不肯招供,只管試試我敢不敢。王大人是不知,我沒有潘寺卿只將你貶流至倉州的公明之度,更沒有薛中丞聞名天下的清貴之態,我不過一個媚上佞小,清譽名聲在我眼裡皆是糞土,我又有什麼不敢的?」

  獄吏的手指微轉,王奇登時抖得更加厲害,大喘道:「沈知書所劾之言俱是真的,是真的!」

  孟廷輝眼底一黑,使眼色讓獄吏住手,又轉身叫在後記供的台吏將供紙拿來,使王奇畫押。

  幾人一鬆手,王奇便顫著倒在地上,半伏半跪,許久才略微回神,抬頭看她欲走,忙抖聲道:「孟大人,孟大人留步!」

  她回頭,面冷聲涼:「王大人是不是又要威脅我?王大人是想不到這三司重臣們顧慮重重不敢對你用刑,而我卻真敢下此毒手逼供,我知你縱是要被貶流,也定想出獄後找人『收拾』我,對不對?」

  王奇連連搖頭,嗓子亦啞,道:「孟大人,我還有話要說,能不能……」他轉眼看看周圍幾個獄吏,眼神猶疑。

  孟廷輝會意,微微蹙眉,隨即遣退幾人,讓他們在十步外候著,然後才道:「何事?」

  王奇道:「我知孟大人是恨那一夜的事情,才對我下手如此之狠!可是孟大人,那無恥之事是魏少卿派人幹的,與我全無關係啊,孟大人萬不能把此恨洩在我頭上!」他盯著孟廷輝手中的供紙,又道:「倘是我告訴孟大人一件秘事,孟大人可否將青州大營月頭銀一罪抹了?單就芾縣民馬一案已足以令我減官罰俸了,孟大人又何必如此狠絕?」

  她淡望著他,不答卻問:「有何秘事能值得我把你的罪抹了的?」

  王奇臉上一副豁出去了的神色,壓低了聲音道:「孟大人可還記得去年騎射大典上被馬摔傷的事兒?」

  孟廷輝聞言小驚,想起去年那時他人尚遠在青州,又怎會知道京中此事,且又是一副神秘不已的模樣,顯見是知道內情的,於是更加不解,不禁蹙眉,厲聲道:「你是今年三月初才奉詔回京入太僕寺的,如何能知去年北苑騎射用馬之事?」

  王奇卻不答,只是低聲道:「孟大人不知,那次的事情也是魏少卿幹的!」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五十四 情(下)

  孟廷輝愣而無言。

  先聽他道之前那夜的事情是魏明先派人幹的已是微驚,誰料他又道連去年騎射大典上她被馬摔傷一事也是魏明先幹的——

  她疾聲道:「你何憑何據,竟敢污衊太僕寺少卿魏明先?」

  王奇略一遲疑,「前些日子魏少卿府上宴客,酒酣食足人熏醉,見無旁人,他一時說漏了嘴,才叫我聽見的。」他低眼,「孟大人若要憑據,我也是拿不出的。我若非被孟大人逼到眼下這地步,當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將此事說出來的。」

  孟廷輝只冷冷問:「我與魏明先無冤無仇,去年北苑騎射時我亦是剛入翰林院不久,連見都沒見過他,他為何要蓄意害我?」

  王奇臉色小變,看向她的目光微顯古怪,「孟大人以為非得和魏少卿有仇才能使他加害於你?魏少卿向來以東黨新貴自居,處事時時連古相都不請不問,剛愎自用之度無人可比。當初沈太傅代太子奏請皇上著翰林院開一敕額給女子進士科一事便已讓諸多東黨朝臣們心生不快,而太子後來竟又逾例賜孟大人正六品修撰一職,更是讓那些不願女子為要密之官的守舊東黨們心生異念。魏少卿此舉非是要加害孟大人,實是做給太子看的。」

  她面色陰晴不定,「魏明先視你為心腹之人、於此案上處處保你助你,你卻三言兩語便將他出賣得乾乾淨淨,倒要叫我如何相信你所言為真?」

  王奇道:「孟大人前幾天夜裡遇難一事想必太子已是細查過了,孟大人何不去問問太子那事究竟是誰在後指使的,由是方知我所言絕不為虛。」

  孟廷輝凝神片刻,忽而冷笑:「縱是你所言皆實,但你了無實證,空口白話又如何能作彈劾魏明先的證據?」

  王奇連忙將身子撐起些,急道:「所以我之前才說,若是孟大人肯將我那青州大營一罪從供紙上抹了,我便告訴孟大人一件秘事!想要將魏明先彈劾減官,不必只求那二事的實證!」

  她想了想,纖眉微揚,「我且先聽聽你有什麼法子。」

  他卻踟躇不言。

  孟廷輝見狀,作勢轉身欲走,「也罷,魏少卿不過一介四品少卿,我又豈會真懼其勢?」

  王奇慌忙叫住她,「孟大人莫走,我說,我說。」他皺眉,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道:「孟大人可知,魏少卿的母親已於一個半月前去世,可他卻匿喪不報,拒不回籍守制丁憂。」

  此言一出,孟廷輝才是真的大驚失色。

  論朝中祖制,在朝官員莫論品銜,逢父母之喪必當回籍丁憂三年,倘是匿不報喪,必當遭革職貶罰,絕無例外。

  且革職事小,清名事大。舉進士為官者哪一個不是多年飽讀聖賢書之人?於丁憂一事上隱匿犯制,堪稱大逆不道之舉,足以令朝臣天下人恥而唾之,將來若想再次起複也是難上加難,直可謂是一事斷送一生官命!

  她如何能想到,魏明先竟會做出這種不孝欺君之舉,而王奇竟會知道如此秘事!

  王奇看她眼神遽變,這才苦笑一聲,又道:「孟大人實是不知,我與魏少卿是同鄉,又是同年舉進士為官的,孟大人以為他在此案上處處助我是因視我為心腹之人,可他其實是怕我將此事說出去,而我原也想坐待他保,誰曾想太子竟會又讓孟大人參審……」

  孟廷輝一把捏住那供紙,冷言打斷他道:「王大人怕是不知,我那一夜被人掌括觸石以致腦側受傷,近幾日來耳朵一直都不好。王大人方才說了些什麼,我是一個字也沒聽清。至於這青州大營月頭銀一罪,恕我難替王大人抹去,而王大人既已畫押在上,就別怪我明日呈至三司堂前以供潘、劉、薛三位大人斷案。」

  王奇幾不能信她會翻臉說出這些話,臉色煞然作白,「你……」一口血湧上喉頭,整個人都開始發抖,「你今日對人苛酷如此,它日必將不得好死!」

  她也未怒,竟是微笑:「說起來,我十年前便該『不得好死』了,誰知上天眷顧,竟讓我被人救了。如今這條命活來也並非是要為自己謀福,便是將來必將『不得好死』又有何懼?」

  王奇再也說不出一字,急急地喘著,隔了半扇牢門怨恨地望著她,身子忽而抽搐了兩下,橫倒在地,口吐白沫,不醒人事。

  孟廷輝蹙眉,抬手招來獄吏處理,又叮囑道定罪之前萬不可讓他出事,隨後又將身後案上的紙盡數收了,然後才慢慢地走出台獄。

  外面夜風清涼,伴著春末夏初特有的水香味道,將她身上的牢獄暗氣一掃而光,裙襬翩然,髮絲低繞,眼角眉梢間的冷厲之色也減了三分。

  因知黃波正守著車駕在不遠處等她,由是便也不多逗留,直出了御史台,往外走去。

  待至門口時,忽聞右側有人叫她:「孟大人。」

  孟廷輝轉頭看過去,見那人正是曹京,不由有些驚喜,上前道:「怎麼,今夜是曹大人在台值事?」

  曹京微微笑了下,點頭,道:「當初從門下省諫廳遷調御史台頗為匆忙,也沒同孟大人打聲招呼。」他將她打量一番,見她氣色還好,好似放心了些,又笑道:「聽聞孟大人出行已有欽賜四輪馬車,還望將來能夠在太子人前多替我美言幾句。」

  她臉色略紅,不知他是認真的還是在說笑,忽而想起那日黃波所說曹京是奉了太子諭令才左遷侍御史一職的,又念及他不日前才上的那封參劾古欽結黨不臣的彈章,不由斂了笑,輕聲問道:「曹大人現如今是轉而親附太子了?」

  曹京面有尷尬,一副不置可否的神色,又似有難言之隱,許久都沒接話,待到裡面有人喚他進去,才對她笑了笑,「有事先行,下次找機會好好一敘。」

  孟廷輝卻趕緊攔住他,道:「我不是要探你私事,只不過你連古相都參了一折,想必東黨那邊也不會再拉攏你,往後你除了親附太子怕也沒別的路可走。」她頓一頓,見四周近處無人,才又壓低了聲音道:「今夜剛巧有一事想請你幫忙,若你肯為,我保你不出一月便能陞官。」

  曹京止住步子,眉微鎖,「何事?」

  她聲音愈發輕了,「太僕寺少卿魏明先隱匿母喪、不報朝廷。」

  曹京大驚,「當真?」

  孟廷輝點頭,又道:「此事我會先傳去讓翰林院的老臣們知道,待翰林院清議聲一起,你便以侍御史糾劾百官謬誤之責寫封彈章呈上去,到時御史台群吏必將群起而附之,不愁魏明先不被革職。」

  曹京仍是驚然不已,半晌才道:「翰林院的人多也是東黨的,你如何能讓他們肯對魏明先發起斥議之潮?」

  她低眉淡笑,「曹大人是不是忘了,我亦是翰林院出身。」她斂袖一揖,「怎麼才能讓翰林院的人開口,曹大人不必過慮,只消到時見機擬好彈章呈上去便是。」

  曹京也是一揖,目光猶然失色。

  孟廷輝欲走,卻又回頭補了句:「飛黃騰達之機便在此一回,曹大人不會和自己的官運過不去罷?」

  曹京這才回過神來,慢慢地點了下頭,目光在她臉上盤旋不去,口中道:「孟大人,在下此番可是信你了,倘若能真如孟大人所計,在下將來在朝中便跟著孟大人行事了。」

  孟廷輝衝他笑笑,再不多言,返身朝御史台外階前行去。

  黃波遙遙看見她的身影,便斥馬駕車迎了上去,「孟大人怎麼去了這麼久,下官就差衝進御史台找人了!」

  她撩裙上車,臉上略有歉意,微笑道:「還得麻煩黃侍衛,再陪我去趟翰林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8 11:06 PM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五十五 潮湧(上)

  彎月半褪,天邊曦光初現,翰林院外一片素靜。

  未幾,內侍都知前來開院鎖,裡面的學士承旨們零星走出,皆是滿面倦容。

  方懷最後才出來,對那捧詔欲回禁中的內侍都知低聲說了幾言,才掩了門往街外行去。

  街角暗處,一輛四輪馬車停著,待他走過之時,車廂前簾忽然一動,裡面傳出一聲輕喚:「方大人。」

  方懷側頭,看清簾後之人,臉色不由一僵,皺眉不言,竟是繼續向前走去,可未走兩步,便被人攔了下來。

  黃波笑著道:「孟大人叫不住方學士,可方學士總不至於連太子的面子都不給罷?」

  方懷認出他是太子身邊近侍,不禁愣了下,轉頭道:「怎麼黃侍衛現如今竟是在她身邊?」

  黃波一邊請他往馬車那邊去,一邊道:「太子之令。」

  方懷聞言,臉色愈發黑了,怔遲片刻才上了馬車,卻未放簾,只問道:「孟大人只怕是久等了,有何事便直說罷。」

  孟廷輝聽得出他那聲「孟大人」中的冷冷謔意,不由一垂睫,小笑了下,語氣頗是無奈:「我知方大人如今已是聽多了傳言,心中看不起我。」她從袖袋中抽出一物,直截了當道:「可我今日來,卻是有要事與方大人相商。」

  方懷臉色漠然不為所動,接過東西,慢慢地打開看過,才猛地一驚,「此事當真?」

  她點頭,不說話,只是打量他的神色。

  方懷皺眉沉思片刻,忽而抬眼盯住她:「魏明先隱匿母喪不報朝廷,此事你既已知曉,便該直接去告訴太子,為何還要特意來找我?」

  孟廷輝輕輕道:「直稟太子雖一樣能將魏明先革職免官,可不保他將來仍能再受旁人引薦而起複——先朝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例子。但若由翰林院先發清議唾斥之聲、再由御史台群吏聯名彈劾其不孝欺君之行,便能徹底毀了他在朝內外的名聲,且能令天下人皆知其為人,便是到時有人想要為他開脫複薦,也會礙於朝中清議而不敢出列。」

  方懷緊攥那紙,眉皺愈緊。

  她停了停,又微微一笑,「況且,如果是因我直稟而令太子將他革職免官,只怕翰林院的清流之臣們又將說太子是遠賢臣而親佞小,我又何忍再使太子清名因此蒙塵?」

  方懷瞥她一眼,漠聲道:「翰林院出了你這樣的臣子,還想要談何清議之名?」

  孟廷輝不惱,只道:「敢問方大人,我除了頗受太子恩賜寵信之外,可曾真的做過什麼悖德之事?」

  方懷目光清矍,語氣益發不屑:「只論太子逾例賜你車駕宅院、許你以二省諫官之身參審王奇一案,便足可謂是目無朝制之舉。我雖不知你是使了什麼手段能夠入台獄直接問審王奇,可想必是靠著私通命臣、逢諛太子才得了這等機會的。便是方才你說要毀魏明先一生官名,也足以看出你為人有多麼薄德——自古賢臣皆是厚德待人,焉有你這等處心積慮打壓異己之輩?再者,古相之前被曹京參劾結黨不臣乃至告病在府、多日不問政事,你敢說此事與你絲毫無關?!你若不行奸佞之舉,又怎會有人在後傳議你種種之事?」

  她抬頭,雙眸水亮,依然是笑著道:「既然方大人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那就莫要怪我又行小人之舉——今日方大人既是已知魏明先匿喪一事,倘若方大人因對我私有成見而對此事視若無睹,我必將直稟太子方大人亦是結黨不臣、蓄意包庇不孝欺君罪臣之輩,便是因此而無法使魏明先損譽毀名也無妨。方大人先前也說了,太子對我是逾例賜寵目無朝制,想必太子不會不信我稟奏之言,到時魏明先被革職免官不在話下,至於方大人……」

  方懷容色且驚且怒,似是不信她會說出這種話。

  她笑容愈加燦爛,聲音輕了些:「對了,方大人不會忘了,還有不到三個月皇上便要內禪、太子便要登基了罷?」

  方懷盯著她看了半晌,怒色愈盛,「你這是威脅我?我在朝為官二十餘年,便是皇上與平王亦不會這樣對我說話!」

  孟廷輝搖頭,語氣極是和善:「方大人息怒,我怎會是要威脅方大人?我知方大人歷來明辨是非,當初破例舉薦我去門下省任差便是惜才忠君之舉,今日必不會對魏明先之事視而不管,否則我也不會特地來找方大人了。」

  方懷臉色僵著,望向她的目光頗為複雜,終是低哼了一聲,拂袖下車,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她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拐出御街後才收了回來,臉色頓顯疲憊,沖在車前站著的黃波輕聲道:「回去罷。」

  黃波利落地跳上來,挽韁駕車,又回身探手將簾子替她放下來。

  孟廷輝卻攬住車簾,輕輕舒眉,微笑著問他道:「黃侍衛,你方才既已聽見方學士罵我是奸佞小人,為何還是對我這麼好?」

  黃波挑眉,「下官心裡只有太子殿下,下官也看得出孟大人是真心對太子殿下好,下官為何要因旁人之言而不對孟大人好?」

  她眼眶忽濕,笑著應了聲,再無多言。

  **************

  乾德二十五年四月末,王奇一案三司會審終得具結。刑部侍郎劉若飛拒不斷其有罪,而大理寺卿潘聰雲及御史中丞薛潘則以孟廷輝下獄問審之供定其忤上欺君、目無寺制、縱吏傷民等數條罪狀,奏請將王奇貶流倉州,太子遂允其請。

  王奇奉詔出京,卻在離獄之後上摺請查孟廷輝濫用私刑之舉,朝中驟起風言,道門下省左司諫孟廷輝不止逾位問審、更是目無台獄之制而對命官動用私刑,著請太子將其減官罰俸,可太子卻因王奇所奏無證而駁朝臣之請。

  五月初,翰林學士方懷拜表,道太僕寺少卿魏明先隱匿母喪不報朝廷實乃不孝欺君之行,翰林院請議斥潮一時遽湧,天下人聞之側目;御史台侍御史曹京隨後參劾魏明先為臣大不敬、拒不回籍丁憂之罪,奏請將其革職下獄問審,御史台群吏聞之亦皆聯名拜表參上。太子隨即召二府重臣廷議此事,遂革魏明先一切官職,逐其回籍丁憂守制。

  後十日,太子以孟廷輝於王奇一案奏狀及時、審獄有功而擢遷其為右諫議大夫、龍圖閣直學士,享正四品官例俸賜。朝堂內外聞之無不震驚,或有上摺諫曰太子詔出倉促、懇請太子收回成命者,皆為太子所駁。

  自五月以來,京中流言飛竄,大街小巷無不在談孟廷輝被擢為右諫議大夫、龍圖閣直學士一事。其諛上之名、苛狠之風一時遍傳京城,又以其入仕不到二年便一路官至正四品而令人瞠目咋舌。

  就連往常朱門冷闔的的孟府宅前也漸漸變得熱鬧起來。

  孟廷輝乃當今太子身前一等一的紅人寵臣,那些入朝未久的年輕仕子們,但凡渴望仕途通順者,哪一個敢不來巴結逢迎她?

  還有短短兩個月便要舉行皇上內禪大典,朝堂內外幾乎人人都在揣度,待太子一旦登基,孟廷輝於朝中定會更加勢盛。她雖不過一個正四品的諫議大夫,可這名頭卻已能抵得過任何一個參知政事。且不論太子對她的寵信之度如何,單就尚書左僕射古欽自三司會審王奇一案便告病在府、迄今未曾歸朝理政一事來看,也知東黨此番已因王奇、魏明先二人之事而受了不小的打擊,便連一向習於向太子諫正的古欽都未出面對孟廷輝置發一辭。

  **************

  城南落花遍道,古府內香氛滿溢。

  又是一年桃花開。

  廳門被人輕叩兩下,「相爺,沈大人來了。」

  未等裡面的人應聲,門便被人推開,沈知禮慢慢地走了進來,將手中提著的朱色膳盒擱在門口的矮幾上,沖裡面坐在案前的人道:「相爺身無一病,還想要在府裡待多久才罷休?」

  古欽抬頭,扔了手中的書卷,望向她,面孔微板,「我怎麼沒病?」

  沈知禮合上門,蹙眉道:「相爺心中究竟是在盤算些什麼,不如同樂焉說說。」

  他亦皺眉,語氣帶了責難之意:「又來胡鬧。」

  她長睫忽落,「相爺不說個明白,樂焉今日就不走了。」

  古欽看她一副倔強的模樣,不由起身,欲道重責之言將她喝退,可卻終是斥不出口,定定地立了許久,才鎖眉低聲道:「你在政事上若能有你爹半分才敏識事之度,也不會來問我這話!」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五十六 潮湧(中)

  沈知禮聞言竟是涼涼一笑,道:「相爺對太子明明就是一番忠膽,卻為何在旁人口中成了個結黨庇羽的剛愎之人?樂焉確是天生愚笨,敢請相爺賜教一番。」

  古欽冷面不語,屈腿而坐,久而又望了她一眼,皺眉低嘆:「你還是娃娃心性。」

  她仍是站著,不肯挪退一分。

  他便掩了書卷,問她:「你可曾聽說過先朝大曆十二年時皇上與平王各為大婚之事?」

  沈知禮抬頭,不解他怎會突然說起此事,只下意識道:「幼時自是聽家父家母提起過,讀家父著玩的那本野史時也看到過。」

  當年的平王還不是平王,而當年的皇上也非現如今的皇上。

  平王彼時猶是那個名震天下的東喜帝,橫槍立馬撼動五國鐵壁,一腔柔膽只付皇上一人,卻在大曆十二年遣使求尚皇上宗室之女為后,而他古欽便是當年平王遣去的那個國使;其後未及半年,皇上亦於國中行大婚之典,納時翰林醫官、殿中監寧墨為皇夫。

  她雖未親身歷見彼時盛典,卻也能想見當年二帝先後大婚必是轟動天下的一件大事。

  古欽將她猶疑之色盡收眼底,又道:「你可知,當年的皇上與平王雖是同年大婚,可平王是親詔遣使求尚皇上宗室之女,而皇上卻是被朝中眾臣相逼、迫不得已而為之?你可知,當年銜領群臣拜表上摺緊逼皇上體國大婚的人中,正有被朝中上下稱為先朝賢相的廖文忠公廖峻?」

  沈知禮聽他歷數這些陳年舊事,卻隻字不提如今朝中之勢,不由愈發不解,擰眉細思許久,腦中才忽而一明,好像隱約抓住了點頭緒。

  他卻不再看她,將目光投向窗外遠處:「平王當年十五歲登基、十六歲親政,殺伐決斷惟己斷奪,在位十餘年,朝中無人敢悖其願;而皇上自十四歲登基始便由先帝重臣輔佐,以廖公為首的二府老臣雖替她平黨爭治國事,可她在你爹於朝中起勢之前的數年中,又何嘗不被那些舊老忠臣們處處掣肘?」

  她緊望著他,「相爺……」口雖不言,可心中已知他是何意。

  古欽一扯嘴角,聲音低下去:「太子何許人也,二皇舊事他能不知?他對為帝之術、黨爭政鬥之事,怕是看得比眼下這些朝中老臣們還清楚!」

  他頓了頓,又接道:「我古欽一生忠上,便是平王當年寧將一家江山盡付與皇上一人,我亦不敢有怨,如今更不會對太子行不忠之舉!論東黨種種逆行,我雖能替太子平之,可又如何敢替太子平之?我若替太子治東黨逆舉,則天下人皆知朝中有古相之賢,而不知殿中有太子之略,我又安能重蹈當年廖文忠公於皇上的覆轍?」

  沈知禮抿抿唇,輕道:「所以相爺寧可棄賢相之名,卻也要成就太子一手攬政之機?可相爺並非是廖文忠公,便是此時替太子理治朝事,將來待太子登基後,也必不會如廖公當年對皇上那樣於國政軍務上處處掣肘太子,相爺何苦就要委屈了自己?」

  古欽瞥她一眼,「幼稚!」他手指一敲案沿,道:「我且問你,太子為何與你爹如此親近?」

  她微微挑眉,想了想,道:「是因我爹為太子太傅,太子自幼便與其常居常處。」

  古欽卻搖頭,淡道:「是因你爹自從領太子太傅之銜後便不再過問朝政。倘是你爹至今仍行參知政事之權,太子絕不會同他如此親近!」

  沈知禮臉帶訝色,望著他。

  古欽又道:「自古為君者最忌何事,又最擅何事?你看太子如今對東黨朝臣頗狠,那是因東黨近幾年來勢頭過盛,而我又甚得朝中請議之贊,倘是如今換作西黨勢盛,太子必亦會挑方愷為臣不當之事——為帝者權衡之術,太子知之甚明。你當我此番告病在府、不豫政事,只是單單欲為太子立威立名?我又何嘗不是出自於為自己的考慮!倘是我替太子平黨爭治國事、賢相之名遠傳內外、而東西二黨不再政爭,太子又將拿什麼東西來制衡我,又將要如何再信我?帝王權衡、兩黨高低,本就非一時一事能定——你且想想十一年前震動天下的潮安僧尼案,彼時西黨勢頭何其張狂,涉案朝官中有多少都是親附方愷的?太子可曾手軟一下?而現在太子對方愷又是何等密近,當年又有誰能想得到?」

  沈知禮臉色變了幾變,說不出話來。

  古欽看向她,目光儼然帶了惜斥子輩之意,「你若是以為太子不願朝中兩黨相爭無止,那便是大錯特錯。倘說這朝中有誰最想要見二黨相爭不休,那人必是太子無疑!」

  她喉頭陣陣發緊,未曾想到古欽會對她直言心中諸事,更不曾想到他所說的會是這樣,當下只覺自己唐突冒失,竟敢登府欲責他告病一事,不由咬唇半晌,方岔開話題道:「相爺可知孟廷輝被擢右諫議大夫、龍圖閣直學士一事?」

  古欽慢慢一點頭。

  沈知禮見他無甚反應,不禁微覺奇怪,又問:「朝中眾人多言太子此舉不當,相爺不欲上摺勸太子三思?畢竟如此一來,孟廷輝在京中的風評也是連差到底了……」

  古欽盯住她,打斷道:「太子行事雖時而張狂無羈,可心性卻是慎慮多思,必不會只因一女子之故而無視朝制至此地步。」

  她低眉略想,「那是為何?」

  古欽神色一沉,半天才低道:「太子心中之意,我又從何而知?」

  沈知禮便不再多言,轉身去將那朱色膳盒拿了過來,擱在他案前,打開給他看,略微一笑,「樂焉看相爺久不出府,特意做了幾個小菜來給相爺,只怕眼下皆已涼了。」

  他望向膳盒中,目光久滯,終是攬袖拾箸,默聲嘗了口,道:「不涼。」

  她心輕動,斂眉垂首。

  院外桃花碎瓣拂窗,一朵春心,半寸隱忍,紛紛漫漫一室香氛濃情,卻也無人懂。

  **************

  夜暮時分,宮中鳥雀聲稀,幾縷紅雲纏繞殿角,綿而剔透。

  東宮殿前,小黃門一路疾步下階,滿臉堆笑:「方才內諸司的人來殿請問內禪大典之制,而後尚衣局的人又為太子度試大典袞冕,此時才退,實是讓孟大人久等了。」

  孟廷輝聞聲轉身,眉目含笑,抬手遞過去兩封摺子,「勞煩公公把這個呈給太子,我就不入殿叨擾了。」

  小黃門卻側身讓道,「太子有諭,著孟廷輝覲見。」

  她不禁微怔。

  本是承他之令而擬了王奇一案前後詳疏來呈給他,雖不必親來遞折,可她卻是因想要見他一面而特意前來東宮的;待聽見他忙於大典諸事,心中又實不願佔擾他本就不多的休憩時間;可欲退之時,卻沒想到他會諭令要她覲見。

  她無法,只得收了奏章,隨那小黃門上階入殿。

  一進去便看見殿中一張朱木衣案,上面平平整整地攤著青袞、蔽膝、中單、抹帶、勒帛、玉劍、龍帶、赤舄……無一不是圖章繁複、金珠貫飾,令人頓有眼花繚亂之感。

  這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是真的要登基為帝了。

  「孟廷輝。」

  一聲平喚自座上傳來。

  她這才定了定神,抬眼看過去,見他正定望著她,忙上前道:「殿下。」

  這語氣雖亦平穩,可她心底卻已是輕浪陡湧,腦中想到的是那一夜在街市暗角下,他連喚三聲她這名字,那一字字入骨噬心,足令她為之頃狂。

  自那一夜後,這還是她頭一次與他二人獨處。

  臉不禁緩緩一紅。

  她不聞他聲,便又上前幾步,抽出摺子遞上去:「此為殿下要臣擬的奏疏。」然後又拿出另一本,道:「此為臣謝恩卻官之奏。」

  英寡撐臂在案,眸光暗邃:「可是嫌我擢拔你還不夠多,才要卻官?」

  她咬唇,卻還是止不住笑出聲來,「殿下說笑了。」抬眼觸上他的目光,心口又是微震,低聲道:「殿下豈是未聞京中流言?臣不過尺寸之功,安能受此擢拔。」

  他不接她的奏章,只道:「我賜你的,你安敢不受?」

  她不禁一啞,駁不了他這微帶了霸氣的話,可這話入耳卻是極為令她心折,當下又覺有絲尷尬,放眼朝木案上的袞服看過去,轉問道:「皇上內禪、殿下登基大典諸制,可是皆已議定了?」

  他點頭,起身下案,走去那案前,隨手拿起那把玉劍,斜眉道:「不過繁冗禮制而已。」

  她亦跟過去,微笑又問:「敢問殿下登基大典的前導官一缺最後議由何人來擔?」

  自建朝至今未有內禪先例,此番皇上禪位、太子登基二典一併舉行,讓禮部諸官們慎而又慎,近些日子來直可謂是殫精竭慮議劃大典諸例,生怕到時出個什麼差錯。

  內侍諸班、殿中諸班直、宰執、文武百僚之例皆已先後議定,卻唯有太子登基大典上的前導官一缺遲遲未擬好人選。

  按理此缺當由太子親腹內侍來擔,可太子一向不與宦臣親近,由是駁禮部所奏,只道由他親定。可縱是要定,也必當擇與太子關係親近之信臣,放眼朝中除沈知書外卻也無人能稱得上是太子心腹之臣,可眼下其人尚在青州,無法來做大典上的前導官。

  案上金珠光爍,他的手指挑起那根龍帶,淡淡道:「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8 11:36 PM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五十七 潮湧(下)

  她只當自己聽錯了,輕聲問:「殿下方才說什麼?」

  他卻不復再言,只是低眼看了看她,便傾身探臂,一把掀了那案上青袞,其下赫然壓著一件緋章紫衣並紅紗襦裙。

  衣有虎蜼,裙畫黼黻,臂繡火藻,腰間更有方團金帶以束。

  白花羅中單上勾抹細銀,扣前繞著暈錦薰綬,另有緋白羅大帶擱在膝下。

  她愕然。

  眼望著這襲華麗繁複的典祀祭服,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曾於郊祀禮祭大典上遠遠望見過那些頭冠毳冕身服章衣的兩制重臣們,當時心中甚是羨慕,卻不知自己還得再過多少年才有資格享得這黼黻華服。

  他在一旁站了許久,卻見她不語不動、神色猶怔,這才又開口:「從前宮裡未曾制過女官祭服,此番便也未備蔽膝,至於旒冕、花額、犀簪諸物,晚些會令人一併送去你府上。」

  她稍稍回神,挪步過去,仍是沒說話,只是抬手按上那紫衣紅裙。指尖撫過那細密繁線、青白章紋,涼軟的衣料摩挲著她的掌心,衣袖上的火藻似也滾燙,令她愈發無所適從。

  良久,她才道:「殿下究竟何意?」

  那一夜他二人唇舌糾纏於街頭夜色中,入骨綿情紊亂了她的神智,叫她忘了去細究他到底為何要對她這麼好。

  便是送她那個梅紅木匣兒又如何,便是在她懼疲心顫時將她緊擁入懷又如何,便是親身帶她去逛夜市又如何……她怎敢真的相信,他對她種種之好,皆因他同她是一樣的心境?

  她不相信,亦不奢望。

  能夠碰他一碰,能夠佔得他柔情半分,已是足矣。

  他將是天下之尊,他將要立后納妃,他之謀念從來無人能知,他怎會因她一個女子而如此逾制不顧?

  她是當真不懂。與其心懷期冀,不若討個明白。

  可他卻不答她的話。

  她於是側頭,對上他的目光,又道:「臣非禮部官員,本不知輿服之例。「但是」,她伸手拿過那根方團金帶,輕道:「臣不過四品之官,安得用此金帶?祭服繁章皆為三品以上重臣能有,臣又怎敢服此華貴章衣?至於犀簪諸物,亦非臣可享之制,還望殿下三思。」

  他一揚眉,從她手中接過了那根燦目金帶,雙掌將其微微一曲,低頭看了眼她的身子,然後伸手將它緩緩環過她的腰,左右打量了下,道:「正好。」

  她冷不丁被他這樣一碰,面龐霎時泛潮。他長指輕捏金帶兩端,不與她繫,就只這樣借力箍著她的腰,令她挪動不得。

  他眼中逐漸微灼,「不覺得好看?」

  她頓時心亂如麻,一觸上他這樣的目光,便再也強作不了正色,身欲朝後退,可腰間金帶卻被他猛地一抽,整個人差點跌過去貼上他的身子。她費力站穩,抬眸看他,臉上微微存怒,「殿下這是要做什麼?」

  他無視她的眼神,只峻色道:「我問你話,你豈敢不答?」

  她抑怒,仰臉道:「好看。」

  他力道稍鬆,「我賜你的,你豈敢不要?」

  她便搖頭,「不敢。」

  目光一斜,又看向案上那數件衣裙裳裾。青袞生凜,紫衣綿柔,闊袖細綬繞在一起,相映成輝。

  心裡面卻似凝了個疙瘩。既是問不出他究竟何意,便頓覺身臨懸淵,滿腔沸血皆被淵谷寒風吹成了冰。進不得退不成,也不知自己往後究竟該如何是好。

  原只想能望著他更久一點,能離他更近一些,可如今得了他一絲溫情,便想要得到更多。

  一切作為不過都是因為她戀著他。

  縱使被旁人所誤所謬所攻詰,她亦可雲淡風輕以處之。

  可他這種無所顧忌的擢拔封賜,卻讓她覺得心中沒底。

  車駕宅院尚可是為護她周全而賜,逾例擢她為右諫議大夫、龍圖閣直學士亦可稱是因王奇一案有功,可如今他竟連登基大典的前導官都要她來擔,這究竟是何居心?

  是見她於朝中無畏無懼、此番連東黨舊臣都下得了狠手,所以更要推她上位、借她奸佞已成之名來替他清障掃礙麼?

  她收回目光,默默一嘆,「殿下明知臣之心意,卻要使這種種手段讓臣以為殿下對臣好,是想要臣將來縱是一死亦不怨究殿下麼?」

  他的身子明顯輕震,臉色遽暗。

  她又道:「臣曾說過——臣之心願,惟殿下之願耳。殿下既知臣的心意,便不該對臣如此之好,徒令臣生就不該有的期冀奢望。不論殿下想要臣做什麼,臣皆肯為,可臣唯獨不願殿下騙臣。」

  腰間金帶一滑,他鬆了手。

  她不待他開口便往後側方退去,垂首道:「殿下要臣做大典上的前導官,臣便擔此一缺。殿下要臣服這繁章袞冕,臣便服之。殿下將來若要臣背負千古駡名,臣便是一死亦甘願。」

  身前男人無聲而立。

  她躬身而退,待走至殿門前才轉頭,抬手推門時卻聽他沉聲喚她道:「孟廷輝。」

  手指陡顫,她假作沒聽見,直直推門欲出。

  他卻驀然怒喝:「你放肆!」

  她耳鼓輕震,心頭小驚,聽出他這一聲中帶了多大的怒氣,當下不敢再走,只蹙眉收手,可還沒等她回身,肩頭就覺猛地一痛,整個人被他攥著轉了過去。

  他的動作如此之快,她只有怔神的份兒。

  抬眼就見他寒石一般的臉,眸中儘是怒意。

  半晌,她才垂眼,輕道:「臣放肆,但由殿下責罰。」正欲低頭,下巴也猛地一痛,被他三指狠狠捏住,動不得。

  他眸光如刃,直劈進她眼底,「孟廷輝,你的命就那麼輕賤?」

  她只覺眼仁兒都開始痛,受不得他這狠厲的語氣。

  他手指愈發用力,又道:「我當年既是救了你,現如今更不會想要害你死。我在你眼中,當真是不擇手段到了如此地步?」

  她知是自己方才的那些話惹怒了他,不由道:「臣方才言辭過激,實非臣心中之意……」

  話未說完,他便傾身咬住了她的嘴唇,要多狠有多狠,兩臂猛地一收,將她鎖死在懷裡。

  她痛不可耐,喉間嗚咽一聲,身子微微發抖。

  他卻毫不憐惜,挪手上來掐住她的腮側,直迫她張開嘴,繼續咬她唇內細軟的肌膚,牙齒磕闔之間探舌進去,將她徹底侵據。

  她仰頭,舌齒招架不及他這猛力,唇痛愈盛,可心頭卻似被他放了把火,細苗簇燃成焰,燒得她渾身通紅,被他緊壓在身前的乳尖竟也微微發顫。

  雙手下意識地去抱他的腰,摸索著勾住他的袍帶。

  掐在她臉側的硬指忽而一鬆,她剛欲喘息,卻覺耳後一潮,他的唇齒燙舌又侵上來,吻咬她的耳珠兒。

  酥酥麻麻的感覺一路竄過她的脊骨,直衝小腹之下。

  她忍不住輕叫,那叫聲如春日貓音,連她自己聽了都覺臉臊,可心頭火燃更凶,感到他舌齒愈發放肆,不由伸臂去攬他的脖頸。

  他身子一僵,薄唇順勢擦過她的臉頰下巴頸口,用牙咬開她的官服襟口,然後精準地含住她的細喉,箍在她腰間的手探下去,握住她的軟臀,一用力,將她抱了起來。

  她喘息連連,極為配合地張開雙腿勾住他的腰,自己抬手將官服緋領扯開,又伸手去摸他,手指從他頸後袍領處探進去,細細軟軟地撓著他,未幾便感到他被她夾在雙腿間的某處愈發熱硬。

  他眸中情濃欲冽,緊盯著她。

  她微微垂頭,血色紅唇湊去他耳邊,輕喘而道:「殿下……」她腰枝輕扭了下,蓄意擠壓他的那一處,見他鎖眉咬牙,才又細聲道:「殿下。」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五十八 情動(上)

  他抱著她前邁一步,將她死死壓上殿門。

  朱門輕吱,日暮斜陽淡輝穿過門縫將她的髮頂鍍了層淺淺金色,木雕門紋在後硌著她的背,耳邊依稀傳來殿外過路宮人的細語快步聲。

  眼前男子墨眉橫揚,俊容浸怒,托在她臀下的雙手骨硬如鉗。

  方一輕喘,他便猛地頂腰,將她緊緊卡在門板上,一手探上來,用力拉開那已被她扯開大半的官服緋領,又伸進去撕開白羅中單、絳色腹圍,掌心覆住她豐滿的乳,蠻狠地揉捏擠按。

  她腰骨似要被他凹斷,乳尖在他掌下微微顫慄,色似染血,傲然挺立,渾身觸感似是都凝在了這一點,兩腿之間火熱濕濡,令人難耐。

  他又俯下來咬她的唇,下面那隻手使勁掐揉著她的臀,舌尖撩過她的唇瓣、下頜、頸側,動作烈得想要將她活生生吞下肚去。

  她的手一開始撐在門柱上,然後又抱住他的頭,若迎若拒,急喘著,另一隻手飛快去解他的襟前,拚命撕扯那層層錦綾,待指尖觸上他身上暖熱的肌膚時,唇間不由滿意地一嘆,抱著他的那隻手一扯他的髮,既而探下來,兩手一起猛地拉開他的衣袍。

  腿將他的腰用力一勾,上身朝他傾過去,裸嫩豐滿的乳立時壓上他硬實的胸膛。

  在他身上微微摩挲,雙手攬著他的脖頸,人似掛在了他身上一般,一頭長髮散落開來,官服亂滑肩頭半背。

  他一口咬上她的肩。

  又痛又麻,心底那簇火似被添了把柴,烈焰瞬時騰竄數丈高。

  她更用力地抱住他,兩隻手不安份地從他頸後一路摸下去,揉按他硬直的脊骨,又滑去他肋側,輕輕掐著他肌骨相連的緊實皮膚。

  他驀然鬆口,齒間輕嘶一聲,顯是吃痛,可又愈發亢然,大掌從她背後探上去,一把將她淩亂的官服扯至腰間,令她一片素肌柔膚裸裎在自己眼前,眼底火星點點迸濺,目光一路逡掃而過,終是猛地將她箍牢,轉身抱去衣案那邊,放她在上。

  長臂一揮,案上金帶玉劍等碎飾統統落地,咣當有聲。

  莊肅隆重的大典青袞被她壓在身下,體色光滑如脂,胸前蕊珠綻紅,三澤疊複竟是別樣刺激。

  不待她有反應,他便傾身而下,唇舌迅猛精準地掠過她的豐乳嫩蕊,張嘴含住她,燙舌勾刺,一手揉捏著另一邊,還有一手直伸下去撕她的襦裙。

  布料碎裂的聲音清淺而刺耳。

  她身下一涼,全身血液似在一剎那間凝去那一點,不禁微扭身子,可他卻仍是含咬著她的乳尖,令她動不得。

  暖熱的大掌輕輕摸過她的下面,勾撩著,揉按著,輕捏著,直將她弄得越來越濕越來越熱,才又轉去撫弄她的大腿內側。

  她渾身都在抖,心尖愉悅而顫,紅唇微啟,舌下壓了千言萬語,可卻道不出一字,口中皆是吟喘之聲。

  想要伸手去摸他的臉,可他卻陡然抬頭,盯住她,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提上去,緊壓在案。

  他緩緩一揚眉。

  然後低頭,伸舌,極其細緻地掃過她的肩頭乳峰,手鬆開,移下去挪上來,兩掌握住她的腰。

  她眼前升了一片霧,就見他緩緩向下,吻過她的腰腹,又繼續往下,頭徑直埋入她雙腿之間。

  舌尖滾燙,時而如槍劍利刃,時而如細羽綿毛,令她時而繃顫時而癱軟,潰敗成水,汪湧而淌。

  她已顧不得任何,手指緊扣在案沿上,指甲時重時輕地劃著朱木細紋,雙腿控制不住地抖顫,欲動,腰卻被他兩隻大掌鎖壓鉗控,只能就這般任他為所欲為。

  舌之後便是齒。一下下,緩緩地,輕輕地擦過她最脆弱的地方,一瓣瓣撥開,掠過去,細咬一小下,舌尖跟著頂上來,飛快地磨繞著。

  她忍不住叫出聲來。

  渾身皮膚都被逼出了汗,腰後淺淺痙攣,心火竄至四肢百骸,燒乾了她骨頭裡的水,又一路燃至身下,燙意驚心。

  手指鬆開案沿,費力撐起半個身子,低眼看過去,恰見他衣袍散敞,硬頸微彎,抬頭吻上來。

  這景象實在是過於刺激。

  她屈腿勾住他的背,待他咬上她的腰,便伸手一把拉過他的掌腕,傾身過去,迫不及待地捧起他的臉,親上他的左眼。

  這一隻眸子令她魂牽夢繞整十年,這一個男人令她傾心愛慕這一生。他是如此位尊如此俊挺,而她竟能真的,如此時此刻這般被他擁在懷裡、袒呈相對、盡心盡願地做這一切。

  他若肯要她,她又怎會不願給他。

  蒼天知她心念,知她想要他想了已是有多久。

  之前找回的那一點點神智在他咬住她的唇後,頃刻間便再也蕩然無存。只消一個吻一個眼神,她就會生生死死地迷上他。

  她的動作如此急迫,親過他的眼,又去親他筆直的鼻樑,然後是那兩片薄唇,側臉耳根,頸間突喉。

  他任由她胡亂親吻,雙掌又覆上她的乳峰,力道轉輕,溫柔地揉捏著那柔肌紅果。

  她扭動了一下,盤在他腰間的雙腿夾得更緊,抬手三兩下地剝了他身上半褪的衣袍,紅唇素齒在他肩膀上肆虐,一隻手朝他腰下緩緩探去。

  隔著錦褲,將他握在掌心裡,時輕時重地摩挲套弄著。

  熱燙堅硬的地方在她手心裡變得更加熱燙堅硬。

  一把抽開褲帶,指尖掃過他的小腹,一點點蹭下去,輕輕碰他一下,再一下,終是滿滿圈住他。

  她的手還未怎麼動,他的身子就僵硬起來,大掌從她胸前猛地探至她臀後,伸指去觸她。

  她紅唇一開,輕吟,仰起頭來,染水雙眸對上他火樣目光,手慢慢動起來,然後越來越快,就見他嘴唇亦僵,在她身後觸撫的動作也停了。

  「殿下……」她細聲道,忍不住又湊過去親了親他的下巴,「比起殿下那一夜自己動手,眼下這感覺如何?」

  他低喘,不語,攬臂去撈她的腰,就要將她壓下去。

  她卻不依,含笑掙扎起來,雙腿從他腰間滑下來,手也伸上來抵住他的胸膛,用力將他一推。

  他一時沒站穩,身子向後跌過去,又來不及鬆手,竟將她一併從衣案上拉了下來,重重地摔在他身上。

  殿磚冰涼,身子火熱,一張紅唇正對他的眼,一對紅蕊顫兮兮地在他眼前輕晃,頓時令他血沖頭頂。

  她想也不想地就親下去,小舌滑過他身上的寸寸肌膚,直朝他腰下進發。

  他咬牙低喘,一把按住她的腦袋,不讓她再動。

  她頰側緊貼他的小腹,乖巧地不再挪動頭,可卻伸手握住他,下一瞬便張開紅唇,伸長了嫩舌,輕輕舔過他的頂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12:12 AM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五十九 情動(中)

  他的身子微微震了下,扣在她腦後的大掌更是緊了三分。

  那一夜在這東宮內殿中便知她那明事懂禮的外表下是怎樣一副大膽妄為的心性,亦知她對於他來說有多誘人,單是在腦中想像她伏在他身上的模樣,就足以令他渾身血沸。

  更何況眼下這情景,她柔軟的胸乳貼著他的腿,光滑的臉頰挨著他的小腹,擅於書墨的右手正握著他,而那張無所畏懼、靈牙利齒的紅唇竟會對他做出這樣的舉動。

  自皇上十四歲登基至今,女主天下已有三十多年,國中諸路民風愈發開放,女子外可治學為官、內能休夫出戶,無論內闈外舉,雖非事事皆得以媲比男子,可行事作風較之先朝百年卻是張揚了不知多少倍。

  但饒是如此,他也沒有想到,她竟會這般明曉如何能夠取悅他。長指不由穿過她的黑密長髮,指腹輕摩她的耳根。

  她伏著,眼睫垂落,舌尖舔了舔嘴角,便抿住唇不再動作。連握著他的手也有一絲遲疑,只是微微轉了下掌心,便悄悄抬眼瞥他。

  到底是未經人事的,縱是膽大無懼,卻也不知這樣做究竟對不對。

  他觸上她的眼神,一下子就明白過來,當下探臂過去,用力將她的身子拉上來,緩緩地抱住她。

  口中一聲低喟,胸口愈燙。

  她的頭埋在他的頸窩裡,側過臉去親他,手又下意識地四下撩動他那些敏感之處,可沒動幾下,便被他猛地翻身壓了過來。

  驚喘半聲,又咬唇而笑,兩隻手沿著他的胸膛滑上去勾住他的脖子。

  他長臂探至她的背後,將她摟住,肘節撐地,就這樣半伏在她身上,低頭親吻她的耳垂,啞著嗓子道:「別亂動。」一頓,又低聲道:「……讓我抱抱你。」

  這一聲如此纏情湧欲,這一語如此低綿溫柔,令她瞬時散了神魄,幾乎就要以為他亦是戀著她的。

  紅唇顫啟,幾將要問出來,可話至齒邊卻又無論如何說不出。

  不是怕他說的不是她想要聽的,而是怕他的話又會令她期冀雀躍。為帝王者有幾言是真出其心,為臣子者又如何能夠傾心信其之言?不若就像現在這樣,她愛他她戀他,就好。不論將來發生什麼,她也不至於……會恨他。

  便就依他之言,不再動,雙手摟緊了他,讓他抱著她。

  他的右肩上有一個小小的骨窩,旁邊是塊硬硬的厚繭。她認得那是因常年習箭、背長弓挎箭箙而留下的痕跡,腦中不由想起一年前在北苑騎射大殿上,他那縱馬馳騁、英氣勃然,勢懾群臣將校的驍悍之態。

  就好似這世間,只要有他,只要他在,便再無何人何事能爭得過他的光彩。又有哪個女子不會心折於他?

  她的嘴唇貼上他的肩,舌尖擦過那塊厚繭。

  他低低一喘,好似回神,兩臂又一用力,將她摟著翻了個身,讓她重新伏在自己身上,一手壓著她的背,另一隻手輕輕揉按著她的身子,開口道:「這麼多手段,誰教你的?」

  語氣沉緩溺人,不像責問,卻似調情。

  她眯了眸子,唇角輕牽,微笑道:「殿下不知臣博覽群書?」

  他撥弄了一下她的長髮,好看清她的臉,低聲道:「連那些淫豔之書亦都讀過?」

  她晗首,抿唇道:「殿下不聞前些年流於國中的那本《且妄言》,其間詞句精妙絕倫,臣入朝之後亦嘗聞秘閣校理劉大人的千金讚過此書。」

  他挑眉,神似思索,半晌道:「我亦讀過。」

  沈知書當年還在太學時便愛蒐羅這些書物,不論是春宮冊子、淫書梓卷,還是春囊豔錦、奇巧玩器,皆是私攜入宮來與他看。

  她聽見他亦讀過,不禁咬舌而笑,仰臉湊近他的耳朵,輕聲道:「臣當初在沖州府的女學時,還曾為眾人講解過那書裡的豔詞。」

  他斜眉低眼,看著她。

  她笑臉明媚,一雙眸子水一樣的亮,唇角蹭過他的耳,細聲道:「『一個光頭元帥,一個豎嘴將軍;那元帥槍槍單刺紅心,這將軍劍劍只含紫腦……』」

  這本是些極下流淫穢的詞句,可卻被她這樣半是正經半是調笑地說出來,又是如此細聲細氣媚態橫生,竟讓他心生別樣情愫。

  她又道:「當時學裡的女子互相私傳此書,又將書裡的詩詞摘抄出來,暗下討論頻紛……」她見他一動不動地聽著,便去親他一下,才又笑道:「屬臣最讀得懂了。」

  他不由啞然失笑。

  雖知她是極在意功名的,可卻不料連這種事情也能讓她這麼沾沾自喜。眼望著她唇揚眼亮的神色,心中只覺瀾潮翻湧。

  從未有女子在他面前能夠如此坦誠不加掩飾,亦未有過女子能對他如此一心一意傾情以付。

  臉上笑容逐漸漾開,終是低笑出聲。

  她注目,看見他俊臉泛笑,不禁輕怔,半晌才慢慢地伸手去摸他的眉眼,喃喃道:「殿下……」

  他順勢吻住她,大掌輕輕揉捏她的翹臀。

  她任他親吻撫摸,半晌才側臉喘息,然後又去看他,見他眼底笑意仍存,不禁動容,輕聲道:「殿下笑起來,真好看。」

  他又揚唇,嘴角笑紋深深淺淺,異色雙眸半闔半睜,一副慵懶撩情的神色,手一路撫上來,捧住她的臉,又滑過她的肩頭,兩指輕捏她的乳尖。

  她舒服得輕嘆,低頭伏在他胸前,一條腿纏上他的腰,「殿下。」

  他的身上猶有她方才抓掐過的痕跡,淺紅色點點印在淡麥色的結實身軀上,色澤撩人而刺激。

  雖不似先前那一番激烈,可他此時的動作卻愈發沾情染慾,極盡所能地觸發她體內的火意熱流。

  但他又僅僅是這樣觸撫她,再無多求,好像與先前那個撕扯她官服噬咬她身子的男子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她淺淺閉眼,愈發不解他。

  他向來是少言多行,心重難辨,被她觸怒亦非是頭一回,方才那種種肆意蠻行若是洩怒乃為,又怎來得此時此刻的這種溫柔舉動。她分明能感受到他此刻那更加火熱的慾望,卻不懂他為何就這樣停而不進。

  「孟廷輝。」他突然將她摟得更緊了些。

  她沒睜眼,只喏應道:「殿下。」

  他親了一下她的額頭,暖熱的嘴唇壓在她的額頂,久久未移,「我對你好,是因為我想。」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六十 情動(下)

  ……是因為他想。

  這話不是她頭一回聽他說。那一夜在西津街頭的夜市上,他便對她說過這話。可眼下再聽他道,卻覺得這幾字之間藏了些她辨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依然閉著眼,輕聲道:「殿下做的事情,自然是因為殿下想才會去做。殿下就算不說,臣也是明白的。」

  鼻尖一暖,又落下他的吻,後頸被他的手掌輕輕握住,就聽他聲音低沉下去:「我做的事情,並非皆是因為我想才會去做。」

  她微微睜眼。

  他將她的頭抬來,目光對上她的眼,又說了一遍:「可是我對你好,是因為我想。」

  她纖眉一舒,看他臉色甚嚴峻,不解他為何如此再三強調此言,只道:「臣知道了。」

  他微微揚唇,:「你可會一直記住我這話?」

  她點頭,「臣會一直記住下這話。」

  眉宇間露出少許滿意的神色,大掌一箍她的腰,將她摟著坐了起來,長指一挽她的髮,俯身在她柔白的頸側印了個吻。

  感覺到他地舌齒在她皮膚上輕緩摩挲。身子不由戰慄。低眼去看他。

  常習武之人。腰腹裸實而精壯。他那貴綾錦褲半褪在膝。一雙長腿輕屈。半掩了那胯下雄勢勃發之物。可這隱約蒙惑之景卻極是撩人。

  她忍不住撇眸。輕喘道:「臣怕被殿下這模樣迷死了……」

  他燙舌一路巡而上。銜住她的唇讓她說不下去,箍著她身子的手一用力。竟這樣托抱著她站了起來。又把她放上了那張朱木衣案。

  她被他親得兩眼濛霧。就見地上青袞金線泛光。眼前男子眸底竄火。自己地一顆心也是噗通快跳。

  以為他終是要有所動。可卻看見他只是探身將那些繁複衣飾拿過來在她一旁。

  他未取裡衣中單,只抖開那紫衣大帶,披上她赤裸的身子,大掌探進去抽帶繫好抬眸道:「可合身?」

  冰涼的衣料擦著她已被他撩撥得極敏感的皮膚,令她不自禁地微微扭動。未著中單,那紫衣前襟亦是散著,她這模樣要比先前一絲不掛時還要誘人。

  她兩手在後撐住衣案,輕道:「想必尚衣局的人也是按臣的官服大小來制的,很是合身。」

  他低眸,抬手輕輕一扯她半敝的襟口,目光直直探進那雪嫩壑谷中,道:「這裡還需再收緊些。」

  她臉上似是著了火頭緊得難耐。他此時的目光愈發放肆無羈,沒了之前的蠻狠亦沒了方才的纏情,剩的只是淋漓盡致。她甚至不需他觸撫已被他這目光撩得胸蕊顫立。

  他眸光火熱,掌心滾燙,可臉色卻依舊穩若,又去拿了那紅紗襦裙來替她穿上,動作細緻緩慢,提著裙帶,令那薄紗滑錦一點點擦過她的腿腰,最後將那裙帶細綬隨便一繫。

  她的臉幾乎要綻出血來。

  裙下空蕩蕩的,衣裡亦是盡裸,這一套莊肅隆重的典祭禮衣此時竟會顯得如此靡豔放蕩,才知自己在他面前到底是稚嫩欠歷的。

  他抱住她的腰,手不疾不緩地伸進她的衣內,啞聲道:「我愛看你穿得一本正經的模樣。」

  那一夜在這殿中,看著她一身端肅的緋色官服,腦中想的儘是她那大膽撩人的舉動,明明是如此矛盾,卻又是如此刺激,令他竟會想出種種齷齪的景象來。

  她說不出話來,幾乎就要溺死在這醉心侵魄的暖氛中,隱隱覺得他與平日甚是不同,可卻無暇細想他為何會陡轉而變。越過他的肩頭,清晰可見那落在地上的青袞金帶,不由道:「殿下,那袞衣……」

  他的手仍是不疾不緩地撫摸著她的身子,不語。

  她眼底忽然暗了些,輕道:「殿下不日登基,到時身在龍座之上,臣可呼『萬歲』於下,卻只怕不能再與殿下這般親近。」

  他依舊不語,可手指卻有些僵。

  她伏在他肩上,見他始終不語,疑他又是生怒,便又輕輕笑道:「殿下今日這般作為,倒會讓臣誤以為殿下很是心愛臣。」

  本是說笑著想要逼他開口的,以為他會立時出聲駁她,可等了半晌,也不聞他說一字。

  他只是偏過頭親她的耳朵,親了許久,才低聲道:「我不求萬歲,惟願天賜三十五年,當以五年固江山,十年養百姓,二十年致太平,則此生足矣。

  她輕愣,沒料到他會對她說這些,隔了好半晌,才一垂睫,攬緊了他的背,微笑道:「那臣便陪殿下三十五年,看殿下固江山,看殿下養百姓,看殿下致太平……非死不離殿下一步。」

  他手上用力,一把攥住她的腰,「孟廷輝。」

  她應了聲,不知他為何總是喜歡這樣叫她的名字,而自己又極是喜歡聽他這樣叫她,彷彿這簡簡單單的一聲,就可涵蓋所有他想說的、她願聽的話——縱使他想說的,也許本不是她願聽的。

  她可以感受得到他那濃洌卻又內斂的情緒,又辨得出他眸中愈來愈烈的焰苗,那火熊燃不止,直燒得她渾身滾熱,再也抵不住他這無聲的誘邀。

  他盯了她片刻,落下吻來,細碎地親遍她露在外面的肌膚,又埋頭而下,時輕時重地咬吻她襟內裸嫩的胸乳。

  她伸腿將他的腰勾近些,近些,直到他那硬燙的勃發貼上她的濕濡嫩瓣,才輕喘著在他耳邊道:「殿下……」

  他雙掌托住她的軟臀,左右輕晃,令她被他摩擦淺撞,看見她紅唇輕顫口中連喘,才微微闔眸,又叫她:「孟廷輝。」

  眼前男子神色猶有忍隱之態,更令她激顫難抑,身下愈發潮潤,小腹處也似有千蟻噬咬,不由輕撐腰骨,驀然將他納了進來。

  覺一痛,就見他眉目一凜,托在她臀下的雙手也僵了不再動。

  知道會痛,可卻沒料到會這麼痛,當下咬唇不出聲,渾身都繃緊了,不知該要如何去做。

  他未動,只是凝眸看她,覺出她裡面漸漸濕熱了些,才慢慢地退出來一點,生怕傷到她。

  她擰眉,輕聲一叫,似是痛,又似是舒顫。

  這叫聲令他愈發硬燙,只覺心頭像是被她咬在唇間,又酸又癢,極其難忍,不由試著進去些,見她眉頭微鬆,便又進去些……

  她兩隻手死死扣在他肩頭上,臉龐竄紅,身下先是又痛又癢,然後痛漸消、癢愈盛,待到他動作稍快起來後,竟覺一片酸酸麻麻,忍不住喘叫出聲:「殿下……」

  他低頭含住她的耳珠兒,舌尖飛快地勾攪著,覺出她在懷裡輕顫,便騰出一隻手來,一把將那紅紗襦裙撩起到她腰間,長指揉撫她的大腿內側,又伸至兩人相交之處,輕輕擠壓她上面的那一點。

  她禁受不住這等刺激,不由抬手去拉他的髮,可手卻無力,渾身上下亦無力,盤在他腰間的兩條腿陣陣輕抖,口中吟喘連連。

  他卻漸漸停了下來,在她耳邊啞聲道:「去內殿。」

  她被他弄得神智輕散,才將回神,便覺身下一空,人已被他一路抱著往內殿走去。

  鴉青垂帳遙遙欲落,軟榻之上涼綢細軟,黑色承塵,數簇金花,一室滿滿都是撩人情慾。

  她被他放下來的時候,小腹不自覺地輕搐了下,抬眼就見他臉色登時變了,還沒待她反應過來,他便猛地頂腰,深深地撞了進來。

  衣物淩亂相纏,他竟要伸手去撕她的襦裙,她笑著驚叫,抬手去擋他,兩腿將他的身子緊緊夾住,輕咬紅唇,裡面試著淺淺縮動了一下。

  他果然住手,低喘著,兩手攥緊她的腰,進出之勢愈發猛烈,埋頭去咬她的嘴唇,狠狠道:「你當真是……大膽……放肆……」

  聲音的每一下斷處是他深深衝入她體內的那一剎。她急喘著,伸手去撐榻內牆壁,又轉而探去按壓他的腰臀,指尖扣進他的皮肉裡,渾身都在輕顫,小腿挺繃至幾近痙攣。

  他一把拉起她,把她的身子抵上一旁床柱,腰力驟漸,只輕淺地磨著她,一手去揉她的乳尖。

  她顫抖得愈發厲害,腰枝下意識地向前探,可他卻故意後退,令她欲求卻得不到,幾番下來她終是輕泣出聲:「殿下,臣知錯了……」

  他斜眉一展,驀然將她扣入懷中,大掌按住她的臀,腰間用力挺退,盡心盡力地去滿足她。

  她是如此固執如此堅強,卻又是如此柔韌如此馨軟,令他忍不住想要一遍又一遍地進出她,進出她千萬遍亦不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1:18 AM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六十一 登基(上)

  夜已盡黑,內殿之中沒有升燭點燈,一榻暗色。

  初夏夜裡仍寒,裸露在外的皮膚沁涼,激情過後,汗粒早消,紫衣紅裙亂七八糟地揉在一起,狼藉遍鋪。

  耳邊是他輕沉的喘氣聲,低厚而又有力,一聲聲直撩她體內殘存情潮。

  她偎在他臂彎裡,渾身癱軟如泥,歇了好半天才略緩過來些,掙扎著撐身而起,抬手將身上半散半落的衣裙除了,然後翻過他的身子,裸身下地,走去找那些被他撕扯亂扔在地的官服襦裙。

  有宮燈微光從外面洩進來,映亮了這一路冷硬殿磚。

  朦朧夜色中,她點燭,只在朱木衣案旁彎下腰來,摸索著撿起那件件緋衣中單、腹圍襦裙,然後一件件抖開來,開始往身上穿。

  臀股處痠疼不已,略一抬,就覺身下像是被橫撕開來似的。

  她輕輕喘息,定心神,才顫抖著繫官服襟扣,又蹲下來滿地找那條犀帶,一頭長髮飛瀑似地落下來,蕩在她光潔盡裸的小腿邊。

  身子雖是如此疼痛,可心裡卻似脈滋漫。

  她一直沒回頭,知道他必定未眠,更知道方才的那一場激情不曾讓他盡興,若非是憐她初經人事,他怎會那麼快就饒了她、而任自己依然火硬。

  在地上翻找了半天,手指尖剛觸上帶一角,人便被一雙長臂從後抱住。耳邊一熱,是他的嘴唇侵了上來。

  她一邊躲,一邊去抽那根帶。口中道:「殿下……」

  他卻一把按住她的手,嘴唇親著她的臉,聲音微涼:「我可曾許你離殿?」

  她不再動,只道:「臣入東宮已過兩個時辰,殿外的宮人、殿下身邊的小黃門都知道。臣若再耽擱下去,只怕明日朝中又要傳起風言風語。」

  「既知如此,」他的手伸進她官服裡面。「你便不該蹲在這裡、翹著腰臀來撩我。」

  皮膚一經他碰觸便似著了火一般,簇拉拉的燒進骨肉裡。

  她一陣輕顫,臉上血色倘佯,咬唇道:「臣並沒想要去撩殿下……」被他這麼一說,她才發覺自己方才蹲在地上找衣物的姿勢是多麼的煽人動情。

  他的嘴唇抵住她耳根:「一看見你穿這官服,就想把你扒光了壓在身下。」

  這話語實在是過於刺激撩人,她耳根處火燒火撩的,不知他那冷情寡慾的外表下,會是這樣一副烈火噬人的心性。

  他見她略有緊張之態,才低笑一聲,將她抱起來往回走,道:「才入夜未久,這一身破衣爛裙的往外走,是想讓大內禁中、內外諸司皆看個遍不成?再晚些,待諸閣滅燈之後,便讓你走。」

  她只得遵他之意,待他將她在榻邊放下之後,忙去床榻另一頭的矮幾那邊摸索著將宮燭點燃,一回頭看見他那似是不豫的臉色,又連忙解釋道:「若叫外面的人看見殿裡連燈燭都不點,豈非太不像話?」

  說話間一垂手,矮幾上有本摺子,被她嘩啦啦的掃了下去。

  她目光隨意一掠,見是中書的幾個老臣聯名上的,又隱約辨得其間有云古相之事,心中頓明,想了想,才抬頭對他道:「古相告病在府已久,殿下未曾想過親自請其歸朝視事?畢竟王奇一案已結,而古相在中書的地位更是舉重若輕,不可久不在朝。」

  他看著她,不發一辭,臉龐被燭光映得忽明忽暗,難辨喜怒。

  她又道:「臣雖不知殿下當初為何要遷曹京至御史台,只是曹京於魏明先一事上頗為剛正,臣斗膽為他求請,不知殿下可否將其遷回門下省,補臣先前的左司諫一缺。」

  他忽而一動,將她扯過去抱住,不緊不慢道:「你方至四品之位,就知道要貨易官位、籠絡人心了?」

  這一句話如此露骨,令她心裡登時一涼。

  她抬眼看他,只覺這男人此刻神情深不可測、目光冷淡,不像之前那個行為火熱、數吻纏情之人。

  好半晌,她才低頭,「臣並非此意。」

  他卻道:「若非有你允其陞官,想曹京也沒這膽子敢第一個站出來參劾魏明先。」停了停,又道:「先放御史台,後去翰林院,連方懷都被你說動了,你當真是好本事。」

  她雖是被他抱在懷裡,可他說的話卻令她脊骨寒顫。

  此言似責非責,半是試探半是警告。她去何處有黃波報與他聽,而他心智是那麼機慎多敏,又怎會不知她做了何事。她的官職車宅皆是拜他所賜,她在外面所行諸事亦是頂著太子寵信之名才能成。他說得沒錯,那一夜若非她允諾曹京事後保其陞官,曹京又怎可能貿然參劾魏明先。而曹京之所以肯信她,還不是因她受他寵信之名為眾人所知。

  他雖是對她如之,賞賜封贈事事逾例,濃情徹骨之時亦是體懷入微,可在這政事之上卻容不得她踰矩一分。

  雖付她奸佞之名,卻不許真行佞幸寵臣邀官之舉。他這是要讓她知道,他給她的全是因為他想給,而她若想居功索物,那便是不知輕重之舉。

  她想著,心角覺一酸,輕聲道:「臣並無不尊殿下之意。」

  熟讀史書之人有誰不知,佞幸奸傳中的那些起伏命途皆牽制於為帝者的喜好怒怨。他今日對她好是因為他想,倘是它日他不再想要對她好,她又如何能夠保住自己的官位性命?

  半夜之間,他這一熱冷之變令她陡然失神,惶然不知所措。

  明明還未登基為帝,可這帝心重氣卻是如此明顯,剎那間便將她從先前的旖旎浪潮中拖拽出來。

  到底還是冷情,冷情之人。

  他看了她許久,慢慢地收雙臂,將她抱緊,道:「便允你所請,遷曹京調補左司諫一缺。」

  她蹙眉,小驚了一下,不解他為何突然變了話鋒,「殿下?」

  他抬手將她的頭按在胸前,低聲道:「你若能少想一些,我便能輕鬆多了。」

  她輕喃:「臣沒有多想,臣只是真的琢磨不透殿下。」她伸手去摸他的左胸,輕聲又道:「臣不知到底要如何做,殿下心裡才能真的滿意。」

  他卻道:「你已做得很好。」

  她抬眼望他,「可殿下方才分明是責臣踰矩。」

  他的長指順過她背後長髮,「你是踰矩,可我滿意。」

  她在他懷中一動不動地靠著,目光隨著床頭那宮燭細苗一起晃動,許久才又開口:「臣忽然想起來,幼時尼庵裡曾養了條狗,那狗剛被人撿來時性子甚野,撿它的人便將它拴在牆根,時而餵牠好些,時而餓它幾頓,幾番下來那狗也漸漸明白了,在那人面前變得乖順了許多,撿它的人便讓它夜守尼庵院房,它因頓頓都能吃上好的,便也樂於在門口作兇惡之象來嚇退惡徒,本以為能夠就此享食終老,卻哪知幾年後被外面的人下毒手宰殺烹了,撿養它的那個人也沒見有多難過,只當是少了個看門之物罷了,又重新去尋了條棄狗來養。」

  他聽著,目光漸漸趨冷。

  她喘了一口氣,又道:「臣此時想起來,竟覺自己有些像那狗。」又側臉對上他的眼,輕聲道:「可臣與那狗還是有不同之處的。臣在想,倘若臣是那狗,縱是要被宰殺烹煮,也恨不能將一身骨肉送到撿養它的那個人盤中,讓那人食臣之肉、飲臣骨湯、寢臣皮毛。」

  他臉色驟然作怒,一把攥緊了她的腰。

  她纖眉微揚,不懼卻道:「臣愛殿下若此,殿下為何要怒?」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六十二 登基(中)

  不待他開口,她便拚命從他懷中掙脫開來,攏衣下地,道:「臣從來不懼殿下之怒,臣自知臣之情意於殿下而言微渺不足,臣不奢望殿下能夠付臣以真心,唯望殿下能夠信臣,不棄臣。」

  她望著床上那已是狼藉不堪的紫衣紅裙,又道:「殿下既謂臣居位越,臣於殿下登基大典上便更當僅衣常服,橫豎這祭服今夜已被臣汙了,臣還有何顏面能穿此而上紫宸殿。」

  他背倚床頭看著她,眸色幽深。

  這一張陡峭俊臉,是多麼誘人又是多麼冷峻,令她心頭時時渴望又時時自卑。到底要做多少,到底又要做什麼……傾心傾情,傾此一身,傾此一生,卻還不夠……辨不明他的心道不出她的意,想不通自己而又讀不懂他。

  她將頭垂得極低,彷彿這樣才能掩去她心底的濃濃失意,只道:「殿下既是無言示下,臣便退殿了。」然後飛快地對他行了個淺禮,便赤腳跑去外殿去拾她的裙褲官靴,胡亂往身上一套,便推門走了出去。

  宮階長長高高,疊複,在夜色燭光下更顯冷淒。

  她不該這樣的。

  她在他面前從來都是以笑相迎,向不驚事,或有挑釁之行也多是頑鬧之舉,何曾如今夜這般動情動氣、不管不顧地在他面前說出這麼任性的話。

  是不是一嘗識他的點點溫情就變得如此不知好歹起來……搖頭,又輕輕點頭,眼角被風颳得有些痛,半絲濕意。

  一過宣德樓前北橫門,就見黃波車馬在候。

  她隨手亂挽的髮髻蓬糟糟的,一身官服襦裙也是不齊不整,一路而來已受頗多宮人內侍們側目以對,此時見了黃波更覺不適,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便上了車。道:「回去罷。」

  黃波催馬,在外小心的問她:「孟大人,諸事可順?」

  淡淡哼唧了一聲。

  黃波便爽朗一笑,又問:「太子殿下可還好?」

  她在馬車裡坐著發怔半晌才答:「好。」

  太子殿下……怎可能會不好。他掌攥天下,權衡眾臣。這世間哪有事情是他算計不了利用不成的,哪有人能敵得過他那深懷莫測的帝王心術。

  她閉眼,忽然覺得一身沉累。

  倘是這天下有誰能夠比她愛他更多,倘是這天下有誰能夠比她更願負此侫幸寵臣之名,她情願避位以讓。

  **************

  一月後乃有詔下,式諭宰執及文武百僚內禪、登基二典諸例,各班直定序既成,又有諭昭朝中上下,以右諫議大夫、龍圖閣直學士孟廷輝為太子登基大典之前導官。

  舉朝譁然自不必提,便連京畿諸路重府大縣的百姓們見到朝廷邸報後亦都是驚奇不已。

  若依禮制,想孟廷輝無論如何也該上摺謝拒此等恩典。不曾想她三日後只上摺謝恩,竟是毫不言慚地受了這滿朝舉望之銜。

  清議驟湧,制重臣們愈發對她心生不滿,多次當廷不齒與之為列、以表忿意;然未及半月,聞御史台侍御史曹京被擢門下省左司諫、補孟廷輝右遷之缺,禁中有言道,曹京此升乃為孟廷輝向太子所薦,且先後不見曹京舉奏參劾孟廷輝目無綱禮之行,因是人人皆信曹京乃與孟廷輝一黨,而朝中新進入仕者,更欲攀附孟廷輝以求榮祿。

  那夜自東宮離去之前,她雖信口拒穿那典祭禮衣,可宮中仍是在離大典尚有半月餘的時候,將衣飾送到孟府、呈至她眼下。

  是為太子之意,無人敢不遵從。

  那緋章紫衣並紅紗襦裙較之那一夜竟是愈顯華盛,件件乾淨平整得像是新做的一般,且連襟袖處都加了金紋,與之同被送來的還有旒冠犀簪、金花鈿,便是平日裡女官上朝不允用的髮托子之物亦是赫然在列,且俱都是用宮中金珠繁飾而成,個個都是耀燦奪目。

  孟廷輝一一收下,恭旨謝恩,且是毫無推拒之態,更令來孟府送衣物的內侍官吏們咋舌。

  轉日便將此事說與朝中好事之人知曉,當下又是一風波。

  皇上內禪、太子登基之日愈發臨近,滿京民情激躍,翹首以盼新帝新政、大典減賦,京官之間亦多有飛帖互拜、欲於新朝伊始之際拉攏關係之意。

  唯獨孟府之內聲冷色寂,一副傲不理事之姿,無人知曉孟廷輝將來意欲何為。

  **************

  大典當日,尚不到寅時,孟府的下人們便起來點燈,為孟廷輝入宮參行大典打點前事。

  天還未亮,夜逢正黑,蒼穹如鴉色大蓋傾扣而下,好似遮去了天地間一切稀光重彩。

  婢女捧了梳洗物去叩門,久不聞孟廷輝應喏之聲,便輕手輕腳地進去,方欲喚她起身,卻見她一頭大汗臥在床側,渾身發抖。

  「孟大人……」那婢女登時慌了,手忙腳亂地去摸火摺子吹燈。

  孟廷輝微微眉,淡聲道:「無礙,我是夜裡受涼,此時腹裡翻攪得難受……」

  婢女伸手來探她的額頭,竟是滾燙,不由驚道:「大人這樣還要如何入宮?還是遣人去宮裡說一聲,大人……」

  孟廷輝費力坐起身來,臉愈顯蒼白,「我又沒死,如何不能入宮?」她讓婢女將衣物拿來,又道:「今日好生替我梳扮了。」

  婢女咬咬嘴唇,轉身去拿東西,只小聲又道:「明明是三伏熱天,大人如何能在夜裡受涼……若是別的什麼急疫,怎容得如此耽擱!」

  孟廷輝開口欲斥,卻使不出勁來,只閉了眼由她過來一件件替自己穿戴齊整,略略洗漱了下,便被扶過去梳髮戴冠。

  向來不胭脂色,今日蒼色一抹紅,竟似旁人俏容,難辨心顏。

  待一身華衣祭服穿戴完畢,出府上車時天已微微發亮。

  黃波在外等得焦急,見了她便急衝衝地催著上車,落簾時才瞧見她臉色有恙,怔道:「孟大人身子不舒服?」

  孟廷輝額角俱是汗粒,卻道:「我一切尚安,你趕緊讓人駕車走罷,想來眼下太常寺和御史台的人都到德壽宮外次前列班候著了。」

  就這麼一路飛鞭駕車,到宮門時就聞皇上已出德壽宮,兩面鳴鞭、禁衛諸班直及親從儀仗迎駕升御座,將行內禪之禮。

  孟廷輝趨步急行,到紫宸殿外的丹陛下乃見太常卿及閣門官分列在候,又有舍人從德壽宮那邊過來,道宰執進言已畢、皇上降坐宣詔、太子已服履袍出東宮。

  她聽後不敢有所耽擱,忙隨來傳話的舍人一道,往東宮通往紫宸殿的西長廊行去。

  剛至廊前百步,就見一眾黃衣輦官們步履齊整,扛輦飛快而來。

  舍人站定,她便也跟著站定,垂首以候。

  背後冷汗驟湧,腦袋燒得昏沉沉的,只能看見那步輦緩緩降停,一人從上而下,步態雍容地朝她走來。

  她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甚清,可卻也不需看清楚——這一人,除了他還能有誰,除了那個尊貴無量雍華剛悍的他,還能有誰?

  不由後退半步,兩膝一彎,將跪行禮道:「臣孟廷輝奉旨前來,迎殿下入紫宸殿,為前導……」

  話沒能說完,人也沒能跪下去,當著大典眾人的面,她被他一把拉起來拖至身前。

  他出手迅疾,准而利落,攥住她的手就不再放開,橫眉緊目地打量了她一圈,聲音沉躁:「你病了?」

  周圍有小聲悉娑竊語聲,數束目光聚掃而來,皆是驚然。

  她用力甩手,卻抽不出他的掌心,只覺頭又是一陣暈,道:「臣沒病,大典要緊,皇上已在德壽宮降坐,還請太子殿下快些入殿……」

  他身定半瞬,開口道:「好。」

  她小喘一口氣,剛欲退身相讓,卻被他狠狠一拽,人跌跌撞撞地被他牽著往紫宸殿行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1:53 AM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六十三 登基(下)

  短短數十步,她卻走得有如足底踩針,步步緊顫。

  一襲金章青袞在他身上那般契合,腰間玉劍白翠生輝,映著東邊天際初綻的那一抹亮,淡淡眩目。

  紫宸殿丹陛下已有諸臣在候,知閣門官、次管軍官、文武百僚分班而列,人人眼中皆是驚而不信,一路目送他牽著她的手登階入殿。

  身後響起空厲的鳴鞭聲,紫宸殿中金壁熠熠,空闊冷寂。

  她急得要命,拚命地扭動手腕,且行且滯,欲掙脫他的鉗控,心中不知他這是哪裡不對勁,竟在這莊肅隆重的登基大典上做出此等大逆無綱之舉。

  他卻將她攥得緊,口中低聲道:「為何會病?」

  她不答,忽而動怒淺喝道:「殿下!」頭一陣暈眩,喉間大喘,心底又氣又恨,氣自己拗不過他的霸道,恨他為何如此心悉智慎事事洞明。

  四扇殿門轟大開,有內侍舍人手捧德壽宮皇上所出內禪聖旨,上殿請太子升御座東側坐。

  他鬆手,深深看進她眼底,然後轉走上龍座,面東而坐,長臂一展長服闊袖,金紅色的蔽膝順勢而落。

  外面又起一聲鞭音,孟廷輝回頭,見知閣門官已列班上階,便深吸一口氣,兩手攥了攥裙側,將掌心汗粒拭去,這才垂首緩步上前,在龍座之下向北而立。

  待知閣門官、次管軍官先後二十人殿稱賀禮畢。朝中文武百僚乃依序而入,橫行西向立。

  她站在他座下,臉上強作鎮定之色,直直的望著那些高冠重服的朝臣們一個個入殿、分列兩側。殿門之外,階下青服散官們烏壓壓的站了一片,一眼望去似無止盡時,令她頭更暈眼更花,非得在袖中掐著自己的掌心,才能穩得住身子。

  朝中凡六品以上的女官們皆得以常服入殿,立於兩制重臣們之後。雖不敢在這殿上相互耳語,可那些或遮或掩投向孟廷輝的目光卻足以說明,這些女官們心中對孟廷輝能為大典之前導官一事亦是頗為不滿。且先前太子當眾與她執手入殿一景,更是令這些年華初放的女子們心生不豫之情。

  從德壽宮奉旨而來的內侍舍人在前一展裱金御劄:「皇上詔諭諸臣將校:『皇太子仁聖,天下人所共知。皇太子可即位,皇帝位稱太上皇帝,平王仍稱平王,與朕退處西都遂陽舊宮,應軍國事並聽嗣君處分。朕在位三十九年,今乏且病,久欲閒退。此事斷自朕心,非由皇太子開陳,卿等當悉力以輔嗣君,共振天下之大業。』」

  御劄之言本在德壽宮行內禪之禮時,就已由皇上親自宣諭過,此時不過是登基大典之複例。可哪知座下殿中的兩制重臣中,竟有人聞之流涕出聲,似悲不可抑。

  皇上與平王共在位三十九年,從相爭相伐到並肩輿坐四海定天下,收兵器治民生都合班,以御世間萬民。如今又攜手退位讓政,終將這一世功業,親手交傳給二人的唯一子嗣,如何能令追隨二人數十年的老臣們坦然以受。

  兩側臣眾中一陣悉動,有人出列上前。

  孟廷輝額汗不停滾落,定睛望去,就見是半月前乃回朝治事的古欽,同尚書右僕射徐亭、樞密使方愷、參知政事汪義問、同知樞密院事江平幾位東西二黨重臣。

  幾人不對座上新帝,卻是面向手捧裱金御劄的內侍舍人,躬身行禮道:「臣等不才,輔政累年,罪戾山積,乃蒙容貸,不賜誅責。今皇上、平王超然獨斷,臣等心實欽仰。但自此不獲日望清光,犬馬之情,不勝依戀。」

  此一番說辭雖表朝中老臣們的滿腔忠情,可卻實是對新帝之大不敬——內禪御劄既宣,又如何能在新帝面前口稱皇上云云。

  然,他在座上身硬面冷,眉梢眼角俱是隱怒。

  她斜眸一望,心底登時一驚,雖知這是朝中兩黨老臣們欲於新帝即位之初恪立舊威之舉,卻生怕他當眾發怒,當下也顧不得再尊大典禮制,待舍人宣敕後再進言,忙轉身對座,一撩裙膝,重重地跪了下來,俯首道:「茲者伏遇皇帝陛下應天順人,龍飛寶位,臣以駑下之材,恐不足以仰輔新政,然依乘風雲千載之遇,實與四海蒼生不勝幸慶。」

  這幾句話她說得極為費力,每一字都要用盡全力才能大聲說出,以讓滿殿眾臣聽清。

  她撐在殿磚上的雙手指骨泛白,深吸一口氣,又道:「太上皇帝、平王之出於獨斷,此大位關乎天下蒼生,願陛下即御座,以正南面,上附太上皇帝傳位之意,不容辭避。」

  一殿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在望著伏在他座下的她。

  她輕輕闔眸,頭重地叩了下去,高聲道:「臣以不才之身為陛下大典之前導官,惟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句句陛下震人耳骨,這聲萬歲更是撼人心神。

  此禮既行,滿文武百僚俱都撩袍而跪,稱賀其上,拜呼萬歲;殿外階下的散官們聞聲亦叩而拜之,三稱萬歲之音響徹宮城內外。

  這是一個時代的結束,更是另一時代的開始。

  鐵血盡褪,華幕初起,一片萬里江山妖饒多姿,處處盎春。

  她的額貼著冰冰涼的殿磚,耳邊傳殿外拜呼萬歲的遠遠回音,心底卻是澀且難安。不需起身向上看,也知他在龍座之上是多麼莊肅雍威,那一張臉就同那一顆心一樣,冷且難辨。

  一閉眼,腦中便閃過那一夜,那一個將她抱在懷中的清俊少年。

  日日月月那般長,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是她的唯一仰望,他是她的太子殿下,如今他終是成了她仰祈效命的萬歲陛下。

  舍人宣敕眾臣平身之音似從九霄而落,清晰卻又縹緲。

  她知道她該抬頭起身,該恭請他降坐還入西華宮,該與朝臣們一併宴賀新帝登基,可她卻怎麼都睜不開眼,抬不起頭,起不了身。

  頭暈難耐,身上躁熱,連汗都不再出,好似一腔血水皆已蒸乾,腹部痛潮翻湧,整個人綣跪在殿磚之上,無力能動。

  周圍終於有人發現她的異樣,近前諸臣略有慌亂,又有舍人疾步過去喚她:「孟大人……孟大人……」

  她想開口說自己無礙,可喉間卻怎麼都發不出聲音。費力抬眼,卻只能看見身周人影重重,辨不出誰是誰。

  鈍痛中只覺腰背一緊,下一瞬就被人抱了起來。

  她鼻翳微動,聞到這熟悉的淡香,頓時一慌,拚命睜開眼睛,果見他青襟口正對她鼻尖,當下驚喘:「……陛下!」

  尚在大殿之上,他如何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步下龍座,這般抱她!

  他不顧她的掙扎,亦不顧諸臣將校們不加掩飾的目光,直將她抱出殿門,讓候在外面的兩個小黃門接手,吩咐道:「用朕的步輦送她出宮,令御醫就孟府為其看診。」

  階下黑壓壓的散官眾臣們如風劈野草般向兩邊避開,讓那兩個小黃門將孟廷輝抱了下去。

  他看著那幾人將她抱上步輦,才負手回殿,大步登階入座,冷臉一揚眉。

  一殿竊語聲不止。

  參知政事汪義問從中出列,眉頭緊皺,道:「陛下甫掌大業,壯志未疇,豈可因一女子而不顧朝制綱禮?」

  他慵然一靠龍座金背,目光盡掃群臣,未與汪義問置言,只衝下漠聲道:「朝中文武諸臣,有誰對孟廷輝心存憤懣之情,不如今日都站出來,與朕一瞧。」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六十四 急變(上)

  舉殿眾臣皆是無言互視,不想他竟能如此直截了當的說出這話,且這語氣又滿是欲為孟廷輝而責眾臣的意味。

  外面階下仍站了百餘名散官,大典未成,不降坐還入西華宮擺宴以賀,卻在這紫宸殿上問論此事,又是成何體統?

  古欽皺眉,回頭看了眼門外階下,便低聲吩咐舍人去將那四扇大殿朱門合上,然後才上前道:「陛下若欲論孟廷輝之事,不如明日還閣,召中書宰執並議,大可不必在今日大典上廷議此等不相干瑣事。」

  朝臣中附和聲立時淺湧。

  他淡望著古欽,色卻厲:「汪義問既能在大典之上直言朕不顧朝制綱禮,朕為何不可在此廷議孟廷輝之事?」

  眾人面面相覷,不敢接話,連古欽亦是退身回列,都聽得出這話中濃濃諷責之意,不由將目光轉向汪義問。

  汪義問一啞,半天才道:「臣等斷無對孟廷輝心存憤懣私恨。只是孟廷輝事事希求上意、賴與陛下親近而目無綱禮、依仗陛下寵信而多次逾例,朝不到二年便居四品官位,已令天下人聞之側目。然陛下初登大位,如何能因此等侫幸不臣之人,而置朝中重臣之言於不顧?」

  他眼底一黯。「照此說來,親小人而遠賢臣,當是昏昧之君。」

  汪義問撩袍而跪,俯首道:「滿朝臣工俱無此意。陛下登基之前,身在政事堂凡十五年,太上皇帝嘗委陛下多決國政軍務。陛下尚在儲位時便知體恤百姓、整效吏治,多年來剛明之度不減太上皇帝、平王一分半毫。然陛下雖為明主,難免剛好專任、明好偏察,被侫幸之人一投其機,為患深不可測。似孟廷輝等侫幸之臣,他日雖必將敗闕殄除,可將城以求狐、灌社以索鼠,以陛下之材亦曰殆矣。」

  他斜眉,「城以求狐,灌社以鼠……」嘴角竟是微微一彎。「汪卿不愧出身翰林,頗顯清貴。」

  汪義問當初是由翰林學士承旨領參知政事銜、入中樞視事的。此時聽見這話色微變,當下閉口不言。

  他忽而高聲道:「翰林學士方懷何在?」

  方懷自後出列首道:「陛下。」

  他抬手指向汪義問,「你且告訴他,當初是誰舉薦孟廷輝入門下省補左司闕一缺的?」

  方懷臉色亦變,僵立良久,才道:「是臣與張仞張大學士,共同舉薦孟廷輝入補門下省左司諫的。」

  他盯住汪義問,冷言道:「依卿所言,方懷與張仞二位翰林學士亦非良臣,何敢聯名向上舉薦侫幸之人以蒙朕聽?今日若論孟廷輝之罪,必將先貶方、張二人。」

  殿中兩制朝臣一片驚色,紛紛側目。誰都知方懷、張仞二人乃翰林棟樑、清流中骨,多年來頗附古欽,如若此番因孟廷輝而被貶,東黨老臣們又將顏面何存。

  汪義問雖貴為參知政事,可多年來常以翰林清流自居,諷諭諫上之舉多不可數,此刻聞之亦是大驚,開口結巴道:「這……臣、臣……」

  方懷慢慢撩袍而跪,道:「臣所薦非人,以致陛下今日蒙此偏明之責,臣斷不敢脫罪自辨,但聽陛下處置。」

  他在座上不語,目光清冽,望著汪義問。

  汪義問憋了半晌才開口,聲音不穩:「方、張二位學士舉薦孟廷輝時尚不明其奸佞之性,斷不可因此論罪。孟廷輝參審太僕寺主事王奇一案時苛酷狠辣,在台獄中濫用私刑以逼供,視朝廷命官如泥草,不過是因知陛下不豫王奇已久,乃行此種種踰矩之舉,而陛下卻連擢其為右諫議大夫、龍圖閣直學士,實屬不當之令。」

  他輕笑,笑中儘是冷謔之意,口中道:「孟廷輝之所以得入台獄審犯,是因御史中丞薛鵬首肯乃得行,」說著,側眸望向殿中右列,「薛卿今日亦在,朕說得可對?」

  薛鵬額上一層薄汗,出列道:「陛下所言無誤,確是臣當初許允孟廷輝獨入台獄提審王奇的。」

  他微微頷首,轉向汪義問道:「照此說來,薛鵬亦屬希意諛上之臣——若非知朕不豫王奇已久,又怎會許允孟廷輝孤身獨入台獄?依汪卿之言,似薛鵬之流必不能主台諫,御史中丞一位亦當讓賢。」

  薛鵬聞言亦是撩袍而跪,與汪義問、方懷二人同列於龍座之下,緊眉道:「微臣沗掌台諫卻不保清名,還望陛下恕罪。」

  汪義問跪在他二人當中,身子僵硬不已,「陛下……」全沒想到自己的一句話竟能扯出這些事來。

  本以為他藉機欲貶方懷、張仞是因二人乃東黨之臣,卻不料連薛鵬這種不倚任何一黨的清立之臣也難保全身。

  他撐臂在座,轉頭去看古欽,開口道:「今日中書宰執皆在,便當眾議一議此事該要如何是好。」

  古欽此時哪敢多言,只躬身道:「臣等先聽陛下之意,再議呈劄。」

  他微一彎唇,「甚好。」說著,站起身來,謂下道:「朕連擢孟廷輝確是不當,今貶其為天章閣侍制,暫入直史館編修起居注。」

  眾臣聞言,皆叩拜而稱聖明。

  他卻揚臂止之,抬眸又道:「既貶孟廷輝,便不能不究方懷、張仞、薛鵬三人之為臣失職不當之處。貶方、張二人為翰林侍讀學士,薛鵬之材不足以為蘭台令,自御史中丞左遷知制誥。」

  幾人聞言叩首謝恩領罪。

  他眉頭一動又道:「汪卿久居中樞,不悉外路諸縣民生,今日於大典之上又與二府重臣上言,不捨太上皇帝、平王云云。朕諒你一心忠情,便許你隨他二人退處西都、以參知政事銜出知遂陽,如何?」

  汪義問聽得背脊發冷,知這是因自己今日逆上諷諫孟廷輝,而被逐出京中政堂,卻也無話可說。只低了頭道:「臣謝陛下隆恩,臣必當竭盡心力以輔太上皇帝、平王於西都遂陽。」

  與列重臣睹之皆是陣陣心寒,雖知一朝天子一朝臣,可卻絕沒想到新帝甫一登基,便會當廷排貶前朝老臣。

  但卻沒有一人膽敢出列再言。

  出口諷諫孟廷輝深蒙寵信的人是汪義問,雖得如願使孟廷輝遭貶,卻賠上了自己與方、張、薛三人的臣運,且又無言可辯、無話可駁,到頭來還得身對龍座之上,拜呼一聲陛下聖明。

  此一番孟廷輝人雖被貶,可卻不失皇上榮寵,但他們卻做了新帝登基殺威懾眾的貢案犧牲。

  至是才徹底明白,皇上哪裡還是十一年前那個剛涉政事軍務的清俊少年,分明已成了手段心術樣樣狠厲的年輕帝王。

  古欽垂首,辨不出神色,只恭聲道:「中書無議,皆尊陛下之諭,不日除詔以示朝中天下。孟廷輝一事既已論結,還望陛下及早降坐還入西華宮,設宴以受百官稱賀。」

  他望著古欽,忽而道:「古相多年來體國忠君,實屬朝中不二賢相,今除平章軍國重事銜,仍領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職。」

  古欽驀然抬頭,神色驚詫,怔愣半天才似反應過來,直道:「臣何德何能,安敢受此封銜,還望陛下三思!」

  朝臣亦驚,不想連貶東黨數人之後,竟會又對古欽如此賞封。

  他低笑,「古相休要謙拒。古身為兩朝老臣,輔佐太上皇帝、平王亦已多年,莫論戰亂承平,皆是忠君之臣,又有何不敢受此一銜?」

  古欽複又垂頭,良久無言,終是啞聲道:「謝陛下隆恩。臣必當鞠躬盡瘁,以佐陛下大業。」

  殿角只候的黃衣舍人見狀,小步走去令人重新將四扇殿門打開,依制讓殿外階下久候的百十名散官再拜而賀,然後去請新帝降坐出宮,群臣將校亦在後下階,升輦還入西華宮。

  外陽燦芒遍落,日上中天,殿角飛簷琉璃瓦碧翠發亮,宮牆遠色亦清,碧天綿雲,雀鳥嘰喳,夏風暖煦。

  **************

  傍晚時分,宮中有人攜旨來府宣敕皇上詔諭。

  雖早有御醫來府看過,可孟廷輝依舊是渾身乏力,臥床不能起,那持詔之人似是知曉她的境況,便令孟府下人設案貢旨,並未強求孟廷輝起身跪接。

  貶為天章閣侍制,暫入直史館編修起居注。

  她聽了,不知怎的,心頭竟是大大一鬆,全身都舒緩開來。這麼多日子以來的連番擢升早已令她心積鬱,如今突然被貶,卻覺得是理所當然。

  又聞皇上在登基大典上竟然閉殿廷議,連貶方懷、張仞、薛鵬及汪義問四位胘股重臣,卻對古欽封贈頗重。

  她雖不知白日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可也能猜到是與自己遭貶有關,腦中拼拼湊湊竟也能想出個大概,當下又是嗟然輕嘆。

  然而病中卻也無力多想,待到天黑,吃了一點府裡下人遵御醫囑咐而做的清粥,便又放下帳子沉沉地睡了過去。

  入夜後不知多久,外面忽然亮起了一院子的燈燭,耳邊傳來府上下人疾步快行的慌亂聲。夜氣濕熱,不知又過了多久,她的房門被人推開來,發出細小的嘎吱聲。

  她以為是婢女來給她擦身,當下便轉過頭去問:「外面出什麼事兒了,怎的如此慌張?」

  卻沒人答她。

  她覺得蹊蹺,抬手欲掀帳子看個清楚,可那人卻先她一步而將帳子撩了起來,探掌來摸她的額頭。

  他的臉逆著窗縫細光,看不甚清,可她卻明明白白地知道是他來了,當下一驚,出聲道:「陛下……陛下怎麼到這裡來了?」

  「唔。」

  他低低的應一聲,未答。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2:37 AM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六十五 急變(中)

  曹京一去御史台便參了古欽一折,此事必是經他授意所為。其時王奇一案正要開審,古欽告病在府正好避開了朝中的那些是是非非,否則那些東黨驕臣們必會趁機將古欽拉了去做靠山。

  他攬著她,沉默良久才道:「方懷、張仞、汪義問三人親附古欽多年,今日一連遭我排貶,朝臣們必會以為古欽已不為我所重。朝中小人亦多,聞風而動、落井下石之事屢見不鮮,倘是今日不當眾封贈古欽,只怕明日便要滋生事端。古欽一生為國為朝,不可沒了好結果。」

  她想了想,道:「陛下考慮如此周詳,不知古相心中會否感激陛下恩懷。」

  他嘴角輕揚,又側過頭親了親她。

  她愛極了他的,每一次看見都會怔望良久,此時被他一親,思緒驀地一飄,摟著他的手也不由一顫。

  他任由她這樣一直傻傻的盯著看,目光點過她的眼眉鼻唇,見她一臉熏然的樣子,忍不住低頭湊去她耳旁,「再這樣看下去,我可就顧不得你的病了。」

  她一下子回神,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闔眼半天,才輕輕道:「陛下每次一笑,就像是要把臣的魂魄都吸走了。」

  他懶懶地靠著她的床枕,撫著她的長髮,眸子淺闔,臉色懈然,「當初在寶和殿小傳臚時,你臉皮可沒這麼薄。」

  她小聲道:「當時臣以為陛下是刻意諷刺臣,臣心裡不平。」

  他又是低頭淺笑沒有說話。

  她在他懷裡偎了許久,突然抬頭看他:「方懷、張仞二位學士當初舉薦臣入門下省,如今卻因臣而被貶,想必心中要把臣恨死了。」

  他睜眼,眉間微皺。

  她又道:「當初臣去求廖大人讓薛大人在王奇一案上助臣一臂之力,而今薛大人中丞之位盡失,只怕連廖大人亦會怨臣。」她頓了下頭在他頸窩裡。「陛下雷霆手段,不過半日的功夫排擠老臣、貶斥微臣,更令臣在朝中眾人們眼中愈發翻不得身。」

  他臉色有些僵,問道:「……你可會後悔?」

  她往他懷裡縮了縮,淡淡道:「是後悔不該做這些遭人唾駡之事,還是後悔不該愛上心術難測的陛下?」

  他感覺到她的唇息暖而淺地吹上他的頸側,心底驀動。

  她不待他答,忽而道:「陛下……能不能再把臣抱得緊些?」

  他慢慢地擁緊她,緊些緊些,緊得直像是要將她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一般,壓得胸肋處都在隱隱作痛。

  她滿足地輕嘆:「臣不後悔。」停了停,又道:「無論何事,都不後悔;無論多久,都不後悔。」

  他頓覺呼吸澀難。

  懷裡的這個女子,是愛他愛到有多深有多重,能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的對他說出這些話。

  這世間除了她,他又如何能再找到一個這樣不計榮辱不計回報、一心一意傾情以對的女子。

  十年前的那個孩童,不過是他手中留命千人之一,可十年後的這個女子,分明是他心底再也抹不去的一點朱印。

  他閉了閉眼,掌心下的身子柔軟而溫熱。她的美好只有他能懂得,而他又是何其幸運,能夠被她一心一念的愛了這麼久。

  良久,他才低聲,一字一句道:「……我亦不會讓你後悔。」

  她沒吭聲,也沒動,好像已是睡著了。

  他等了等,才喚她:「孟廷輝。」

  她含糊地應了聲,膝蓋一屈,勾上了他的腿,一副舒服的模樣。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臉,試圖喚醒她,聲音有些遲疑:「出宮之前詔御醫問話,劉德剛說你是進食有誤。」

  她眼皮微動,半晌抬眸瞅他,輕聲道:「……昨日裡,之前那個曾於登聞鼓院進狀的郫縣百姓來府裡求見我,順路帶了些自家小食說是要謝我,百姓淳樸,盛情難卻,我便吃了。」

  他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聲音亦涼:「你知道他那吃食裡沒問題?如何能隨便亂吃這些不認識的人送來的東西!」

  她擰眉,「想來是因路遠天熱才出了問題,臣不比陛下龍體尊貴,如何不能隨便吃東西?」

  他捏住她的下巴,盯住她:「去年騎射大典之上,你被馬摔得還不夠慘?安知眼下朝中沒人想再害你?」

  她一哽,半天才蹙眉道:「原來陛下也已知道那事兒了。」

  他冷眼睨她,臉色愈發不豫,「怎麼,你還指望能一直瞞著我不成?魏明先實屬犯上逆臣,之前只將他貶官逐回原籍丁憂守制,實是便宜他了。你明知此事卻不報與我知,是不知其間利害?」

  她默默垂眼,腆著臉湊過去親了親他的嘴角,又埋頭在他胸前輕輕蹭了下,小聲道:「陛下,臣還病著呢……」

  他的身子一僵,不想她又耍起「無賴」來,可她這模樣卻令他心中有火也不出,當下一把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胸口處,不讓她再亂動。

  夏夜濕熱,這一榻間更是暖意蒸人。

  她便乖乖地窩著不再動,閉眼淺息,半睡半醒間,又小聲呢喃道:「……陛下既已來探視過臣,還不快些回宮?」

  他不語,只伸手一扯輕紗帳子。

  那帳子飄然而落,隔了床裡床外,漏光,其上碎花點點晃動。

  沒過多久她就睡熟,臉色純淨有如不諳世事的孩童,身子柔軟的契進他的懷中,貼著他的心,緊不可分。

  他望著她的睡顏,把輕輕搭在他肩頭的手拉下來,握在掌心裡,久久不放。

  院外燈燭之猶盛,卻無人敢叩門來擾。

  夏草長細,小蟲鳴嘈,色當空,稀星藏目……

  一室獨靜安怡。

  新帝登基的頭一夜,是在孟府裡過的。

  此事只有皇上身邊的幾個近侍及孟府下人知曉,卻沒有一個人敢說傳出去。宮裡的人雖知皇上出宮未還,可不知究竟是留在哪裡過的夜。

  朝中眾臣雖聞聲起疑,卻因畏於登基之日新帝餘威而不敢堂然在廷問之。此事便這般不了了之,無人再提。

  一月後,太上皇帝、平王起駕出京,往歸西都遂陽舊都。

  新帝下詔,撥京畿禁軍二千隨駕護行,又命宮中內諸司分遣能吏隨太上皇帝、平王歸舊宮只候。

  又半月,有旨大赦天下,諸路賦稅減半,稱詔開恩科,取各路孝義之輩入京對學,能者可入朝為官。

  新君新政,舉國為慶,就在這一片時繁景盛的時候,北面突然傳來了一道令京中朝堂為之陡震的消息。

  **************

  入夜未久,直史館的燈燭仍然亮著。

  孟廷輝正在收墨合書,卻忽然聽見外面響起一陣慌亂的腳步聲,當下蹙眉,不解禁中慎地怎會有人在夜裡隨意跑動,便擱下手中的東西,快步走出門。

  一出門,正撞見一個久隨皇上的小黃門飛快地往皇城北闕門方向跑去,見了她也只是快速揖了個禮,連「孟大人」都沒叫,便急火火的繼續沿廊快跑而去。

  孟廷輝眉蹙愈緊,在後叫他:「岳公公留步!」待那人回頭,才上前問道:「怎的這麼慌張,可是皇上出了何事?」

  那姓岳的小黃門抹了一把汗,搖頭道:「皇上安好!咱家這是奉旨去請二府諸位宰執、樞密使入宮!」

  她聽見「皇上安好」,本是鬆了口氣,可一聽後面那話,心又提了起來,忙問道:「都已入夜,何事如此緊急,竟要詔二府重臣同時入宮?」

  小黃門左右一張望,見沒旁人,便湊過來道:「這話本不該隨便亂說,可咱家對孟大人也不敢有所隱瞞,是潮安北路的柳旗大營譁變了!」

  孟廷輝聞言大驚,促愣少許,才顫聲道:「怎會突然這樣?」轉眸一想,又道:「便是如此,也當明日一早在早朝上當眾廷議,此時詔兩府重臣入宮,豈非徒讓人心生惶恐!」

  小黃門閉唇半晌,眼神一溜兒望向遠處,以細不可聞的聲音道:「柳旗大營譁變,青州知州沈大人奉潮安北路安撫使董義成之令前往招撫,卻被亂軍扣了不放,至今生死不聞!」

  她聽清,腿腳驀地一軟,險些沒站住。

  一營禁軍將士譁變已是驚天大事,豈料亂軍竟能膽大如此,敢將一州知州扣了不放,且那知州又是皇上最親之臣!

  她嘴唇發抖,冷定半晌,才又問:「皇上眼下人在何處?」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六十六 急變(下)

  小黃門道:「皇上人在睿思殿東暖閣,入宮來報此事的大人直到咱家出來前都沒被皇上遣出殿。」

  孟廷輝抿唇,聽得出小黃門話中之意,只怕皇上此時正是龍顏大怒,衛尉寺卿田符定是首當其衝承其盛怒之人,難免會挨一頓狠斥。

  小黃門不敢多耽擱,衝她一揖,便反身快行而去。

  她定身遠望,宮廊蜿蜒盡漫落葉,這才唏然垂眼,回去熄燭掩門,然後便往睿思殿快步走去。

  秋來肅殺,入夜之後風便冷得侵心。

  睿思殿外站了一列內侍宮人,臉色都有些惶恐,顯是被從裡面喝遣出來的,此時候在外面,進不能退不能,人人都是尷尬不已。

  孟廷輝隨意問了個人:「衛寺卿田大人可還在裡面?」

  宮人搖頭,小道:「皇上有言,讓田大人回樞府去把事情同方、江二位大人說明白了,再與二人一同入殿。」

  她聽了不由蹙眉,道:「我求見皇上,煩請通稟一聲。」

  宮人猶豫了一下,半晌才答話:「孟大人若要見皇上,直接入殿覲見就是……」

  孟廷輝知道這人此時皆是畏怕皇上怒火波及無辜,便也不多言,撩裙登階而上,在外亦未叩稟,直接推開殿門走了進去。

  案下落了一地的摺子。其間兵報奏摺上的朱字,一角驚目。

  她反手關門,抬眼向上望去。就見他撐臂斜身坐著,一雙長腿疊搭在案,後頸微仰,眸子輕闔,髮後玉簪亦除,人似是在閉目養神。

  若非這一地散章昭示著方才此處怒火倘佯,她是無論如何都看不出他臉上有何怒意殘存。

  忽然想起當初她與他第一次單獨在大殿之上相見時,他亦是這副慵散無羈之態,只一剎便令她心跳若飛。卻不想,如今他已身登九五之位,還會露出這種模樣。

  許是不曾料到此時會有人不稟而入,才會這麼放鬆,直袒不為臣民所知的一面。朝臣皆知,他自從登基以來便常常夜宿睿思殿,西華宮的寢殿根本就是個空殼擺設。她更是能夠想像得到這段日子來他有多累,眼見他此刻疲態,心裡也跟著難受起來。

  他聽見殿門開合之聲,驀然睜眼看過來。

  眉梢犀利如常,眸色淬亮,目光直掃向她的臉。

  她迎上他的目光,輕道:「陛下。」然後小步走上前,彎腰將地上已成狼藉之狀的奏疏折章拾起來,一本本摞好,放回他面前案上。

  他的姿勢沒變,臉色亦沒變,抬目望了她好一會兒,才又闔上眼,從頭到尾都沒開口。

  可他越是這樣面無波瀾,她便越是知道他心中是怎樣的一片翻天怒浪。

  登基尚不及半年,北境重路便出了此等逆天大亂。是無視他的帝威皇權,更是挑釁他的容耐之度。依照他那強悍心性,一營禁軍譁變、佔城殺將,當屬罪不可赦。若非是亂軍擄扣了沈知書,只怕他早已下令調兵清剿了。

  沈知書自幼與他一起長大,做皇太子伴讀,數年間二人俯仰同處一殿。其後歷太學、入仕直到出知青州前,更是他的親腹之臣,此番遵他之意遠赴潮安北路任青州知州,卻偏偏遭逢此難,他心中又該是個什麼滋味。

  她站在案旁著他這張毫不帶情的俊臉,隔了好半晌,才終是開口道:「陛下,沈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此番定會平安而返。」

  他聞言,略微一挑眉,臉色愈發沉黯,仍是閉著眼不吭聲。

  她輕輕踮腳,伸手將他散亂的袍襟整理了一番,又道:「陛下心裡面要是不痛快,就與臣說說話,這樣憋著反而難受。」

  他一把將她的手壓在胸口。

  良久無言。

  一殿燈燭暖焰搖曳,細煙逶迤盡散,她的手被他攥得極痛,可卻沉靜而立,自始自終未再道一字。

  她知他一向不善多言,可他越是不言,她心中便越是替他難受。她寧可他能夠像她一樣無所顧忌地想說什麼便說什麼、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可那又怎麼可能。他是這天下最不該有所顧忌之人,可他卻又是這天下顧忌最多之人。

  殿外忽起腳步聲,這回卻有宮人前來叩稟,聲音細小:「陛下,中書和樞府的大人們都來了。」

  他緩緩鬆開她的手,睜眼道:「宣。」一收雙腿,一抖袍擺,坐正身子後,臉上一副沉肅之色。

  方才的怠然神情頃刻間便沒了影蹤。

  兩扇朱門嘩啦一下被人打開,一眾紫袍玉冠魚貫而入,列於殿上,紛紛開口道:「陛下。」

  她退後幾步,悄然望過去,見來者是尚書左僕射古欽、尚書右僕射徐亭、左丞周必、右丞王元德、參知政事葉適、吳清,樞密使方愷、樞密副使何澹、同知樞密院事江平,與衛尉寺卿田符、職方司主事陳源共十一人,滿滿噹噹的分列兩邊,令這一殿閣頓顯狹仄。

  方才聽那小黃門說皇上詔二府重臣入議時,她絕沒沒到所詔之人會是中書、樞府、兵部、衛尉寺四處的十一臣,心裡不由一沉,才覺自己來此是衝動冒失之舉,當下便欲告退出殿。

  那一列重臣們亦已看見這邊的她,不由面面相覷,臉色皆不自然。

  孟廷輝頗為知趣,低頭道:「在下奉旨編修起居注,方才來殿請陛下加注昨日數言,此時不敢多擾諸位宰執議政,恕在下先行告退。」說著,便對上行了大禮,身退欲行。

  「不必。」他開口,見她站住不動,才將目光探向古欽那邊,冷聲道:「可都已知曉了?」

  田符忙上前道:「方才只來得及同樞府諸位大人說,中書宰執還不知詳細。」但見孟廷輝在側,言辭間便猶豫了起來,半晌才又開口,對眾人簡述了柳旗大營譁變一事之起因現狀。

  柳旗縣在青州東一百八十里,因與北境交壤,數十年來皆有禁軍駐屯,這些禁軍將士們平日裡雖不出巡檄,但糧餉一直比別的大營優厚。自年前兩國互市之後,潮安北路轉運使溫迪便以北境事平之由,欲減柳旗大營虛廢糧銀。

  誰知柳旗禁軍一貫驕悍,令還未至聞聲作亂以抗溫迪之議,柳旗縣知縣高海刑囚為首小校、將其杖刑處死,當下令一營將兵心生怨怒,群起為亂,殺知縣高海、梟其首於木柱之上、日夜以箭射之。

  潮安北路安撫使董義成聞得譁變一事,不敢往報朝中,急令青州知州沈知書攜糧銀往柳旗縣招撫作亂禁軍,允其不減糧餉半分,卻不料沈知書一近縣城,便被亂軍逮扣入營,聲稱自知為亂乃屬大罪、不信董義成不咎其罪之言,非要朝廷出詔赦眾人之罪,乃肯釋沈知書、投械歸順。

  待田符講完,古欽等人的色俱是大變口卻無言。

  她默聲站在上,聽得亦是心驚肉跳。雖知常年駐守北境禁軍皆窮苦,卻沒料到這些營兵們能驕縱狠悍若此,全然不將王法放在眼中,連知縣都敢說殺便殺,而沈知書此時被亂軍扣於營中,便說是命懸一線也為過。

  他低眼一掃眾人神色,口道:「下旨董義成安撫使一職,暫代沖州府知府。升青州為青州府,潮安北路安撫使司自沖州府移至青州府。沈知書此番若得生還,便領青州府知府一職。安撫使一位暫缺待議。」

  眾又是一愣,本以為他定會先議該要如何處置叛軍、使其釋沈知書歸返,卻不想他會面無表情的說出升州作府、挪移帥司之令。

  古欽皺眉,率先前道:「陛下深謀遠慮,眼下沈知書人在亂軍城營之中,必得先想個萬全之法以保沈知書無恙。」

  老臣們都知太子太傅沈無塵就只有這一個兒子,沈夫人更是視其為心頭肉,倘是此次沈知書有個三長兩短,皇上又怎能對得住這位為國為君數十年的兩朝重臣。

  他望著古欽,仍是面無表情道:「朕親手書詔,於朝中擇一重臣,攜之赴柳旗縣宣敕招撫之令,再於青州大營調萬人隨赴柳旗縣外。若亂軍肯投械便釋其罪,去軍籍而為民;若亂軍不肯歸順,則盡數清剿於城中,坑殺殆盡。」

  古欽怔然無語,半晌轉頭望向身旁數臣,眾亦怔然不知所措。

  沒人想到他會這般心狠。

  若按此議,倘若亂軍不降,禁軍一朝攻營清剿,沈知書定會被亂軍抰殺在營。

  孟廷輝的脊背不由一寒。想到方才他獨自一人在殿時的神情,再與此刻這無情冷面相比,心底驀地一酸,僵了許久。

  ……自己到底還是不知他。

  他又看向方愷,道:「方卿多年來熟知各路軍務,此番若由青州大營調兵,該由何人掌帥?」

  方愷一時沒回神,經身旁之人暗催才一晃目,看向上面,皺眉道:「回陛下的話,臣以為該由青州大營的遊擊將軍宋之瑞掌帥。」

  他微一點頭,看著這一殿重臣,良久又問道:「朝中誰人可攜朕手詔往赴潮安北路的?」

  眾皆默聲不語。

  誰都知道此事非兩制重臣前往,不能定一路軍心,而亂軍非見皇上所重之臣,不能與之為信。可在朝的兩制重臣中,又有哪一個肯不顧自己性命前往亂軍之前宣敕招撫之諭的?而朝廷又哪裡能讓兩制重臣前去冒這個險?一時間只覺進退維谷,難以決定。

  幾人互相看了看,目光複雜而又猶豫。

  徐亭抬頭去望樞府幾人,錯視間忽然掃到站在一角的孟廷輝,目光當下一滯,轉而又是一亮。

  田符看見他的眼神,便也隨之望過去,看見孟廷輝後先是怔然,而後臉上便露出明瞭之色。

  其餘數人見二人皆往那邊張望,也都紛紛看過去,看清後,又不動聲色地互換了下眼色,才重新注目座上。

  孟廷輝怎會看不懂這些人的神色,瞳底不禁一暗,不待有人開口,便先出列上前,躬身道:「臣孟廷輝,願攜陛下手詔,往赴潮安北路亂軍之前宣敕招撫之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3:35 AM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六十七 柳旗(上)

  此言一出,與殿重臣臉上均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當下紛紛點頭稱是。參知政事葉適更是出列上前,道:「若能由孟大人持陛下手詔赴亂軍之前,亂軍必會相信朝廷是真心肯豁其罪。」

  孟廷輝雖不似兩制重臣那麼位高權重,可論身受皇上寵信之度,只怕朝中眼下無人能出其右。以她為使往赴亂軍之前,定能使亂軍相信朝廷肯允釋其大罪的誠意。倘是能得亂軍開營投械、放沈知書出城,則孟廷輝不過代為君使、並無大功可敘;倘是亂軍一時反悔、不信詔書稱言,將孟廷輝一併擄扣或殺,朝廷亦不會就此而損二府之忠信良臣。

  平日裡這些重臣們對孟廷輝直可謂是惡不能近,可眼下卻頭一次覺得朝中有她存在,未必不是件好事。一時間,殿上無人不應葉適之言,就連古欽亦是微微點頭,道:「孟廷輝入仕不到兩年便身居館職,未曾出知地方而久守君側,此亦與朝制不合。倘是此番能夠前往潮安北路行此招撫一事,朝中對其清議之潮或可暫壓。」

  她不動聲色的站在原地,低眼望著足尖,聽著身旁數人的議論之聲,心中卻做它想。

  方才她欲退殿,他卻道不必。明明是一朝重臣與君秘議禁軍譁變之要事,他卻不避她而讓她在一旁隻字不差地全聽了去。這哪裡會是他的作風?想必他是在見她之時,便已料到事態會照此發展,定是有意要留她在這兒,好讓十一位重臣藉機指她為君使。

  果然,身旁眾人議論將畢,便聽上頷首道:「就以孟廷輝為使,持朕手詔,往赴潮安北路,招撫柳旗亂軍。」

  她抬睫掠他面上神色,半晌又垂眼,道:「微臣遵旨。」縱是心慮重重,言辭間亦是毫不帶情。

  定了由她持詔出京,此事又豈是三言兩語間便能議決得了的,千里折報往返間,那面不知又會有何變故,而這更是朝中頭次派遣女官赴邊地宣敕詔諭,一路上入驛與否,過州縣又當如何,京中殿前司親軍馬步兵又要派多少隨行……更何況除她以外,更須得再擇一人為副使一併前往。

  待二府數臣大半議畢,時已入夜頗深。這邊衛尉寺卿田符猶在與方愷爭議該由何人為柳旗一營的新監軍,而中書已提議由知制誥鄧通為副使、與孟廷輝同行。

  他漠不作色的在上聽著臣子們的議,瑣事皆委於中書過後再議,唯獨聽到要由鄧通為副使時皺了眉頭,道:「朕欲讓神衛軍至麾校尉狄念隨孟廷輝同往,殿前司撥調八百親軍隨行。」

  樞府幾人互看了看,面色微訝。

  朝中從來都沒有派武臣為招撫副使的先例。何況狄念身份特殊,已歿武國公僅此一嗣為繼,更是萬萬不能有何差錯。誰都沒有想過皇上會讓狄念擔此一任。

  他眼角帶了血絲,臉上亦有疲態,似是不耐於此再耗下去。沖古欽道:「明日中書諸事議畢後,擬個劄子呈上來。翰林院草詔後由朕親自寫,不論何事皆不得出一絲半點的差錯。」又轉向方愷那邊,吩咐道:「相關軍務諸事便勞方卿今夜多費些力,明早天亮之前務必擬定呈上來。」

  眾人皆點頭稱是,入夜以來沒人不乏,此時見他發話不在殿上多議,紛紛告退還閣。

  他允眾卿退殿道:「孟廷輝留下。」

  她知道他定是有話要與她說,便依言留下未走。殿中已沒旁人了,才抬頭看他,「陛下。」

  外面秋夜風聲瑟縮,再無人聲。他的臉色瞬時肅起來,一掃方才疲憊之態,開口亦是冷厲:「柳旗亂軍無論投械歸順與否,皆盡坑殺於城內。」

  她心底陡震,肩頭一顫,睜大了眼緊緊盯住他。

  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才面對殿上十一位重臣,他明明是說……

  怎能想到他會這般心狠手辣?想來那一營將士並非是人人為亂,若論要誅城擄殺朝官之徒,何必一令而滅這萬千人之性命。

  她手腳俱是冰涼不已,這才明白他為何盤算了要她去潮安北路招撫亂軍。

  倘是不稱詔豁免亂軍之罪,亂軍必不肯開城釋放沈知書;可若是亂軍依他手詔歸降而猶被坑殺殆盡,則他為帝之仁聖之名亦將殆矣。如以朝中兩制大臣為使,則必不會依聽他此等狠辣之計,定會跪諫勸上收回此心乃止。只有以她為使,才能替他行此之策,而保他英明不損一毫……

  她的命是他救的,她為了他連死都肯,她愛他愛到凡他之願,便是她之心念,她又怎會不去為他做這區區一事。

  她知自己會,而他更知她會。

  睿思殿中御案金貴高高在上,龍座之後兩柱書聯剛勁蒼松。他依舊坐得筆挺,看向她的目光冷而堅定。

  許久許久,她才蹙眉輕應:「……臣謹遵陛下之意。」

  他臉上利線倏然一軟,衝她伸掌,道:「過來。」

  殿中無人,她便走到御案跟前,抬眼望著他,不知他要做什麼。

  他側身屈腿,看向她的目光柔了些許,伸向她的手掌微彎,又道:「到這兒來。」

  她會意,默聲又上前兩步,將手擱進他掌中,順著他的力道偎入他懷中,身子被他抱坐在兩膝之上。

  他收臂攬緊她,偏過頭去親她的臉,嘴唇又移去她耳邊,低聲道:「此去潮安,調兵諸事皆委於狄念便可,你只管宣敕聖旨,萬莫要近柳旗城營。」

  她垂眼無言。

  方才他是那般狠厲生冷,眼下卻又這般旖旎纏情,她摸不透他的心,揣不得他的意,愈發覺得他帝心難測,聖懷難辨。

  他見她不吭氣,不由伸手去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仔細看進她眼中,眯眸道:「怎麼了?」

  她搖搖頭擠出個笑容,伸手去抱他的腰,埋頭在他胸前,細聲道:「沒什麼,臣只是一時乏了。」

  他低頭吻她的髮頂,又問道:「我方才說的話,你可聽清了?」

  她點點頭,「臣知道了,無論如何都不近城營一步。」

  他的嘴唇微動,似是還想說什麼,卻終是沒再多言,只是抬手扳過她的頭,俯首去親她的紅唇。

  她的身子有些硬,卻仍是閉上眼迎合他這個熱燙的吻,覺出他探手過來解她的官服,在他腰後的手不禁輕攥,可是依舊沒動,任由他用力地揉捏她的身子。

  他愛她的身子,愛她能為所用之材,愛她事事皆是如此順應……可他到底有沒有愛過她的這顆心?一想到之前他能不顧沈知書性命,而下清剿不降亂軍之詔,再想到他方才那句莫論歸降與否,皆將亂軍坑殺的疾狠之令,她的心口忽地一酸,腦子混沌一片,不知自己將來是否亦會被他如此對待。

  本是不在乎,本是不在乎將來如何,生死如何,愛恨又如何,奈何他一次次地給她期冀給她希求之念,讓她誤會……誤會他亦對她有愛,哪怕就一點點。

  他終是發覺了她的異樣,動作不由一停,暖熱的掌心壓在她的腰際,出聲喚她道:「孟廷輝。」

  她抬眼看他,見他眸子裡滿滿都是情慾,臉上卻是隱忍遲疑之色,突然不知該要如何是好,抿緊了嘴唇,無言以對。

  他看了她一會兒,突然抽手出來,又將的官服重新扣好,薄唇細緻緩慢地擦過她的眼角眉梢,一字一句道:「我知你心中在懷疑我。」

  又低眼看她,沉聲道:「也始終未曾相信過我的話。」

  她的鼻尖忽一紅,「陛下。」

  他望著她。這個女子當初是如何靈動且無忌,那一雙眼又是多麼清湛透澈,只消一眼便叫他記住了她;可如今他已有許久沒再見過她的那種笑容,這一雙眼亦被世事朝政遮蔽了光芒,只有這顆心依舊是一如既往地傾附於他。

  她觸上他的這種眼神,不由動容,腦中忽憶那一夜他所說的話,當下仰頭去親吻他的嘴唇,急急道:「臣沒有,沒有不信陛下。」

  他是一國之主、天下之君,他縱有割捨之痛卻也不會於人前張表,她怎能用尋常世理去想他?縱是冷厲狠辣又如何,縱是令出無情又如何,她應當知曉他的難處,而不該這樣疑他。他肯付她所信,讓她代為君使往赴潮安北路,她卻為何要這樣辜負他的信任?

  他眸火驟濺,一把箍住她的身子,狠狠地吻回來。

  孟廷輝……孟廷輝……孟廷輝。

  從那一年的大好春日,直到現如今的肅冷秋夜,這三字不知已在他心頭滾過多少遍,字字入骨。

  她是如此愛他,不顧自己的一切也要愛他,事事遵他之意,從來不忍令他不豫,縱是他不多言語不多解釋,她仍肯信他,縱是他身在帝位或會負她,她仍是愛他。

  這樣的一個女子……

  讓他如何能不愛!

  唇舌糾纏,衣帶相連,她攀上他的身子,伏在他肩頭輕淺喘息。

  他扣著她的腰,猛地起身,將她壓上御案,攬袖橫掃案上器物,直直傾身親撫她,動作極盡溫存,口中啞聲道:「待你歸京,我帶你去西山賞雪……可好?」

  此去潮安近千里,待她歸京,定是滿城飛雪之寒冬銀色。

  她幾乎要溺斃在他這難得一見的溫柔話語中,眼底笑得明媚,滿心歡愉,好像是頭一回窺到了他心底一角,輕輕點頭,「好。」

  他看見她這般笑出來,嘴角竟也輕揚,兩臂撐在她身側,只覺怎麼看都看不夠她的笑臉彎眸,忍不住又去親了親她,「孟廷輝。」

  她口中應著他,伸手去摸他的臉,他的眉毛,他的眼角,他的嘴唇……怎麼摸都摸不夠他的體髮肌膚。

  外面秋風瑟瑟,橫掃落葉捲滾而飛,滿宮淒清。

  殿中暖燭光影輕曳,映得他眸色燦亮,照得她兩頰潮粉。

  十丈皇錦,三寸軟紅,二心相印……一室濃情無處銷。

  **************

  孟廷輝持詔出京之日,先由宮中禁中諸班直侍衛一路護行,北出城門後,才上了由狄念所率殿前司親軍護衛的欽賜車駕。一路黃仗分行,華蓋團簇,聲勢不可謂不大,足見皇上對其寵信之度。

  朝中女官向來不放外任,莫論似此持詔赴邊招撫亂軍之事。因而孟廷輝之前雖被貶,此番卻又重新被京中好事之民關注談論起來。

  城外官道上一片漫土蕭索之象,隨行的八百殿前司兵馬皆已列裝在道,等孟廷輝與狄念下令,便可出發。

  因見諸事皆已安排妥當,狄念便驅馬行向車駕這邊,遠遠的便喚她道:「孟大人!」

  孟廷輝雖與狄念不曾見過幾次面,可自己卻曾蒙他出手相救,此次與他一併往赴潮安北路,心中竟是格外踏實。又因狄念與皇上一向親近,她更是打心眼裡地歡這個朝氣蓬勃、身手不凡的年輕將領。眼下聽他在叫她由將車簾撩起,看他走進,方笑著道:「有勞狄校尉,若無旁事,便下令出發吧。」

  狄念亦笑,正欲回身斥令,卻見城門那邊有一人一馬飛快地馳過來,不由皺眉停下。

  那人紅衣如火長袖逆風而飛,裸腕瑩白,腰枝纖細,縱是騎姿英氣十足,也可一眼辨出是個女子。

  孟廷輝亦發現了那人那馬,正要問此時怎會放人馬出城走這條官道,卻見那女子轉身仰臉馬直朝車駕奔來,開口衝她喊道:「孟大人!」

  她定眸細望出是沈知禮,當下一愣。

  狄念早已縱馬上前去迎,可沈知禮卻似沒看見他似的,扯韁便馳了過來。狄念無奈,只得一溜彎兒地跟在她馬後又兜了回來。

  孟廷輝出車,望著她,「沈大人怎麼到這兒來了?」

  沈知禮翻身下馬,跑過來,也不顧旁人眼光,一把拉住她的手,眼眶竟是一紅:「孟大人這幾日在府避不見客,我別無它法,只得趁此時來見一眼孟大人。」

  孟廷輝蹙眉,因出倉促,前幾日在府之時本就不多,又為免不相干之人來擾,便閉門不見客,不想沈知禮竟會跑到這裡來找她,不由輕聲問道:「沈大人有何要事?」

  沈知禮看看周圍,見無閒人,才將孟廷輝往旁邊拉過去一點,聲音微哽:「孟大人,我求你保我哥哥性命!」

  孟廷輝眉蹙緊,撇眸道:「沈大人何出此言?我這番去潮安北路,本就是要招撫亂軍歸降、開城釋放沈知州的。」

  知禮抬手抹了把眼睛,又道:「我自幼與皇上一同長大,皇上的心性我再知道不過了。孟大人此番去潮安究竟如何我不敢言,但求孟大人能保我哥哥性命!」

  孟廷輝微微咬唇,不動聲色的將手抽回來,轉頭對狄念道:「麻煩狄校尉先送沈大人回城,再與我等一同啟程。」

  沈知禮猶不肯走,可狄念卻幾大步就了過來,拉住她的袖子把她往一旁帶去,口中哄道:「你只消在京中好吃好睡的,我保管把你哥哥完好無損的帶出柳旗大營!若少一根頭髮,讓你砍我一根指頭!」

  沈知禮拚命,欲從他掌中掙脫出來,卻是抵不過他的力道,被他半拽半拉的帶出官道。

  孟廷輝臉色有些暗,獨自走回兵馬陣中,輕聲吩咐為首小校道:「我們先行,狄校尉一會兒便跟上來。」

  那小校輕應,看她返身上車落簾,便利落的空抽一鞭,呵斥道上八百人馬分陣而行。

  車行馬動,官道之上秋塵漫天而起。

  她待馬車馳行許久,才撩開車窗布簾,探頭回望,卻已看不見沈知禮那火紅身影。

  心中一念那一夜他在大殿之上說的話,不由閉眼蹙眉,垂首落簾。

  **************

  一路北上,所過諸州官驛皆是上禮相迎,縱是孟廷輝位不過從四品,也當她是正三品以上大臣來款待,絲毫不敢有所怠慢。

  待至青州城時,距收到北面兵報時已又過十二日。這十二日來未聞京中有令,亦未見北面折報,想來柳旗那邊事態猶是如之前一樣,並未有何大變。

  孟廷輝本欲不過青州而直赴柳旗縣外,可狄念卻態度強硬,定要她入青州城歇腳一天半日的,再計如何行事,而他自己則馬不停蹄地持令奔赴青州大營,去籌調兵一事。

  青州知州沈知書人在亂軍營中,城中上下民政軍務皆由通判曹字雄代為做主。曹字雄原先在京人在樞府供職多年,素通兵務,在青州前任通判王奇被貶之後乃由方愷舉薦,令出京通判青州。

  曹字雄為人性謹多慮,此次沈知書雖被亂軍擄扣,青州城上下民政卻依舊井井有條,而青州大營更是沒受東面禁軍譁變的一絲波及,一切軍務全在曹字雄的掌控之下。

  孟廷輝一行才近青州城三十里處,便遇上了曹字雄遣來迎使的官吏人馬,將她一路迎入城中驛館,且言曹字雄待晚些閉衙之後會親來驛館拜會孟廷輝,共商赴柳旗縣宣敕招撫之詔一事。

  孟廷輝心底不禁暗嘆,這曹字雄儼然能吏一名,為何自己在京時卻從未聞有人提起過他?

  隨行八百兵馬除卻陪狄念去青州大營的十數人,其餘亦皆入城稍歇。可剛安穩了不到一個時辰,官驛裡面的小吏便來尋稟孟廷輝,說是外面有人來找,直稱是她從前舊識。

  孟廷輝官服都還未來得及換,此時聽了只覺詫然,不知自己在青州城會有何舊識,只問那小吏:「來人姓名可知?」

  小吏臉上竟是一副恭畏的神色,道:「來人是青州城嚴家鋪子的當家、沖州府嚴家的大小姐,嚴馥之。」

  孟廷輝聞言,眼底倏然一亮,滿臉溢笑,忙起身道:「快請。」待那小吏奉命出去後,她才對鏡將衣裙整理了一番,又急急地去翻包袱,看當初出京時有沒有帶點可送出手的東西,一時竟也沒有去想嚴馥之怎會在青州。

  未幾,就見一人風風火火地從外進來,衝她便道:「廷輝!」

  她笑臉去看,「你消息倒是靈通……」眼前女子衣飾繁貴,容貌較之兩年前愈顯豔麗,髮髻精巧,耳墜剔透,渾身上下挑不出一點兒毛病。

  嚴馥之嘴角只輕淺一勾,像是笑不出來似的,目光從頭到腳將她打量了一番,「你是一點兒都沒變……」話音未落,一雙纖眉便緊蹙起來,目光只凝在她官服襟口處,臉色也變得有些暗鬱。

  孟廷輝見她神色異樣,不解她這是怎麼了,小心笑道:「可是遇上了什麼不痛快的事情?」

  嚴馥之反手將門掩上,徑直走到她身邊,想了一想,才抬眼瞅她,一雙大眼裡鬱色濃重,「你此番來青州,是要去柳旗縣宣敕聖旨、招撫亂軍的?」

  孟廷輝點頭,見她不似來敍舊,倒似是直為此一事來的,不由愈發不解,不知她與這事能有什麼關係。

  嚴馥之一垂長睫,嘴唇動了半天,才低身道:「你會救他的,對麼?」

  孟廷輝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她說的「他」是誰,心裡咯噔一聲,腦中立時閃過一個念頭,「你……與沈大人?」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六十八 柳旗(中)

  嚴馥之臉色小變,一抿紅唇,伸手從袖袋裡摸出一疊銀票,遞給孟廷輝:「若是不夠,回頭我讓人再送。」

  孟廷輝接過,待看清其上巨額時,不由驚了一跳,「你這是要做什麼?」說著,便把那些銀票往回推去。

  嚴馥之也沒看她,只垂睫視下,竟是開口道:「孟大人奉旨出京赴此招撫,就當是民女為朝廷的一點心意。只盼孟大人能夠一揚皇上龍威聖恩,還我青州城民知州沈大人。」

  「你這是……」孟廷輝愣在原地。那「孟大人」三字頗為刺耳,而眼前的這個嚴馥之與她兩年前臨行時的那個張揚女子相差實是過大。

  這一疊銀票更是令她不知所措。

  雖知為商之民來多結官府重吏,似此之行賄送銀之舉亦非奇事,而嚴馥之已掌青州嚴府家業多時,定也是沾染了這等習氣。可這一切發生在她二人之間,竟當真令她適應不了。

  半晌後她才蹙眉,微微側身子,道:「朝廷重事,自有臣工來決。」

  嚴馥之盯了她許久,突然一屁股坐了下來,拾袖扶額,眼眶一紅,竟是不顧形象的哭了起來,又一邊嚶聲抽噎道:「好你個孟廷輝,竟拿這官腔來搪塞我……他這次若是被亂軍殺了,我可要怎麼辦!」

  孟廷輝又被她鬧得一怔,見她這副模樣,卻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才知她其實並未多變,仍舊是從前那個張揚潑辣的性子,忙上前哄她道:「誰說沈大人會被亂軍殺了?你莫要自己嚇自己,這銀票也趕緊收好,我奉皇上聖諭,自當竭力救沈大人出來。」

  嚴馥之依然哭個不停,淚珠兒撲簌落下來,濕花了一臉的粉妝,口中斷斷續續道:「那一日我若是知道他這一去便沒了音信兒,斷不會那樣對他!我……我不該同他吵嘴,還說再也不見他……」

  孟廷輝頓時不知所措起來,手忙腳亂地給她拭淚。心底輕嘆,不知他二人之間的情債又是從何而來。口中勸道:「你倒是別哭了,事已成此,便是哭瞎了眼也是無用。」

  嚴馥之一把將銀票又塞回懷中,哭著道:「那些亂軍不就是嫌潮安北路的轉運司要削減他們的糧餉麼?這些銀子夠他們揮霍個一年半載了,到時候拿去給他們,回頭我再讓人從鋪子裡兌銀子給你……銀子我嚴家有的是,但叫他們把沈知書給放了!」

  孟廷輝只覺哭笑不得,「你……」伸手將她額髮撥了撥,嘆道:「我知你嚴家是潮安北路首富。可嚴家的銀子豈是容你這樣糟蹋的?再者你以為此事只是糧這麼簡單?沈大人蒙難,皇上在京亦憂重北面亂況。我此次持詔出京實乃身負聖上恩信、一朝企望,你可千萬不要再給我添亂了。」

  嚴馥之哭得兩眼通紅,半天才止了淚。道:「那一日沖州府安撫使司的人來,是要他攜糧餉去柳旗大營犒慰戍邊將士。我還覺得稀奇,怎麼這事兒不叫曹通判去,偏叫他去?他還笑我,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三兩日便回來了的事兒。哪知他這一去,柳旗大營便生了大亂……」

  孟廷輝臉色忽變,「你說什麼?」她一把拉住嚴馥之的手,涼聲問道:「你說沈知州去前,尚不知柳旗大營譁變之事?」

  嚴馥之點頭。「事後我問曹通判,曹通判也說未聞此事,沈知書走後好幾日,東面才有傳言過來,說是柳旗禁軍譁變了……你說,他怎麼就偏偏遇上了這種事兒?」

  孟廷輝手指尖輕顫,心頭陣陣發冷。

  在京時,衛尉寺卿田符明明是說,沈知書乃是受潮安北路安撫使董義成之令,而攜糧銀前去招撫柳旗大營譁變禁軍的,卻哪知他走前其實根本不知柳旗禁軍作亂之事!

  倘若董義成果真是沒讓人告訴他此事,卻讓他單身往赴亂軍之前,這豈非是故意把他往火坑裡推!

  她沉思半晌,又握緊了嚴馥之的手,問道:「你剛才說的可都是真的?斷不可隨口亂說!」

  嚴馥之柳眉一飛,臉色難看起來,「我騙你做什麼!沈知書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這些話我還能說假的不成?」

  孟廷輝拍拍她的手背,低聲道:「你且先回府上去,我等不及曹通判閉衙再來,非得眼下去找他一趟不可。」

  嚴馥之還想再說什麼,卻看她神色凝重,便忍住沒有多言,抽手起身,往門口走了幾步,卻還是忍不住回頭望向她,「你……你一定要保他性命!我晚些再來找你。」

  孟廷輝點頭,看她出門,才回身拿了絨氅披上身,走去喚了兩個隨行小吏,與她一起向青州府衙行去。

  她在府衙裡如願見到曹字雄,詢問了一番後,果如嚴馥之所說的一般,沈知書當初起赴柳旗縣之前,安撫使司來人隻字未提柳旗禁軍譁變一事,而青州一衙上下皆以為他此去乃是尋常犒銀之行,並未過多在意。孟廷輝為免節外生枝,便也沒有告訴曹字雄那董義成往京中所呈之報是如何說的,只道待狄念自青州大營回來後,便要立時帶人馬趕赴柳旗縣外,再也多等不了一日。

  曹字雄聞言,馬上將府衙裡的事情交由他人處置,執意要與孟廷輝、狄念共赴柳旗縣。孟廷輝自是不肯,以青州上下不可無人做主而不允其隨行。誰知她才從府衙回到官驛後不久,曹字雄便帶了幾個衙役簡行前來,說是柳旗縣一帶道路曲折,孟廷輝一眾若行夜路,則必不能少他們幾人。孟廷輝無奈,只得允曹字雄隨行。

  入夜沒多久,狄念便從青州大營返身回城。同他一道回官驛的還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說是當初隨沈知書一路出京赴任的沈府侍從,名喚胡越林,此番知道狄念率親軍而來,便無論如何也要同眾人一起去柳旗縣外。狄念做不得主,便將他帶回官驛,讓孟廷輝決奪。

  孟廷輝想也未想便應了胡越林的請求,令眾人輕簡收拾了,趁夜色還未全黑,出城往赴柳旗縣外。

  狄念去青州大時已持樞府之令,讓遊擊將軍宋之瑞親點一萬人馬往柳旗縣先行而去,駐於柳旗縣以西十五里的繇山北面,不得輕舉妄動。孟廷輝一眾出城,八百殿前司親軍分列護行,路上只略略休息了幾次,一路疾速馳往柳旗縣。

  到柳旗縣外三十里處時,是第二日天明時分。

  孟廷輝點軍中的幾人騎馬往西面馳報宋之瑞部,又與狄念相商,只帶二百人馬繼續朝柳旗城營進發,餘下人馬分五里一散,由各什長指揮領帶。曹字雄、胡越林自是要與二人一併往城營處去的,便都換了普通馬匹。待狄念將諸事都安排妥當後,二百親軍便護送幾人車馬向前行去。

  尚餘五里地時,已經隱約見遠處蒼灰色的柳旗城營外牆。

  孟廷輝不再坐車,反而問人討了匹兒來騎,與狄念等人共行。路上飛沙撲面,她滿臉都是輕塵之跡,轉頭去望來處,卻見一片石野荒蕪。

  狄念不甚放心,走了一段後轉頭對她道:「孟大人,出京前皇上囑咐過我,不得讓你近城營。」

  孟廷輝輕道:「皇上亦囑咐過,狄校尉不必擔心。」

  胡越林騎馬走在後面,滿面都是擔憂之色。孟廷輝看見了,不由催馬靠過去,低聲問他道:「你家公子與嚴家大小姐的事,你可知曉?」

  胡越林一愣,下意識地點點頭。

  孟廷輝衝他笑了一下,並未多問,輕巧勒韁回了狄念身旁,才垂睫一嘆。嚴馥之與沈知書之間果然不是尋常關係,一想到昨日裡嚴馥之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的模樣,她臉色不禁微沉,抬眸望向越來越近的柳旗城營。

  城門緊閉,遠望看不清牆上有無守兵。

  尚餘二百多步時,狄念止住孟廷輝的坐騎,回頭對曹字雄使了個眼色。曹字雄會意,銜領衙役及二百人親軍在後,隨狄念繼續往城下走去。

  孟廷輝立身馬上,淡望著眾人背影。

  秋風掃裙,緋色於碧天下甚是耀目,腰間魚袋繡工精緻,紫珞細細地環過她的犀帶。

  百餘步後,前方忽然響起幾聲尖銳的飛箭破空之音,人馬還未反應過來時,便有數簇羽箭疾射而來,直直埋入陣前數人坐騎之下的沙土中。

  馬嘶聲驟起,眾人皆驚。

  狄念抬頭看去,就見城牆上弓箭台處有亂軍持射,當下喝令眾人退後。有一小校來不及勒馬,又往前行了兩步,當下又起一聲箭鳴,座下馬兒一膝陡跪,震得他滾了下去。

  孟廷輝看清,臉色立時變了,飛快地翻身下馬,往前走去。

  狄念亦命所有人棄劍下馬,同時讓人沖百步之外城牆上的亂軍喊話,道朝廷招撫使已至,令其遣人出城聽詔。

  城牆上的亂軍不信,又呼啦啦地射了一波箭,直逼得他領親軍人馬往後退至射程之外,才收了長弓。

  狄念氣得猛踹一腳黃沙,「真他娘的!」口中罵罵咧咧地,轉身回頭指著一個挎弓親軍,喝道:「給老子射一個下來!」

  「狄校尉!」

  孟廷輝從後跑上前來,止住那人,蹙眉道:「都莫要亂動。」說著,一展官服闊袖,踩過地上亂箭,孤身向前方城牆走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4:01 AM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六十九 柳旗(下)

  狄念一個箭步將她攔住,顧不得上下禮數,展臂擋了她的去路,疾聲道:「孟大人想要幹什麼?皇上有諭,孟大人不得近城營一步!」

  孟廷輝輕輕攏袖,道:「狄校尉領數百親軍持槍騎馬在此,城上亂軍怎肯輕信朝廷招撫之誠?你若要人持弓遠射,莫論此處已在射程之外、便是發數十箭也挨不到城牆半分,單說城上亂軍若見朝廷親軍動手,招撫一事還能有轉圜餘地否?沈知書大人性命可還能保?」

  狄念朝她身後做了兩個手勢,一眾親軍皆棄箭放弓,又往後退了許多。這些親軍多是朝中勳貴子弟,入武學後被特召進殿前司隸下各軍,其中有不少皆是祖上有戰功的,此時無端遭城上亂軍這般對待,哪一個心中壓得住火,一個個臉色都極是難看,雖遵狄念之令棄械後退,可眼中都是騰騰殺氣。

  孟廷輝又道:「亂軍亦非傻,知道朝廷若派招撫使必是文官大員持詔宣敕。狄校尉雖令人喊話,可城上亂軍不見文官在此,又怎會輕易開城遣人出來聽詔?」

  狄念皺眉道:「雖是如此,孟大人也不能一人孤身近城!」語氣堅決似雷打不動。

  孟廷輝微笑道:「狄校尉放心。我不過是往前走十數步,叫城頭上的亂軍看清我的官服冠帶,看清我身無一械,如是方可知朝廷果派招撫使前來宣敕詔諭。」

  狄念想了一想,側身微讓,可卻不放心的跟在她身後一併往前走去,口中低聲道:「莫論如何,也不能讓孟大人一人上前。」

  孟廷輝無言而笑,任他在側面。行了這麼了約四五十步,果然不見城上亂軍再放利箭,她站定,仰起頭來望向那邊,雙手依然攏在袖中不動。

  遠處碧天宛若琉璃,近處城蒼灰森然下塵土紛漫官靴,她一身緋色官服被烈風吹得雙袖鼓闊上下下有如紅蝶雙翼,在這一片蕭索秋景再耀目不過。

  未幾,便聽見城頭上的亂軍向下喊話,道絕不可能開城門遣人出來接旨聽詔,只許招撫使一人持詔上城、當亂軍之前宣敕詔諭乃可。

  狄念火大,咬牙道:「孟大人把皇上手詔給我,我上城去會會這幫雜種!」

  孟廷輝垂眼思忖半晌。道:「亂軍既已見我在此,由狄校尉持詔上城。心中又會作何想法?必道朝廷無真心招撫之誠,狄校尉若想全身而退亦是難事。」

  狄念見說她不動,轉身就要喝人上前,怕她真就這般不管不顧地上城去。

  她卻輕扯了下他的袖口,低聲道:「狄校尉。」見他皺眉轉頭,才又道:「西面十五里外還有宋將軍麾下一萬人馬,狄校尉必須得留在此處以掌兵馬調度之形,切莫不可意氣用事。朝廷千里派招撫使來此宣敕詔諭,若亂軍不見朝廷之誠,倘是不顧生死拼將一搏,沈大人性命必將不保,而你我於皇上面前俱是罪臣。狄校尉定不願見事態發展若彼罷?」

  狄念急了,沉喝道:「孟大人休要多言,要麼便把皇上手詔給我,要麼你我就在這城外與亂軍耗著,看最後能如何!」

  孟廷輝抬眼望向城牆高處,「耗著?你我二人在此無性命之憂,安知沈大人在城裡是何境況?又安知亂軍見皇上親軍在外不退不進,會做出什麼大逆之事來?你在此處耗著,宋將軍的一萬人馬是在寸草不生的山下陪你耗著,還是要先行回青州大營再待它令?若是將亂軍逼急了,突然開城殺襲出來,這幾百親軍將士之命你也不管了?必得先入城穩住亂軍,知亂軍何時肯投械開城,再暗下調宋之瑞部趕赴城外,如是方可不使亂軍起疑,而能盡控局勢於你我掌中。」

  狄念盯著她,「孟大人不想想自己乃是女子之身,若是如此貿然上城,豈知那些亂軍不會做出禽獸不如之事來?」

  孟廷輝搖頭,道:「亂軍既是會將沈大人擄扣在城,而脅朝廷出詔釋其之罪,必是有歸順之心,否則怎會踞城多日未有所動?此時叫朝廷招撫使上城去,不過是為防朝廷在外設伏,不肯大開城門也在情理之中。若是亂軍辱我擄我,便是辱沒皇上龍威,再無可赦之由,他們豈能不知這點?他們要是不想活命,又哪裡會同朝廷僵持至今而不殺沈大人?無非是知道沈大人與皇上私情頗深,以其要挾朝廷放他們一條生路罷了。既是要活命,就斷不會欺我辱我,狄校尉大可放心。」

  狄念想了想,仍是皺眉不允,「孟大人倘是萬一出個什麼意外,我要如何向皇上交待!」

  孟廷輝微微一笑,道:「我自幼無父無母,在這世上本就沒什麼牽掛。若說心裡或有念想,也不過是對皇上盡忠而已。狄校尉素知兵略,又是武國公的繼嗣,將來於朝中內外定會是皇上的得力佐助。倘是狄校尉出個什麼意外,那我非但無法向皇上交待,更無法向這滿朝文武重臣交待。且由我上城,狄校尉在外可掌兵事,一旦城開,便可領軍收械,倘是亂軍有悔,亦可與宋將軍圍城剿亂。若由狄校尉上城,倒要我這個不知兵事的人在外如何是好?」

  狄念低頭猶疑著,沒有立刻回答。

  她想了想,又道:「出京之前,皇上不知亂軍頑拗若此,才會諭令我不得近城營一步。你我今見眼下形勢,為臣子者不念為君解憂,獨懼己身不保,此為何理?狄校尉,你須得信我這一回。」

  後面因聽狄念之令上前的數十親軍,見他二人低語商言,不敢進亦不敢退,只僵站著等狄念發話。

  狄念沉默良久,才沖後一揮掌,「都退回去!」轉身正對孟廷輝道:「孟大人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只怕皇上……亦還望孟大人能記住在下這話。」

  孟廷輝點頭,衝他微微一揖,抿唇道:「我素來不懂兵務,城外這些事我也就不多言了,校尉自己拿捏便好。倘是入夜時分還不聞城內亂軍有開門之意,便毋須多等,令宋將軍趁夜攻城便可。」

  狄念見她幾句話說得輕巧,不由一愣,「入夜時分?孟大人竟是如此不惜自己性命?」

  孟廷輝垂眼,笑了下,「並非是不惜自己性命。亂軍若願歸順,自當見我上城後便立時相信朝廷之誠。若是一整日都不肯開城門,只怕是有別計而真心不想要這條活路了。倘是如此,朝廷早些攻城清剿,也可讓我與沈大人少受些活罪。一日時間,我已覺太長了。」

  話畢不待狄念有所反覆,她便回頭沖曹字雄等人道:「我今日孤身上城,實乃意出本心,並非是狄校尉推使乃行。倘是我人一旦身遭不測,它日朝中或有譏謗狄校尉者,還望諸位能作個見證,莫要讓有心之人藉機汙了狄校尉為君為國的一片赤膽忠心。」

  她這些話語氣昂然,聲音不高,可在場數人聽了無不動容,狄念更是深喘一口氣,回身令人向城上喊話,道朝廷招撫使意欲孤身上城,讓人從城上放繩索下來。

  孟廷輝仔細理了官服諸物,也未與狄念等人作別,便慢步朝城下走去。五十步開外,始有馬壕深溝,她費了好些氣力才逾壕而過,待至高固牆磚下時,恰有一長繩拴了竹筐從城頭女牆處被人放下來。

  許是體諒到她是女子之身,那些亂軍才這般「照顧」她,沒用尋常士兵攀城用的普通麻繩,反而還給了她一個又寬又大的竹筐,好讓她坐在裡面。

  就這麼被守城亂軍從一路吊上去,快至城頭時,那長繩忽然旋擰了一下,坐筐一斜,令她小驚了下,下一瞬胳膊便被人拉住,整個人被連拉帶拽地扯上了城牆高臺。

  週身嘩啦拉的圍過來一圈人,將她擋得密不透風。

  孟廷輝沒有看他們,只是用力撐身起來,緩緩地拍去官服長裙上的灰土,又攏了攏臉側碎髮,然後才抬眼,開口道:「我欲先見沈知書,看到沈大人無恙,再出皇上手詔與爾等過目。」

  這些人還沒來得及說話,便她這淡然語氣弄得一怔。一眾甲冑齊整之人,探向她的目光皆是古怪,上上下下地將她打量了數遍,臉上表情都像是沒見過女人似的。許久才有一個略像頭目的人出來,道:「你當真是朝廷派來的招撫使?」

  孟廷輝仰首看向那人,見他臉上鬍子拉茬、眼中滿是血絲,顯是多日未曾歇憩過,只那一身八品軍校穿的盔甲還算鮮亮。她雖不懂兵事,可也知道在諸路邊地的禁軍中,能從未入流十資的普通兵員一路升到八品小校起碼也須十年功夫,眼前這人在這亂軍中必也算是能主得了事的。

  於是她垂眸,從腰間解下魚袋,擱在手心裡遞給那人,冷聲道:「我雖服緋,位不及兩制大臣,可卻頗受皇上寵信,此次奉皇上旨諭親身赴此為君使,招撫爾等歸順朝廷,豈容你這般質問?」

  那人仔細一瞅魚袋,又看了看她身上官服,方收起一臉疑色,道:「你就是自潮安北路出去的那個孟廷輝?」

  她點點頭。

  周圍眾人目光又變,顯然也是聽說過她的名字。

  她一撇嘴角,心想這些人聽過的也必不是什麼好話,她在京中都已被人說成了奸佞之徒,名聲傳來邊地豈非更甚?

  那人回身推了推旁邊幾個人,不耐煩道:「都杵在這兒幹什麼,等老子賞你們啊?還不快去告訴霍將軍,招撫使孟廷輝已經上城了,要見沈知書!」說完,又扭頭回來打量孟廷輝,「跟我來罷!」

  孟廷輝定神,隨那人步下城牆,口中似是隨意地問道:「敢問閣下何人?」

  那人身材魁梧,走在她旁邊就如高矗之木一般,一路過去士兵見了他皆是畏懼而躲,聽見她問他這話,竟是怪異一笑,道:「事情都到了這份上,孟大人還有心問人姓名?」

  孟廷輝便閉嘴不言,只顧看著腳下走路。

  下了城牆,又走了許久才入內城,一眼望去街上竟無人煙,恁得生冷岑寂。道路上偶爾有士兵三三兩兩的走過,也都是衣甲不整神情猥褻,喝喝鬧鬧地,一副無法無天的樣子。

  她背後忽覺一陣寒,驀然抬頭盯住那人,道:「你們佔城後,這裡面的百姓如何了?」

  那人挑眉,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竟是反問她道:「還能如何?」

  孟廷輝還欲再言,卻見他雙眼一直注視著前方高處,不由順著他的目光轉頭看過去    不遠處正是城心闊道,一根木柱高聳直立,頂上掛了個人頭。

  那顆人頭已經辨不出面目,腦殼已被人砸碎,其上被人射滿了箭,利亮刃幾不能容,腐肉朽骨甚是可怖。

  她看清,腹部驟起一陣痙攣,差點吐出來,好半天才忍了下來,手指卻在顫抖,怎麼都止不住,隔了好半天,才斂目回頭看向他。

  男人亦扭頭看她,嘴角劃過一抹笑,道:「知道那人是誰?那就是之前當眾杖殺我營士兵的柳旗知縣高海!」

  孟廷輝雙手在袖中緊攥成拳,臉上竭力保持不驚之色,心知此人是著意令心生驚懼之情,便咬牙不吭聲。

  在京時聽田符呈報亂軍之事時,雖然知道柳旗縣知縣高海被亂軍殘殺,可此時親眼目睹高海頭顱被人割下高懸在柱、被當作士兵習箭之射盅,卻是真實得令她股慄心寒。

  城中顯是已被這一營亂軍劫掠一空,百姓是否安好她雖不知,可想必不會好到哪裡去。她這一路而來想過無數種亂軍之狀,可卻萬萬沒有料到會是這等慘像!

  心中才知,那一日在睿思殿中,他為何會那般狠厲無情地說出坑殺所有亂軍的諭令。

  當時她只道他下手過於毒辣,可眼下才知,不是他狠厲無情,實是這些亂軍之行令人髮指,不殺何以平民憤!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七十 亂平(上)

  遠處有士兵一路小跑而來,湊上前衝男人小聲說了幾句話。男人色微變,揮手將士兵遣退,對她道:「這邊走。」

  孟廷輝轉身隨他拐入一旁小巷中,走了百餘步後,剛才的那一副慘像仍停留在她腦中揮之去,彷彿一抬眼就又會看見。

  男人步履飛快,走的路皆是曲幽小道,彎彎繞繞左轉右晃,可卻不像是在抄近路,倒像是為了防她記識通向沈知書之處的路而刻意避開那些內城闊道不走。

  就這麼走了約莫一頓飯的功夫,男人才帶她從巷子裡繞了出去。街景荒蕪,僻靜一角立著幾間屋子,外面看來很是普通,門口甚至連持械守衛的士兵也沒有。

  男人直衝衝地走過去,她便快步跟在後面。

  進門左轉,廊下著兩個士兵,見了男人低聲道:「霍將軍在那屋子裡等著,讓屬下直接把人帶過去。將軍令黃校尉立時回城頭上去,莫要讓朝廷的人鑽了空子。」

  男人皺了皺眉,卻也沒說麼,只將她交與那二人,便利落地返身出去了。

  孟廷輝自入城始便聽這些士兵們說起「霍將軍」數次,心知此人當是柳旗大營的副帥霍德威,不禁覺得有些蹊蹺。之前在京中時,兵報上明明說是亂軍殺將佔城,柳旗大營主帥趙邦、監軍胡可肖均被亂軍先後以槍刺死,急報雖未提及霍德威,可二府重臣皆以為霍德威亦是難逃一劫。可她卻沒料到霍德威根本沒死,眼下看來反是事事受這些亂軍士兵們尊崇,儼然一副亂軍主事者的模樣。

  那兩個士兵一前一後地守著她,帶往最裡面的屋子走去,一路緘默無語,任是她問什麼也不開口。到了門邊,一人伸手重叩兩下,便拉開門將她推了進去,自己在外掩門候著。

  孟廷輝略有踉蹌,身子跌進去險些摔倒,抬頭側眸輕掃,就見屋中坐著兩個人,均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

  「孟廷輝?」一人起身,俊臉側轉,一雙長眸漂亮如昔,身上青袍乾淨整齊,絲毫沒有被人囚困之窘狀。

  她看過去,點頭揖道:「沈大人。」

  沈知書臉上驚詫之色稍解,走了過來。道:「在下失禮,朝廷怎會派孟大人來此?」

  孟廷輝沒心思同他多言,目光直直探向屋角的另一個中年男子,眯眸道:「霍將軍?」

  霍德威起身,臉色黝黑,開口卻是恭敬:「久聞孟大人之名。」

  她這才確認了霍德威果真沒死,當下臉色就變了,卻抑住沒吭聲。只是轉頭仔細看了看沈知書上下,低聲問他道:「沈大人一切安好?」

  沈知書看著她,臉色略急,似是有千言欲道,可卻終是只點了點頭,嘴角笑絲模糊不可辨,「我無大恙。」

  孟廷輝垂眼,抬手攏了攏官服闊袖,不緊不慢地走到屋子中央的高椅前,施然入座。這才又抬頭看向霍德威,臉色素然恬淡。

  她雖是女子之身,可這短短幾步卻是穩實含威,氣勢竟是毫不遜於那些兩制大臣們,一時令屋中二人皆是微怔。

  霍德威看了她半天,才一下子回神,開口道:「孟大人千里持詔赴此,既已見過沈知州安然無恙,可否將皇上手詔與霍某一視?」

  「不急。」孟廷輝面無表情,聲音依舊輕輕的:「皇上手詔,自當於一營將士之前高聲宣敕,乃彰天子浩威。我人既已在此,斷無可能會欺你霍將軍一言。」

  霍德威臉色驟變,「孟大人!」

  孟廷輝抬睫瞟他一眼,問道:「潮安北路安撫使董義成有報,柳旗大營主帥趙邦、監軍胡可肖皆已被亂軍處死。敢問霍將軍有何良計能於亂中保全己身,而能讓亂軍上下聽命於將軍一人?」

  此話端的是無比諷刺,是傻子亦能聽得出那其中的濃濃詰責之意。

  就連沈知書在一旁聽了,臉色也是驀地一沉。

  霍德威聽了更是怒不可遏,上前衝她喝道:「你好大的膽子,不過是持了皇上手詔,便真以為我不敢動你分毫?」

  她淡道:「霍將軍自然敢。只是霍將軍還想不想要這一營將士性命?」

  霍德威額角青筋暴起,忍了片刻,終是收怒,冷笑數聲,又道:「好,我且告訴你我是如何保全了性命的!當日柳旗縣知縣高海當眾杖殺兩名士兵,惹得一營上下驕兵怨怒,割了他的腦袋還不解氣,又稱言執掌帥印未久的趙將軍不護將士性命,與潮安北路轉運司的人勾結著要削將士們的糧餉,趙將軍還沒反應過來時便被人一槍刺死,營中大亂乃始!監軍胡邦欲止將兵作亂,卻被人以槍抵心相脅,令他帶頭劫城擄民,給朝廷點顏色瞧瞧,胡監軍自是不肯屈服,殺紅了眼的亂軍當眾挑心戳死!主帥、監軍皆死,亂軍自是來逼霍某做這個領頭罪人。霍某起自行伍,多年蒙負天家煌恩乃有今日之位,又豈會甘願做此亂臣!可一營亂兵佔城掠民,燒殺劫搶之事無人能止,霍某若是亦因頑抗而灑血身死,孟大人今日所入之城便斷不會是眼下這個樣子!」

  此一番話字字湧氣,說到最後,他的一雙眼都爆滿了血絲,人已抖得不能自持。

  孟廷輝聽著,臉色自始自終未變,良久才微微垂睫,展袖道:「霍將軍請坐。」

  霍德威咬牙,冷哼一聲,才走去坐回原位。

  沈知書慢步踱了過來,在她身旁的椅子上緩緩坐了下來,眉宇間一片沉暗,卻也無言。

  她知道霍德威言十有八九為真。單看沈知書這一身安然之態,再想到方才城中雖是一片岑寂卻無大亂之象,便也能想到這當是霍德威束下之功。

  可這亂臣之行,又豈是單憑此便能抵消衝過了的?

  良久,她才懷中掏出裱金聖旨,沖霍德威道:「皇上亦知邊軍之苦,此次我奉旨前來宣敕招撫之諭,望霍將軍能體念皇上一片仁慈之心,萬莫再與朝廷作對。」

  霍德威斜望著她,臉色仍是黑黜黜。

  孟廷輝好整以暇地回望著他,道:「潮安北路轉運使意欲削減柳旗大營將兵糧餉一事,並未報與朝中二府知曉,實乃其自作主張之行,皇上知道後亦是龍顏大怒。營兵因不服糧司之議而醉酒鬧事,此亦是情有可原,但知縣高海卻不問將帥、當眾杖殺兩名士兵,實乃僭越踰矩之舉。皇上有言,朝廷命官對爾等不平,乃至爾等心生怨怒、聚眾為亂,然此非爾等心欲為亂,實是為勢所逼,一旦有心歸順,朝廷必當不咎爾等之罪,糧餉軍備皆按先前之制付與爾等,從此往後只增不減。」

  霍德威聽著她一句句的說,眉頭漸漸舒開來,可臉上色愈來愈重,聽到最後,看著她的眼神亦變得蠻狠起來,口中哼道:「孟大人以為霍某是三歲的孩童,信口騙某!」

  孟廷輝聞言,猛地撐案起身,聲喝道:「你放肆!」

  霍德威本是將疑,可被她這麼一斥,登時一怔,竟懾於她這氣勢之下,半晌都沒再吭聲。

  她雙手一展詔書,冷眼盯著霍德威,仍是厲聲道:「皇恩浩蕩,我以皇上近臣之身千里赴此邊地亂軍之中,豈有緋服魚袋之臣信口騙爾之事?皇上為撫亂軍之心,連夜寢食難安,親手研墨書此一詔,字字飲恩,豈有天子手詔在前騙爾之事?」

  霍德威生生愣住,看她道:「這……」

  孟廷輝冷笑道:「皇上恩諭我皆已代為言明,霍將軍若是體念君心,自當率軍歸順,開城門以棄兵械,朝廷自當厚賞霍將軍投誠之心;然霍將軍若是執意以為我是口出誑言,便只管踞城在此不為所動,但等朝廷出兵清剿一城亂軍!」

  霍德威臉色黑一陣白一陣,只盯著她,不開口。

  「霍將軍。」那邊沈知書忽然開口,聲音涼淡卻又有力,「孟大人入朝不及兩年便在從四品之位,若論朝官品階,她比我要高,若論皇上寵信,她亦是京官中的頭等紅臣。霍將軍如何不能信她之言?」

  霍德威眯了眯眼,又沖她道:「你所言果真俱為皇上之言?」

  她卻收了詔書,慢慢地坐下來,再也沒看霍德威一眼。

  霍德威又望了望沈知書,皺眉沉思片刻,然後站起身來,又道:「容我去召城中將士們,聽此宣敕之詔!」

  孟廷輝抬睫,看著他嘩啦拉開門,走出去,那門又砰然掩上,震碎一地牆灰。

  然後低低一吁氣,肩膀輕縮,整個人窩進椅子裡,閉了閉眼。

  沈知書在旁邊斜眸看她,目光卻變得有些冷漠,開口道:「你方才說的話中,可有一句是真的?」

  她沒睜眼,聲音輕的幾乎讓人聽不見:「……自然都是真的。」

  沈知書眼底滾過一抹陰霧,起身負手踱了兩步,才又轉頭看向她,眉頭緊緊皺起,「我自幼與皇上一起長大,皇上的性子,我能不知?」

  孟廷輝動了動眼皮,沒吭聲。

  他緊盯著她,半晌後又道:「便連對我,你也不能說實話?」

  她這才慢慢地睜眼,看了看他,仍舊是輕聲開口:「……我方才說的,便是皇上之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4:32 AM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七十一 亂平(中)

  半晌,沈知書才錯開目光,走去給自己斟了杯茶,拿起來慢慢的喝。

  北地氣候乾燥,她的嘴唇有些龜裂,手背上猶有方才登城時被磚牆擦傷的痕跡。可她就這麼端坐在那裡,不說話的時候模樣平靜,絲毫沒有人在亂軍之中的緊張神態。

  已有一年多未見,早前他離京時,她還是那個入翰林院不久、處處謹慎做人的新科女狀元孟廷輝。此時再見,眼前的這個女子竟已成了臣工們口中的奸佞寵臣。而千里之外,京中朝堂上的那些風雲之事,他在青州亦多有聞。

  在翰林院時敢夜諫太子,入門下省後亦敢接狀彈劾王奇。在台獄中對朝廷命官私自動刑,又暗通御史台侍御史將魏明先逼出朝堂。位不過從四品,卻享欽賜車駕宅院,便連似廖從寬這等圓滑之人亦肯與她親近。皇上登基點她為大典前導官,因她之故當廷排貶四位朝中重臣。她雖遭貶,可京中朝官哪一個還敢再小看她?

  就連他這個與皇上君臣相知二十餘年的人,見了她也得稱她一聲——孟大人。

  那年春日在嚴家酒樓看見她時,他何曾想到這個女子有朝一日竟能有這番榮寵?可她身上這浩蕩皇恩……他雙眉微緊,一念及千里之外九龍鑾座上的那一人,便覺得怎麼都想不通。

  那人的性子他再瞭解不過,斷不會單單為了一女子而不將朝綱放在眼中。而孟廷輝又是何德何能,怎會讓那人格外傾心?論相貌,朝中女官比她豔麗者大有人在;論才學,她孟廷輝也未必就是朝中女官中最通史典之人;論為官之道,他妹妹沈知禮又何嘗不是長袖善舞之人?看來看去,好似也就她這一副天地不怕的神色,要比旁的女子來得驕然。

  杯中清茶漸發涼。

  他擱下杯子,不防孟輝在後忽道:「皇上有旨,升青州為青州府,由沈大人領知府一職。又自沖州府遷潮安北路安撫使司來青州府,新任安撫使一缺尚未議決。」

  沈知書愕然,「如此突然?」

  她目光淡的,仍是一副歇神的樣子。「並非突然。沈大人自己也說了,與皇上自幼一同長大,怎能不知皇上的性子?北境的事情皇上究竟是如何盤算的,沈大人定是比我清楚。」

  他看向她的目光漸變,垂眼。「孟大人果然不負皇上寵信。」至是才知,她心中是多麼懂得那人,又是多麼肯為那人盡效身心。

  論此一點,朝中怕是再無女子能出其右。

  孟廷輝抬眼瞅他:「沈大人出知青州已逾一年,連皇上登基大典亦未受詔回京,心中不怨皇上?」

  沈知書搖頭,「皇上諸事自有分寸。」

  她便微笑。「皇上移潮安帥司至青州府,此間深意朝臣盡知。安撫使司一缺,沈大人想是不想?」

  他是萬沒料到她會說這些,語氣又是那般不拘伏束,當下提防道:「我資歷尚淺,安敢奢望掌印一路帥司?安撫使司一缺當由皇上複擇重臣,如此方可安北面軍心。」

  孟廷輝一抿唇,臉上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不言語。

  沈知書被她盯得有些發毛,不由撇開眸子望向窗邊,低聲道:「……也曾想過,便是一直留在潮安此地,亦非不可。」

  她輕聲道:「可是因嚴馥之之故?」

  沈知書驀驚,復又看向她,「你……」

  孟廷輝嘴角輕翹,「嚴家富甲一方,沈大人若得嚴家大小姐之助,於這潮安一地為官,當是便利不少。」

  他的臉色頓時變得極難看,盯著她道:「我在孟大人心中,當真如此不堪?」

  她卻只是看著他,久而未言。

  當年大好春日初見此人,那一身浪蕩風流氣息,再加這一雙漂亮眸子,端的是能迷倒無數春閨可人兒。入京之後更是耳聞目睹了他在朝中上下是何等受一眾女官、貴勳千金的萬般青睞。他的顯赫家世朝中無人能比,他與皇上的君臣相得之情天下更是無人能及。這樣的一個男子,又怎會無所希求地與一商賈女子結定情意?

  不是,實是她想不通,他怎會與嚴馥之二人互生愛慕之意。

  沈知書冷然拂袖,道:「孟大人向來善於鑽營投巧,但休要把自己那套放在我身上。我與嚴姑娘的事情,不勞孟大人操心!」

  她知他是真的生氣了,便也不惱他這般諷謔她,許久才又輕聲道:「沈大人可知,我這一生無父母無親人,唯一能稱得上是朋友的,也就只有嚴馥之一人。」

  沈知書站定不吭聲,臉色黑沉。

  屋門忽然被人推開來,有人叫他二人出去,說是霍德威已叫齊了營中九品以上軍校,但等孟廷輝出詔宣敕皇上招撫之諭。

  孟廷輝當下便歛了神色,與沈知書前後出去。

  仍舊是按原路返回,仍舊在那一處令她股慄心寒的高聳木柱下,高海的頭顱高高在上,幾簇碎箭搖搖欲墜,百十來軍中小校披甲聚在一堆,聽她一字字地將皇上釋罪之諭說給他們聽,又亂鬨哄地將裱金聖旨傳看了一番。

  孟廷輝冷眼著這些人。

  毫無綱紀。那一張由皇上親筆手書的聖旨,這群亂軍囂眾連跪接之禮都不屑為便搶了去,好似得了那黃綢便是得了人人不死之機。可那上面一個個蒼勁有力的墨字,這些人又有誰是真的認得?

  官服垂下來,掩了她攥得生緊的兩隻手。

  她原只是怒,憤怒這些人如何能夠食國糧餉,卻肆意殘害官民?可現在她卻是真切生恨,恨這些人怎能這般不將皇上天威放在眼中?不惜民亦不忠君,這些將兵們又是怎麼被寵慣成今日這般驕恣之態的?

  霍德威待這些校兵們鬧了,方收了聖旨,揣進懷內,上前衝她道:「我現下便著人去開城門,叫各什伍把兵器都收了,出城歸營!」

  孟廷輝抬頭看了一眼高海死不瞑目的斷顱,聲色俱涼:「莫急。我登城前與副使狄念曾有約,霍將軍若肯開城投械,當提前與之相約,如此方可便於皇上親軍諸校入城收械編軍。霍將軍麾下將士們如今閒散怠惰,要聚攏投械亦當不少時間,不如先放沈大人出城,由我在此陪著霍將軍,如何?」

  還沒等霍德威開口,沈知書便怒道:「不可!」

  霍德威皺眉想了想,道:「只要你肯留下,放他出城也行,好讓城外的人知道我們是真心歸順朝廷!但若要與城外親軍相約開城之時,便定在半個時辰之後!若是再晚,我怕你會耍什麼手段!」

  孟廷輝垂睫,「那便在半個時辰後,還請霍將軍令城頭守兵告與城外苦候的親軍將士們知曉。」

  霍德威冷哼兩聲,回頭去安排諸事。

  沈知書一把扯過她的官袖,低聲快道:「你究竟想要幹什麼?」

  孟廷輝格開他的手,看見那邊過來小校來帶他出城,便將他從後推了一把,臉側藏到他背後,小聲道:「出去告訴狄校尉,亂軍肯降,但防生變,當立時調宋將軍之部過來。」

  沈知書揚眉變臉,轉頭欲言,卻被那小校阻了話,只得隨人往城頭行去。

  孟廷輝看著他遠去,這才舒眉嘆氣,轉而打量了一番近處亂軍們喧鬧無紀的嘈雜之狀,方找了處地方,坐下來等。

  半個時辰不可謂不短,便是沈知書出城,狄念遣人快馬往報宋之瑞部,十五里路來回,大軍亦不能如此迅速。

  不過這樣亦好。若是宋之瑞部早到,那一萬人馬無所遁形,城中亂軍們看了豈會依言開城投械?

  便盡她之所計,而聽天命罷了。

  思緒一晃而回到那一夜的睿思殿上。

  他上揚的嘴角那麼好看,他的眉目犀利,眼神明亮,看著她,說要帶她去西山賞雪。

  她回憶著,不由微微閉眼。

  他要她待亂軍投降後再令狄念坑殺這一營亂軍,他不懼朝臣天下人之言,可她卻獨不想他的仁聖之名受損一毫。

  她要做得,更好。才行。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七十二 亂平(下)

  日頭西移,秋風乍起,城中開始漸漸冷起來。

  孟廷輝一動不動地坐在街角一隅,頭微低,眸淺闔,靜得像是倚著牆根睡著了一般。

  風撩動她的髮絲,吹鼓她半垂在身側的闊袖,掠過那已被沙土盡汙的官裙下襬,又直直撲向遠天紅霞,攪散了朵朵綿雲。

  耳邊忽然一劃銳利的響箭聲。

  她驀然睜眼。

  離沈知書出城過半個時辰,城中亂軍亦已陸續聚往北門城頭,此一聲箭鳴當是霍德威下令開門投械。

  有士兵一路小跑而來,高喚她:「孟大人!」見她抬頭,便又叫道:「霍將軍請孟大人去北門,共監開城投械之事!」

  總算來了。

  孟廷輝起身,望向城中深處,見有百姓聞聲啟戶,將門開了條細縫向外張望。她臉色輕霽,轉身隨那士兵向北門走去。

  還沒走近,遠見門邊皆落索,城頭上的守兵們亦是爭先恐後地跑下牆來。鐵甲槍影紛亂一片,碎羽利棄了一地。

  殘殺將官、佔城擄民,為亂時已逾月。這些士兵們雖一副囂張驕縱的模樣,可難免會不擔心自己的身家性命。今日真得朝廷之釋罪寬諭,大多人皆是一掃憂慮,迫不及待地意欲出城投械。

  她在人群當中四下張望,半天才看見霍德威頭盔上晃動著的紅纓。當下左穿右繞的走去他身旁,喚他一聲:「霍將軍。」

  霍德威見她已來,便退身讓指揮身邊幾人上前去,將城門徹底打開。

  天邊流雲如火高牆蒼灰簌然而落。轟然數聲,內城雙扇印漆斑駁的厚重木門,被十數名士兵用力拉了開來。

  孟廷輝心口一緊,眺目望去,只見甕城之外滿滿地立了數排鐵衣人馬,首排中間正是狄念那一身銀色亮甲。

  這才微微放了心。

  她轉頭霍德威道:「霍將軍言而有信,回頭我必會將霍將軍約束亂軍諸行一功呈稟皇上。」

  霍德威低言:「皇上能不治某之罪已是大幸,何來有功?」

  孟廷輝眼波微閃,嘴唇細抿,不再說話。一聲緋色官服在這亂鬨哄的鐵甲利槍中煞是刺眼。

  狄念持搶立馬,一眼就望見在人群之後的她。他這才大鬆一口氣,令親軍將士們順門而入,收繳亂軍所投槍箭弓劍,令其歸入城中武庫。又點了數十名軍校,去與亂軍各什伍長核實兵籍簿子。自己依舊領著部下立馬於甕城之外,看著裡面的亂軍一個個棄械脫甲,登名入簿。

  孟廷輝一直同霍德威站在後面。她目光掃外面的那些親軍將士們,心下暗算人馬之數,見此時較之她先前入城時又多了數百人,知是狄念將之前五里一散的兵馬盡數召了回來。由是可推,宋之瑞所率大軍當已離城不遠想著,心中又是一安。

  一切都貌似是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待到大半亂軍繳甲之後,天色已暗。高牆邊上,一輪彎月清落輝光,城中百姓人家燈火亦亮。

  孟廷輝看了看四周些許仍未卸甲的士兵們,轉頭對霍德威道:「既已入夜,為防生變,不如關了內城之門,讓營兵們與親軍將士到甕城之外繼續收械登簿之事。」

  霍德威皺眉,抬眼看了看外面不過數百人的親軍兵馬,遲疑片刻,方道:「便依孟大人之言。」隨即下令,將尚未繳甲記名的士兵們盡數驅往甕城之外,又令那些已被收械的將校們同入甕城,以監士兵。

  她見人盡已出了內城,才同霍德威走了出去,穿過兩層高闊城洞,避開甕城中的士兵們,一直走到外城門前乃止。

  內城雙門被負責武庫的親軍將士們在裡面重重合上。狄念看她出來,臉上不由揚笑,正欲驅馬過去,卻見西面有人馬飛馳而來,似是有報。

  孟廷輝也注意到那邊,卻未吱聲,只是不動聲色地撇眸望過去。夜色蒼茫,順西而望,隱隱可見有旌旗逆風揚展,一片黑壓壓的人馬馳速緩慢,噤聲向此而來。

  身旁,霍德威猶在呵斥著那些動作慢的士兵們,一眾亂軍將校亦沒人注意到西面的異樣狀況,推推搡搡間甚而還在言笑。

  她看見狄念返身策馬迎向那人,隔得遠,看不大清,只見微朦夜色中狄念沖那人做了幾個手勢,那人便勒韁轉向,馳回西面陣中去了。

  ……當是宋之瑞的人馬。

  狄念遣走那人,便飛快地回馬往城門馳來,錯開親軍數人,直朝向她,像是有話要與她說。

  孟廷輝本在外城門口站著,餘光瞥見狄念身影,便側身往正湊在一堆推笑互鬧的士兵們那裡走了幾步。

  士兵們不知身後有她,冷不防動作大了些,一個回身恰撞上她。力道不大,可她卻似吃痛,向後跌了過去。

  「孟大人!」撞了她的士兵愣在原地,旁邊幾個人一下慌了,忙叫了起來。

  霍德威聞聲,回頭就見孟廷輝摔在地上,不由幾大步過來,將她扶了起來,厲聲罵了那幾個士兵幾句,才對她關切道:「孟大人沒受傷罷?」

  孟廷輝臉上俱是痛色,彎著腰站不直身子。霍德威不敢攬她,只得抓著她的胳膊往外一拖,想要將她送到城門之外的清靜之處去。

  可她口中卻支吾了兩聲,順著他的力道直往地上摔去。

  狄念遠遠看見,眉頭驟緊,直喝道:「孟大人!」當下猛抽一鞭,縱馬躍至城下。

  孟廷輝抬頭,入目便是他的銀甲長槍,當下一縮手臂,急急道:「狄校尉救我!」

  霍德威一隻手猶僵在半空中,怔然不知所措。

  狄念此次領率親軍出京千里招撫本就是重責在身,而要處處護孟廷輝周全,更是令他謹慎萬分。眼下甕城之中亂兵甲械尚未全收,西面還有宋之瑞一萬人馬正往這邊馳來,他本就是神思緊張,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叫他注目半天。

  此刻卻忽見她在亂軍之中倒地不起、被人生拖硬拽時又沖他呼救,狄念登時渾身一繃,想也未想便策馬衝了過去,橫臂一揮槍——

  長槍雪刃正抵霍德威左胸硬甲成十的力道,直將霍德威捅倒在地。

  槍尖入甲片碎裂聲刺耳萬分。

  霍德威深喘一口氣,大掌一把握住槍頭之處,高聲道:「狄校尉!」

  狄念咬牙,手腕用力一轉,槍桿橫壓他的肩頭刃對上他的喉頭,轉頭沖孟廷輝急道:「孟大人還不快出來!」

  甕城之中論是親軍將士還是亂軍士兵,人人怔神,根本不知前面出了何事,還沒反應過來時就見孟廷輝捂著胸口,踉蹌地跑出了外城門洞。

  留未入城、在外久候的親軍將士們見狀,忽拉一下全圍了過來,將她護在中間等狄念下令。

  孟廷輝容色蒼白,痛得額角都在抽顫著,推開身前兩人,滿面怒容地衝霍德威斥道:「我不顧榮辱皇上手詔千里赴此,以彰皇上天恩厚德,爾等卻不念皇上仁聖之心,對我下此毒手,究竟是何居心,又欲置皇上於何地?!」

  霍德威猶然發愣,半晌才變了臉色,隱隱明白過來,當下一急,喝道:「你……!」

  她又仰頭去看狄念,厲聲道:「霍德威看我親軍人馬甚少,假意投誠歸順朝廷,實是心存大逆!此等亂臣賊子,必得先誅而後奏!」

  甕城中的校兵已經有人反應過來,頓時一片慌亂。負責繳收甲械的親軍將士亦都火速退出城洞,聚在狄念周圍。

  霍德威攥著槍尖的手虎已經裂血,沖狄念大聲吼道:「我等明明是真心棄械歸順朝廷的,狄校尉切莫聽她胡言亂語!」

  孟廷輝冷笑:「柳旗知縣高海的頭顱眼下依然高懸在柱,那簇簇利箭可是假的?安知下一個被爾等割首盛箭之人不會是我和狄校尉?北境之上營數眾,潮安一路便佔了八個!你柳旗大營今日作亂若此,若不重懲,它日其餘營亦必傚法!」她轉頭,復又對狄念大聲道:「亂軍今日既敢傷我,它日必將劍指皇上!狄校尉斷不能手軟!」

  狄念額上暴起青筋,猶遲之中,卻聞甕城中的亂軍士兵們大聲叫駡。那些已棄械脫甲的士兵們一轟而上、去搶已被人收起來的槍劍,而那些尚未繳甲的士兵更是聚槍於一處,口中叫嚷著,道事已至此,不如和這些親軍們拼了,橫豎還能保一條命!

  霍德大喘著,急著回頭喝止道:「不能亂!不得對皇上親軍動槍!你們不能……」

  可那憤情激湧的亂軍們哪能聽得見這話,槍甲亂碰聲刺耳非凡,眼見就要從甕城中一擁而出。

  狄念雙眼驟然充血,臉色得嚇人,沉聲道:「這是當真要造反了不成!」他怒目盯著地上的霍德威,「你當皇上所派親軍不過數百人馬,便不能奈你們何,實是大錯!」

  霍德威已顧不得開口,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被親軍護在當中的孟廷輝,目光兇狠得似要噬她骨血。

  她輕巧垂眼,捂著胸口的手一動,眉頭蹙起,口中又發出吃痛的聲音。

  立時便有兩個人上前,將她托上馬背,飛快地護著她往城外遠處行去。

  狄念見她已走,這才怒視著前方甕城中那些手持槍劍正欲出城的亂軍們,沖外城兩邊的親軍大吼一聲:「關門!」

  掌腕猛地一用力,長槍利刃橫劃霍德威喉頭,鮮血四濺。

  親軍將士們迅速去關外城高門,亂軍見狀紛紛朝外湧來,之間有人不慎碰翻了一角燈火,焰苗沿著地上未收槍桿簇燃不止,甕城之中頓起火勢,城外兩面親軍將士不敵烈火之勢,棄門而退,裡面亂軍已有不少衝將出來,持搶與親軍士兵們殺作一團。

  腳下大地隱隱在震,身後漸漸響起戰馬飛蹄踏地之聲,一下一下,飛快迅猛,有如江河之濤滾滾而來,層湧不斷。

  狄念抽劍砍翻一人,抬臂抹了把臉上熱燙鮮血,飛快地回頭去看,夜色火光之下,人馬之中甲亮非凡,帥旗之上諾大一個「宋」字,藉著血色,直映透了他的一雙眼。

  **************

  離外城這麼這麼遠,彷彿仍是能夠聞到那濃重的血腥味。

  孟廷輝早已下馬,人在曹字雄等人於城外二里處搭的簡帳外,半屈著身子,一陣陣地乾嘔。

  一整日未進水食,心頭噁心至極,胃裡酸潮翻滾,可卻吐不出東西來。

  她的雙手撐在膝頭,埋下頭去。一頭長髮早已散亂不堪,從頭頂滑下來垂在眼前,遮了天遮了地,遮了自己一雙眼。

  雙肩在抖。

  雖知不可能聽得見,可耳邊分明傳來那一陣陣撕心裂肺的殺戮慘嚎之聲,不休不止,聲聲正戳她的耳膜。

  內城之門被關,亂軍在甕城之中又何來生路可逃?外面狄念所率的皇上親軍個個都是一等一的驍悍之兵,還有宋之瑞從青州大營領來的那一萬人馬,想要屠殺這些亂軍定是不費吹灰之力。

  夜幕無星,黑得如同浸了墨一般。

  冷風劃過她的肩頭,鑽入她的官服領口,生生令她股慄。

  是該殺。

  想想高海死不瞑目的那雙眼,想想那些亂軍目無王法不顧皇威的樣子,再想想北境這一路上的幾十個營……

  怎能不殺!

  可她不知道自己心裡為何會如此難受。

  原以為只要能為他做盡她所能做的,便當是開心的,便該是滿足的。

  但如今她卻一點都不開心,一點都不滿足。

  可她又能怎樣?

  縱是依他之令,直接坑殺所有亂軍,又能比眼下好過到哪裡去?到底都是人命。

  幾千條人命。

  她頭一回參與兵事,便讓幾千條人命在自己手上沒了影蹤。

  閉著眼,指甲尖一把掐進掌心裡。

  他若是看見此時的她,會不會笑她無用,會不會笑她懦弱,會不會笑她成就不了大事?

  他的母皇曾經身披軟甲,縱馬馳騁於狼煙戰場之上,過手之命又何止幾千條。

  只是她不知,那個名震天下、高高在上、雍華無雙的絕色女子,當年是不是也會怕,也會懼,也會後悔自己的雙手沾了血?

  ……

  身後忽然響起微重的腳步聲。

  孟廷輝猛地站起身來,回頭去看,正對一雙漂亮的眸子,夜色中沉沉黯黯,其間依稀透著遠天火光。

  沈知書頓足,看了她半晌,方道:「且先去睡一會兒,天亮時便送你回青州。」

  她抬手攏髮,臉色平靜,開口時聲音卻有些啞顫,「我若回青州,此處城中諸事又該如何收尾?」

  他臉色輕變,半晌才道:「你來是為宣敕詔諭,剩下的事情與你無關。曹字雄會留下來,妥善處理城中諸事。」

  孟廷輝點頭,抬腳朝帳子裡面走去,可將入之時又回頭,瞅著他道:「沈大人今夜可會擬摺子給皇上?」

  沈知書看著她,慢慢地點了下頭。

  她垂眼,「沈大人打算要如何寫今日之事?」

  他輕佻眉峰,臉色有些凝肅,許久才道:「城前諸事我未親眼目睹,不敢隨便奏言,但看孟大人是要如何擬折上奏。」

  孟廷輝牽了一下嘴角,衝他輕道一聲「多謝」,未等他再言語,便轉身進了帳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4:54 AM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七十三 歸京(上)

  雖說沈知書有言在先,可孟廷輝一令之下殺了柳旗大營的幾千名將士,她怎能拍拍屁股說回京就回京,把這一攤子事丟給沈知書與曹字雄二人去收拾?

  回青州的第三日清晨,人猶在床上,官驛就有人道沖州府帥司來人,奉安撫使董義成之命拜謁欽命招撫使。

  孟廷輝聽了便想冷笑。

  皇上罷免董義成安撫使一職、使其暫領沖州府知府一缺的聖旨雖還未到,可潮安北路的官吏們一向是聞風知意,這董義成又怎好意思仍舊頂著安撫使之銜遣人來拜謁她?從京來青州的時候,她特意繞道不過沖州府,為的就是不見此人;而今柳旗大營亂事方畢,董義成竟如此精細的挑了這時候遣人來青州府,此是何意?

  她人未入朝時便知沖州府安撫使司上下官吏勾結。乾德二十四年春,皇上猶是皇太子時,微服出巡潮安北路,為了青州大營一事怒不可遏,可終是因為董義成是東黨舊人而未大加貶罰,只貶了其下幾個參涉軍務之人。眼下皇上升青州為青州府,又要將潮安北路安撫使司從沖州府移至青州府,董義成為人何等精明,自當明白皇上是欲趁此亂軍譁變之機,好生整頓一番潮安北路的吏治。

  可她不傻,斷不在此時給董義成絲毫可以拉攏她這個「皇上近臣」的機會,便是任何一句風言片語也不成!當下便讓人去回絕來使,道她身子不豫沒法見客,謝董大人好意。

  奉命來青州拜謁她的人這麼碰了個軟釘子,悻悻地回衝州府復命去了。臨走時還不甘心道孟大人乃沖州府女學出身,望莫忘本,回京途中還請順路一過沖州府帥司大人一謁。

  那人前腳剛走,孟廷輝後腳便擬了一封彈章,專門參劾董義成欺上瞞下、明知柳旗大營譁變,卻仍令沈知書攜糧犒軍,使沈知書人被軍擄扣,而致皇上心憂、千里遣使招撫亂軍。

  沈知書未與她同回青州,人仍留柳旗縣,與曹字雄、狄念、宋之瑞等人一併重置百姓居業、城郭換防諸事。待聽見府衙來報孟廷輝千里彈劾董義成一事,他倒是一驚。雖自心明之前董義成刻意瞞他柳旗大營譁變一事實屬居心叵測,可他卻沒料到孟廷輝會連問都不問他一聲,就獨自拜表參劾潮安重吏董義成。

  她這近乎為他出頭、不受牽連的舉動頓時令他心生不快。

  潮安北路眼下可謂是亂成一鍋粥,因柳旗大營譁變一事而致諸州府間隔閡遽生,上下官吏藉機互相傾劄,又有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那新缺的安撫使一職。孟廷輝的這封摺子一旦拜至皇上御案之下,朝中又會掀起多大的波瀾,他實難料。

  人居青州知州一位雖只不過短短一年,他的心性卻比在京時成熟了不少。之所以沒輕易彈劾董義成之前所作所為,不外乎是吸取了當年王奇一事上的教訓,不欲在此節骨眼上給千里之外的皇上添亂。

  但誰知他未有所動,孟廷輝倒先行下手,不待回京便狠狠的參了董義成一道!

  沈知書只覺自己愈發想不明白這個女人。

  雖知皇上派她攜詔來此,定不只是表面上宣敕詔諭那麼簡單。可他原也只當那一夜的誅軍狠令是她遵了上意才敢下的。然她今日拜表參劾董義成之事,卻絕無可能與皇上有關。

  待內外城中軍防盡換、柳旗縣內稍一安定,沈知書便將諸事委於曹字雄,自己先快馬趕回青州。

  沈知書人回青州之日,北境天已落雪。

  城中厚雪滿道,府衙門外松柏枝幹裹銀,一派白皚蒼茫。

  孟廷輝早早就在二堂內等著,百無聊賴地一邊翻書一邊發呆。

  這段日子來因沈知書與曹字雄俱都不在,府衙裡的諸多事務都是她逾位斷決,因是一衙上下多近附於她,都願趁機巴結她這個皇上跟前的頭等紅人。

  過了晌午,還不聞沈知書入城,她便微微急躁起來,不知是不是因大雪封山,將沈知書從柳旗回來的路給阻了。

  正欲遣人出城幾里去迎迎看,可卻有人來報,京中御前行馬有人來送皇上旨諭了。

  孟廷輝料想定是擢沈知書為青州府知府的詔令,便也不好代為接旨,只令衙吏於前堂設了貢案,請來人且稍等等,待沈知書回城後親自跪接皇上聖旨。

  誰知那御前行馬竟又單獨出了封黃宣與她,說是皇上特命帶給她的。

  孟廷輝意欲跪,卻被那人擋住,說此非聖諭,然後直往她掌上一擱,便隨衙吏入官驛歇腳去了。

  她怔然捧著那黃宣,眾目睽之下不好直閱,便揣進懷裡,故作鎮定的要過御前行馬一併帶來的朝廷邸報,坐下細細看了起來。

  時過寒冬,皇才與中書議定明年之初改元一事。

  景宣。

  改元景宣。

  她伸指輕撫邸報之上的那兩個字,眉頭微舒,不由抬眼去望外面院中厚雪銀地,又是一年冬。

  京中亦當落雪,卻不此時人在做什麼。

  ……景宣元年。

  這才當是真真切切、只屬於他一個人的朝代。

  她微微揚唇,復又低眼去看邸報,見其又道年初正月大朝會諸事,心中已能想見到時候的繁象盛景,卻不知自己能不能趕得回去。

  思緒正飄乎不定時,外面忽然有人跑進來,道沈知書人已入城,卻在半道上轉了向,直直先往城東上丘門商舖一帶去了。

  孟廷輝一聽,登時就惱了,蹙眉起身,沖那人道:「你們竟也不攔著沈大人?皇上御前行馬仍等著他回來跪接聖旨,他不先回府衙視事,卻往城東去做什麼?!」

  衙吏望著她,道:「下官如何敢攔沈大人……」

  她愈發惱了,一邊走去拿外氅,一邊冷笑道:「你們不敢攔,便告訴我他去了城東何處,我去親自請他回衙!」

  衙吏懦然,低頭小聲道:「……沈大人是去城東的嚴家鋪子。」

  孟廷輝動作一僵,臉色亦變,怔停半晌,才垂眸道:「可有說何時能回衙來?」

  衙吏道:「說是去了馬上便回。」

  她心底輕嘆,消了氣,沖那人擺擺手,將其遣退。自己仍是披了外氅,走出衙堂,也沒讓人跟行,獨自往後院行去。

  天上雪花輕落,她默默地走著,待周圍已無人聲,才從懷中輕輕摸出那黃宣,慢慢的挑開封泥,展了開來。

  那麼熟悉的字,一筆一畫皆是剛悍有力,濃濃墨色在這雪色銀景之中愈發刺眼。

  ……

  「所參董義成之折已閱,爾慮欠漏頗多,難以簡表,因暫不批覆,亦未流於中書之外,勿憂。

   北境天寒地凍,雪色雖逾千百回峰,然不及京郊西山一隅。

   念卿,

   速歸。」

  ……

  她拿著黃宣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顫。

  臉也跟著一紅。

  人就這麼僵站在雪地之中,任飛雪飄落滿肩,神思猶怔不可轉。

  不知過了有多久,才稍稍回神,不禁斂目,重又看了一遍黃宣上那最後幾字。

  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寫得出這種話。

  她輕輕閉眼,再睜開,嘴角不可控制地揚起,又揚起。

  小心翼翼地收起那黃宣,重新揣入懷中。

  緊緊、緊緊的貼在心口之處。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七十四 歸京(中)

  又十日,狄念才從柳旗縣回到青州府。

  青州一帶本就與北戩相鄰,而柳旗大營更是壓境之兵重地,此番禁軍譁變雖未激起什麼大變,可為防它亂,狄念特令宋之瑞從青州大營調兵佈防,又將內外軍務整飭一番,方率親軍而返。

  孟廷輝不知他是否會與皇上密奏諸事,更不知他是否亦被授了什麼密令,只是他不主動說與她聽,她便也不多問,端在青州府裡坐著等他回來,兩日一閱柳旗縣那邊傳來的信報,凡涉兵務之事一概不予過問。

  她深知狄念在京中殿前司諸軍中的身份地位,亦知他與皇上的關係並非尋常將校可比。她不知皇上是否同樣告訴過狄念意欲坑殺一營亂軍之事,她亦不知那一夜狄念從頭到尾之間究竟有沒有懷疑過她,她只知狄念看似什麼都不知,亦似什麼都不疑。

  且狄念絲毫不像沈知書。沈知書猶能對著她問出心中所疑,但狄念只怕是會將種種慮帶回京中御殿上去。她能試探沈知書會拜發何種奏摺,可卻不能去問身為皇上親軍校尉的狄念一字其心何意。

  狄念回青州府,恰逢兩國一年一度的大市集。青州城內白日裡熱鬧非凡,上丘門一帶的商賈富家皆是使出諸多奇巧花樣來吸引北戩商販們的眼球。三日後市集收幕,沈知書在知府衙門中擺宴,邀城中十數家生意做得最大的商賈前來聚宴,嚴家作為其中翹楚,自是不免收到飛帖。

  而孟廷輝則以欽命招撫使之身被青州府衙上下挽留,和狄念一併參聚此宴。她雖歸心似箭,卻不好拒絕旁人美意,便與沈知書商定,在宴畢翌日就要啟程歸京。沈知書笑而不留,只命衙吏們將孟廷輝眾人起行諸事都安排妥當。

  因臨正月,城中已有不少家開始置辦綵綢花燈。是夜衙宴開時,外面街上紅燈碧瓦,流光成輝,煞是好看。

  待眾多商賈、衙官吏皆入後院花廳後,沈知書才請孟廷輝入內升座。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直稱自己年輕歷淺,不敢受此上禮,轉推沈知書入了主座,這才與狄念坐在一旁。

  廳內一片觥籌晃影,笑談聲不斷,人人皆言沈大人治青州有方,紛紛向上敬酒。孟廷輝抿唇低笑,心中暗暗揣測,這一府上下的官吏們竭力要留她在此,是不是故意想要讓她看見這一幕景象,好待她將來回京呈稟皇上?

  宴已過半,嚴家的車才緩緩馳至府衙外面。

  一聽嚴家大小姐來了,花廳的商賈們有一多半都收了下手中的酒盅,皆是起身相迎。

  孟廷輝不禁詫然。

  人在青州城中前後逾月,多少聽說了嚴馥之的行商手段,也知道嚴家是青州城內唯一一家得免官府所定互市稅賦的鋪子。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那個在她面前總是大大咧咧、諸事不計後果的女子,竟會令這一屋子重商名賈們這般敬待。

  倒也難怪,嚴馥之身後是名震潮安一路的嚴家基業,甫一來青州就又與官府攀上了關係,又有誰敢不將她放在眼中?

  沈知書亦站起身來。

  嚴馥之邁檻而入。身上是一襲銷金朱衣,腦後是高高的流雲髻,一雙眼笑得明媚,挨個與人招呼過來。最後才走到給她留了位的這一桌前,輕輕斂袖行禮,道:「沈大人。」

  孟廷輝眼不眨地望著這二人。

  沈知書臉色如常,仍舊是那一張千年不變的倜儻皮相,口中低笑一聲,讓她入座。

  後面有嚴府的人捧著一個黑漆木匣跟了過來,二話不說便當著眾人的面打了開來,恭恭敬敬地呈至沈知書面前。

  一整株冷玉奇石,瑩白綻光,毫無瑕疵。

  廳中眾人看清,頓起一片抽氣聲,繼而又響起陣陣低嘆聲,皆道嚴小姐好氣魄,嚴家果然好能耐。

  沈知書倒也接得坦然,雙手一捧木匣,想也未想便轉身對上正看他二人看得發怔的孟廷輝,笑著道:「如此奇石,沈某不敢私留,但望孟大人能帶回京中,呈至皇上御下,方表我青州一地官民之心。」

  孟廷輝一下子回神,不知他這是在搞什麼名堂,不禁撇眸去望嚴馥之。

  嚴馥之也望著她,開口道:「此物百年難得一見,嚴府下人也是湊巧從一山民手中得來的。」她起身,伸手轉過那株玉石,指著上面一處給孟廷輝看,「此處龍跡並非匠功,實乃天然而成。想必是上天賀我大平新君,乃降此物於世。」

  與座眾人皆是嘖有聲,想不到這東西是這來歷。

  孟廷輝卻啞然失笑,沒想知書也會玩這種把戲,而皇上又怎會是相信此等「祥瑞」之物的人?

  可她推拒不了,只能起身收下,心中也隱約明白沈知書的用意所在——皇上甫一登基,北境邊地便起禁軍譁變,鬧得潮安北路人心惶惶,偏遠小縣亦有流言肆行;他於今夜呈上這一株「天賜奇石」,想必是為了堵住那些愚民之口,以定一路人心。

  倒也真是難為他如此心思了。

  見孟廷輝收下那玉石,廳中眾人又開始把酒言笑。狄念與沈知書亦是舊識,之前一直未得機會好好敍舊,此時更是杯不離手,時時俯耳低語。嚴馥之則與旁邊幾桌的商賈們笑談兩境市易諸事,又議起潮安北路茶馬司所奏官鹽民辦一事……

  若非孟廷輝事先知這二人關係不同尋常,她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嚴馥之與沈知書之間有何異態。

  酒酣之時,狄念懷中突然掉樣東西來,被沈知書一把握住。

  一片桃木,上面刻了些不清不楚的紋路,一頭平整,一頭略尖,還繫了紅絲絡。

  沈知書左右打量仍舊不解,不禁挑眉問他:「這是?」

  狄念臉色微窘,不答就去搶,搶了幾下卻沒搶到,索性攥緊拳,猛地衝他揮了過去。

  沈知書低笑著躲閃,「此物不會是要給知禮的吧?」

  嚴馥之與孟廷輝聞言,均是轉頭望過來,又都一眼認出那東西——是潮安北路特有的小玩意兒,男女之間互表情意用的。

  嚴馥之笑起來,湊過去對沈知書耳語了幾句,沈知書臉上笑容愈大,一把丟回狄念懷中,然後側頭淡望嚴馥之一眼,沒再說什麼。

  狄念訥然解釋道:「那日……那日在柳旗縣的時候,城中有個百姓給我的,我看這東西有意思,才想要帶回去給知禮玩的。」

  那邊有幾個商賈看這幾人笑得高興,便大著膽子過來灌沈知書酒喝,口中亦笑道:「早前因王奇一事,沈大人把好處盡數給了嚴家鋪子,倒讓我們這些人好生眼紅!」

  沈知書心情彷彿格外的好,來者不拒,一一舉杯乾盡,卻是只笑不言。

  孟廷輝臉色微變,聽見那幾人說話,才知原來王奇一事與嚴馥之亦有關係,而嚴家能享官府免除互市稅賦,也非沈知書一昧徇私。

  其中一人見沈知書今夜這般好相與,膽子愈發大了起來,連灌他數杯酒,然後笑呵呵地開玩笑道:「我們平日裡私下常說,要想嚴家鋪子不佔這好處,非得嚴大小姐嫁給沈大人不成——到時候,沈大人總不能再把這好處給自家人享佔了不成?」

  沈知書三指捏住酒杯,仍是不經意地笑著,眼底水光忽明,輕一轉頭,看向嚴馥之,衝她道:「卻不知嚴大小姐肯不肯每年少賺些銀子,而下嫁於沈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5:16 AM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七十五 歸京(下)

  他的聲音不大,可卻足以使在場所有人聽清。

  狄念手中的酒盅驀然落地,瓊液飛濺兩人袍擺,酒香漫溢。孟廷輝臉色陡變,直盯著沈知書看,似是不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那幾個來敬酒的人亦是怔神,面面相覷之下不知說什麼好。

  嚴馥之坐著,抬睫掃了一圈眾人,紅唇揚笑道:「沈大人不過說句玩笑話,堵一堵你們這張嘴,你們還當真了不成?」

  幾人聞言,神色方懈,紛紛大笑起來。

  狄念一抬胳膊,碰了碰沈知書,也是笑著道:「我方才差點就信了!你這話若是傳至京中,可不知要傷透多少顆芳心!」說著,又湊過來曖昧一笑,道:「話說回來,你沈知書又如何捨得了京中那些女子?但等年後,皇上不定便有旨意詔你回京……」

  沈知書嘴角笑未泯,聽著狄念的話,右手慢慢晃動酒杯,一圈又一圈,良久不停。

  可孟廷輝卻無論如何笑不出來。

  她想起那一日沈知書回城之後,不歸府衙卻赴嚴家。再與此時一作比,心下不知為何,竟有些忐忑起來。

  京中沈府的沈大公子,朝中無雙的沈大人,風流之名遍京城的沈知書……他若有真心,真心究竟又是什麼樣?

  孟輝不由去看嚴馥之,卻見她神情坦蕩,依舊大方無束的坐著,笑臉去望身邊所有人。

  可她那一日分明親眼目睹了嚴馥之為了沈知書哭成了什麼樣,又如何肯信眼前這貌似毫不在意的笑容。自己沒機會、也沒來得及問嚴馥之,她與沈知書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更不知這二人心中究竟打的是什麼算盤。

  她明日一早便要與狄念啟程歸京,下一次再見嚴馥之亦不知會是什麼時候,只怕過了今夜不會有機會詢知這二人的事情。

  如此一想,竟覺微微傷感。

  嚴馥之忽而舉杯敬眾人,笑道:「嚴家因得諸位相讓,一年多來盡享官府種種好處,今夜之後請沈大人依例著衙吏來嚴家收取互市賦稅,大家可莫要再這樣開沈大人玩笑——沈大人何等貴材中多少王公千金還等著他呢,若叫人知道他與一商賈女子不清不楚的,倒要成何體統?你們倒是想毀了沈大人的仕途不成!」她話語是一如既往的無所顧忌,言間帶笑,停了停又道:「更何況,我嚴家又豈是小商小戶?我爹爹早就有言將來要我嫁的可是能入贅嚴家之人!沈大人還萬萬不夠格呢。」

  聽了她這番話,旁邊幾桌的人均開懷大笑起來,不少人都來向她回敬,直稱嚴家大小姐度量不輸男子一分。

  她攬杯沖孟廷輝笑道:「孟大人千里勞頓,救我青州知府沈大人於亂軍手中,民女便代城中百姓敬孟大人一杯!」飲畢,她才移眸去看沈知書,臉上笑容未變,道:「一逢年末,鋪子裡的事兒就忙不完,沈大人還恕民女先行一步,不擾諸位雅興。」說罷,便撩裙起身,喚過嚴府小廝,陪她一道出門去。

  沈知書自始自終未看她一眼,待花廳巧門一合,才對眾人笑笑,示意大家繼續宴飲。

  孟廷輝食之無味,總想著要在走前再與嚴馥之一敘,正欲起身離席出門去追她,卻聽沈知書對眾人告恙,說是不勝酒力,還要回去擬備孟廷輝明日啟程諸事。

  他這一走,廳中熱鬧之意大減,府衙裡的其餘官吏們忙撐著面子與商賈們互飲互敬,口中儘是些官腔客話。

  狄念也終覺不對,目光遲疑的看向孟廷輝。

  孟廷輝扯出一抹笑容,輕聲道:「你且坐著,我出去看看。」說罷,便趁旁人不經意時,悄悄起身從幔子後面繞了出去。

  外面一陣冷風襲來,裹雜著細雪碎沫,令她抖了一抖。

  地上有淺新足跡,朝廊後蜿蜒而去,她便按著那腳印往後走去,可沒走多遠,目光便凝視住小徑另一頭,足下緩定。

  銀雪百步倘佯,二人長袍襦裙糾纏不分。

  紅裙紅得火辣張揚,青袍青得清索漠離。

  這對比是如此刺眼,濃洌色彩在這夜色雪芒下令她暫盲,一時垂下眼,竟不敢再多看一瞬。

  急急地扭頭就走,沿原路回了花廳。

  彼為何情,不殊與道。

  她心頭微惻,嘴角卻輕揚。

  頓時覺得,那二人之間有何故事又會有何結果,都不再與她有關,她亦不再在乎。

  啟程當日,沈知書出城相送三十里,卻是一路無言,只遞了封摺子與她,請她回京呈與皇上。

  她雖知此事踰矩,卻也未拒,暗下收了摺子,與青州府官吏道別之後,便由狄念所率親軍護送歸京。

  路上雖然日日在趕,可寒雪之冬遠途難行,京中的正旦大朝會仍是被她錯過了。到京之時,已是正月初九的子夜時分,外城兵闕遠見親軍旌仗,慌忙開門相迎,當下又遣人快馬進宮去報。

  外城街道上滿是喜慶之象,縱是在深夜冷氛中,她依然能夠嗅出那糯酒甜香之味,心底也跟著軟了醉了。

  她明明生不在此地,可卻覺得這裡才是她真正的歸屬。

  與狄念及一眾親軍將士們在內城南門前告別,便與聞報來接她的孟府小廝一道入城回府去。

  小廝見她安然,一臉興高采烈的神色,平日裡懼她不敢多言,此時卻也變得話多起來,直在車前嚷嚷她不在京中時的大事小事,又說她在潮安平亂之事已經傳遍京中的大街小巷,人人稱道。

  最後又悄聲暗道,皇上封賞的東西全在府裡堆著,就等她回來去看。

  她一聽見那二字,就滿心忐忑起來,腦中只想著那一張黃宣上的話,身子偎進車上軟墊中,臉竟然就這麼紅了。

  回到府裡,洗去一身風塵,吃了點東西,便熄燈歇了,也未著意去看他究竟封賞了她些什麼。

  宮中一夜亦未有信,安寂得令她幾乎就要覺得,他根本不知她已回京。

  翌日天晴,等她醒來時,已近午。

  正十,皇上該依祖制御幸金明台,率朝中百官觀看諸軍百戲,然而卻也未聞宮中有人傳她同去。

  她起得晚,隱約有些擔心,生怕是自己睡過了頭,便叫人來問宮中可有來人,可府上人只是搖頭,說宮裡一直沒信兒。

  一直到入夜時分,用罷晚膳,她揣度著金明台的武戲當已盡散,而皇上也應已坐駕回宮,這才令人服侍她換了衣裳,準備入宮述職。

  他遲遲不命人傳她,可她卻不能失了臣禮。招撫譁變亂軍這等大事,她人既已歸京,又豈敢不速速入宮謁上。

  可一出府門,就見街頭站了兩個小黃門,像是正要往這邊而來。

  她以為是大內正巧來人傳她入宮覲見,便忙吩咐府裡小廝備錢分賞那兩人,又急急地轉身上車。

  街牆夜影下,忽然晃出一人一馬。

  光影黯淡,那人長身立馬,一襲華貴鶴羽大氅淡淡散芒;雪色紛嬈,那馬噴著鼻息,脖下黑亮長鬃微微揚抖。

  她心頭像是被人一把攥緊,撩了裙襬欲上車的動作就那樣僵住,眸光怔望著那人那馬。

  縱是夜色模糊了他的面目,她也認得出這世間獨一無二的氣勢風華。

  那人亦是不語不動,隔了這麼遠,只是淡望著她。

  良久,她才收手。

  羅裙百褶如散花一樣驀然落下來,遮住她的官靴。

  她動了動嘴唇,聽見自己輕聲道:「陛下。」可這聲音縹緲得幾乎不像是自己發出的。

  馬兒陡嘶一聲,夜空中鞭聲淩厲刺耳,四蹄尥動,下一瞬便躍至她身前數步。

  他攬轡收韁,俯身看向她,嘴角輕牽,「孟廷輝。」

  她慢慢地抬起頭來。

  這聲音是如此低沉而熟悉,夜夜夜夜都在她的夢裡湃蕩不休,令她一生一世就這般沉迷失智,無怨無悔。

  他握著韁繩的手動了一下,大氅微微敞開來一些。

  她看清了那裡面的袞服,不由又是一怔,口中下意識道:「陛下自金明台而歸,尚未回過宮裡?」

  他望著她,不語,眉頭卻緩緩一舒。

  夜裡四寂,此處除卻她府小廝和那兩個常年隨駕的小黃門外也無旁人,可她仍是害怕被人看見他私來孟府,當下不知如何是好,神色躊躇,終是又開口,道:「臣方才正欲入宮覲見。」

  他低低地應了一聲,開口道:「過來。」

  她便依言上前,走到馬兒身側,抬頭望他,「陛下。」

  他眼底有火星一閃而滅,緊望著她,然後猛地傾身而下,將她拽上了馬背,按在自己身前,口中沉喝一聲,籲馬調頭,往城北馳去。

  冷風劃過她的髮鬢,馬速飛快,尚未等她反應過來時便已過了數條街,蹄聲一下下敲著她的耳膜,令她一時覺得像是在夢中。

  腰間是他的大掌,硬而有力地箍著她。

  她輕輕吸了口夜風,看著街景迅速後退,小聲問他道:「陛下不顧朝制,這是要往何處去?」

  他的嘴唇壓上她耳邊,「西山。」

  馬背在震,她心亦震,急道:「已是入夜時分,宮中久久不見陛下,該有多急?外城諸司見了陛下這樣,又該如何是好?」

  「孟廷輝,」他將她摟得更緊,唇息愈燙,「你諫正有理,可我等不及了。」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七十六 西山(上)

  他這話是如此隨意,可又是如此霸道,令她一時無言以對,就這麼由他摟在馬上,一路馳向內城北門。

  她深深地知道自己拒絕不了他,任是他的話他的要求有多麼逾例,多麼令她不解,她也無力相抗。

  在旁人面前尚能淡然處事,縱是再棘手的情境她亦能不慌不亂,可唯獨次次見了他,便像是失了心似的逆火而進。

  正月初十的夜裡,他竟然就這麼光明正大的帶著她縱馬馳過京城中的大街小巷,罔顧天子尊位罔顧她的身份,連身上袞服都未換,便要這麼出城往西山去。而她,明知他此刻的行為便說是瘋狂亦不為過,可她依舊願意隨他一道瘋、一道狂。

  街邊高樹枝丫上有零星碎雪震落下來。

  她脖頸一涼,不由顫抖。

  他一把扯開大氅,將她結結實實地裹了進去,右掌控韁一轉,馳速愈急。她的背貼著他的胸膛,大氅長羽滑順暖熱,帶著他身上的氣息,令她頓感醺然,又有些無所適從起來。

  北門城洞開,下面竟然有人手執紅紗珠絡燈籠在等,照亮了一路青磚石道。

  守軍撤,留待的竟都是些皇城司的人,見他快馬馳來,便紛紛躬身相迎,待黑駿箭風似的竄出城門,才直身去閉門。

  她馬上驚訝得不得了,雙手緊緊握住身前鞍橋,努力側頭去看他,「陛下?」

  原只當他是一時興起,才從金明台回便去孟府將她擄了就走。可方才的那一切,分明是他早就安排好的。

  他在儲君位上凡十一年,外諸司裡他的親信不在少數。如今他身承大統,內廷之中忠於他的人更是愈來愈多。今夜這出城一行,他若想真心瞞過外朝諸位臣工,怕也不是難事。

  夜風撩過他的眉眼,那一雙流光微凜的眸子更是鍍了層暗意。他注視著她,目光愈顯肆無忌憚,火一樣的燒過她的粉紅唇瓣,最後一斂眉,又猛地抽了一鞭,催馬兒快行。

  雪意縱漫,一路闊道窄徑,夜色愈深。

  出城向西三十里,並非短途。可他馭馬疾狠,令黑駿縱力飛馳,半夜時分便到了西山腳下。

  西山上有祥雲觀。

  從前國中西祀大典,五年一行典,皆在西山祥雲觀中。沿山腰而上不遠,便可見祥雲觀之簷角飛獸,琉璃翠瓦,在夜色中亦綻光芒。

  她一向只聞祥雲觀其名,卻從未有機會見過祥雲觀其實。她從前在翰林院協修先朝國史時,曾不止一次讀到過那些繁複的祀典禮志,深知此地之於天家而言極是秘重,萬沒想到他說的帶她來西山賞雪,會是直上西山祥雲觀。

  夜色空迷,馬蹄踏雪聲格外清晰。

  彎徑靜整山而上,他的呼吸蕩在她耳邊,她的心跳愈來愈快,終在最後一個彎轉過後,看見了祥雲觀闕前那一片平展闊大的石磚。

  觀闕兩邊,立有紅紗貼金燭籠二百對,放眼望去華美得令人心驚。

  那些細焰隔著紅紗輕跳晃動,二百對燈籠的光芒映著這夜下遠山雪色,靜窒而大氣的美。

  她坐在他身前,人已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顆心有如浮在天際雲端,不知所處。

  他的手從她胸前滑上去輕輕捏住她的下巴,問她道:「美麼?」

  她怔怔地點了一下頭,說不出話來。

  他低低地笑出聲來,口中短促地沉喝一聲,雙膝一敲馬肚,黑駿朝祥雲觀闕前行去。

  她的目光依舊挪不開這二百對金紅色的燈籠,眼底儘是山壁白皚燦雪之色,只覺連這蒼穹夜空也跟著明亮起來。

  從來不知,雪能這麼美。

  更是不知雪能這般賞……

  她不傻,知道這二百對紅紗貼金燈籠不可能無緣無故地就這麼點著了立在這裡,無非祥雲觀的守吏們知道他今夜要來,斷無可能做出這等事來。

  他究竟籌謀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還要讓她驚訝欣喜多少回?

  馬兒在觀門外面停了下來。

  他翻身下馬,又迅速將她抱下馬背,然後抬手解下身上的鶴羽長氅,給她披在肩上。

  觀裡有人聞聲而出,見他已至,忙躬身行禮,又引他入觀往裡面走去。

  她微微臉紅,兩手抓緊了長氅襟緣,悄悄抬眼去看那官吏,卻見那人神色如常,好似絲毫不覺他帶她來有異。

  於是她稍稍放下心來,撇眸瞅他一眼,暗道他手段非常,竟不知是如何使得這一路上的官吏們如此伏服。

  祥雲觀後建有殿次,專供皇上西祀時換服歇憩。

  守吏引他二人入得殿內,又施了一禮,便掩門退了出去。

  裡面設了熏籠暖爐,熱氣撲面,她被冷風吹了一路的臉龐頓時變得紅彤彤的,潤澤粉嫩。

  他低眼看她,眸明滅不定。

  她自覺地將長氅脫了下,輕輕擱在一旁,道:「此地乃是西祀重地,陛下今夜帶臣來此,實是逾制。」

  他抬手撥她耳側的碎髮,眸子半眯,「你在柳旗縣擅自入城,不是違背聖意?」

  她身一僵,想他終是來責她此事,當下不由微窘,小聲道:「當時事非常態,臣別無選擇。 」

  他把將她摟進懷裡,「別無選擇?」他的語氣滿是威脅之意,可卻低頭去親她的額頭,「你何時別無選擇過?你只是膽大妄為,從來未曾將我放在眼中過。」

  她急急抬頭,辯道:「臣從來沒……」

  話沒說完,他的嘴唇便堵了下來,將她面的話生生吞滅。

  這個吻又重又狠,頓時轟了她僅存的一點的神智。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抱他,急切地回應著他,細舌在他唇間輕淺摩挲,水眸半闔,許久才稍稍離開他一點,口中喃喃道:「陛下……臣亦很想念陛下……」

  他喘息沉重,手掌探上來握住她的臉,低聲道:「今日在府休憩好了?」

  她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可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覺身子一斜,整個人被他抄了起來,攔腰抱著往殿後走去。

  他眸光火樣,步子又大又快,「那便正好趁夜賞雪。」

  她略略回神,詫道:「方才觀外……」

  他抬腳踢開殿中後門,挑眉低笑,「西山雪景天下無雙,方才根本算不上什麼。」

  出了殿門,寒氛驟然侵體,頭頂夜幕青暗無邊,不遠處卻有水霧迷漾而來,絲絲帶了暖意。

  她掙扎著下來,直望過去,就見山壁之下正是一汪溫泉清池,三面傍山,一面有路連向殿次,溫泉四周白雪半融半凝,冰晶剔透。

  天上有細雪慢慢在落,泉水清波折光,那一粒粒碎雪飄入水中,紛紛漫漫如落花之蕊,美得醉人。

  她慢慢地垂眼,開口時聲音有些發抖:「此處如此之美,臣何德何能,可享陛下一片心意?陛下今夜這般做,倒是要折煞了臣。」

  他猛地攬過她的身子,將她帶著往溫泉邊上走去,眸底流火,聲音沉啞:「若覺是折煞了你,便記住我對你的好。」

  她微微咬唇,被他帶到池邊,眼望著那暖熱泉水,愈發能感受到他橫在她腰間的手臂硬度,當下側過身子,垂了頭,雙手摸上他的胸前,輕輕解開他的袍襟,小聲道:「是,臣這就記住陛下對臣的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5:47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8-29 03:33 PM 編輯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七十七 西山(中)

  水波清漾,剛好沒過他的胸口。

  她兩手攀著他的肩,被他摟在懷中,兩人不著寸縷的肌膚緊緊地貼在一起。水絲暖滑,無縫不入,輕紋撩過她的胸背,如細絮沾癢,令她忍不住微彎了嘴角。

  暖霧氤氳,騰繞在二人之間,洗潤了他犀利的眉,浸得那一雙異色暗眸也閃動著點點水光。

  池邊厚雪上衣袍革帶亂七八糟地扔了一地,長長的蔽膝之上那一幅金竹火章異常刺眼,直像是要將這一切冰雪統統燒盡成水。

  她本是要服侍他寬衣,可反倒被他扯碎了一身官裙,連中單腹圍都逃不過他的大掌,她不敵他的力道,三兩下便被他狼狽地拖下水來。

  本以為他舉止道是為向她索慾,可他入水之後卻又變得溫柔起來,只是這樣攬她靠在他胸前,不再動作。

  山谷幽靜,夜幕上懸了幾稀星子,時而輕閃。不遠處的殿次內燈燭未熄,仍是一路透過光來,淡輝照亮了四處雪色。

  一切都是麼美。

  美得讓她始終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可他的心跳是如此有力,抱住她的一手臂更是骨硬非凡,容不得她不信這是真的。

  「孟廷輝。」

  她意識渙散間,忽聞他低聲叫她,忙抬眼望上,「陛下?」

  他不似往常那般銳利,反倒滿是暖意,直探進她眼底。大手順著她的脊骨一路摸上來,看見她臉龐泛紅咬唇輕吟,便揚唇低笑,手指拈住她腦後髮簪,一把抽落,任她一頭長髮垂入水中。

  溫泉水下她的裸身半隱半現,朦朦朧朧極為誘人。

  青絲脂背,漫地雪色,一點紅唇撩人意。

  他看著她,長指移動,輕撫她的眼角彎眉。

  她在旁人面前明明是那麼強韌,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打擊不了她那一心一意向上爬的信念,可她在他眼前卻是這麼不遮不防,將自己一絲不留地盡獻與他。

  而她這番小女子情態的模樣,這世間也就只有他才能看得到。

  他想著,嘴角又翹起,一手在後摟緊了她的腰,俯首親了親她的臉,又啄了一口她的唇,開口再叫她一聲:「孟廷輝。」

  她的眼睛淺淺眯起來,醉在他這溫柔的觸撫中,耳邊他的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攝人心魂,直叫她渾身都軟了去,開口亦是無力:「……臣在。」

  「柳旗一事,讓你受罪了。」他道,聲音低淡,「狄念白日裡已向我呈情,說明平亂始末。」

  她垂下眼睫一應。

  他打量著她的表情,不動聲色道:「你可有話要對我說?」

  她人在青州時曾拜折入京,所道是因亂軍歸順不誠而被她下令盡數坑殺,並未提及她暗下做的那些手腳。此時聽他這語氣,也知他不可能絲毫不疑。他是何等聰明多智,又是何等明察秋毫又怎麼可能瞞得過他。

  可他既然這麼問了,就代表他無意點破她,不過是想讓她主動坦言。

  她前後思量半晌,索性一橫心,低頭輕道:「臣要說的話,之前長奏中已然盡表,並無可多言的。」

  他深望了她一陣兒,終也沒說什麼,只是又將她抱得緊了些。

  她埋首在他胸前,微微閉眼。

  事已成此,與其說出她是為了他的諭令才使計誅殺幾千禁軍將士,不如就讓這事沉在她的心底,不管將來發生什麼,都不會牽扯到他一絲一毫,何苦還要坦言說出來?

  這個懷抱是如此溫暖,於她而言已是足矣,足矣。

  十多年前的那一夜,她亦是這般埋首在他身前,少年胸膛暖意驅退了她一心寒氣。從那以後她便只想要他,這一生只願有他一個男人。現如今能得他半許柔情,就已覺得是天賜殊恩,滿心富足。

  他忽而問道:「可有怨我心狠手辣?」

  她慢慢的搖了搖頭,「……先時或疑陛下諭令,可待臣進了柳旗縣後,才真切的覺得亂軍實是罪不可赦。如若赦此一營,北境沿線諸軍必為後患。倘為大局計,縱是心狠手辣亦無礙。」

  他臉色有些沉,聲音亦低:「你能這麼想,我便不再怪你。」停了停,又道:「天下大局在前,常有難決之事,然以萬民為慮,則離不了心狠手辣……」

  她不知他的話鋒怎會突然扯到這裡,而語氣又頗沉肅,似有暗意藏於其間,可她卻辨不清楚,只輕輕點頭,以示知曉。

  暖而微燙的溫泉蒸得她皮膚開始泛紅,身骨經脈像是被熱氣貫通了似的,令她渾身躁熱不安。

  她的臉龐蹭了蹭他的胸膛,小聲道:「陛下……」

  他低應,「泡得可舒服?」

  她仰起頭,一雙水汪汪地瞅著他,嘴唇嘟動了幾下,才道:「舒服。」說著,兩隻手不安分地在他身上遊走起來。

  指過之處,皆是緊繃厚實。明明能感受到他,可他卻只是任她隨意亂摸,久久不動。

  她熱得發燥,攀住他的肩頭,湊過去親他,眼睫擦過他的臉,又睜開,眸子上也掛了層氤氳水氣,聲音有些發悶:「……陛下今夜帶臣來此,真就只是為了賞雪?」

  他眼底盡注笑意,神情舒緩,「……真就只是了賞雪。」

  她抿抿唇,垂了頭不吭氣,身子貼住,不再亂動。

  他無意與她歡好,可她心底卻渴望得陣陣發癢。然而這話她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莫論此事由女子來道是多麼羞窘,單說她是什麼身份,又豈能開口向皇上索求這等事情?

  只消一想,她便要心中暗啐,自己真是枉有一肚子聖賢學問,從前別人說是佞幸寵臣尚可稱是不明就理,可她現如今滿腦子想的,竟當真是侫臣才會做的事情。

  她忽而微惱,抬頭蹙眉,輕聲道:「陛下當日在沖州城外,將臣騙得好慘。臣若是早知心中那人是當今天下之主,斷無可能會在州試上那麼做。」

  他挑眉,「我並未騙你。」

  她聞言愈發惱了,「陛下說自己姓何名獨,怎不是騙臣?」

  他慵然低笑,「當年上皇與平王予我雙名,此事天下人皆知。說是姓何,不過亦是隨了父王微服出巡的往例。」他輕掐她的下巴,神情微有不豫,「倒是你,敢這般直呼聖諱,該當何罪?」

  她不依,道:「上皇與平王當年亦有言,道皇太子雖有雙名,然不以獨字為諱,天下人不必趨避此字。」

  他笑起來,薄唇彎出一個好看的弧度,低頭吻住她,唇舌纏磨許久,才抵住她的額頭,啞聲道:「叫一聲我的名字,讓我聽聽。」

  「陛下是想讓臣送命不成?」她的臉龐紅撲撲的,眸子明亮,話雖露怯,可神情卻絲毫不懼,直湊到他耳邊,唇間飛快地輕吐二字:「……英、寡。」

  他身子輕震了一下,嘴唇仍是彎著,眼底笑意未褪,「孟廷輝,你果真是膽大包天。」

  可心底裡的暖意卻是一陣陣在湧。

  自幼及長,除了他那一雙高高在上的父母之外,還有誰人敢這般喚他的名字?而這一個『寡』字,又是令他背負了多少人的厚望、期待和信任,二十多年來日日夜夜所慮皆是這一片江山天下,何曾將私情置於心間過。

  但他今夜此時,卻是如此渴望聽見她這般喚他的名字。

  這一字從她唇間輕輕吐出,飄飄然無束無縛,就好像她對他的感情一般坦淨如雪,毫不沉重。

  令他再也無法壓抑心底之情。

  她低眼,輕聲道:「臣是仗著陛下寵信,才敢如此膽大包天。」她微頓,聲音低下去,「……因臣不知哪一日會不再得陛下寵信,到時再想要膽大包天,怕也不能。」

  他握緊她的臉,迫她頭看他,眼底一片燎人火色,開口緩緩道:「我從來都不是無情寡慾之人,只是自幼目睹母皇父王生死不渝之情,我不知世間會有誰人亦能令我動情若此。」

  她怔望著他,全然沒想到他會說這些。

  他盯緊她,嘴角又略略一揚,一字一句地道:「我若動情,天地可鑑,江山天下是為證。孟廷輝,你可聽清了?」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七十八 西山(下)

  ——我若動情,天地可鑑,江山天下是為證。

  這一句話有如尖銳利刃一般,順著她的心尖驀然劈劃而下,將她心房之外那層自以為是的堅硬外殼瞬時削裂。

  有苦苦酸酸的漬液從心頭漫出來,令她一時難以呼吸。

  一直以來都知他不善多言,誰知今夜他這一句話竟是如此振聾發聵,字字如鎚,連江山天下都被他拿來作誓。

  怎能想得到,他會對她說出這種話來!

  她躲不開他的視線,臉被他捧在掌心中,只覺心裡浪起衝天,眼底亦濕,他的眉眼近在咫尺,可卻被淚水遮得有些模糊。許久,她才微微垂睫,抑住一心湧動,開口道:「……臣沒有聽清。」

  他掌勁稍重,薄唇一開,輕二字:「欺君。」

  她渾身一麻,仍沒有抬眼,只道:「陛下欲拿江山天下作誓,臣怎敢聽清?臣不過一人一命而已,又怎敢與陛下之江山天下並重?陛下若執意這樣,便是想要臣死。」

  他伸指撫過微微發顫的紅唇,眼底一暗,聲音沉了些,「我若不拿江山天下作誓,你怎肯信我真心?」

  她本以為他言辭已盡,不想他會不依不饒,而那真心二字又令她心頭脆塌,禁不住有些哽咽起來,「臣不求陛下真心,陛下實也不必如此。」

  「可是我求。」斜眉陡揚,驀然將她按進懷中,側過頭在她耳邊低低道:「幼時父王嘗言,倘是真的心愛一個人,最傷便是不被那人所信。為帝者凡言真心必是可笑之詞,但我不願你次次看低自己,又次次不肯信我。」

  她顫睫落淚。

  從來都不是不信他,只不過是不敢信他。

  君臣上下,心術一向難測。縱是他曾言他對她好是因他想,她亦以為那不過是他為了讓她甘心效力的手段罷了。她從不奢望能得到他的真心,便是飛蛾撲火亦不後悔。可他今夜褪盡冷色,連江山天下只為求她所信,她又如何能夠不信他的真心!

  他摸著她的頭髮,又道:「你以為這兩年來我連番擢拔你,不過是拿你當棋子對付東黨舊臣。可你卻不想倘是沒了這奸佞之臣,你又怎能存活至今日。你一門心思欲效忠於我,得罪的朝臣何止少數,非老臣們畏惡你佞幸惑主之名,對你再下狠手又有何難?」

  她淚濕雙眼,埋頭在他胸前,無言以對。

  他嘴角輕輕彎起,探指抹去她臉龐上的淚珠,聲音低沉:「孟廷輝,我見不得旁人欺你辱你,更不願你一腔抱負沒了施展之處。只消你能安然立行於朝野之上,清流之議又有何懼。」

  她輕輕抬頭,觸上他的目光愈發震動,開口卻不知能說什麼,只小聲喚他道:「陛下。」

  他眸底忽而湧情,喉結輕滾,停了會兒才繼續道:「孟廷輝,看見你笑,我亦心足。倘是你肯信我,便笑一下,可好?」

  她的臉一下紅了,半晌才微微揚唇,說道:「臣一向只道陛下不善多言,卻不知陛下也有這等巧言疾色的時候。」

  他目光不移地盯著她,「既是知道我不善多言,便好好記住我方才的那些話。往後若想再聽我說第二遍,怕是不能夠了。」

  她點頭道:「是,臣記住了。」

  池邊厚雪漸漸融化,有冰水滴滴嗒嗒地順著池沿掉下來,珠珠入水激起小朵小朵的水花。遠天夜色更暗,稀星不及他的眸子閃耀。

  這才發覺與他泡在泉水裡已是太久。

  熱意一簇簇地自她足尖竄至心頭,她又有些躁熱不安起來,身子貼著他皮膚的地方變得愈發敏感,好像稍微動一動便是極大的折磨,她忍了許久終是沒忍住,小聲道:「……夜已深,陛下還是早些歇息為好。」

  既是得不到他來舒緩她的躁意,那就想早點從他懷中脫出來,以便不要如此難受。

  他背倚池壁,神色慵懶散怠,遲遲不肯放手,眸光逡點在她露在水外的肌膚上,微微閃火。

  她被他看得更加難耐起來,只覺臉龐已然燙得發紅,連攀在他身上的雙手都麻癢不已。

  於是撇眼不再看他,可卻不由自主地,輕扭了一下身子。

  下一瞬他的手掌便覆上她胸前,兩指一拈她的紅蕊,暖熱的掌心輕輕揉擠豐滿的乳峰。

  她沒防他來這一手,唇間逸出一聲顫音,伸手去掐他的肩膀。

  他緩緩地揉著她,攬在她腰後的手向裡收緊了些,低頭含住她的耳珠兒,斷斷續續道:「想要……嗯?」

  水波一陣陣漾起又落下,碎淺泉紋輕輕拍打著她的身子,細細癢癢的,令如墜棉絮,只知勾著他的肩頸,由他肆意挑弄她一處處敏感的地方。

  他的手每動一下,她便舒服得咬唇輕嘆。

  只覺自己也要像那些融雪一樣,一點點地在他懷中化成水,與這一池溫泉合為一處。

  他手指一寸一寸地移下去,在她耳側問道:「可覺得舒服?」見她點頭,便又換了一處揉捏,聲音微啞:「這樣呢,可會更舒服些?」

  她連連吟喘,指尖陷進他肩後緊實的肌肉裡,眸子半張半闔,眼裡水汪汪一片,嬌軟地幾乎就要站不住。

  他仔細看著她的表情,手指越來越向下,終是揉住她最嫩的地方,輕輕撥按,依舊問她:「舒服麼?」

  她臉龐紅得似要溢出血來,聲音如絲:「……舒……舒服……」隔著氤氳水霧去看他,就見他眉間有隱忍之意,可注視著她的目光卻極是溫潤。

  他嘴角劃笑,手指在下飛快地動著,低頭細吻她的眉眼,低聲道:「舒服就好。」

  她何時見過如此溫柔的他,當下有些清醒過來,手順著他的肩頭滑下來觸撫他的胸膛,睜眼道:「陛下今夜……好像有些不一樣……」

  他眉頭微微一沉,「上一次可有傷到你?」

  她咬唇搖頭。

  心中隱約有些明白過來,他今夜這般溫柔隱忍,竟是因怕同上一回一般弄痛了她。可那一次她又何嘗不是粗魯至極,衝著他的怒意而連咬帶掐,幾番洩火二人才始纏情溫存。

  想著,她心頭又是一軟。

  原以為他不過是渴求她的身子,可自今夜開始,她再也不會妄自菲薄,他不豫她看低自己,她便不許自己再如從前一般胡思亂想。

  她抬起一條腿,去勾他的腰,抬手輕撫他的側臉,傾身過去,在他耳側道:「臣見陛下舒服了,臣才能真的舒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6:36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8-29 03:30 PM 編輯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七十九 吏考(上)

  他眼底一暗,精準的吻住她。兩手移下去,握住她柔軟的臀將她托起來,讓她借力將腿盤在自己腰間。

  她眯了眯眸子,紅撲撲的臉上笑意蠻嬈,喜愛極了他這力道,齒間微微用力,細咬他薄薄的嘴唇,含糊道:「……臣上回待陛下那般粗魯,陛下也未惱臣……」

  他被她咬得渾身上下都硬了,聲音嘶啞:「就由得你在我面前次次張狂無忌……」在她身後的大掌輕一用力,將她的腰臀驀地向下一扣。

  她急喘,眼裡水湧成潮,幾乎要溢出淚來。雖非頭一次嘗得這滋味,可今夜情濃徹骨,他的溫柔他的強悍都叫她滿心感動,此時身子被他撐得漲痛,可她卻覺這次才是真真正正地得到了他。

  他進去後便不再動,低眼看她,容色蒼峻,將她箍入懷中,而後沉沉地舒出一口氣。

  ……極致的滿足。

  她絕不會知道,那一夜她從東宮裡倉皇而走,其後他是整夜未眠,到底明曉了她那滿腹心思。

  且又何止是那一夜,在觸不到她的每一個夜裡,他俱是難以入眠,身子叫囂無羈,滿念都是她的柔軟緊窒。縱是在看不見她的日子裡,在等著千里之外柳旗折報的日日夜夜裡,他又何嘗好過。

  她似一把尖利的匕首一直插入他心底,撬動他二十多年來無人觸及的情殼,將她那一往無前天地不懼的愛意滿滿注入他的心腔,令他無法不動容。

  可她越是什麼都不求,他便越是想給予她多一些。

  她的手緊緊地勾著他的脖子,這姿勢令她有些害怕,卻又覺得極為刺激,身子緊縮著,感受得到他的熱度和堅硬,不由更是迷了神思,半晌才說出話來:「陛下……陛下這樣會累……」

  他嘴唇彎起,逗弄似的往上一抬胳膊,見她咬唇低叫渾身發抖,才慢慢開始挺動腰部,低聲道:「我一手張攬百斤長弓尚不足以道,何況是輕纖若飄的你?」

  她的臉已然紅透了,隨著他挺動而微微仰頭。長髮濕垂而下纏繞在他的手臂上,半個身子露在水外。寒意令她輕顫,可體內一波波翻湧而上的熱意,卻令她不可控制地蜷縮,手指下意識地去扯他的髮。

  他順勢低頭吻她的脖頸,唇舌在她的肌膚上流連不退,聽著她口中越來越大的難耐吟喘聲,動作也跟著越來越猛。

  她意亂情迷的時候連連喚他「陛下」,泣喘不止,身子繃著陣陣發抖,隨即一軟,兩隻手一下子鬆了開來。若非他一把攬住她,她幾乎就要這樣仰後跌入水,無力再動。

  他額上冒汗,低頭去親她的臉龐,「……孟廷輝。」

  她歇了好半天才緩過神,睜眼就對上他火熱露骨的目光,臉瞬時溢血又有些羞惱。直怨自己怎能忘了顧及他的感受,不由輕訥道:「陛下尚未盡興,臣……」

  池邊冰水恰時滴落在她凝汗的手臂上,不由哆嗦了一下,身子亦縮,覺出他的目光有變,她便埋首,輕想片刻,眼底淡淡一亮。

  「陛下。」

  他聽見她小聲叫他,不由轉神,應了她一聲,看著她這一幅嬌柔之色,便忍不住又用力一動。

  她忙抬手抵住他雙肩,不叫他再動,自己卻緩緩將腰沉下去,見他眉間一緊,便微微笑起來,俯在他耳側輕聲道:「臣忽而想起從前看的春宮冊子上,倒有一詞與眼下這情境頗為相襯……」她的舌尖輕輕劃過他的耳廓,聲若蚊吟道:「……不知陛下可願一試?」

  他被她這三兩句話撩得心火驟竄,這朝中上下有誰敢像她這樣對他說這等低褻之辭?可這話偏就讓她說得這般動人纏情,讓他沒法抗拒!

  「什麼詞?」他咬牙在忍,聲音僵硬不已。

  她抿了抿唇,臉色愈紅,半天才又湊過去,唇間輕輕吐出幾字:「鯉吸水。」

  身下溫泉水光淋漓,輕淺湧蕩。

  他聽清她的話,只覺胸口有細小焰苗慢慢燒著他的血脈,一直燒透他的四肢筋骨,一腔慾望再也等不及一刻!

  她讀得懂他臉上的表情,當下將雙腿在他腰間盤得更緊了些,紅著臉,微一咬唇,然後試著緩緩地動了起來。

  如魚兒吸水,圓唇一張一合,清泉湧流,緊緊吸入又緩緩吐出,反反復復,越來越熟,便也越來越快。

  他抱著她的雙手開始微顫,指骨發緊,胳膊上的青筋亦隱隱凸現,喘息聲沉啞難抑,一雙眸子裡烈火灼燃。

  她紅潤的臉龐上慢慢地細汗冒出來,顯是累極,眸子淺闔,無力糯軟的聲音聽上去極是誘惑:「……陛下可覺得舒服?」

  就像他盡力讓她舒服一般,她亦極其渴望自己能夠讓他舒服……

  他凝眸盯著她,突然猛地攥緊她腰,抽身而出,然後一把將她翻壓上池壁,從後面狠狠重重地挺腰而入。

  被如此勾引撩慾,他何還能夠忍得住!

  她驚喘,似有火流竄過四肢,身子軟得立不住,兩隻手費力撐在池沿上,任他狂肆衝撞,十根手指不由自主地探入那半融厚雪之中,借那沁骨涼意舒緩這一身滾燙噬人之火。

  白雪無垠,蒼穹無際,深情無底。

  遠處淡光微渺,依稀映亮這池邊處春情景緻,了無冬夜清寒。

  ……

  被他抱起回殿時,她已然癱軟成團,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待躺在又暖又軟的床榻錦褥中,身子被他拭乾,人被他摟入懷中後,又過了不知多久,她才似尋回了一縷心魂。

  睜眼欲動,可卻覺渾身骨頭好似都散了架,痠軟無力。

  這一場歡愛是如此銷魂噬骨,令她心頭飽漲、身子饜足,整個人好似沐浴在春日暖陽中,連口中呼出的氣都帶了濃濃的情香。

  殿裡的燈燭多已被他拈熄,床頭光線黯淡,她看不清他的臉。

  想要問他明日宮裡會否發現,她那一身官服襦裙被他撕碎了又該如何是好,可耳邊卻傳來他低沉蠱惑的聲音:「累了就睡。」

  這簡簡單單幾字叫她一下子便放下心來,好似有再多難決的事情,只要有他在,她便沒什麼可擔憂的。

  她想著,身子不由自主地又朝他懷中偎了偎,唇間無聲輕嘆,閉了眼睛。

  夢裡,他的懷抱依然溫暖如昔,堅硬如常,庇她在內,保她不受淒苦侵淩,予她無上愛意。

  令她不禁微笑,笑得眼角潮潤。

  翌日,天明時分有鳥兒嘰喳飛過窗沿,一抹曦光透灑而入,照亮了枕間數方軟錦。

  她悠悠轉醒,蹙眉睜眼,半晌才憶起昨夜所有事情,當下翻身去望旁邊,卻見床側空無人影。

  他竟不在。

  她沉思卻不解,便掀了被子,忍著一身痠痛爬起來,抬手撥髮時,看見床頭擱了一疊衣物,不禁愣住。

  半晌,才探手去翻,見是乾淨齊整的一套女官官裙。

  官服為紫,熟悉的色澤是那麼低斂卻又是那麼濃洌,如針一般刺痛了她的眼,手也跟著一顫。

  衣下金銙十二枚白玉耀目,另有金魚袋輕放在側。

  她看清諸物,不由倒吸一口氣,整個人僵在床上,不知該要如何是好。



卷三 景宣元年 章八十 吏考(中)

  就這麼在床上坐了好半天,她才回神,皺著眉,抬手一把將那做工繁細的褶襉長裙拿起來一抖。

  下面果然有封裱金御札掉了出來。

  她定目,伸手拿過御札,展開來看——

  「……以孟廷輝北上潮安平亂有功,除權制誥,同判吏部流內詮、知考課院,賜金紫。」

  短短數行字,一如既往的飛揚奪勢。後面有中書宰執的具名章印,墨色朱漬層層染透一張薄紙,頗為驚目。這一封皇上手書御札顯是己下中書、門下二省審注過,就待內制擬詔了。

  知制誥為中書省屬官,向來需得經召試制詞後才能任此要職。此諭雖著她臨時加領知制誥銜,可她未經召試便被除以外制之職,實是過擢。且又令她掌吏部詮課,更是天恩浩蕩,愈顯皇上對她的寵信之重。

  她人才回京中不過一日的功夫,不知這是何時議定的事情,而她更沒想到中書、門下二省的大臣們會了無異議。

  以她平亂有功而特賜金紫,這於她又是何等殊寵,眼望著這紫裙玉銙金魚袋,她不由心跳飛速。

  想那一年冬夜寒節,她抱著書匣翰林院出來,長裙沾雪凍得冷硬,抬眼便見那些紫袍重臣們從都堂出來,宮燈渺渺映亮她那雙羨慕的眼。

  可今日她竟也能捧著這襲重服,享得這無尚榮恩。

  怔然細想間,門外晃進一抹修長身影。

  她抬頭,見他背身靠著柱,正好整以暇地望著她。

  他的衣冠齊整利落,身上袞服青凜生威,臉色淡暖如初升朝陽,低聲道:「可是不會穿這些衣物?」

  她抿唇而笑,道:「陛下的心思是越來越難懂了。」她身上沒著衣物,在他目光注視下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忙鬆開手中官裙,拉起被子遮住身子。

  他慢慢地踱步過來,在床邊坐下。不由分說的一把扯開被子,將她抱上膝頭,拿起衣物來給她穿。表情自始自終都是漠不動色,隱隱含威。

  她也沒掙扎,由他一件件的給她穿衣。待他拿起金魚袋來要給她佩時,才壓住他的手,輕聲道:「陛下。」

  他揚眉,聲音微冷:「你休想抗旨。」

  她又笑了笑:「臣如此貪圖功名,豈會抗旨?只是陛下令臣一頭霧水,全然不知所以。」

  他目光一動,望向她身邊那張紙,道:「孟廷輝持詔北上潮安,孤身入城勸撫亂軍,開城繳械之時逢亂軍作變,當機立斷下令圍城佯攻,協調青州禁軍一舉平亂,實是捨身為君、籌謀有度、大力朝威。朕聞報龍心大悅,特除孟廷輝權知制誥、同判吏部流內、知考課院,賜金紫。」他復又看向她,「你還有何不明白的?」

  她眼神明亮:「臣一令坑殺千名亂軍將士,朝中必有人以臣為矯詔苛狠之名,豈會對陛下此諭無異?」

  他深望了她一會兒,才道:「孟廷輝回青州後拜折上京,以潮安北路董義成績斐然、於亂軍一事處斷精準,而奏請保其安撫吏一職。朕雖未應,然中書以下諸臣皆聞此事,因是無人反對。」

  她大大驚訝。

  不想他竟會這般替她「籠絡人心」,才知在青州時為何不見他批覆她參劾董義成的摺子。他道她的彈章未流於中書之外,可她沒料到他卻是對眾臣捏造了她所請之辭!

  她一舉平亂,風頭正盛,倘是因她一人之言而使董義成再被加貶,朝中與董義成深有淵源者定會聞之自危,而其中重臣又豈會任她再被擢升?現而令她卻是「保」了董義成一次,這舉動落到旁人眼中便是她在與東黨老臣們「示好」,縱是老臣們不信她之誠意,也定不會一昧反對她的高昇。否則以她那聞名朝野的「諛上苛狠」之名,安知她不會變卦而落井下石?

  不過是以她之高昇,來換董義成之流的太平無事罷了。

  他說得輕巧,可她卻看得清那其後的權衡心術,雖知他這是為了使她在朝野上更順一些,可心中卻不甚舒坦。

  她低眼道:「可臣卻仍是不甘心。」

  他輕輕挑眉,道:「因知你會不甘心,所以令你掌吏部詮課。」

  她聞言,立時抬眼,神色有變。

  吏部流內詮掌京官凡七品以下官員的考課任免,而各路州縣安撫使、轉運使之簽判幕職等官德敘遷磨勘,亦由課考院負責。令她同判吏部流內詮、知課考院,此間之意……

  心頭不由微震。

  他低道:「想令董義成在沖州府不再身處要位,不一定非要再加貶他,只需將他手下諸官、帥司親吏或遷或調,任補剛直之人便可。」

  她輕輕點頭。

  才知他到底是要比她思慮周全,也到底是要比她謀慮深遠。殺人於無形,形容的不過就是他。

  她這才「保」過董義成,朝中眾臣斷然想不到她會反身就對沖州下手,更不可能會有人想到這種種之事都是經他授意而為。到時東黨老臣們雖是悔之晚矣,可至多是以她為蒙惑君上的多面小人,再貶她之德名罷了。

  而潮安北路此番吏治一旦重振,旁的諸路州府亦當引以為戒,將來若想加以整頓,亦非難事。

  她抬眼瞄他,嘴角翹起,「既如此,臣便謝陛下隆恩……」說著,出其不意的湊過去親了他一下。

  「膽大包天。」他不動聲色地低斥了她一聲,可眼底卻亮了亮,抬手溫柔地將那金魚袋佩在她官裙腰間,長指撫平其上紫絡。

  她笑著縮了縮,笑聲又道:「陛下除臣這等重權,就不怕臣會選任非人,以權謀私,負了陛下一片信任?」

  他動作一停,抬眼盯住她:「你不是那種人。」

  她眨眼,「陛下由何而知?」

  他輕輕笑了,道:「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這話被你擱在心中多少年了?」

  她一下子臉紅,半晌喃喃道:「幸好陛下還能想得起臣。」

  他放她下來,隨口低應道:「當初小傳臚前,特命兵部職方司去查了你的身世,不然我實難將你與當年那個孩子對上號。」

  她靜了片刻,神情變得有些侷促,抱膝坐在他跟前,小心翼翼道:「陛下……臣有一請,不知算否踰矩。」

  他牽過她的手,「但說無妨。」

  她又垂睫想了一陣兒,才小心翼翼的道:「陛下既是命人查了臣的家世,那可知臣的父母是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7:03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8-29 03:31 PM 編輯

卷三 景宣元年 章八十一 吏考(下)

  他握著她的手稍稍一緊,繼而道:「時年久矣,職方司的人也只不過查了你幼時身在尼庵,並未細究你的生身父母為何人。」

  她靜想片刻,才點頭道:「陛下說得是。已是二十年前的事兒了,國中之大,若想查得臣的父母是誰亦非易事。倒是臣沒個規矩,竟來問陛下這些。」

  他只是看著她,沒再說話。

  她雖不言,可他卻能看得出她眼中的濃濃失望之色。從尼庵的女學,從女學到朝堂,她這二十年來曾享過一日父母之愛。若非他二十年前北上潮安時碰巧救了她,只怕她早已經是白骨一堆,又如何能像此時這樣依偎在他身前。他深知她大膽無忌下的重重自卑,亦知在這繁花似錦的京中她又是多麼孤獨無依。

  她突然仰起臉來對他笑了笑,「陛下怎麼不說話了?」

  他拉她入懷,道:「來必有一日,讓你知道父母姓名。」

  她卻搖頭,「天底下無父無母者何其多也,臣不過其中之一而已,安得朝吏格外費心?臣只希望能佐陛下治這一片太平盛世,將來一日可使孩童不再受棄淩之苦。如是便好。」

  清晨陽光屋外斜映如榻,帶了冬日裡特有的明晰暖意,照亮了他一雙深寒的眸子,藍褐異色如琥珀通透,燦亮非凡。

  許久,她看見他垂眼一笑,聽見他輕對她道:「陪我一道去祀福。」

  帝新元,西郊祀典必不可少,但她本以為是要等正月十五之後,由朝中由司議定祀典諸儀,再在文武百僚們的陪同下,浩浩蕩蕩地擺駕祥雲觀,然後西祀祭天。

  他起身,看出她心底疑惑,又道:「昨日赴金明台時已諭有司,今日將至西山祥雲觀為上皇、平王祀福。」

  她聞言從床上下來,理了衣物又挽了長髮,「今日可會有臣共同來西山列班?」

  他不語,目光探至她繞在髮間的白皙手指,有些意濃。

  她恍然明白過來。

  怎會有人來?

  他說要為上皇與平王祀福,只提前一日諭令有司,入夜後孤身出城奔赴西山祥雲觀,全不過是因她一日前才回到京中。知她回京卻未傳她入宮覲見,只一日工夫便安排好了這許多事情。以西山祀福為名,而堂然離宮出城,卻瞞了外朝眾臣一事——他來亦帶了她。

  西山雪美情濃,這一片帝王真心令她不敢妄受,亦不敢不受。

  雖是感動,可她仍知分寸,明白他總不可能為了她而置上皇和平王於不顧之地。既然說是祀福,那定是他真心想要為父母祀福。

  這般一想不禁有些動容。

  從不聞他與父母之間是如何相處的。歷來都道天家最是無情,皇權江山之下重任難分,親情又豈能與尋常百姓人家中作比。他一肩挑負二人一生心血,承統之責到底要大過為子之孝。

  身在九天尊位,卻不能伴父母一日,只能以這種方式同上天祈求父母安康,於他之心是亦難矣。

  「過來。」他在她身前低聲道,衝她伸出手。

  她回神,臉色有些躊躇,抬眼望見他篤定的神情,這才將手慢慢擱進他掌心裡,由他拉著出門入觀。

  路上他腳步沉慢地道:「父王年輕時戎馬多年,身上舊傷隱患未除,多年來不問政事本是未免勞神,卻被朝中老臣們以為他是為了給我一手攬政之機。母皇身子連年亦虛,此番禪位後與父王共同退養西都,實乃二人多年心願,縱是我勸亦無用……」

  她聽得出他話中對父母的深情厚意,更為他能對她說這些而感顫,不由緊緊反握住他的手,輕聲道:「陛下放心,上皇與平王在西都定會安康無虞。」

  陽光下,他轉過臉看她,眼底深意更重了些,嘴角輕動,點頭道:「他二人一生無懼,現如今更不會有事。」

  祥雲觀中早有守吏們準備好一切,就等著他來。

  不令文武臣工隨駕,亦是為了免去那些繁文縟節。高高的祀壇上覆滿雪,生冷透寒。遠山雪色白皚連峰,青天燦陽,一脈無暇。

  他鬆開她的手,邁步山前,翻掌一掀袞服蔽膝,對著祀壇重重地跪下去,仰起下巴,輕闔眸子。

  「今歲初始,正在上皇大禪之後。朕竊惟上皇、平王授位,晝夜躬蹈國政,恐負其命。王者父天母地,朕今郊見天地,伏祈天鑑。願大平江山永固無催,願天下百姓居養無憂,願上皇、平王安康無虞……」

  他的聲音自前悠悠傳來,地沉入地,蓄力震天。

  山間幽靜,遠處壁仞隱有音跌宕不休。

  她亦撩裙跪了下來,雙手握膝,垂下頭去。

  天若有靈,當聽得見她心底祈辭。

  ……願,大平江山永固無催;願,天下百姓鞠養無憂;願,上皇,平王安康無虞。

  ……願,臣能永立君側,看吾皇固江山、養百姓、致太平。

  ……臣不懼己身的忠奸,願只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回府第二日,內廷中正式下詔,除孟廷輝勸知制誥、同判吏部流內詮、知考課院、並賜金紫。

  與前些次不同,這回朝中竟沒人對皇上特旨擢拔孟廷輝一事大肆諷諫,連平日裡視孟廷輝為翰林之恥的翰林院諸臣們在聽見她被除外製擬詔之職後,亦未亂起非議。

  朝中人人皆知,當初潮安北路禁軍譁變,皇上連夜著二府重臣入覲議事,欲派兩制以上大臣為使、往赴潮安招撫亂軍,可當廷宰執沒有一人肯薦兩制之臣出京平亂,倒是將這重則推給了年紀輕輕、入朝未久、又是女子之身的孟廷輝。

  現如今孟廷輝居功而回,雖有矯詔苛狠之嫌,但她身不在兩制之內,卻肯替兩制大臣們出京北上招撫亂軍,如今皇上封她格外制之職,又豈算逾例?更何況連動黨老陳們都不置一詞,旁人還有甚話可說?

  便只能眼紅地看著這孟廷輝一步而入兩制之內,放眼朝中再無女臣比她位高,更是沒人比她陞官更快,人人暗道從兩制到中樞不過數尺之遙,倘是她再得寸功,來年便是拜為參政亦非不可能之事。

  況且,她如今又掌吏部課——

  朝臣們不是傻子,那些精於吏道的人豈會不明此間利害。因知當初曹京受她舉薦而連升兩品,便有越來越多的年輕官吏們開始親附於她,便是從前不與她多交的西黨朝臣們也願往孟府拜帖,凡宴亦會請她過赴。

  朝中多年來東西兩黨分派的局面隱約有所改變,凡親附孟廷輝的年輕臣子們皆被老臣們當面斥作「孟黨一流」,勢必要給孟廷輝也扣上個「結黨不臣」的名頭不可。

  三月初,本該是朝中籌措皇帝登基後首次進士科州試的時候,可孟廷輝的一封「論朝中進士科舉士札子」卻令朝中上下轟然炸開了鍋——

  札子中道,若不負上皇當年之志,當使朝中女官出知地方州縣、吏治斐然者可居大任;且請皇上罷撤來年女子進士科,著諸路女子欲求功名者並與男子同試今歲進士科!

    傳聞中書宰執奉旨審注此議時,右相徐亭曾暗下對參知政事葉問竊言道:「女子參政,一旦顯要,必為大亂!」



卷三 景宣元年 章八十二 改試(上)

  「女子參政,一旦顯要,必為大亂?」

  夕陽餘輝灑在孟府正廳階下的石磚上,孟廷輝坐在廳中,臉色淡然,眼望著坐在廳左的曹京,開口輕輕問道。

  廳中光線較之外面稍暗,曹京的臉也顯得有些黑黜黜的,身子在高凳上坐得挺直,道:「徐相對葉參政正是如此說的,這話今日已傳遍了整個中書,想必皇上也聽說了。」

  孟廷輝垂睫,冷笑道:「徐相倒是膽量非凡,敢在都堂內說出這種話來!此言雖在諷刺我,可他欲置曾經執掌國政凡三十九年的上皇於何地?又欲置曾經官至樞密都承旨的沈夫人曾氏於何地?」

  曹京微一挑眉,「孟大人此番奏請皇上罷撤來年女子進士科,又欲令國中諸路的女學生們與男子一併在今年共試進士科,老臣們定然以為孟大人是不顧朝制、視貢舉為兒戲,徐相也是一怒之下口不擇言罷了。」

  「女子進士科……」孟輝聲音輕低,「自沈夫人曾氏退政,這麼多年來女子進士科可曾出過二府重吏?諸路女學承建已逾二十年,圖的又究竟是什麼?朝廷雖開女子進士科,可歷科女進士們又何嘗得享過正科進士們的品秩官職?多年來不聞女官在朝成就大業者,並非女子無力而為,實是勢不允人而已。今次皇上初即大位,我奏請改試亦是為君為朝,豈是視貢舉為兒戲?」

  曹京卻笑道:「孟大人旁的倒沒錯,可就有一言說差了。大人不想自己亦是女子進士出身,安能說女子在朝沒有成就大業者?以大人眼下平步之機,官拜二府重臣不過早晚之事耳……」

  她聽得出話中恭維之意,便抬眼瞥他,「皇上除我一個權知制誥就已讓徐相如此介懷,又何敢妄言二府重臣?老臣們在乎的哪裡是什麼貢舉朝制,他們不過是不願女子享正科進士之例,分了他們的權,卻承了我的恩——君不聞朝中暗議我在結黨之事?便是你曹京被人在後稱作『孟黨』之流。」

  「孟黨?孟黨才好。」曹京低哼,「王奇一案未結時在下便有言,倘是孟大人估測對了,在下往後便跟著孟大人行事了。現如今孟大人節節高昇,且又身居平亂之功,老臣們雖是嫉恨,可卻沒法當面妄議,只能在這改試一事上給孟大人難堪。」

  孟廷輝默聲半晌,才問他:「你今日來府,不會只是為了告訴我,徐相在都堂裡說了些什麼罷?」

  曹京緩緩抬頭,飛快一掃廳周,見孟府下人不在近處,才斂色低聲道:「孟大人眼下掌吏部課,不想趁此機會為自己培植些翼黨麼?」

  她聽清,人一驚。

  他見她無言以為她是默認,嘴角不由翹了下,又道:「凡七品下的京官中還有不少是在下的同年,只要孟大人開口,都願唯大人馬首是瞻。」

  她這才明白過來。

  從京官升到朝官,向來須得經數年磨勘敘遷之久,朝中年輕之輩像她這麼幸運的幾乎沒有第二個。那些人多年來被陳制所限不得展志,只怕都是看見曹京因聽了她的話而升得如此之快,才肯要這般「追隨」她。

  曹京又道:「論眼下朝中新俊,當以孟大人官職最高、且最得皇上寵信。倘是此次皇上準允改試一事,今科進士中凡女官之輩亦是理所當然歸於孟大人之屬,時再加上京官中一干願意親附大人的年輕俊材,朝中誰敢小覷孟大人之勢?」

  她的手有些涼,淡聲道:「皇上才即位沒多久,亦非拘於陳法之人,豈會不給年輕朝臣們一展己志的機會,我又何必為自己造勢?」

  曹京低笑了一聲,「皇上的心思在下是摸不透,在下只知朝中守舊老臣之勢並非一日可摧。大平建國初時,跟隨上皇、平王一併列班新都的東西兩面臣工們現如今雖已老矣,可仍舊把持著二府重位不放。皇上縱有雄主改圖之志,也難敵兩面老臣力爭。徐相本是西黨舊臣,今次不照樣對改試一事心懷不滿?若是身無可依之勢,縱是屢受皇上擢拔,也難能在朝政上與老臣們平起平坐!孟大人將來若想真正擠身二府之內,勢必要倚靠朝政新俊之臣所助,唯有勢若兩黨舊臣,方能不屈於人下半分……」

  他這些話雖是大逆踰矩,可卻是字字在理,由不得她不聽。

  良久,她又道:「你亦是滿腹才學之人,何必要來攀附我?直待皇上擢拔重用,豈不更好?」

  曹京自嘲一笑,「為官亦是要憑運氣的。朝中滿腹才學之人又何止在下一人,可誰能像孟大人這般深得皇上寵信?在下不善揣摩上意,怕是難得皇上重用,不如跟在孟大人身邊,尚能略施抱負。」

  她不禁微哂。

  說到底,連他也認為她能居今日之高位,與她善於「希意諛上」是脫不了關係的。

  他見她仍是不應,想了想,又道:「孟大人心在國計民生,當初縣百姓舉狀之時,在下便看出來了。但大人須得明白,倘是在朝中無勢,又如何能真正一展胸中之志?更何況,」他頓了頓,好像有些難以啟齒,半晌才壓低了聲音,重新道:「更何況,孟大人如今是依著皇上寵信才能有今日之位,它日若是沒了皇上這份寵信,孟大人又該要如何是好?」

  這話倒是一下子就戳中了她的心事。

  她知道曹京雖是精於吏道,可卻沒有壞心。當初他明知她深受東黨朝臣厭惡,卻仍舊在她危難之時出手相救,這件事她是永不會忘。

  孟廷輝抬眼看他,問道:「你想要舉薦的人,都有誰?」

  曹京面露喜色,忙從懷中摸出一本疊好的摺子,走過來遞給她,道:「都在這上面寫著了。孟大人可逐一考課,擇合適者薦之。」

  孟廷輝翻開摺子略略看了一遍,見都是些平日裡文名尚可的人,便也緩了臉色,沖曹京點了點頭。

  曹京見她已應,便衝她笑著長長一揖,然後拜辭。

  外面有下人進來替她送客,她依然坐在椅子上,身邊矮幾上的茶水早已沒了熱氣。

  手指沿著摺子摩挲了半晌。

  方一輕嘆。

  她眯著眼想了想,自己這回該算是……

  弄權小人。

  可她既已走到了這一步,又如何能再向後退。曹京千言萬語中總有一句是真,那便是她不能總倚著皇上的寵信皇上的庇護,來與老臣們相抗。

  她若真想長立君側,又豈能一生只做一顆棋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3:11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8-29 03:31 PM 編輯

卷三 景宣元年 章八十三 改試(中)

  孟廷輝拜表請罷來年女子進士科後五日,朝中分散在三司六部的七品下京官們紛紛聯名上奏,附其所議;又二日,沈知禮銜領朝中十數名女官,亦拜表上,請皇上準允諸路女子同試今歲進士科。皇上著中書宰執廷議此事,時給事中廖從寬、左司諫曹京等人亦以孟廷輝所奏為善,當眾附議於側。

  數日來奏章紛湧至中書門下二省,朝中年輕臣子中主張改試之聲雖是越來越高,但老臣們只道如此聲勢實屬孟廷輝蓄意所造,因而於改試一事上堅決不肯退讓半步。

  眾議紛紜不決之時,皇上有諭下中書,令擬詔以告天下,不罷來年女子進士科,然若有女子欲於今歲同試進士科者,朝廷當允其請,將來若舉進士,則享正科進士之例,品秩官階不低男子一分,而來年女子進士科則照常舉行,各路女學同試今歲進士科州試者不得多於百人。

  此諭一下,老臣們拜呼萬歲聖明,孟廷輝亦拜表謝恩,改試一事爭執風波乃止。

  雖然沒有完全罷撤女子進士科,但那些欲與男子一試功名的女學生們卻有了從前想也不能想的機會,這讓孟廷輝及主張改試一派的年輕朝臣們已是大大欣慰。

  可今歲各路參進士科州試的女子不得多過百人,這在老臣們眼中簡直就如滄海一粟,絲毫不值一提——想國中數萬飽學之人三年一試,區區千餘女子又如何能擠得進最終那數十名進士之位?因而老臣們皆以為,皇上此諭不過是為了安撫朝中這些銳意進取的年輕臣子們罷了,決不會是真心想要動改朝制。由是一想也沒人再就此事諷諫皇上。

  誰料進士科州試方一開,皇上便又有諭下,以尚書右僕射徐亭、權知制誥孟廷輝在京中禮部試上同知貢舉。

  這一下有老臣們不豫起來,且不論孟廷輝資質尚淺,有何德何才能與尚書右僕射同知貢舉?更何況在之前論爭改試一事上,徐亭幾次三番明諷暗諫孟廷輝乃不德之人,二人之間關係鬧得甚僵,豈能在禮部試上同知貢舉?

  徐亭連拜表上,以孟廷輝無才淺德而不欲與其同知貢舉。皇上駁其所奏,以此次進士科禮部試乃首次允女子參試,孟廷輝出身女子進士科狀元之位,功績朝中女官無人可及,當是此次權知貢舉之不二人選。

  朝中孟廷輝一黨的年輕臣子們聞皆是興奮不已,而老臣們則是愈發惱怒,雖駁不了皇上之議,卻看不得孟廷輝能夠領得這令天下士林欽羨的知貢舉一銜!

  諸路州試結束後,判擬得定凡兩千一百名舉人中,有女子凡一百三十二人。禮部遂按往年之例籌備京中會試諸事,而各路地舉子們也陸陸續續往赴京中。

  國中三年一度的士科禮部試開考在即,孟廷輝卻突然以吏部磨勘課考所定,連黜潮安北路安撫使司及轉運使司中六品下的官吏共十多人。吏部依她之言、擬呈札子往報中書審注,可卻被早已窩了一肚子怨氣的老臣們狠狠地駁了回來!

  朝中自開國至今,還未有六部議定之事遭宰執、參政共同駁回者。此番孟廷輝欲黜潮安北路眾吏卻被中書所阻,當下便令本已趨於平靜的朝野又起巨浪。

  孟廷輝當初因王奇、魏明先之事得罪了東黨老臣們,如今又因改試一事得罪了西黨耆老徐亭。如此一來倒使得中書、門下二省中的重臣們同將矛頭對向了她,而東西兩黨老臣們之間的關係卻逐漸趨和,以至於朝中已逾十多年的東西二黨之爭竟變成了眼下的新、舊兩派之爭!

  正午,春陽刺眼萬分。

  孟廷輝手中捧著一摞簿子,正快步朝內都堂方向走去。

  一路上不時有二省中的年輕屬吏走過見她走來,或是低首揖禮是問她一聲「孟大人」,態度皆是有禮。

  她捧著東西不能回揖,只對人點頭微笑,算是回了禮。快近都堂時,才叫住一人問道:「都堂今日可是徐相掌印?」

  那人衝她使了個眼色,悄悄抬手朝身後一指,嘴角撇了撇,然後才走。

  孟廷輝會意,便站在都堂門外的廊下等著。

  春風和煦,吹動弱柳碧波,細細的絮沫撲到她的臉上,十分的癢。

  她沐浴在暖暖的陽光中,兩眼正望著不遠處池中的錦鯉,卻聽身後響起腳步聲,忙回頭去看,恰見徐亭從內都堂裡出來,當下迎上前去,低頭微笑道:「徐相。」

  徐亭看見是她,臉色登時一黑,步子停了下來,卻沒開口應她。

  孟廷輝抬眼,靜靜的望了他一會兒,便直截了當道:「在下依例課考,潮安北路帥司、安撫使司中十三名官吏不勝其任,因遷調它處,不知中書為何要駁。」

  徐亭冷冷道:「中書宰執亦非徐某一人,你何不去問旁人?」

  她微笑,「這十三名官吏中多是攀附東黨朝官者,因而古相駁退此議,在下尚能理解。可徐相亦駁此議,在下不知除卻私怨,還有何解?」

  「私怨?」徐亭的鬍子氣得一抖,「徐某在朝為官數十載,忠上皇、輔今上,何時因私怨誤過朝政過!你一令欲黜十三名潮安官吏,倒是何居心?」

  孟廷輝沒有應聲,只將手中捧著的簿子往前遞過去。

  徐亭卻不接,仍是氣道:「你孟廷輝不將朝制放在眼中,仗著皇上許你掌吏部課,便欲對邊路重吏下此毒手,實屬不忠之舉!你若執意如此,徐某必將到皇上面前去劾你之謬!」

  她的手依然舉著那些簿子,輕輕道:「徐相若是執意不納在下之議,在下亦將到皇上面前去劾徐相為相之謬。」

  「荒唐!」徐亭一把打散了她手中的簿子,「皇上若是聽你妄言,便是庸主!」

  紙落一地,嘩啦拉似雪疊複。

  孟廷輝聽清他最後二字,臉上淡然之色瞬時垮了,抬眼盯住他,嘴唇抿得緊緊的,久而未言。

  徐亭只當她是怕了,便冷冷一哼,轉身就走。

  她站得筆直,一直盯著他不放,直到再也看不見他的背影了,才慢慢地蹲了下來,將那些被打落的紙一張張拾起來。

  正要起身時,眼前突然有人影堵了過來。

  一雙金線墨靴端端正正的映入她眼底。

  她抬頭,看清來人,便擠出絲笑,輕聲道:「陛下是從樞府那邊過來的罷?」

  他低眼看她,斜眉輕佻,不答卻問:「你蹲在這裡做什麼?」



卷三 景宣元年 章八十四 改試(下)

  她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慢騰騰地收拾了東西,站起身來道:「臣掉了東西在地上。」

  他負手,不言卻望著她,眼神淡淡的,可那一雙眸子卻是格外暗邃。

  頭頂太陽刺眼,他的目光更是令她感到無所遁形。

  她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一撇眼就看見不遠處還立著兩個隨駕小黃門,當下更覺不妥,便低了頭:「陛下若無事示下,恕臣先告退了。」

  他的目光探至她手中的簿子,只消一眼便知那是何物,臉上微有瞭然之色,口中卻只是道:「可有事要稟的?」

  她心口突然一酸,卻微微咬牙,搖了搖頭。

  他不逼她,足下又上前半步,離她更近了些,光天化日之下抬手摸進她的袖袋中,抽出幾張紙,捏於指間,低聲道:「中書既駁,你為何不直接呈與朕來批註?」

  她怕周圍瞧見他的動作,慌忙朝後連退幾步,低眼看著腳下,輕聲道:「臣若凡事遭中書阻議便去找陛下,那陛下置宰相又有何用?」她頓了頓,抬眼瞅他,抿唇道:「陛下放心,臣應付得來。」

  他深知她的倔強,當下微彎嘴角,將那幾張紙還與她,「早朝時分論及御史中丞一缺該由何人來補,你未當廷表議,現下可有話說?」

  她想也不想便道:「臣以為當由廖從寬廖大人補此一缺。」

  乾德二十五年皇上登基之日,罷黜時御史中丞薛鵬,其後曾遷左丞周必權領御史中丞一職,不日前周必權以病致仕,朝中上下眾臣又重新注目起這舉足輕重的蘭台之主一位。

  眼下形勢早非當日能比——當初皇上一日連貶孟廷輝及東黨三人,白讓西黨撿了這御史中丞一缺的現成便宜;現如今孟廷輝風頭正盛,皇上亦頗有重用年輕才俊之意,因是東西二黨的老臣們無暇顧及舊怨,都怕御史中丞一職所委之人會是曾歷任左正言、侍御史、左司諫、左諫議大夫、且又與孟廷輝頗為親近的曹京,因而早朝時二黨竟沒互爭,只道蘭台事非細小,皇上不可將此重任委於朝中年輕之輩。

  老臣們不傻,都知此刻東西二黨若為自己爭利,皇上則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將此缺除以二黨之外的人。可御史台乃朝中言諫喉舌,又豈能讓孟黨的人佔了便宜!

  揣度皇上心意,最好是能選一個不親東西二黨、亦不親孟廷輝之流、且在朝中資歷頗深的臣子擔任。由此放眼朝中,出身重臣名門、多年來交遊於二黨間的廖從寬則是最佳人選。可在之前的改試一事上,廖從寬竟曾當廷附議孟廷輝之言,老臣們自是有所顧忌,怕他將來亦會變成孟黨之人,因而在早朝議御史中丞一缺該由何人來任時,並未提及廖從寬的名字。

  她沒有當廷表議,不外乎是擔心自己若提廖從寬,則會被老臣們以為她是「居心叵測」。

  ……可事實上,她也的確算是「居心叵測」。

  當初參審王奇一案時,她曾夜訪廖府,拜請廖從寬替她疏通御史台那邊的關係,好讓她順利入台獄審案。當時她就對廖從寬承諾過,倘是她將來一日能得顯要之位,必謝廖從寬當日之助。

  更何況,廖從寬在改試一事上竟是出乎意料地附她所議,這令她在不知不覺間又承了他一次人情。朝中人事向來複雜,她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承情而不答?再者,老臣們顯然不知她與廖從寬這兩年來會有私交,若是此次廖從寬能得以順利遷任御史中丞一位,她也希望能將其一舉拉入自己這邊,而一旦能挾御史台之言諫要務,東西二黨之勢定會不復其盛。況且,憑廖從寬祖上三代為相的家世背景,便是將來取代眼下二相之一,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這一把算盤打得精巧,忍了許久,便是在等皇上問她這一刻。但,她雖自以為籌謀無失,卻無法斷定聖心究竟如何……

  久久聽不見他開口,她不由抬眼輕瞥了一下他。

  他臉上帶了點笑意,可那笑卻是高深莫測,「若除廖從寬御史中丞一職,不知他心中是會感激朕,還是會感激你孟廷輝?」

  她心頭咯噔一聲。

  這段日子來她的那些動作他不可能絲毫不知,只怕方才那一句問話也是他的淺探而已。縱是他與她是兩情相悅,可他歸根結底是她的皇上,而她歸根結底……是他的臣子。

  他望著她,緩緩又道:「朕亦有意令廖從寬補御史中丞一缺。」停了停,嘴角略揚,補道:「……也算是朕為你孟廷輝結黨出一份力。」

  她瞪目結舌地怔住,直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本以為經過這麼多事,她算是懂得他一些了,可誰曾想,她卻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弄懂過他一分!

  「陛下……」她半晌後垂下眼,口中喃喃出聲,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感覺自己就像是不懂事的孩童,任性著學人玩火,卻不知這一路無虞是因他一直在縱容庇護她。

  她在怕什麼他全都知道,她想要如何他也全都明白。

  從改試一事至今,在面對東西二黨老臣與她之間,他不動聲色之下權衡得多麼有道,讓人挑不出一根刺來。

  這簡簡單單一句話,已是他作為一個帝王所能給她的無上寵愛,她怎能聽不出來,又如何不慚於自己之前的那點心思。

  廊下池間,錦鯉遊曳間濺起細碎水花,燦陽碧波點點灼目。

  他突然叫她:「孟廷輝。」

  她怔怔地抬起頭來,看著他。

  他道:「明日下朝後,朕欲令殿前諸班直騎演於宮中校場,你一併來觀,順便一習騎術。」

  她不解,目光猶疑,「陛下……」

  他不待她問,又道:「朕方才已同樞府議定,今歲騎射大典將在進士科放榜之後舉行。你如今身非閒等,莫不是還想再出一次醜?」

  她的臉一下子變得漲紅,才想起來新帝登基後的騎射大典便在今歲,又想到當年北苑那一次……便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道:「臣謹遵陛下之意。」

  本以為他該走了,誰知他竟忽而傾身,目光探進她眼底,聲音微啞道:「近日來太忙,未曾令你單獨入覲過,你心中可有絲毫埋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3:29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8-29 03:32 PM 編輯

卷三 景宣元年 章八十五 心意(上)

  自她被除權知制誥、能夠升朝議政以來,便再沒得過機會與他私下獨處。因改試一事,她連日來一面應付朝中各式各樣的爭論,一面著手遷調潮安北路帥司及轉運使司裡的屬吏,且又要抽暇去準備半月後的進士科禮部試權知貢舉一事,再加曹京接連向她引薦朝中新俊,她接連數日竟是一點閒暇辰光都沒有。

  皇上自二月末始便頻頻出入樞府議事,她知道他同樣是忙得夜不沾枕,可卻不知他到底在和樞府的朝臣們忙些什麼。

  自從大平開國以來,中書、門下二省一向不問樞府軍務,諸位宰執、參知政事更是非國之兵者大事不入覲參議。樞密使方愷是當年隨上皇御駕親征、在平天下定江山時立過汗馬功勞的,其下一干樞府朝臣又多是起於行伍、跟隨上皇、平王數十年的錚錚將校,對皇上的忠心之度絕非朝中旁人可比。

  皇上入樞府與諸臣議事,非得特旨,中書、門下二省必不能知其細末;且方愷等人向來不屑都堂中種種黨爭之事,二府之間關係常年不穆,因而縱是她職為中書省屬官,也不能知樞府軍務半分。

  從西山歸來至今,她夜夜連覺都睡不夠,自然無暇時時惦記著那些兒女情長的事情;她知道他連月來專注於朝政軍務,想必也不會念及她分毫,所以從沒因他未曾令她單獨入覲過而有過絲毫埋怨。

  但,此時此刻被他這樣一問,她竟滿心頓湧思念之潮,才發現自己其實在不知不覺中已將他想了千萬遍。他與她眼下不過咫尺之距,她幾乎能看得清他眼底微微閃動著的星芒,只覺自己心跳越來越快,竟忍不住想要抬手觸碰這一張令她魂牽夢繞的剛毅俊臉。

  慾望來得如此強烈,卻又是如此不合時宜,她不由輕淺嘆氣,避開他這攝人心魄的目光,聲音也隨著他一道啞了:「臣知陛下忙於朝政軍務,又豈會因一己私情而埋怨陛下?」

  他低笑出聲,眼角微微眯起,「甚好。」

  她一下子醉在他這陽光下的微笑裡,真想不管不顧地上前擁住他,細吻他的眉梢薄唇,傾訴這積蓄已久的相思之意。

  卻終是忍了又忍,埋了頭看腳下。

  他側過身子,沖後面兩個小黃門囑咐了幾句。

  她知道他這回是真的要走,便垂首恭道:「明日早朝後,臣會遵陛下之意去校場。」

  他應了一聲,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沒再多加逗留,轉身遠去。

  她亦慢慢返身,往回走去,路上低著頭看了看手中的簿子,眼神不由暗了些。

  這不過僅僅是個開始。

  她不懼不畏,亦不會退縮。

  她還很年輕,有的是時間與這些老臣們周旋,更相信將來總有一日,她必能令這些都堂重臣再也無法小覷她,而她也能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站在離他最近的身側。

  **************

  翌日下早朝後,她先是回府換了衣裙,用了些膳食,待時過晌午,才動身去校場並觀殿前諸班直的騎演。

  她到之時,場上已有殿前司的親軍士兵馭馬緩馳,個個都是輕衫薄甲,烈日之下顯得甚是英挺。不遠處站有一些樞府朝臣,想來是奉皇上旨意一併前來觀看騎演的。她雖未與樞府打過交道,可像方愷、江平這些以血功聞名朝野的軍中悍臣,她還是能認得出的。

  先前赴潮安北路平亂時,那些隨行的親軍將士們曾目睹過她在亂軍前的不懼自威,因而有不少人都對她頗有好感,此時見了她便紛紛衝她揚槍致意,態度極為友好,令她不禁開心地笑了起來。

  這些將士們年輕而又陽剛,目光一向單純直接,喜怒之情分明利落,處事之時勇猛強毅,時時能令人感受到他們身上那種原始而純粹的男子氣概。

  她是真心喜歡這些軍中將兵們。與那些善於結黨互鬥的文臣們不同,他們對皇上是堅定不移的忠心,常年的行軍生活更使得他們行事簡單乾脆,縱是早已告別軍營、入主樞府多年的方愷,在她眼中也與二省的老臣們格外不同。

  早先或有傳言,道皇上欲用文臣入樞府參豫軍務,打破自大平建國來樞府一直非武將不可重用的朝制,可滿朝文臣卻沒一人肯信此傳言。

  莫論當朝的文臣中有誰敢言自己能豫軍務,單說這些把持樞府多年的老將們,又有誰肯讓一個了無軍功的文臣入樞府來指手畫腳?想當年沈夫人曾氏,是國中有史以來唯一一個能以文臣之身入樞府治事的人,可她亦是隨上皇御駕親征、在軍中建功立業、得到眾將們的認可後,仍得被上皇拜為樞密都承旨的。自曾氏辭官退政,二十餘年來天下承平,文臣又何來機會能入樞府?

  她正兀自走神,卻聽前方一陣快馬蹄聲,轉頭就望見一匹黑駿臨風而過,馬上之人甲冑鮮亮,一身戾氣無人可擋。

  黑駿身旁還跟著一匹略矮些的棗紅色駿馬,赤色長鬃在陽光下刺眼不已,馬身亦隱隱發亮,一看便知是上等良駒。

  他一掌穩控雙韁,籲斥著那匹紅馬奔至她身旁,然後才勒韁令其停下。

  她抬頭去望馬上的他,只一眼,目光就再也沒能收回來。

  並非是頭一回見他縱馬馳騁,自己亦曾被他摟在身前御風共騎,可她一見身披薄甲臂夾銀槍、陽剛果毅英姿勃發的他,便被迷得魂兒都找不回了。

  平日裡他雖英俊含威,卻怎及此刻之鐵血剛戾來得讓人心動!

  遠處忽起一片將兵們參拜他的聲音,雄亮利落,響震四野。

  碧天之上雲絲纏綿,微風拂過他的玄甲銀盔,那一雙眸子微微漾光,火辣辣的太陽將他的身形襯得愈發冷硬。

  她看他看得出神,連見駕當拜都忘在腦後。直待近處有人提醒著叫了聲「孟大人」,她才陡然回神。

  她的臉有些紅,卻鎮定地撇開眼,低頭輕聲道:「臣孟廷輝,見過陛下。」久不聞他開口,不由再度抬頭去看,卻恰觸上他注笑的目光。

  這一身冷鐵硬甲配上他這如太陽一樣火辣的目光,瞬時便又令她沉淪,硬生生地勾撩她一腔情慾。

  她被他看得微微有些氣鬱。

  人在身前,卻不可觸不可碰,這對她來說是何等煎熬,偏他還要用那種似能洞悉她一切心境的眼神盯著她不放。

  良久,他終於喚過旁邊一人,令其將那匹棗紅色的馬兒牽去給她,然後高高在上地注視著她,道:「朕賜你此馬,名之『青雲不墜』。」

  她愕然。

  這馬名如此怪異,她幾乎就要以為他是在故意捉弄她——青雲不墜,是要叫她別再墜馬不成?

  想到墜馬,她又去看那馬兒,只覺這匹馬毛色特別卻又熟悉,好像正是當年在北苑將她甩下摔傷的那匹暴躁的馬兒,只是兩年沒見,竟已是長得如此高了。

  他瞧見她臉上的表情,不由揚眉低笑,「孟廷輝,你不知謝恩?」

  她忙道:「臣謝陛下賜馬。只是這馬名……」

  他的眸子暗中透亮,緩緩道:「朕願你能平步青雲,直上九天,一生不墜。」



卷三 景宣元年 章八十六 心意(中)

  說罷,他挽韁返行,揚槍沖場上的殿前司親軍們用力一揮,槍尖流纓飛紅如血,數聲金鳴,騎演始開。

  她留在原地,怔然不知所措。

  明明是聽清了他的話,可又聽不懂他的話。平步青雲是她心願,可直上九天又豈是她敢奢望的?

  遠處駿馬潑蹄長鬃飛揚,銀槍冷光鐵甲暗色交相互映,人影疊錯長弓如月,輕沙震灑,橫鏃陡至,場邊喝彩之聲一浪高過一浪,激得人心熱血騰沸。這百餘名男子皆是殿前司諸班直精銳中的精銳,在他橫槍所指之下,區區一場宮中騎演也做得這般氣勢浩大。

  她正看得聚精會神,卻聽旁邊有人笑著叫「孟大人」,轉頭去看,見是黃波,不由一樂,「黃侍衛今日也在?」

  自皇上登基後,孟府一切安然無虞,黃波便被詔回大內供差,而她之前奉旨出京數月,回來又未奉召去過睿思殿,竟是已有許久沒有見過黃波。

  她見黃波身穿褐色絹布甲,手中也無它物,看模樣不似要上場參與騎演,不禁好奇,道:「黃侍衛身手不凡,殿前司諸班直中罕有能及者,怎麼不縱馬於場上,反在這兒站著?」

  黃波笑著撓了撓頭,道:「皇上有諭,令下官今日教孟大人騎馬射箭。」說著,便老老實實地上前,牽馬攏轡,等她上馬。

  她啞然,立時抬眼望向遠處人群中的那一襲玄甲,恰見黑駿昂首尥蹄,馬上之人瀟灑回身,隔著重重人影衝她輕笑。

  那邊負手在立的諸多樞府朝臣也轉身來看她,見黃波要教她習騎射,便都好奇起來,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這一人一馬,偶爾俯首低語幾聲。

  方愷更是朝前走了數步,探向她的眼神頗顯玩味。

  她突然感到微微忿然。

  昨日他說要她一併來觀騎演,順便一習騎術,怎麼今日便成了要她習騎射?騎馬她會,射箭也曾在女學時習過皮毛,可要她在馬上鬆韁張弓,豈非是要她再次墜馬不成?他明知她好面子愛名聲,卻讓她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跟著黃波學騎馬射箭,分明就是要她丟臉。

  可數位樞府老臣都注目在看,大廳廣眾之下她亦沒臉怯場,只得咬牙上前,硬著頭皮踩蹬上馬,抽韁握緊,低頭對黃波道:「有勞黃侍衛了。」

  黃侍衛笑呵呵地輕扯馬鬃,馬兒一聲低嘶,昂脖狂抖數下,兩隻前蹄不耐煩地在地上刨了幾下,才安穩下來。

  她在馬上卻是膽顫心驚,兩隻手緊緊地攥著韁繩,生怕自己會不慎落下。

  本以為他賜她此馬,當是已將它馴服妥貼,誰知這馬兒的性子竟比兩年前還要烈!

  黃波知她害怕,便拍拍馬身,道:「青雲是匹母馬,有些認生,待孟大人一會兒騎它跑兩圈,熟悉了它的性子便好。」

  馬兒身上的這副鞍轡乃是寶珠所鑲之御品,鎏金映彩,耀眼非凡。她驚懼之餘看清此物,不由愣了愣。本以為他賜她御馬已是天恩浩蕩,誰知馬上鞍轡亦是如此貴重。

  她依黃波之言,緩緩馭馬演場邊來回跑了幾趟,見這青雲漸漸適應了她的掌控,才馳回黃波身邊。黃波接過身後一人拿來的長弓,雙手呈上遞與她。她騰出一隻手接過弓,只覺微重,可又不敢鬆另一隻手。

  與那些親軍侍衛們手中的硬重長弓相比,這弓卻顯得極為精巧,弓淵上面有幾處鍍了金,形如雲峰輕流,看上去甚是美觀。

  那邊樞府幾人看見這弓,頓時變了臉色,紛紛低聲私語起來。

  方愷幾大步上前,皺眉沖黃波道:「誰允你將此弓拿來的?」

  黃波垂頭答道:「皇上有言,軍器監所制長弓動輒百斤、孟大人必不能張,便著下官將這弓拿來讓孟大人習騎射時用。」

  方愷一愣,轉頭望向孟廷輝,鎖眉沉思片刻,才一揮手,「既是皇上的主意,那便用罷!」

  她不知此間緣由,可見方愷一聲豪氣,對皇上之言又是如此尊崇,不由輕輕抿唇,暗道這些沙場拼將血功上位的老臣,果然與政事堂的那些人不一樣。

  黃波回身,接過她手中的韁繩,讓她安心持弓在上,自己牽著馬往前走去,口中小聲道:「孟大人不知,這弓本是上皇的御弓,乃是當年上皇御駕親征時令軍器監大臣特地制辦的。後來大平開國,天下太平,這弓便被上皇束之高閣,存於軍器監內,凡二十五年來未再用過。」

  她聽著,只覺手中弓柄滾燙難握,沒想到這弓竟是如此來歷,而她又是什麼身份,怎敢用這弓!

  「孟大人」,黃波見她走神,又在下叫她,「大人在女學必已學過張弓,下官穩著馬兒,大人不必害怕,只管在上試著張弓看看。」

  場上騎演暫告段落,不少親軍將士們紛紛向這邊張望過來,目光都是大膽無忌。

  她更覺無所遁形,便坐直了身子,硬著頭皮展臂張弓——這弓似是專為女子而造,與她往常試過的長弓格外不同,竟是沒費多少力氣便拉了開來。

  弓弦輕顫,銀光如針。

  黃波在旁笑得高興,又道:「大人試著催馬兒輕跑試試。」說著便鬆了韁繩,低低一籲,青雲便蹬蹄一躍,朝前竄去。

  她來不及制止時馬兒已出十餘步,將黃波遠遠拋在後面。起先她還害怕,可青雲蹄下穩健,她在上就算不握韁也甚是穩當,便安下心來,待馬兒轉向回去。

  誰知那面有幾個親軍看得興起,當下催馬同行,青雲一見那些披了鎖甲的戰馬,一下子又發起癲來,驀然橫衝而上,欲與那些駿馬一較高下。

  她的心瞬時提到嗓子眼,想要鬆弓握韁,可又不敢將這貴重御弓就這麼扔在腳下,幾縷怔遲間青雲一個猛拐,幾乎將她甩至背下。

  黃波在後亦驚,連連高呼「孟大人」,轉身去找自己的馬兒,欲去追趕青雲,可早已是來不及。

  遠處忽起一聲尖銳的響哨聲,風揚沙起,黑駿怒氣騰騰地隨風躍至,有人探身而來一抽馬韁,止了青雲的步子。

  她驚魂未定,身子一軟,就勢滾鞍下馬,抓著弓的手猶在輕抖。

  黃波在後趕上來,翻身下馬,直衝黑駿跪下來,顫聲道:「臣一時疏忽,望陛下恕罪。」

  她定了定心神,去看一旁被人勒停的馬兒。

  青雲鼻間低噴一聲,垂首抖鬃,一雙大大的馬眼清澈透亮,儼然一幅無辜的樣子。

  她被它這樣子氣得有些惱,當下轉身對向黑駿,道:「陛下恕臣直言,此馬性子甚野,與臣頗不對路,只怕臣是駕馭不了它。」

  黑駿之上男人冷甲泛光,半天無言。

  青雲左前蹄輕輕一屈,慢慢地尥了一下地上沙土,一噴鼻息。

  她當下更氣,又道:「臣天姿駑鈍,學不會這騎射,枉費陛下一片心意,只是臣身為文臣,亦不必非學騎射不可!」

  「孟廷輝。」他終於出聲,腳後跟一敲馬肚,令馬兒又靠近她一些,「過來。」

  她只覺自己在眾多人面前丟盡了顏面,又不知他為何一定要強人所難非讓她習騎射不可,當下賭氣似的不肯動,口中道:「此弓乃是上皇御弓,恕臣不敢習用。」

  黑駿銳聲長嘶,他迅猛而下,將她一把拽上馬背,口中重喝一聲,蹬馬朝前縱馳而去。

  旁邊一干殿前司親軍、樞府朝臣們皆是看得目瞪口呆。

  微風捲著沙粒撲面而來,她在鞍前被他三兩下就擺正了姿勢,他兩手鬆韁,抽箭探至她身前,狠狠地握住她的手,一展長弓,搭箭上弦,任黑駿甩蹄狂衝而不顧,逆風在她耳側道——

  「我的女人,可以不善騎射,但不可不知騎射為何物!」

  他的氣息滾滾燙過她的皮膚,她的手被他攥得生疼,只見眼前弦震金燦,只聽耳邊錚然一響,利箭倏然而出,箭尾白羽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直直射入百步以外的靶首。

  火烈陽光似是凝冷,輕風亦似凜然割骨,身下黑駿顛簸起伏之間皆是雄壯之力,掌間弓淵在顫,她心亦顫,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蠻力他的氣勢,這坐騎飛馳間弓震箭出之力是如此強烈,真實而又震撼,遠遠超出她的想像。

  他鬆開長弓,一把攬緊她的腰,又道:「孟廷輝,此馬非你不可駕馭,此弓非你不可習用,你若再拒一言,便是糟賤了我的一片心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3:58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8-29 03:59 PM 編輯

卷三 景宣元年 章八十七 心意(下)

  黃波久侍君側,雖不如白丹勇之輩自皇上少時便常立左右,但在禁中殿當差也算小有年頭了,對皇上的心思向來比旁人摸得準。

  此時一見皇上帶孟廷輝縱馬直出校場,一路往西華宮的方向行去,黃波立時躍上馬背,飛鞭抄近路疾行,欲趕在皇上之前先去西華宮外將一切安排妥當。

  樞府一干朝臣皆是面面相覷,這突如其來的急變令眾人頓時不知所措起來。幸而方愷反應得快,轉身讓場上親軍、場邊臣工們都散了去,自己則盯著那黑駿騰蹄黃沙輕揚的背影,定立許久。

  一旁站著的江平走過來,臉上神色甚是古怪,對方愷道:「方將軍可看清皇上方才的所作所為了?」二人雖是入樞府已久,但還是習慣以當年在軍中的舊稱來稱呼對方。

  方愷這才收回目光,點了下頭,瞥眼看見江平的臉色,頗為不耐煩地道:「這事有甚可值得大驚小怪的?便說當年的上皇與平王、謝將軍與潁國夫人,沈太傅與曾大人,這些事兒哪一件不比今日稀奇?江將軍又不比政事堂裡那幫成天琢磨陰謀詭計的朽臣,露出這種表情作甚?」

  江平輕哼一聲,抬手捋了把鬍子,心知方愷向來說話直爽,便也不與他計較,道:「江某不過是好奇了一下,才知原先那些傳言多多少少是真的。皇上乃平王獨子,且謀事治國之度不輸平王當年一分,想要個女人還輪的著政事堂那幫人指手畫腳?但看著那些人成天個個眼鼻衝天的,殊不知這江山是誰打下來的!皇上比平王,性子倒是穩斂許多,便由著他們歪心下拌兒互相鬥,倘是皇上吭一聲,你我這些軍中舊將豈是吃素的?」

  方愷最是明白江平的性子,這是當年對著上皇都敢拿刀弄槍的,對平王的忠心之度更是無人可比,平日裡說起話來從不經多想。此時聽見他的話,方愷便連連擺手,道:「此話不亂說!政治朝綱,非日夜間能成之事,皇上自有謀慮,你我不必操這份閒心。且樞府從不問政事,政事堂亦不幹軍務,你切不可在朝中給政事堂的老臣們當面難堪!」

  他轉身一掃場上親軍將士,又壓低了聲音道:「待晚些時候你且記著傳令下去,皇上今日在校場所行之事絕不得外傳,倘是叫政事堂的人知道一分一毫,眼下場上的眾人個個削沒軍籍、貶配邊地!」

  方愷一扯胸甲硬扣,抬手招呼過江平一同返身離場,邊走邊道:「幸而這孟廷輝還能騎得了馬張得了弓,倘是皇上寵信擢拔的是一個嬌滴滴柔弱弱的美人兒,方某到真要去西都找上皇評理了!」

  江平聞言,驀的大笑起來,數步後竟笑得險些連氣都喘不過來,連連沖方愷搖頭,眉間皺深不能展。

  一頭陽光烈如漿,直通通地鋪灑落地,曬得這校場裡外皆是滾燙。地上輕沙隨風拂移,先前的一串串蹄跡早已看不見,只餘數十箭靶白羽散光,悠然在抖。

  **************

  皇上寢宮本為西華宮,然皇上自登基後因忙於政務,時常夜宿於睿思殿,所以西華宮倒成了夜夜落鎖之偏宮深殿,連殿侍宮人都被皇上下諭盡數撤走,以大減平日開銷。

  二人一馬馳至時,黃波早已趕在前頭將殿外閒雜人遣退、開門在侯。

  黑駿於階前徒然停住,昂首長嘶不止,待二人下馬,黃波便上前來牽馬,識相地垂首退去。

  進殿,關門,沉沉門閂剉然一聲響,灰塵受震而飛,一顆顆細小的塵粒在外面透進來的陽光中飄飄落落,令殿中這一角亮處又蒙了層塵霧。

  她站定,心跳仍是極快,喘息也有些重,抬頭看見他定立在前的身形,頓時如同被一把清泉淋頭澆過,一下子清醒過來。

  「陛下。」她知道是因為自己之前過於任性而觸怒了他,便老老實實地請罪:「臣知罪了,還望陛下息怒。」

  他神色淡然不似作怒,可目光卻淩厲,「你罪在何處?」

  她愈發老實起來,「臣不該說不習騎射,更不該拒絕陛下對臣的一片心意。」她把他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特意加重了「心意」二字,只覺臉上有些發燒,明知他的情意,可卻不敢相信他方才在馬上說得如此坦蕩,便悄悄地抬眼去瞅他。

  他不動聲色道:「真知罪?」

  她忙不迭的點頭,「真的。」

  他眉峰微緩,側過身子開始卸甲,抬手先將臂甲除去,又扯開肩甲胸胃,待要再動時,卻不防她欺身貼過來,一雙小手環上他的腰,將他抱住,「陛下。」

  縱是他之前天威猶盛,她知道他一路縱馬帶她來西華宮是什麼意思。她心思玲瓏,見他不像真的動怒,便主動替他將剩下的衣甲都脫了,然後才仰頭望他一眼。

  他盯住她清清亮亮的一雙眼,滯立良久,才慢慢探手下去抱她。

  指尖才一碰到她的身子,她便一下子纏了上來,攀在他身上,由他抱著,湊過去親吻他的臉頰嘴唇,又順勢而下,舌尖掃過他的露在外面的脖頸。

  他被她親的心猿意馬,卻忍著躲她,口中低聲道:「都是汗。」方才在校場馭馬騎射,風沙過時渾身都沾了塵土,一身大汗尚未洗浴。

  她停下,輕笑出聲,卻道:「臣不介意。」

 「我介意。」他埋頭啄了一下她的小巧的鼻尖,欲放她下來,可卻被她緊緊纏住,不由挑眉,「孟廷輝?」

  她貼著他的身子,兩隻手探進他衣內輕巧揉摸,紅唇印上他耳側,「陛下不想?陛下忍得住?」

  他本來忍得住,可眼下卻再也忍不住。

  大掌利落的撕扯開她的衣服,又低喘著由她解開自己的錦褲,橫衝而入她體內的時候,只覺肩頭一重,是她隔著袍子咬了他。

  她唇間輕逸一聲,似疼又似滿足。



卷三 景宣元年 章八十八 有尹其人(上)

  悠悠轉醒時,天色已暗,內殿中鴉青床幔如瀑而落,將殿中的稀星燭光盡數隔開。

  她在矇矓夜色中伸手一摸,身旁沒人。

  透過層層帷幔,依稀能辨認出外殿金案前的那一個人影,伏案執筆之資清蕭落寞,宮燭渺光將他的臉照的明暗相錯,看不清。

  她從床上起身,隨手扯了件衣服裹住光溜溜的身子,赤足下地,輕手輕腳地朝他走去。

  外殿門沿緊合,入內殿的一路上俱是她的零碎衣飾,在這夜裡暖燭光線下愈顯曖昧,叫她看了也覺面潮。

  從門口到御案,從外殿到內殿,貼著冷硬牆壁,偎入暖軟床褥,站著的,坐著的,躺著跪著歪著身子的……那一幅幅清晰而又淫靡的畫面自她腦中閃過,令她走著走著不由自主地輕顫了一下。

  她不記得他們做了幾回,又做了多久,只記得他那一滴滴汗水混著悍力將她這具枯渴了幾個月的身子遍處澆灌。她嘶聲力竭的吟叫聲比那最強的催情花香還要來的蠱惑迷人,令他一次比一次兇猛無阻,直叫她疲極鬆軟,枕著他粗沉的呼吸聲漸漸入睡。

  只消一回憶,她的耳根就開始隱隱發燙。猶記得自己是怎樣用腿纏住他不叫他離去,意亂情迷間唇間吐出的那些字字句句堪稱淫詞蕩語,真叫她羞不敢多想。

  他是這天下萬民的皇上,也是她此生唯一的男人。他的鐵腕聰睿滿足了她對於一個明君的所有期翼,他的一腔柔情又滿足了她傾戀十年的一顆真心,他蠻狠的溫存是那麼侵掠卻又如此體貼,滿足她這一具充滿了渴求之念的柔軟身軀。

  這個男人在她心中是如此完美,渾身上下挑不出一絲令她憎惡之處,叫她如何能撇他不愛?

  他撐臂在案,凝神在看手中的奏摺,筆尖朱墨漸乾,連她走近都未發覺。

  她躡步繞到他身後,伸手輕輕覆住他的雙眼,忍住笑,小聲道:「整整一日,不是在校場馳騁,便是在殿中挺動,陛下竟不覺得累?還有心思批覆奏章?」

  話音未落,他便反身探臂,將她一把拽上膝頭,低頭去咬她的耳珠兒,啞聲道:「我看你是不覺累。以下犯上,你該當何罪?」

  她身上衣不蔽體,掙扎了幾下沒脫開他的鉗控,反倒使衣衫散落開來,便只得光溜溜的任他抱在懷裡,眨著眼笑吟吟地湊過去,又耍起「無賴」來,數著手指衝他道:「半月後進士科禮部試,臣與徐相同知貢舉,必要鎖院逾旬,沒法兒見到陛下,且禮部試張榜後還有殿試……等進士科、瓊林宴、騎射大典等事全忙完,又得數月,臣何來機會再如今日這般與陛下獨處一殿?」

  他知她平日在旁人面前一向恪己守禮,便是同他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也少見她這等膩人的模樣,當下不覺有些好笑,卻仍舊面無表情地道:「孟廷輝,你如今倒知道持寵而驕了?」

  她默默垂眼,拉過他的大手,在他掌心裡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一字,口中道:「臣不是持寵而『驕』,臣乃是持寵而『嬌』。」

  他忍不住低笑出聲,一把攢住她細嫩的手指,點頭道:「你不枉是翰林出身,如今身在兩制大臣之位,這咬文嚼字的毛病仍是沒變。但,此『嬌』甚合吾意,往後便准你持寵而『嬌』。」

  她的臉蛋紅潤,眼睛水亮,直盯著他抿唇笑。

  他抽手順了順她亂落披肩的長髮,手指輕劃她的臉頰,復又將她抱得緊了些。

  她與當年那個破廟中的孩童已是天差地別,便與兩年前入朝時的模樣亦是相差甚大。他眼見著她漸漸蛻變,從一個不理朝事的少女變成如今這個令兩黨老臣都頗為忌憚的女官,其間酸苦他自明瞭,幸好她的這顆心是始終如一的堅定強韌、不可動搖。而她亦是一日日目睹著他越來越成熟,天下女子中,除卻她,他也實難能令人窺視心底深境。

  他這樣抱著她,難敵她這嬌柔身軀對他的誘惑,心下又有些蠢蠢欲動,眸底濺火,慢慢地俯身去親她的胸蕊。

  她身子一抖,覺出他的意圖,便咬著唇將他的手往身下拉去,口中細聲道:「陛下且摸,都腫了……」

  他一下子抬頭,臉色微變,眉毛也跟著皺了起來,「怎麼不早說?」先前數場歡愛兩人俱是萬分投入,身心具暢之時他也未察覺她有何不豫,眼下見她竟是被他弄成這樣,當下有些惱火,又道:「傳人宣御醫來給你瞧瞧。」

  她嚇了一跳,忙道:「陛下瘋了不成!」這事兒豈能讓御醫知曉?她輕淺一嘆,又小聲道:「臣無大礙,過幾日便沒事兒了,只是眼下、眼下沒法兒再承陛下盛情……」

  他用衣服重新將她裹住,腦中憶起先前她那主動、渴求、急迫和激動的樣子,便又輕輕笑道:「既是知道自己受不住,往後便休要再纏我不放。」

  她的臉有些紅,小聲嘀咕道:「陛下不叫臣纏著陛下,莫不是要叫臣去纏旁人?」

  他不受她撩動,目光重又探向案上奏章,面不變色道:「你若一日變心,我絕不阻礙你身。」

  她萬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不由一哽,可轉思又想旁人所言帝王薄情,他既能對她這般說,那將來他若變心……這般一想,她不禁有些低落,輕聲道:「倘是這次進士科中有女子貌美才絕,又有為官之能,陛下是否亦將寵之信之?」

  他目光未移,臉色未變,「這天下,就只有一個孟廷輝。」

  她愣了一愣。

  鼻尖忽而有些酸,眼眶也跟著紅了。

  ……是了,哪怕他將來要立后冊妃、坐擁後宮三千人,這天下也只有她一個孟廷輝。

  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又還想要求什麼呢?

  他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見她久久不動不言,一低眼,看見她這模樣,不由微微彎唇,嘆道:「早就說過,你若能少想一些,我便能輕鬆多了。殊不見朝中新俊有多少仰慕你孟大人的?便是此次進士科禮部試,亦有不少才學之輩意欲一睹朝中孟大人風采如何——我尚未疑心你會受那些年輕俊才們的吸引,你倒給自己找不痛快作甚?」

  她被他這一番話惹得輕笑出聲,暗啐自己心中過貪,能得他如此相待已是足夠,便伸手去攬他的脖子,喃喃道:「普天之下,還有誰人能有陛下之英俊挺拔之貌,睿智剛明之度、鐵血剛戾之風?臣一生一世之念,唯陛下一人耳。」

  他一手摟她,一手拾筆落字,口中笑道:「聽你這話,旁人說你是諛上妄臣亦不為過。我豈有你說得那麼好?」

  有。

  她打量著他的俊逸的側臉,安安靜靜地看他批覆那一本本奏章,心中默默道。

  夜色如沉墨暖流,湮滅一室光影,只留二人濃情淺湧,漫案遍地,倘佯不止。

  **************

  次日出西華宮後,她本是不以為意,誰知沒過幾日,他那一番話竟是一語成讖。

  進士科禮部試前,孟府連受到赴京的舉子們送來的拜帖。

  孟廷輝本以為來孟府拜帖的人該是些女舉子,誰曾想這當中一大半竟是諸路州試中的翹楚之輩,更是不乏年輕俊才。

  雖說她當年也於禮部試前投過巧,可畢竟沒有徑直去主、副考府上投貼問路;如今她即為權知貢舉,自然不能收受這些拜帖,因而便嚴令府上下人拒帖於外。

  可沒過兩日,曹京竟然親自登府謁她,只為舉薦一個名為尹清的舉子。聽曹京所言,這尹清亦是出自潮安北路,近兩年來文章盛名遍享潮安一路,此次赴京後曾去拜謁過曹京 ,言間有意親附孟黨一流。

  孟廷輝明白曹京的意思。

  天下士子自然是親附孟黨的越多越好,而這尹清又極可能將來舉進士入朝為官,想必曹京心中亦是想要早早拉攏似尹清這樣的舉子,好在此次進士科中攪個先機。

  她深知這次進士科意味著什麼,當下沒應也沒拒,只收了那帖子,應付了曹京兩句,隔日便將此人忘在了腦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4:23 PM

卷三 景宣元年 章八十九 有尹其人(中)

  新帝登基後的首次進士科,著實令京城熱鬧了一把。這次進士科禮部試是由西黨老相徐亭與爭鋒初露的孟廷輝同知貢舉,天下士林一時間格外側目,朝堂內外人人都在觀望這一科禮部試在這二人手中會呈什麼樣的結果。

  外人都道這將是一場老臣與新黨間的明爭暗鬥,徐亭與孟廷輝勢必都會在禮部試時為自己一派攬慕人才,鎮院後兩人間的矛盾更將是一觸即發。

  誰曾想,禮部試三日畢,鎮院判卷整一旬,禮部貢院中竟是沒有一絲徐、孟二人不穆之聞傳出,這倒讓京中一干伸著脖子看好戲的人失望透頂。

  就連孟廷輝在鎮院之前,也沒想到徐亭會這般配合,判卷諸事一切依例而為,從始至終都沒對她有何不滿過。可她人在貢院時轉念一想,又馬上明白了其中緣由——

  徐亭心中不是不想趁此機會為老臣們攬材,只是他看得格外明白,那就是孟廷輝被皇上除掌吏部銓課一事不可能會變,倘是他特意點取某幾個與試者為貢生,孟廷輝又豈會不知那幾個人必是親附老臣之流?便是這些人將來舉進士入朝,又安能順利經孟廷輝之下的銓課磨勘升做朝官?因此,徐亭寧可表面不動聲色地「讓」過禮部試這一場,待將來再暗下拉攏他看中的那些人罷了。

  孟廷輝這邊看得懂徐亭的心思,卻也知徐亭亦必明白她同樣不可能為自己謀私。她雖是與徐亭同知貢舉,可畢竟徐亭為主她為副,在徐亭一切按例所行之時,倘是她有何出格之舉,勢必會遭徐亭及一干吏部屬吏們的質疑,到時又將會引來一波老臣們的怒駡聲討也不一定。

  她眼下雖然聖眷正隆,可越是這樣的時候便越不能授人以把柄,更何況此次進士科十分重要,她就算不在乎朝中名聲,也不願讓天下的士子們將她看作是連聖人之學都不放在眼中的權臣。

  因而禮部試前後,她與徐亭的所作所為皆是尊依朝例,而擬定貢生名次一事亦是根據謄卷判卷的諸多屬吏,翰林學士們共同商討後所定。

  孟廷輝與徐亭這次同知貢舉竟是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順遂,待到即將張榜時才有人慢慢反應過來其中曲折,當下紛紛暗道皇上此次好手段,以徐、孟兩個看似不和的人同知貢舉,反倒使得這次格外受人矚目的進士科禮部試得以公正結束,於是對皇上又更加敬服起來,士林亦傳國有明君、民不須憂。

  然而禮部試張榜前一夜,孟廷輝在貢院中看見禮部試官員譽榜時高懸榜首的那個名字時,仍是不由自主地愣了愣。

  尹清。

  她這才想起那封被自己擱在府裡、多日未看的拜貼,乃至此時看見這名字,竟是覺得有些吃驚。

  想必尹清此人身負真才實學,不然徐亭不會允其被點為禮部試會元;而徐亭既然允認此人才學,將來也一定會想要將其拉攏到老臣們那一邊。如此一想,她心中突然有些後悔起來,倘是此人果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材,她倒該早些下手相攬,免得到時被那些老臣們捷足先登了。

  她當下便重新找了尹清的策論卷子出來看,一閱果真好文,回府當夜又翻出了那封蒙塵拜貼,見其詩文書翰竟是不輸朝上一分,不禁又是撫掌驚嘆。怪不得禮部試前曹京肯親自上孟府來為其投帖,這等人材,任是誰見了也不可能會無動於衷。

  她雖心起攬材之意,可滿念間想的都是要將此人舉薦與皇上為知,便連殿試諸例在前她都顧不得了。

  翌日禮部貢院外張榜,與試的千餘名舉子、京中愛看熱鬧的百姓們、不須上朝的京官們、還有那些心懷旁騖的女官們都紛紛來看榜,御街以南站了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攢動如潮,都數不清到底來了多少人。

  孟廷輝因是第一次知貢舉,便想要當場一睹此次進士科盛況,於是就起了個大早,獨自出府去了貢院外,混在人群中等著看榜。

  她沒穿女官官服,髮髻也只挽了個最普通的,身周人聲嘈雜不休,亂鬨哄之間沒人能認得出她便是被京中眾人在口中議論來去的那個「孟大人」。於是她便裝作是來赴試的女舉子,左瞧瞧右看看,倒也樂得自在。在等著放榜時,她偶然聽見有許多外路來的士子們私下議論皇上德政,心中不禁更加高興,嘴角也一直噙著淺笑。

  禮部官員們出來貼榜時舉眾沸騰,榜上那密密麻麻百餘個墨書名字比足量真金還要引人注目。吵鬧之聲漸漸地安靜下來,人人都等著前面站著的人把榜上的名字念出來。

  禮部試所判貢生共一百六十八名,其中女貢生凡二十三名。這數字是大大超乎人們早先的估量,一時間來看榜的人都是欷噓不已,紛紛感嘆。

  孟廷輝聽到大家的咂舌聲,只淡淡一笑,便從人群中退了出來,欲返身回府去。

  人潮熙熙攘攘,轉身之時恰巧有人在前面礙了她的路。她抬頭,見是一素袍男子,便輕聲道:「勞煩一讓。」

  男子聞聲側讓,嘴角衝她揚了下,沒有說話。

  她走過去時隨意向他一望,見這男子隨身著粗衣布袍,然而眉目清秀,面龐俊逸,身骨挺拔,竟是氣宇軒昂之態。

  而他臉上那若有若無的一絲笑意,倒令她有些不自在起來。

  她垂眼快步走開,卻聽後面有人高聲喚道:「尹兄!尹兄高居榜首,該請我等去喝酒才是!」

  她足下立停,猛然轉身,朝後望回去。

  恰又對上那男子不曾移開的目光,俊臉依然揚笑,見她回首望過來,便對她淺淺一笑。

  她蹙眉,見那男子被身後數人連笑帶拉地拽走了,這才慢慢轉過身來。

  尹兄,尹兄……尹清 是他?

  不禁微微啞然。

  以他之才,殿試之後必會一舉登第。而他將來一旦入朝為官,這等才學配上這等俊貌,不知會在朝中女官們中間掀起怎樣的一番波瀾。

  想著,她又覺得有些有趣。

  沈知書離京外放已近兩年,京中朝堂鮮有能逾其當初風采者,如今這一個尹清,比起沈知書來倒也不差。且他並無沈知書那樣令人「望而生畏」的家世,想必會令朝中女官們趨之若鶩。

  街邊桃樹碎花搖落,灑了她一身淡香,她走著走著,不禁抬眼望一眼這碧天燦陽,嘴唇不禁又抿起了笑。

  眼見新帝登基後的第一場進士科便有這等才俊之輩湧出,這一副太平盛景令人安隅,她比誰都要開心。

  殿試之前,她依諭旨而將禮部試的策論卷子謄抄整理好,呈至御前請皇上過目。

  雖知不可過分踰矩,可她還是忍不住將之前曹京給她的那封拜貼一併帶到了睿思殿,與尹清等人的策論一同呈了上去。

  「陛下,」她在案下不退,只等著他翻閱那些策論,小心翼翼地措詞道:「臣之前偶得尹清所作詩文,比他這篇策論更顯才華,陛下可願一閱?」

  這段日子來尹清在京中已是聲名雀起,以潮安北路才子、京中禮部試會元而聞名於士林,有傳言道朝中已有臣工欲覓其為婿,眼下殿試雖還未開,卻足見朝臣們對此人企望之高。

  他聽見她的話,一把扔了手中的紙,靠上椅背,垂眼盯住她,「你可曾見過尹清真人?」

  她老實地點頭,「曾見過一面。」

  他靜待半晌,突然道:「前幾日聽人說起,此人甚俊。」

  她想了想,點頭道:「臣以為縱是拿沈知書沈大人相比,尹清亦不遜分毫。」

  他慢騰騰地從案上抽過那封帖子,伸指撥開,輕掃一眼,然後又望向她:「便值得你不顧殿試諸例,眼下就來向我舉薦此人?」

  她聽出他話中不悅,不由微窘,抬眼看他,解釋道:「臣怕陛下錯失良材,倘是尹清於殿試上發揮不利,名出三甲之外,豈非一大憾事?」

  他面無表情,緩聲道:「倘是此人於殿試上做不得好文章,便是詩文書翰堪比潮士,我也不會因你之言而特開恩例。」

  她知道自己此番惹他不高興了,便默聲垂首,不再言語。

  殿上還有宮人未退,他卻展臂撐桌,衝她道:「過來。」待她上前,他便涼聲道:「比起沈知書亦不遜分毫,倒是怎麼個俊法?」

  她瞅著他臉色不豫,再聽他這語氣,心下頓時轉過彎來,臉一下子就紅了,囁喏道:「臣……臣既不覺得沈知書沈大人俊,也不覺得尹清此人俊。」

  「欺君之罪你倒是不怕。」他的聲音依舊涼漠,可眉間卻微微舒緩開來,「殿試之前,不准你再私會與試貢生。」

  她急道:「臣並非是私會……」見解釋不通,她便索性撇嘴道:「陛下身在天子之位,怎麼還因為區區一貢生吃起味兒來了?」

  他被她說中,臉色一下子就黑了,「你放肆!」

  她亦不給好臉色,冷聲道:「臣就是放肆了,陛下儘管責罰臣。」

  這是她頭一回與他逆顏相對,他顯然也沒料到她竟會生氣,彷彿是頭一次發現了她的另一面似的,他的臉色忽而變緩,半晌低聲道:「是,我是吃味兒了,如何?」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九十 有尹其人(下)

  她聽見他這聲音這語調,頓時氣清,一時間只覺得自己踰矩不臣,而他則是迂尊容忍遷就,一向靈牙利齒的人此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良久才輕聲慢道:「臣即非絕色,又無顯赫家世,朝中年輕才俊們怎會看上臣?陛下實是多慮了。」

  況且在這半朝清議之下,她的清譽聲名早就不保。那些年輕的朝臣們雖於政事上頗願親附於她,可於男女之事上又豈會願意娶她這樣的女子?

  她想著,不覺有些奇怪。他心思巧睿,不可能看不明白這些事情,而她先前又與那麼多的男子朝臣們打過交道——無論是早先在孟府保護她多時的黃波,還是與她一道同上潮安平亂的秋念,抑或是滿朝文武中最與她親近的曹京——她還從未見他因她與別的男臣交情過密而不豫過。

  更何況,這天下萬人中屬他最懂她,他又豈會因一個她只謀過一面的尹清而這般吃味兒?

  她想不通,可又解釋不了他今日的反應,便站在他跟前等他說話。

  他聽見她的話,沒有馬上開口,卻慢慢斂了面上情緒,目光在她坦蕩的臉上徘徊了幾圈,閉了下眼。

  她是非絕色,可她這一雙無雜清湛的眼是多麼惑人,她一身靈動,只要站在那裡,好像連週遭空氣也跟著活了起來;她是無顯赫家世,可她卻比滿朝勳貴家中的女兒更為強毅,雖為女官,可謀思膽略又何曾輸於男子。

  她早已不似當初那麼青澀,她不知自己如今有多迷人,她看不懂旁人看她時的複雜目光,她竟是一門心思的以為這天下除卻他——就再也沒人會對她起念。

  良久,他才動了動,徑直岔開話題道:「此次一甲第一名除大理評事,二、三名除翰林院編修,其餘由吏部勘定後付中書審注,再除其官。」

  她默應下來,見他案上猶有一厚摞沒批完的奏章,便不忍多佔他理政的時間,斂袖道:「陛下若無它事,臣便告退了。」

  他本欲點頭,可又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事,叫住她道:「之前你欲遷調潮安北路帥司屬吏一事,仍舊未決?」

  她一聽是這事兒,頓覺頭疼,搖頭皺眉道:「禮部試徐相與臣同知貢舉,鎮院方畢,此事還未來得及再議。」

  話雖如此,可她卻深切地明白,就算再議,以徐亭那頑固的性子,也必定是不會同意的。

  倘是她此次直呈御上,得皇上親筆批允,必將再次引起政事堂老臣們的不滿:區區邊路六品下官吏們的遷調,豈容她逾級拿皇上來壓一干執政們?如此一來,她今後凡掌銓課須得中書審注之事,定然會更加受阻。

  因而他就算主動開口相詢,她也不肯求他幫忙。

  老臣與新黨間的矛盾非一事一時能解,朝中政爭歷來洶湧猙獰,便說是要你死我活亦不為過,她與那些老臣們又豈能和解?兩派之間分歧深峭且尖銳,對立諸事照此久積不決下去,將來必有一邊會耐不住而急起發難,可到時誰傷誰亡,卻也難說。

  只是不知,那先耐不住的一邊會是誰。

  **************

  殿試一路了無風波,然而一甲三人中卻沒有尹清的名字。

  放榜那一日自然是滿城風雨不止,尹清之前那如日中天般的名聲伴著眾人對他的高厚企望,一落萬丈。

  二甲第七名,賜進士出身。

  這功名若落在旁人身上,那已是極能光宗耀祖的好綵頭了;可落在尹清身上,卻讓人感到惋惜不止。京中更有人稱尹清學非實才,不過爾爾。

  不過爾爾?

  這話傳至孟廷輝耳中,只讓她想要冷笑。

  撇開詩文華才不論,尹清在禮部試上的策論卷子她是看過的,而殿試御題比起禮部試來根本算不上難,她不信尹清當廷做不出好文章來。

  她甚而懷疑皇上是當真故意貶了尹清的功名,可這念想在她腦中沒停幾瞬,便被她自己打消了。皇上縱然有心,卻也絕不會捨材不取,她孟廷輝當年不就是個最好的例子?

  如此一來,她更覺這尹清不似常人,竟會讓她想不透。

  殿試後,共取一甲三人,二甲二十八人,三甲四十六人,其中女進士共六人。

  此次進士科雖沒女子問鼎一甲之位,可孟廷輝卻已是欣喜非常,從沒想過這一科竟能取女子六人為進士,當下又重重的感激起皇上來。

  果然是明她之心,予她所想,叫她深深地念他之好,心也為之折。

  **************

  這七十七名新進士去吏部侯名之日,孟廷輝自然在場。她一身紫章官裙配金魚袋格外耀眼,腦後流雲髻一絲不苟,周圍忙碌的都是些吏部考課院的官吏們,時而恭請她意,倒襯得她愈發得勢,使得那些新科進士們忍不住地將她看來看去。

  目光起先是偷偷摸摸的,見她並無不快,便漸漸膽大張望起來,簇簇好奇的目光似要將她心肺盡數看穿,一寸不留。

  孟廷輝孟大人,入朝不到三年便在兩制大臣之列,深得皇上寵信,手掌吏部銓課重務,北上潮安平禁軍逆亂,在朝張改科舉取士之制,眼下更是做了這天下士林望眼欲穿的新帝登基後首次進士科副考——縱是傳言中說她希意苛酷陰狠,又怎敵她這一身光芒來得誘人?

  可那些目光中,卻有一雙始終是淡淡的,不急不躁的,好整以暇地望著她的。

  孟廷輝一觸及那目光,便知是誰,當下也未躲閃,直迎著看了回去。

  尹清在人群中衝她揚了揚嘴角,依舊如那一日在禮部貢院外一般,淺淺一揖,好像在看見這一身官裙的她時也是毫不意外。

  她心中對此人的疑慮更是深了,怎麼看他都不像是初登進士第的年輕朝臣,可她又實說不出那股怪異之感到底為何。

  待諸事將畢,新科進士們依例由人領出大內,之後又逾小半日,吏部這邊才正式敲定了二、三甲進士的官職,謄清了之後便往中書報呈而去。

  夜將黑,孟廷輝人過御街之時,心中正在兀自盤算,不知這一次中書那邊可會有人對吏部奏議的札子再次批駁。

  那邊卻有男子叫她道:「孟大人。」

  她扭頭,見是尹清站在一株朱漆杈子下,攏著雙袖,在等她。

  ……想來也該是如此。

  她目睹朝事若干,自己當初亦是一路這樣走過來的,怎會不知這個男子定是對她有所求取,於是便道:「足下可有表字,方便我稱呼?」

  尹清淡淡一笑,朝她走近兩步,「孟大人果然不同尋常女子,毫不拖泥帶水。在下草字複光。」

  孟廷輝垂睫一想,直接問他道:「以你之才,狀元之位亦是唾手可取,怎會落至二甲之中?」

  尹清嘴角淡笑未褪,「因為下官不願出風頭。初初入朝,鋒芒畢露可不是什麼好事,孟大人以為呢?」

  她心底微震。

  這的確是個聰明人,而這句話亦有所指,分明是稱她當年入朝之時便是因鋒芒過露而招致那麼多麻煩的。

  她一時告誡自己不得小覷這個才中進士的年輕人,手也忍不住地在袖中攥緊,臉上卻是不動聲色,輕聲道:「之前左諫議大人曹大人來向我舉薦過足下,不知足下眼下心意可曾變過?」

  尹清聽得明白,靜望她片刻,方說:「若是有變,下官何必要在這裡等著孟大人?」說著,他從袖中掏出一樣東西,恭敬地呈上來,口中道:「下官觀朝中風雲,想必孟大人眼下正需此物,便當作是下官聊表心誠之意。」

  孟廷輝亦不推拒,伸手接過,就著街邊昏光打開匣子,見裡面是一疊信箋。她隨手抽出一封來看,目光匆匆掃過,臉色登時就變了,抬頭驚道:「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4:43 PM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九十一 垮臺(上)

  尹清的眼神淡淡的,笑容也依舊是淡淡的,好像早已料到她會如此驚訝,但又不急著開口解釋,好像是在等著她下一步的舉動。

  孟廷輝握著這一匣薄薄信箋,卻好像是握著千鈞重物一般,手腕輕輕在顫。

  如何不驚?

  這竟然是徐亭近三年來與舊友郝況所通的數十封私信!

  郝況,先朝顯平六年舉進士為官,凡歷二帝,又經改國易朝,曾經官拜三司使,後因體虛多病而告老還鄉,自乾德二十五年十一月病死於永興路柳州家宅中。皇上得知後還特意對其追封贈,這對前朝老臣的浩蕩皇恩也令其時一干朝臣們頗為動容。

  郝況與徐亭同年舉進士,兩人在朝中為官數年,情誼匪淺。自郝況以病致仕數年間,徐亭時常多有禮贈,便是官拜右相後亦未疏遠已居邊路的郝況。這兩位老臣私交甚好,朝中可謂是無人不知。

  自當初移都合朝以來,朝中入仕數十年的老臣們早已是老的老病的病,年年均有致仕者,便是如今在朝當權的這幾位肱骨重臣,又有哪一個仍似當年胸懷壯闊、氣骨昂揚?因而老臣們之間惺惺相惜,旁人看在眼中也未覺得有何不對,畢竟多年同僚情誼難割,縱是致仕後仍與朝官互通有無,亦未為怪。

  但眼下這私信的字句卻頗為觸目驚心,直叫她不敢相信這是出自徐亭親筆。

  她手中拿的這一封落款正是三年前的。當時皇上還是皇太子,可徐亭卻已對太子主政之向頗為不滿,在寫與郝況的這封信上多加排斥,字裡行間滿是怨氣。她雖然沒仔細去讀匣內其他信上寫了些什麼,可卻已能想見這些定然都是徐亭對皇上的不滿之詞,否則尹清也不必拿來給她,還稱這是「聊表心誠之意」的見面禮……

  她當然知道這東西的份量,但是她怎麼都想不通尹清怎麼會有這些徐亭與郝況間的私信——郝況病逝後,家人仍舊留在永興路柳州,兩個兒子分別在千里之外的河陽東、西路做官,而尹清出身潮安北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與郝況家中攀上關係。莫說這些私信至極的信箋,便是郝家的尋常物件,他又如何能取到手?

  天氣雖暖,可夜風過街,仍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眼前這個男人臉上的笑容過於莫測,實在是令她不敢輕易揣度其意。幾經細想,她才問出口:「你是如何得到這些信的?」

  尹清卻不答,只道:「此物僅表下官願附孟大人之意,孟大人若覺有用,只管拿了去用,不必追究這些信件的來歷。」

  孟廷輝卻怕自己著了他的道,口中冷笑道:「你一個初初入朝的新科進士,安得有如此手腕?你就不怕我拿了這些東西直呈徐相案前,令你馬跌人落、從此在朝永不得翻身?」

  不過是才見過兩面的男子,要叫她如何去信他?

  尹清聽後微微一笑,道:「下官自然會怕孟大人翻臉不認人,可下官情願一賭。孟大人眼下正困於遷調潮安帥司屬吏一事上,倘是因多疑之心而喪了這等大好機會,豈不可惜?大人不如與下官共同一賭,到頭來再看往後能不能信下官,如何?」

  孟廷輝聞言一怔,絕沒有想到他對朝事會如此瞭解,連她眼下正在為什麼事兒發愁都一清二楚,當下一沉心,手攥信匣卻不言。

  若是拿著著數十封私信去與徐亭做交換,想必徐亭定會同意今後對吏部銓課所奏之議不再批駁,而她欲遷調潮安一路十六名官吏的事情便會順行無阻。

  好像是能猜到她心中在想什麼似的,尹清仔細地盯著她的眉眼,突然道:「孟大人何不直接將這些信件呈至御前?以皇上鐵腕之度,罷徐亭相位不過旦夕之勢耳。」

  孟廷輝又是大大一驚。

  她方才看見這些信件時,最多不過想要私下「威脅」徐亭,卻從沒想過要徑直呈奏天聽,一舉將徐亭拉下相位來!

  當權朝官私下妄議皇上之謬,此罪說大極大,說小也小,但要看朝議會如何評價、皇上會如何定奪此事。徐亭為相多年來沒犯過大錯,在士林、西黨朝臣中的名聲也是極好,單憑這數十封私信想要將其拉下相位,怕也不是空口說說就能成了的事兒。

  況且,此事若是經她孟廷輝呈奏天聽,朝中那些清貴老臣們還不知又要對她起什麼非議!

  她深知瞭解皇上的脾性,那是一個在人前深斂其心、在人後冷慮深謀的人。尹清說皇上鐵腕,這話在她聽來倒也覺得甚對。凡遇朝政缺失,皇上何曾和顏善色過,這麼些年來又何曾對政事軍務懈怠過一分?便是她與皇上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言間也常雜朝政之事,竟沒有一次真見皇上完全拋卻帝之責的時候。這樣的一個人,又怎會容忍自己天威被犯,而宰相私有它心?

  倘是她以這數十封信件彈劾徐亭不臣之罪,十有八九是會讓徐亭沒了這相位的。

  但事態結果如何,確實非她眼下所能估量到的。她才升為兩制大臣,就對當朝右相下此「毒手」,而且用已故老臣的私信彈劾宰相!便連她自己,也覺得這手段實在是有些令人不齒,想來朝中老臣們到時候亦會將罵她個體無完膚——堂堂正正之輩豈有暗下去蒐羅旁人私信者?

  縱是徐亭到時候被皇上罷相,她孟廷輝在朝中的名聲也將徹底敗壞。

  那些朝中自詡清貴的臣子們,向來是不在乎你到底是對是錯的,就算你言之有物、理正辭謹,可若你所行之事是「卑鄙」「陰暗」的,也絕對擺脫不了被他們「義正言辭」地非議的結果。

  她從來不在乎這些所謂的駡名,她眼下唯一考慮的不過是,她值不值得為了拉徐亭下位而重重地賠上自己的名聲。

  尹清看她兀自沉思不言,眼中浮起瞭然之色,道:「孟大人今後若不想再受老臣們的桎梏,真真正正做到可與老臣們比肩議政,便不須有那麼多瞻前顧後的疑慮。徐亭一旦垮臺,西黨中那些趨炎附勢之徒必會為了保住自己仕途而轉投孟大人這邊,而東黨重臣也將會對孟大人有所忌憚,定然不會再如眼下這樣對孟大人處處阻礙。將來朝中除了皇上,孟大人還能怕誰?」

  孟廷輝忽然抬眼盯住他,聲音卻輕如飄絮:「此事若成,你想要什麼好處?」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九十二 垮臺(中)

  夜裡街頭暗影瞳瞳,只餘風音。

  尹清就她這問題靜靜地想了片刻,才慢慢道:「進士科二甲及第者多有出知邊遠州縣者,下官卻想要留任京官。倘是不能留京,最好能夠出知潮安北路某州縣。」

  孟廷輝面上不動聲色的聽完,心中更加篤定他是個聰明人。

  換了一般人,若是真想以此來謀私利者,定會開口張要難企之位;他費了心思弄到這些信件,又費了心思在這種時刻來交與她,可開口卻只求留任京官這麼一件十有八九是定數的事情,可見他的本意並非是要用這些信件來謀求顯位;但他又絕非是想要藉此來親附她,倘是如此,他什麼好處都不要的話豈不是更能彰顯心誠之意?他分明是不求好處,卻要裝作是為了保任京官來在這種時候「巴結」她。

  她心中雖是做如此想,可臉上卻也裝作信了他的樣子,點頭道:「容我再細想想。」

  尹清亦不囉嗦,揖道:「那下官先謝過孟大人,暫不多擾大人了。」

  孟廷輝輕輕一頷首,轉身離去。

  昏光將兩條人影在她腳下的青色石磚上拉得長長的。她走了數步後,卻發現他仍在她身後一動不動地站著。

  她一時沒忍住,回頭去望,卻見他恰時背身而走。

  自入朝以來,遇人無數,無論大事小事卻從沒忐忑不安的時候,可她眼下卻因這一個新科進士而覺得心中沒底。

  人活一世,總有所圖,便是她當時入朝亦是因為心有所圖。

  可他的樣子,不似圖官,不似圖財,更不似圖她這個人。

  那他到底圖的是什麼?

  她一路走,心中一路輾轉在想,尹清出身潮安北路,如此才名不可能不為人所知,或許她能手書一封送往青州府,請沈知書代為打聽一下此人在潮安的背景。

  卻又馬上否定了自己這念頭。

  沈知書出知邊路大府,又極有可能升任潮安北路轉運使一位,她人在朝中兩位之位,又掌吏部銓課,如何能夠與邊路大臣私交過甚?

  她眼下最需防的便是不得有任何把柄落入旁人手中,因而斷不能私信往赴青州,讓沈知書代她查這個新科進士的來歷背景。

  如此一想,她不由輕喟,步子也有些沉了起來。

  當初初入朝之時,什麼都不懼不憂的性子怕是再也找不回來了。人越往高處走,便越難站得穩,要思量謀慮的事情也就越來越多。要走一步,縱是瞻前顧後十步,卻仍舊怕這一步出去會栽個大跟頭。

  孟府的小廝遠見她出了御街,便駕車迎了過去,撩簾讓她上車,「大人,咱這可是回府?」

  孟廷輝蹙眉片刻,搖頭道:「先不回府,你送我去御史中丞大人府上。」

  小廝諾應,轉身駕車而行,口中又道:「大人晚膳還沒用過吧?可要當心身子……」

  她坐在車裡,卻沒再搭腔,滿腦子都是方才尹清說的那些話。

  思來想去,竟覺得尹清言之極有道理。

  倘是她拿了這些信件去與徐亭私下交易,莫論將來一旦讓皇上知道了會有什麼後果,便是徐亭答應以後再吏部銓課諸事上不予她難堪,她也沒把握將來政事堂裡的其他人會不會再跳出來百般阻撓她的奏議,且徐亭若不是不再為難她,朝中定會說徐相為人寬宏,她孟廷輝的名聲又豈會好一丁半點兒?

  不若借此機會將這些信件直呈聖聽,讓皇上一舉罷了徐亭的相位,如此一來定會使得政事堂的其他人對她有所忌憚,而她也不需顧忌自己知信而不報的後果,且經此一事,「孟黨」在朝,又會更加勢盛,若見西黨老臣垮臺,那些知事識務者也一定知道往後該要如何做。

  她自廖從寬升補御史中丞一缺以來,一直未得機會時間去拜謁過他。可她心想,以廖從寬處事圓滑之度,怎會不明此番升職之由;而她這次若想光明正大地彈劾右相徐亭,御史台言諫的支持則是必不可少的。

  這倒是個機會再去廖府,與廖從寬互為互利,想來他也不會拒絕她所求之事,畢竟右僕射一位一旦落缺,朝中老臣新俊、東西二黨與她孟廷輝一派之間孰強孰弱的局面會被重新打破,這對於他廖從寬來說亦是有利可圖的。

  想著,她便愈發下定了決心,誓要借這些私信之由而令政事堂的這幫子老臣們知道知道,她孟廷輝縱是不依皇上天眷,也能叫他們放手讓行。

  縱然這將在朝中掀起一場驚天風浪,縱然此事將會讓她的惡名再度翻揚,她也要下手一搏。

  她神思一恍,忽然想起那一年的夜市之行,心頭不禁微暖。

  彼時她道,臣之心願,卻在殿下之史筆芳名。

  她心裡又一沉,方才盤算了這麼多,卻惟獨忘了盤算九龍金座座上的那一人——今次她若拿這些私信呈至御案之下,卻不知他會是什麼樣的反應,論理西黨朝臣俱是上皇多年舊臣,他可會因她一家彈劾之言而罷黜右相?且,他若追究這些信件的來歷,她又該不該說實話?

  她雖知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可卻不知自己身為臣子在他帝王之計中的份量。他可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在朝中之勢愈發高盛而不加打壓,真的任她屢屢高昇平步青雲?

  那一日在校場上他說的話仍在她耳側湃蕩。

  她卻不敢相信,他身為帝王,又怎會真得願她平步青雲、直上九天、一生,不墜……她是如此愛他,卻已因黨爭政鬥之事而在心中盤算起了他,他心中對她又豈會是坦蕩無略?

  車輪沒入街邊陰影中,夜市熱鬧之聲落在後面,漸漸遠消。

  她斂眉,心中已想好了一會兒見到廖從寬要說些什麼,對廖從寬的反應也有十成十的把握。

  然而此事宜早不宜遲,若真要彈劾徐亭,最好不過明日或者後日便擬好彈章,往奏上聽,然後讓廖從寬領銜御史台群吏附劾其上。

  她坐在車裡,腦中已經開始撰擬彈章上的字句,目光透過薄薄的車窗紗簾投向外面,怔然遠望。

  馬車行入貴勳宅府林立的地界,行速更是慢了下來。將要拐入廖府所在街巷時,孟廷輝卻看見一輛甚是眼熟的馬車從南面駛了出來,仔細一望,見那正是沈府的車駕,想必是沈知禮出行,料想她此刻定也瞧見了自己這輛馬車,既是避不過,便叫小廝停了下來,欲下車與沈知禮打個招呼。

  可才一撩簾,她就一下子反應過來,沈府車來之向正是古欽府上,當下忽感尷尬,只覺自己根本不該在這種時候瞧見沈知禮來此處,一時不由躊躇起來,不知到底該不該下車。

  猶豫之時,沈府的馬車已經行了過來,果然在巷前停下,車前厚簾被人重重撩起,沈知禮從裡面探出頭來,笑著沖孟府小廝道:「怎麼,你家大人如今官威真是大,竟連我也避著不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5:05 PM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九十三 垮臺(下)

  孟廷輝就這麼尷尬地下了車,抬眼就見沈知禮已笑吟吟地站在巷頭等著她了。她忙上前數步,口中笑著道:「多日不見,就逞你這張嘴厲害。我哪裡就敢避著你不見了?」

  沈知禮雙手攏袖,下巴微仰,腦後朝天髻上的乳白象牙角梳在夜色中有如流螢一般,淡亮耀目,長長地裙襬下露出兩隻紅白雙色鳳頭鞋尖,襯得她身姿更加婀娜。她眯著兩眼,笑著,將孟廷輝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回,才悠悠道:「孟大人這身紫章官裙倒是好看得緊,叫我好生羨慕。」

  自孟廷輝被除權知誥已近小半年,她二人還沒有這樣私下裡單獨碰過面。孟廷輝數月來皆是忙的想不起來要去交遊,此刻一聽她這話,頓時感到有些赧然,連忙解釋道:「你這話倒要叫我如何下得來台?別人不知也罷,難道連你也不知我?這滿朝上下女官中,我也只同你一人親近些罷了,怎的如今連你也試探起我來了?」

  沈知禮一下子輕笑出聲,抿了唇道:「前兩日本叫人送了帖子去你孟府,請你今夜同我們一道看雜劇去,可你卻連個音信沒有!」

  孟廷輝蹙眉,轉頭看向小廝:「沈大人可曾給府上送過帖子?」

  小廝忙躬身道:「沈府上確是來過人,可大人這兩日都在吏部忙新科進士的事兒,小的哪裡敢去擾大人正務……」

  沈知禮沖那小廝擺擺手,「行了行了,沒人要罰你!」又對孟廷輝道:「你如今在兩制之位,雖說當以朝務為重,可也不能全然不顧與人交遊吧?你可知京中有多少命婦、千金們來我這兒說過,想請你與他們喝喝茶觀觀燈……便是今科受你恩提的那些女進士們,也一個個想要私下與你一聚!」

  她恰到好處地停頓一下,觀望著孟廷輝的臉色,半晌又笑著道:「可我卻對她們說,這位孟大人的面子可比天還要大,非得勞煩皇上除旨乃能請得動!」

  孟廷輝被她說得哭笑不得,只道:「你只管拿我說笑,安知我這數月來連睡覺的時間都沒!」她垂睫一想,京中勳貴府上的這些女眷們亦非她可小覷的,便又道:「下回再有什麼好玩的事兒,我一定撥冗前去,一定!」

  沈知禮笑嘻嘻地點了點頭,「那下官還多謝孟大人給下官這面子了……」

  孟廷輝想起她方才說今夜是出來看雜劇的,便道:「這南城地界兒也有雜劇可看?我倒從來不知……」

  沈知禮忽而一靜,抿唇半晌方道:「哪裡是在南城看的,方才放燈時分一路從東面看罷回來,先送了古家小娘子回去,我這才回行不過數條街,便撞見你了。」

  孟廷輝心底微驚,臉上卻仍作定色,淡笑道:「想那古家小娘子今年也有十三歲了,怎的還用你的車駕回府?」

  沈知禮的臉頰稍稍紅了些,抬眼望她,輕啐道:「你這是明知故問!」又跟著一嘆,低聲道:「我不就是想要多尋個機會麼……」

  孟廷輝心中惻動,卻不知能接什麼話好。

  身在局外,她怎能看不出古欽對沈知禮根本就無男女之意,且以古欽那般硬拗的性子,又豈會對他從小看著長大的沈知禮心存旁念,便是沈知禮牽絆獻柔,恐怕也打不動了他一分一毫。

  她不僅又想起當初在青州時。狄念小心翼翼揣在懷裡的那片桃木,當下更有些替他二人難過起來。欲求,卻求不得,這世間怕是再沒比這更令人傷心之事。

  沈知禮轉身,忽而問道:「入夜已久,你到這兒來做什麼?」

  孟廷輝不由怔了一下。面對眼前對她推心置腹的沈知禮,她卻無法做到同樣坦蕩。她方才心裡面一直盤算著的那些念頭,與沈知禮的這一片赤誠真心相比,是多麼齷齪又是多麼令人不齒,她又如何能對沈知禮說得出口。

  她抬手攏髮,笑了笑,道:「外廷擬詔的事兒,我來找徐相一唔。」這謊話說得如此不留痕跡,她連臉色也沒變,幾乎是脫口而出。

  沈知禮聽了,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忙道:「原是這麼重要的事兒,卻讓你被我這些閒話耽擱了半天!我這就回府,你趕緊去吧。」

  孟廷輝輕輕頷首,見她轉身,便也回頭喚過小廝,自己上車繼續往巷子裡行去。

  車簾一落,臉上的笑也跟著滅了。

  她閉了閉眼,心中隱隱有些開始厭惡起自己來。

  便是對著沈知禮,她也沒辦法說出心底之言,而她即將要幹的這件事兒,又到底是對是錯?

  濟民……濟民……這與她當時心念相差何止數萬里,可人在朝中,若不想被人踩扁成泥,便要讓自己如袞刃一般利不可犯。空口高論濟民之調是多麼容易的事情,可若連自己的腰板都挺不直站不穩,這濟民之辭又是何其荒唐的念頭。

  遠遠可見廖府橫匾兩遍燈籠彩穗隨夜風在晃,馬車徐徐而停。

  她睜眼,輕籲一口氣,抬手撩了簾子。

  **************

  景宣元年的進士科大放新彩,與男子同晉進士第的六名女進士著實令朝臣們有些敬佩,是沒料到孟廷輝這一改試之議竟真能攪到可與男子才學一媲的女子為官。

  然而就在瓊林宴開的前幾日,孟廷輝於早朝時分當廷上奏的一份彈章卻令滿朝文武驚魂震魄,連不日連番議論的女進士除官之事都被淡忘在後,京城上下言風陡轉,全都盯著孟廷輝當廷彈劾右僕射徐亭一事,以觀後態。

  徐亭私下書信與舊臣郝況,數論今上不合己志之政,此事一揭,當下就令原先親附徐亭的西黨臣工們人人自危起來,生怕自己也有什麼把柄落在外面,便連往日凡事必論的翰林院諸臣及太學生們,這次也都靜悄悄地在側觀望。

  倒是御史台直出銷劍,以御史中丞廖從寬為首的一干台諫官吏們紛紛拜表,俱以徐亭結黨不臣、大逆忤上之名彈劾其罪,論請皇上罷徐亭相位,以正朝風。

  坊間或有私言,道孟廷輝乃無恥小人,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從死人墓裡挖出了這些信件,以此來逼徐亭請罪退位。

  這些對孟廷輝的奸擊之言汙耳之語雖是數不勝數,但徐亭的數十封私信乃是鐵證如上,朝臣都以為皇上定會將其下御史台獄論罪,便連徐亭也是早已拜表請罪,歸府不出。

  這一場驚瀾浪起萬丈,就連那些最不敢問政鬥之事的人也知道,西黨耆老這回是當真要,垮臺了。

  **************

  夏末秋初時分,天氣愈發熱得讓人心燥。

  曹京腳下如風,一路過掖門,往諫院行去。

  那裡面早已是吵嚷不休,沸騰之聲連出朱牆翠柳,轟得他愈發急了起來,就差沒甩袍而跑了。

  一進諫院大門,裡面的人瞧見他,立時住口噤聲,又紛紛道:「曹大人!」「曹大人,你可算是回來了!」

  曹京遮不住眉眼疾色,直逮住一人問:「皇上旨意下來了?」

  那人忙不迭地點頭,「大人看!」說著,另一頭就有人急急地遞過來一張草草譽抄的薄宣。

  曹京一把接過來,險些扯碎那紙,低頭就去看。

  眾人全都屏息等著他,神色皆是不安。

  曹京看罷,嘴角微微搐動了幾下,臉色算不得好看,一把將那紙揉了,問眾人道:「這當真是政事堂那邊傳過來的?」

  眾人皆點頭。

  他低眼,手又將紙攥得緊了些。

  ——罷徐亭尚書右僕射兼門下侍郎職。除徐亭天睿殿大學士,拜侍中。

  曹京僵立良久,方一垂手,心中狠狠一嘆。

  ……好一個皇上,當真是好一個皇上!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九十四 醉(上)

  自乾德九年沈無塵以太子太傅、集賢殿大學士之身加領中書令一銜以來,徐亭乃是大平朝中第二個能得皇上封贈此等尊銜的人。侍中、中書令、尚書令三銜品階雖高,可卻只為寄祿而非職事,縱是位在使相,卻也不常參豫朝政。

  因而朝中文臣雖是渴望臨老致仕者能得加此封銜、一生功過榮辱全賴寄祿之品得以證明,然而卻又沒人願意在自己仕途正盛時被排除在權力中心之外。

  如今徐亭雖與沈無塵當年一樣被封贈榮銜,可這二者所受加封之緣由卻可謂是天差地別——

  當年沈無塵以三十二歲就拜尚書右僕射,卻在三十七歲那先拜表辭官,退隱舊都。乾德八年,也就是今上八歲那年上皇招覓天下德才之人為太子太傅,滿朝才士皆入不了今上慧眼,唯獨受詔赴京的沈無塵頗得今上青睞,遂被拜為太子太傅。

  沈無塵雖為太傅,卻一心想在今上始豫政事軍務後拜辭離朝,上皇欲留其在朝、以咨政事,百般計議最終除旨加封其中書令一銜,凡遇大朝會則列班子宰相之上。此等天恩殊榮,朝中罕見無雙,縱是沈無塵十餘年來甚少問政,朝中文武諸臣們也對他尊崇有加、不敢小視。

  可徐亭此次被封贈侍中一銜,卻是在孟廷輝彈劾其私信誹上之後!這其中的名堂,可就大了去了。

  徐亭被一舉罷相,從此無權過問中書政事,朝中之前由御史台的諫官們所掀起的沸沸揚揚的彈劾之潮也該消停下來了。眼見當朝右相、西黨耆老就要這麼垮臺了,可皇上卻又偏偏除授徐亭天睿殿大學士、加拜侍中,這分明是不叫具章彈劾其罪的孟廷輝太過張狂。

  徐亭雖無問政實權,可列班之位卻在宰相之上,朝中哪個文臣武官敢趁此機會再對他落井下石?便是先前人人惶然自危、亂成一團的西黨臣工們,在知道這旨意之後也會穩落下來,不至於穴崩蟻竄、轉頭去投靠孟廷輝一派。但話雖如此,皇上卻又不像要徹底保全徐亭,否則斷不會只除他天睿殿大學士而不授他任何職事,只叫他空領侍中一銜。

  曹京腦中片刻間便已成一團亂麻,種種思量滾過腦際,卻還是拿不準皇上的真正心意。

  從來都知聖心難測,縱是這麼簡簡單單兩句話的內詔,也讓他不敢妄自預斷將來的事情。

  但朝中眾人,誰能說皇上這道旨意是非聖明?

  你能說皇上罔顧朝中台諫之言、置眾人彈章於不顧?你說皇上剛愎自用、因老臣私信上便大加其罪?你能說皇上不念上皇君臣相得之情、自登基後就一昧排貶老臣?

  笑話!

  皇上這道旨意,可謂再聖明不過。

  曹京深吸一口氣,轉頭又問人道:「內廷可有傳旨論及孟大人的?」徐亭之事雖已落定,卻不知皇上是否會對孟廷輝有所擢貶。

  眾人紛紛搖頭,以示不知。

  曹京皺眉,想了想又道:「孟大人可知此事?她人眼下正在何處?」

  身旁一人道:「今日聖意一下,便已風傳整個皇城內外,孟大人定已知曉。只是孟大人自早朝下後便不見人影,下官打聽了一圈,說是孟大人與人約了去城東的萬亭樓定閣子去了。」那人眼見曹京一臉茫然不解,便小笑了下,解釋道:「曹大人忙得忘了,今日正是七月初七!」

  曹京這才恍然大悟。

  京中七夕之夜向來熱鬧,晚間花燈盈市、綵綢結樓,各式雜耍玩物列之不盡,要想在遊人如梭的城東一帶據個好位子,倒也該早早去萬亭樓訂個二層臨街的閣子。與尋常百家姓的女郎不同,朝中女官們在七夕之夜不愛在家中焚香列拜以乞巧,倒愛三五成群地約了出街道來逛,七夕之夜算得上是她們彼此間交遊親近的好契機。

  孟廷輝前兩年在朝中頗受女官們的冷遇,這情況直到她年初被除權知制誥之後才漸漸好了起來。也難怪在朝為官人多有勢力之心,風氣使然耳。今次孟廷輝被人約了去訂閣子賞燈,她眼下人不在禁中倒也是情有可原。

  曹京一面想著,一面覺得胸口那股子悶氣愈發讓人憋屈。

  他一向自詡為孟廷輝親腹之人,可孟廷輝之前具章彈劾徐亭之事卻沒同他商量過,儼然是一副不想牽扯旁人的態度。現如今徐亭被罷相位,照理應當是孟廷輝「趁勝追擊」的好時刻,最好能從皇上那兒為自己一排討些什麼好處,可她卻全然不管,仍有心思和人去訂什麼閣子!

  倒顯得一門心思在這裡左思右想的他像個傻子似的……曹京越想越悶,索性一把扔了手中碎紙,負手走出門去。

  她自己既然不顧將來之勢,他便也不替她罔操這份閒心!

  **************

  孟廷輝是被沈知禮拉去與一眾女官們共度七夕之夜的。

  那一晚她當街對沈知禮撒謊,第二日便當廷具章彈劾徐亭,本以為沈知禮心中定會對她有所非議,對她不會再像從前那般親近。誰想沒過數日,沈知禮竟真按她上回所說的那樣,遇到好玩的事兒便來叫一道去了。

  她深知沈知禮是正直且坦蕩的,但凡認定的人和事便不會受旁人所影響,相形之下她更覺得有些不安和慚愧,今見沈知禮來叫她與眾人一道去賞燈遊街,當下想也沒想就連忙同意了。

  七夕之夜,車馬盈市,羅綺滿街,樓上雕木彩裝欄座,街下紅紗碧籠堆燈,一派囂然。

  在萬亭樓的臨街閣子裡喝過酒吃過飯,觀著燈笑鬧了一場後,一群人又興沖沖地跑去行街那頭看京中最有名的喬影戲,隨後還不盡興,在沈知禮的提議下,又去了近街之處看武戲班子表演角座之技,任鬧哄哄的人群在身周擠來擠去,任腹中熱酒暖盡渾身血液,出手賞錢之時一個賽一個得大方,轉頭便互相看著、樂呵呵地笑個不停。

  到底是年輕女子們。

  縱是在朝為官、平日裡端肅有加,遇著這樣的夜晚這樣的鬧景也是控制不住自己的。

  等都玩鬧夠了,一群人才惜惜不捨地散了去,各回各府。

  孟廷輝酒興沖頭,一張臉紅撲撲的,不顧孟府小廝駕車來請,只覺這等良夜不該浪費,竟又自個兒跑回先前賞燈之處,站在萬亭樓下的街角裡,一個人定定地望著遠處皇城宣德樓錢被百姓們堆出的那個巨大的鼇燈。

  金銀翠珠做成的穗子在簷下左右輕晃,發出好聽的叮咚聲,竄在街上人群笑鬧聲中,更令她耳邊模糊了去。

  那個鼇燈是那麼大又是那麼亮,那麼好看又那麼耀眼,就像皇城中的那一人,只消見了就放不開眼。

  她任性地讓小廝去街上再給她買兩盅糯米酒來,然後半倚著結綵矮欄,一邊望著街上熙攘人群,一邊咧著嘴將酒都喝光了。

  入朝以來還從來沒有像今夜這樣放鬆過,不由自主地就想做些逾距的、無禮的、任性的事兒——反正這街上時沒人認得出來她的。

  她喝夠了糯酒,轉頭就叫小廝陪她去買彩畫兒,心心唸唸地要逛一圈這街上的新鋪子,回府將空蕩蕩的屋子好生裝飾一番。

  身上躁熱,步子踉蹌,沒走幾步她就忍不住抬手扯開衣領,層層疊疊的闊擺長裙雖是好看,卻在此刻成了她前行的累贅,令她煩不勝煩。

  正在她糾結於身上衣裙的時候,卻冷不丁地撞上了前面的人。

  她被撞著頭暈眼花,張口想要發難,可抬眼卻看見這人——這人——這人長得好像皇上!

  燈火闌珊,風過眼睫,吹起一片娉娉婷婷的醉光。

  她張口卻結舌,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望著這人。

  「孟廷輝。」那人道。

  啊——連聲音都這麼像,且還知道她的名字!

  「孟廷輝?」他的身子微傾,離她越來越近,近到她能清楚地看見他一雙眼眸的顏色。

  她好像受了驚嚇似的,右手攥在胸口處,結結巴巴道:「你……你怎麼能找到這兒來?」

  滿街都是人,各式各樣的聲音充盈雙耳,嗡嗡嗡地讓她發暈。

  他卻只是低眼看著她。連敬謂都忘了用,她是真的醉了。

  她定定地回盯著他看,突然撲過去將臉埋進他懷裡,藉著酒勁口齒不清地道:「我……我昨天不是藉故不去睿思殿覲見的……」

  孟府的小廝在後面已然看得嚇傻了。當街人潮洶湧,鬧騰騰地將這二人甩一隅。

  逆著人群吵鬧之聲,他抬手輕輕攬住她的腰。

  於是她更加肆無忌憚地纏上了他,繼續口齒不清道:「你……你之前遲遲……遲遲不下旨意……我怎……我怎能私下入覲……」

  他欲將她帶往前行,可卻無論如何都拉她不動,不由再度低眼,皺眉低聲道:「沒人要責怪你,不必多言。」

  她驀地抬頭,靜靜地瞅著他的臉,像是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寶一樣,然後喃喃道:「你真是明主。」她被酒意熏紅的嘴唇輕輕揚了下,像孩子一樣地衝他笑,又道:「是我的明主。」然後她又埋下頭,貼著他的胸口,加重語氣道:「是我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5:22 PM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九十五 醉(中)

  他是她的。

  好像這樣開口一說,她就可以真的將他獨佔,不去管著天下萬萬人,俯仰進退呼吸相聞,他也只是她一個人的。

  周圍在一瞬間靜謐無聲。

  他的神色略動,一手捧住她的後腦,讓她將臉抬起來,另一隻手探下去握住她的手,轉身帶她往街下行去,薄唇輕開,道:「是你的。」

  她卻扭動掙扎起來,纏住他,眯著眼腆著臉嚷嚷道:「我……我還要……」才開口,那一對黑晶晶的眼仁兒就茫然起來,想了半天才又想起來,繼續嚷嚷:「要……要買彩畫兒回去呢!」

  他站定,轉身望入人潮洶湧的闊街上,目光在兩列櫛比鱗次的商舖中打探了一圈,然後牽著她返身向回走去,道:「好,給你買彩畫兒去。」

  她嘿嘿笑起來,立馬勾著他的大掌往前走去,連孟府的小廝還在後面等她都已忘了。

  那小廝又驚又懼,眼見那錦袍玉扣一身貴氣的男子分明就是那一夜曾在孟府外見過的當今聖上,可卻怎麼也不敢相信他家大人敢在大街上對皇上做出這等大逆之舉來……而皇上居然也就任他家大人這樣沒規沒距的,連一個重字都沒責駡他家大人!

  還……還要陪他家大人去買彩畫兒!

  小廝拾袖擦腦門上的冷汗,再一抬頭,就看見皇上近侍黃波正站在不遠處的簷下,在衝他招手。

  他忙快走了幾步過去,結巴道:「黃……黃侍衛,方才那個……」他們這幾個孟府上最早的下人都是黃波當初親手安排的,因是看見黃波在此反倒覺得安心起來。

  黃波一挑眉,「沒見遠街上站了好幾個大內出來的?還不明白?」見小廝猶然無措,他便又道:「傻站著等賞啊?還不趕緊把車駕到街尾候著皇上和你家大人!」

  小廝忙不迭地轉身跑回街頭。

  黃波轉頭看向人群中,見那一抹絳色忽飄忽飄地已出十步之外,這才低低一嘆,趕緊跟了上去。

  遠處皇城宣德樓前響起撞鐘之聲,蒼然有力,震得這漫天人聲都小了去。

  迎面有一對少男少女並肩走來,臉上神色皆是羞中帶窘,袖下兩隻手似牽非牽,一遇著旁人詢探的目光,便立馬側過身子分開來。

  她倒是不顧禮數,眼不眨地盯著人家瞧,良久才笑嘻嘻地收回目光,反而將他的手在他的錦袍闊袖下勾得更緊了。

  這良夜,這美景,多麼好!

  身邊這人,多好!

  滿大街沒人知道她是孟廷輝,也沒人知道他是當今聖上,多麼好!

  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就算是一直這樣賴在他身邊也不怕別人看別人說,反正他說是她的,誰也搶不走!

  人流熙攘,綵燈璀璨,她渾身酒意似也旖旎多情。

  他對她真是好,一路帶著她去買了彩畫兒,然後又領她連著逛了好幾家有名的鋪子,她要什麼他就給她買什麼,不光給她買東西,還從頭到尾都牽著她的手。

  出了鋪子,她癟著嘴說還想喝甜酒,他就又帶著她去買了甜酒,倚在街欄前一點點餵給她喝,惹得週遭過路人都紛紛好奇地盯著她瞧。

  她知道那些人都是在嫉妒她,他是這麼英俊這麼挺拔,這麼溫柔這麼縱容,誰看了不眼饞?可他是她的,她誰也不讓!

  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得到了這個男人,縱是要了她的命,她也不肯拱手讓人。

  夜越深越靜越涼,風起撩裙,吹得她心中火光熊熊而燃。

  她胡言亂語間要的東西太多,多得出了鋪子她雙手都拿不住,只得解下臂紗,一股腦全兜進去,然後捧在懷裡,樂呵呵地瞅著他。

  一對小玉兔,晶瑩透亮,煞是好看;兩朵玉芍藥,還沒付錢就被她按在耳垂上;三塊香帕子,她好心地往他懷裡也塞了一塊深紫色的;一排銀針,四軸綵線,五根竹條,再加一大疊彩畫兒,都像寶貝似的被她箍在懷裡。

  她瞅他瞅了半天,好像突然發現了什麼新奇事兒一樣,吃驚地嚷道:「你……你今晚出宮來,怎麼沒拿布蒙眼睛?」

  壞了壞了,京城乃天子腳下,這城裡面的百姓哪個不知道皇上是雙眸異色?他方才帶著她一路去了那麼多地方,見了那麼多人,萬一被人發現了,可要如何是好?

  她像是做壞事怕人發現似的,縮著脖子瞄了瞄四周,見沒人朝他二人看過來,才輕輕一舒氣,還好沒人瞧出端倪來。

  他沒答她的話,只是伸手撫平她兩鬢亂髮,又去摸了摸她耳垂上的翠玉芍藥,手背貼著她紅撲撲的臉頰反覆摩擦著,低聲道:「你這摸樣真好看,叫我想親你。」

  她笑得眼睛都彎了,他這摸樣也真好看,叫她也想親他!

  想著,她就往他身上蹭過去,也不知這還在街上,竟是一門心思地想要去親他的唇。

  他容她欺上身來,卻一把將她扛了起來,聽得她一聲驚叫,才微微彎唇,道:「跟我回府去,可好?」

  她只覺一片天旋地轉,懷裡的東西差點被她扔下去,兩面盈盈綵燈逆光而下,照亮了她眼下一片石磚,朦朦朧朧地映著他抱起她的身影。

  她望天望地,覺得這樣倒著看的光影竟是別樣的好看,兩隻眼烏溜溜地轉,當下也不掙扎,只是乖乖地道:「好。」

  他就這樣抱著她走進街尾,抱著她上了孟府的車架,抱著她回了孟府,又一路抱著她進了她的臥房。

  休論孟府閤府上下有多驚顫,但說在街上一夜遠遠護著皇上安危的黃波等人,在看見那一幕時又有誰不是冷汗涔涔。

  就連深明君意、忠心不二的黃波也覺得,皇上對孟大人實在是寵的有些過頭了。

  偏她孟廷輝醉得像什麼似的,連一分半毫都不覺得有何不妥!

  一進屋,她就撒手不管那些東西,像小狼似的迅速撲過去,親他咬他,連讓他拿過火摺子吹亮燈燭的機會都不給。

  他明明可以將她制住不叫她動,可他卻任她鬧騰,被她橫拉硬拽地拖上了床,又看著她暈頭暈腦地解自己的衣袍。

  她的手指不聽使喚,半天無果,這才挫敗地捧著臉嗚咽一聲,趴在他的身上不再動彈,開口命令似的道:「你……你脫了!」

  他一隻手臂緩緩圈上來,讓她枕舒服了,才抬起另一隻手,開始好整以暇地為自己寬衣,待到外袍褪去中單大敞,才拉過她的小手放在自己赤裸的左胸上,低聲道:「可滿意了?」

  她摸著他的結實的胸膛,又不安分起來,在他懷中扭來扭去,口中吱吱嗚嗚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髮髻被鬧得大散開來,連耳垂新買的玉芍藥滾去一邊也不顧。

  他突然一個翻身,猛地將她壓在身下,低頭深深一嗅她頸間酒氣,俊眉陡揚,「喝了這麼多,我看你明早還怎麼上朝。」

  她咯咯笑著,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學他說話,「……我……我看你明早還怎麼上朝……」

  他忍不住微笑,低頭在她紅嫩嫩帶了甜酒香味的唇邊啄了一口,「既然是這麼想我,昨日何故不奉旨入睿思殿覲見?」

  又扯回這話來了。

  她攢起眉間,努力地回憶著,可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了,她好像……好像連他今夜為什麼會出現,都還不知道呢!黑暗中,她費力地去尋他的雙眼,待看清了,便嚷嚷道:「你跑來找我做什麼?」

  他道:「徐亭之事昨日未定,下旨傳你你拒不覲見;今日既已落定,下旨傳你卻依然找不到你的人。我以為你心裡面又胡思亂想,才『紆尊降貴』地親來見你。」

  她努力地聽他說話,可卻滿腦漿糊聽不明白,只聽清什麼「徐亭」、什麼「胡思亂想」,便癟癟嘴角,道:「徐亭這……這事兒……我怎能不……不前思後想……」

  是「前思後想」,可不是「胡思亂想」!她沒聽清他說什麼,可卻在心裡面一昧地糾正他的話,怨他怎麼能不明白她的心意。

  他默聲盯住她。

  自然是明白她的心意的。

  在徐亭這事兒上,她聰明得讓他都感到驚訝。

  她知道倘若他因她一人彈章而罷徐亭相位,定會被安個「偏聽」之名,於是她便拉動廖從寬及一干御史台監管們齊齊拜表彈劾徐亭,將此事鬧得舉朝沸揚,鬧到最後他若不是罷徐亭相位,反倒會被人說成是罔顧台諫之言。

  正旨未下,她頗知道要避嫌,生怕她私下入覲讓人覺得他所下旨意會是因她之言而有所偏頗,才會如此小心謹慎、不敢落一絲把柄於外。

  他其實根本不把這些放在眼中,可她卻在乎他的名聲在乎得要命,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給他鋪穩臺階,生怕她的一個疏忽便牽壞了他的聖明之名。

  若沒她這「前思後想」,只怕他也無法擬得出這道令滿朝文武噤聲無議的旨意。

  但,他寧願她能像此時喝醉這樣無法思考。

  喝醉了的她,是多麼可愛又是多麼單純,一雙眸子黑亮泛光,澄淨得如同她的這一顆心。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九十六 醉(下)

  鬧了大半宿,她漸漸地乏了,便縮在他的懷裡不再亂動,眼睫靜靜地垂下來,呼吸也跟著濁重起來。

  雖是醉得沒邊兒,可腦中僅剩的一點兒意識卻在咄咄逼人地提醒著她,他可是皇上,怎麼就能在她府上過夜呢?但他的懷抱這麼舒服,她任性地不想離去,無數個暈圈在腦海中來來去去地盤旋著,最終還是情感戰勝了理智,兩隻手把他抱得更緊了——

  橫豎駡名她也背了,還管那麼多做什麼?皇上又不是沒在她這孟府上過過夜!

  她這麼一想,更是心安起來,聞著他衣服上的淺淺香氣,不過一會兒就要沉沉欲睡。

  他卻在這時候開了口:「徐亭的那些私信,你是怎麼得來的?」

  她迷糊中咕噥了一聲,略有不滿地皺了皺鼻尖。

  他自然不會相信那些坊間流言,她怎麼可能會派人去掘郝況的墓室?真是天大的笑話!那些欲趁機往她身上潑髒水的人是一刻也不得閒,連這種話都能編得出口……他用手摸摸她的臉,試圖讓她清醒些,低詢道:「什麼?」

  她無意識地拿臉蹭他的手心,好像小貓似的,輕淺甜香的呼吸吹在他的肌膚上,聲音細弱蚊吟:「都是……都是尹清給我的。」

  尹清?

  他捧著她的臉,眉間微陷:「哪個尹清?」

  她被人擾眠,頗不舒意,在他懷中翻動了幾下,才又道:「進……進士科……」

  原本是還猶豫著要不要同他說實話的,卻不料酒醉之時心防盡卸,一點兒都管不住自己的這張嘴,一不留神就全「招」了。

  他的手掌有些僵硬,又問:「尹清怎會有徐亭的私信?」

  她胡亂搖頭,把頭埋進他頸窩裡,再也不動。

  今夜出宮,他雖是輕車簡叢,卻也頗是難為了黃波等人,為了顧他聲名而在內廷布了好些幌子,才一路隨他出來,此刻怕也是在孟府內外候著等他,端懼他會誤了明晨早朝。

  他將她抱得緊了些,側頭親了親她,眉間陷得更深。

  尹清。

  她倒也敢輕信別人,拿了那些信件就張鼓進伐,也不怕會著了別人的道。好在那尹清此次沒有要害她的樣子,但就沖這點,也讓他無法對此人心生好感。

  她入朝這幾年間所歷風雲雨雪無數,可哪一事不是他能掌控的?她不論進退俯仰,全仗他一手撥攬,豈容旁人插手涉足?

  她的小手猶然擱在他的左胸前,夢中指尖時而微微一搐,像是怕他會走,想要抓住他不叫他動似的。

  他忍不住又去親了親她。

  雖然不捨,可卻不得不走。

  今夜七夕,他見她能笑得如此開懷,心中亦跟著霽明起來。他深知她自幼孤苦,只怕是二十餘年來都不曾像尋常女子一般在家與母親姐妹們一道乞巧過;今夜能藉著這七夕的日頭、與一眾女官們一道在城中玩耍,想必她是高興極了,才會不管不顧地飲下這許多酒,醉得連「官威體面」都不在乎了。

  放她起身時,她不安地扭動了幾下,卻又轉頭沉睡過去。

  他推門走出去,想起她曾對他說過的話,沉黯雙眼中更似染了層墨。

  倘是將來一日她知道了自己的父母是誰,可還會如當初所願一般——陪著他,看他固江山,看他養百姓,看他致太平?

  鴉色蒼夜如蓋傾扣,壓得他呼吸微沉。遠處黃波一聲「陛下」恰時傳來,這才喚回他的心神。

  孟府上下怯不敢言,目光直送他出府,然後才闔門熄燈。

  第二天,她直睡到臨近晌午時分才慢慢轉醒。

  頭疼欲裂,睜眼起身好半天,都想不起夜裡發生了什麼。待她一撩帳子,看見屋子裡面亂七八糟扔了一地的東西,什麼玉兔銀針綵線疊畫兒,這才如雷轟腦際,霎那間想起來她昨夜裡都幹了些什麼!

  當下羞憤欲絕。

  她怎能張口要這要那,還當著街頭就大膽肆行,回府後又瘋了似的將他拽上床上下其手……她腦中一片亂糟糟的,只記得昨夜裡他對她是那麼的縱容,縱容得簡直不像是真的……一時間竟隱約懷疑這是自己做的一場綺夢,他怎會只因怕她胡思亂想就真的出宮來見她?

  沒過半瞬,她又發現自己竟已是堂而皇之地睡過了早朝時分,當下更是驚惶萬分!她知道他向來政私分明,縱是肯略略寵她些許,也絕不可能原諒她因酒誤朝之舉。

  她飛快地穿衣梳洗,又將平日裡伺候她起居的婢女叫來斥責了一番,怎能任她睡到這會兒都不叫?

  那婢女一臉委屈,說是昨夜裡皇上臨走前吩咐過了,今晨特允孟大人休朝不覲。

  府上小廝也聞聲而來,對她添油加醋地形容了一番昨夜她在街上的情形,連說皇上是如何如何依她之索,又是如何如何將她抱回府裡的……直叫她聽得又是羞窘又是怔神,當信卻又不敢信。

  他的感情向來是沉穩而內斂的,何故會使得他昨夜張揚若此,竟像是明明白白地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似的。

  她百思不得其解,終還是不顧那特旨休朝一說,將自己收拾妥當,囑咐人備車,出府往入宮去。

  徐亭被罷相一事雖未令朝中大起震盪,然而人心浮動之向卻是不可避免地有了傾斜。內廷傳旨雖未對孟廷輝有所擢貶,可皇上特允孟廷輝一日休朝不覲的殊寵,卻讓當廷的所有朝臣們剎然明白過來,今後徐亭是再無起勢的可能了,而孟廷輝在朝中的地位也是愈發令人不可意犯了。

  東、西二黨老臣間雖然爭鬥多年,可徐亭一倒,卻也令仍在政事堂的幾位東黨重臣生出些唇亡齒寒的感覺來。也不知是因怕這一番起伏波及到自己,還是因想要同孟廷輝之間暫緩關係,孟廷輝之前被中書連番批駁的那一封欲遷潮安北路安撫使司及轉運使司共十三名屬吏的札子,今日早朝一過,便被數位執政審注具名,發下外廷擬詔了。

  而孟廷輝身為權知制誥,方一入宮便接人傳稟了此事,微詫之餘便親自著手擬就此詔,心頭又略生感慨,想起尹清那日所道之言,竟是當真不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5:50 PM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九十七 生辰(上)

  相較於遷調潮安北路官吏一事的順遂,要如何安排尹清卻讓她有些顧慮和為難。

  她自然記得自己當初承諾過他的事情,更記得他提的要求——留任京官,若不行,便出知潮安北路。

  不知怎的,她下意識就覺得此人不可在身側久留,若能讓他出知地方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但眼下潮安北路不缺知縣,而安撫、轉運二司的空職又非尹清這等新科進士可任的。她思來想去,終還是決定讓尹清暫留在京中,入太府寺主簿一缺,但等個一年半載的,再將他調出京中。

  再來就是此次進士科登第的六名女進士。

  今次自然不同於往年,這六名新科女進士會居何官位,已是令滿朝文武注目已久的事情。皇上放手不管,只說讓中書宰執同吏部商議著辦,一切依往年進士科之例即可。但話雖如此,孟廷輝卻無法真正做到將這六名女進士視同一般男子,更不情願就這麼讓她們出知地方,白費了她辛辛苦苦力爭來的機會。

  就在她左思右想、試圖擬出個兩全其美的札子以呈中書時,內都堂那面卻來了人,說是諸位宰執對新科女進士一事已有商議,請孟大人一閱。

  孟廷輝接了那人送來的札子,匆匆一掃,見中書亦未要讓這六名女子出知地方,當下便放下心來。可再細細一看,她又不由驚詫起來——

  中書有議,擬允此次進士科二甲第六名左秋容入翰林院,任翰林院編修一職。

  莫論此次進士科一甲的二、三名也不過是任正七品的翰林院編修,單說中書的這幾位老臣,什麼時候甘願讓女子居於要位過了?怎麼今日倒似是態度大變,竟肯讓一個區區二甲第六名的女子進士入翰林院為官!

  她想了半天,不解其由,便收了那札子,想待明日早朝時分當著皇上的面廷議此事,以免一個不小心中了中書老臣們的套。

  想到皇上,她才彷彿從這一堆冗繁瑣務中掙脫出來,憶起自己本打算入宮要去睿思殿求見,以問清楚昨晚他究竟為何要出宮去找她。

  當下便結束了手頭雜事,匆匆出門去。行過右掖門時,正巧碰上一個平日裡在皇上身邊當差的小黃門。

  那小黃門正要往睿思殿去,看見她後便十分恭敬地問安,聽到她欲求見皇上,便忙帶了她一道過去,路上還笑著前後張問著孟大人的身體好些了沒。

  孟廷輝知道她今日沒來上朝,皇上特旨的藉口必定是她身子有恙,便也笑著道:「方覺著好些,便趕著過來了,無論如何也不敢仗著皇上特旨而怠慢了手頭政務……」

  小黃門見她肯答腔,愈發興高采烈起來,道:「孟大人今日沒來上朝倒是可惜了,古相與左丞周大人著請皇上當廷詔見今次六個女進士,那幾位女進士果真身負實學,當著文武百官的面也敢略議時政,皇上聽後龍顏大悅,對幾人皆有封賞,其中尤以左秋容為甚。」

  孟廷輝一字字聽進耳裡,眉頭微蹙,幡然間明白過來。

  中書的那幾個老臣哪裡是肯讓女子入翰林院為官,分明是想要生生造出第二個孟廷輝來!

  當年她孟廷輝能藉著入翰林之機而得皇上寵信如斯,今日這左秋容便也能使皇上對其另眼相看——這不就是他們打的如意算盤麼!

  她不由冷笑。

  這些老臣們真是聰明,知道她孟廷輝眼下正是得勢的時候,斷無可能讓她失去皇上的寵信,便想出這借旁人之機而轉移皇上心意的辦法來——當真是老謀深算!

  你孟廷輝不是口口聲聲說要女進士同享正科進士之例麼?中書宰執便成全你的心願,連翰林院大門都向這些女進士敞開了,你難道還能駁了老臣們的這一片「好意」不成?

  她腦中飛快思考著,隱約憶起曾在吏部候名那次見過這左秋容,在她印象中也是個容姿出眾之人。

  當下忽覺有些不快。

  她暗道自己小性兒,卻克制不住胸中翻滾而起的怒氣,當下連睿思殿也不想去了,只對那小黃門淡淡一笑,道:「公公方才所說的,可確定是古相與左丞周大人的意思?」

  那小黃門哪裡看得出她臉色有變,只顧笑道:「今日下朝後,咱家還瞧見那幾個女進士來給古相道謝呢!」

  孟廷輝仍是淡笑,「突然想起有要呈給皇上的札子忘記拿了,公公且先去,容我回頭取了東西再來。」

  小黃門怔了一怔,卻也不敢細問,只應了一聲就走了。

  她見人走了,這才冷了臉,轉身就往內都堂行去。

  但走了一半兒,她又停住腳步,轉身出宮,直回孟府。

  這種情緒是這麼的陌生,令她一時招架不住,只覺自己變得不像平日裡的自己,怎能如此沉不住氣?

  徐亭才被罷相,右僕射一缺由誰補任還不清楚,而潮安北路那邊的事情猶待她細細處理,她豈能在這種關鍵時刻沉不住氣!

  撇開私情不論,此次老臣肯允二甲女進士入翰林院本是好事一件,她應當抓住這機會,化不利之形為有利之勢,而不是去計較皇上心意如何!

  ……且皇上的心意,又豈是她能計較得了的?

  **************

  直到八月二十六日皇上生辰之前,孟廷輝都埋頭政務,未曾私下去睿思殿覲見過。她不去,皇上也未有特詔傳她,二人間倒似真隔了層霜膜似的。

  尹清入太府任主簿一缺之事,旁人竟沒多問,而中書更是爽快地審注了她奏呈上去的札子,想必這與她盡數同附中書冥執對新科女進士的吏選之議有關。

  左秋容入翰林院任編修一事雖比不過孟廷輝當年初入翰林院便居修撰一位、可觀學士制詔並賜銀魚袋來得勢盛,可卻仍滿朝上下好生議論了一陣兒,都道往後這女子在朝為官者可真是能得要位了,而孟廷輝竟能對左秋容之事不以為然,也著實令眾人咋舌不已。

  孟廷輝聽了,也只是一笑而過罷了。

  中書的老臣想給她下絆兒,卻是適得其反地為她贏了聲名。

  論今科改試之對錯,論女官之朝中新位,天下人倘有評議,誰能抹去她孟廷輝於其中的功勞半分?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九十八 生辰(中)

  皇上生辰,禮部奏請於大慶殿擺宴,令君臣將校稱賀於殿,而後內廷又有敕詔,大赦天下,京畿諸路賦稅減半。

  朝宴前五日,宮中來人至孟府,宣內廷賞賜,又賜孟廷輝大禮朝服一襲。

  孟廷輝接旨領了封賞,心中卻覺得有些詫異。

  之前並未聽禮部的人說起朝宴上須得著大禮朝服,但皇上既然特命人賜她這些衣物,她便也沒法兒抗旨不受。

  反正,也不是頭一回賜她衣物。

  這一襲大禮衣裙,要比她當初在皇上登基大典上穿的典祀祭服華麗張揚得多,層層章紋繁複而精緻,輕紗細綾摸在手中也是格外滑膩,而那毳旒又彰顯了她如今在朝女官無法比擬的權重之位。

  她端詳著這些東西,然後一件件套上身試了試,竟是毫釐不差,合適極了。於是她不禁憶起當初的那一回,臉不禁有些躁熱起來。

  她雖不是天香國色,可女為悅己者容這點心思還是有的。

  他既是想看她穿,那她便穿給他看。

  皇上生辰當日,先使百官稱賀於殿,再傳二府、兩制以上大臣以及餘等近臣一併至宮中池園小釣,待大慶殿宴開之時,再同眾臣工們歸殿享宴。

  而華服上殿的孟廷輝,也著實令朝堂百官們出神無聲,人人都打量著她這一襲與眾不同的大禮朝服,心中萬般思量千回百轉,終是無人敢在殿上說什麼。

  京官中平日裡有資格升朝議事的女官本就是屈指可數,今日在殿行稱賀之禮時,她孟廷輝站在一眾烏壓壓的臣工們中間,更是耀眼萬分。

  誰都無法將此時進退有勢,列班御前的她與當年那個初初入朝、滿面稚嫩的新科女進士聯繫在一起,區區不到三年的辰光,她的蛻變怎會如此之大?

  就連曾經視她為一院之恥、屢屢公開斥其品行的翰林院諸臣,如今也不敢對她再浮過激之論。

  當年她一案連黜王奇、魏明先二人時並沒多少人對她的行徑多加側目,可她其後矯詔誅殺一城叛軍、陰掘當朝宰相私信以彈劾、又一舉遷調潮安北路二司屬吏十數名,可謂事事令人咋舌髮指,縱是她不在執政之位,可朝中還有誰敢不將她放在眼中。

  禮畢,至殿後池園小釣時,孟廷輝才留意到些許異樣。

  非朝官之輩自然是不能入殿稱賀的,但皇上親重的其餘京官近臣卻可至池園與二府宰執、兩制以上大臣們共同垂釣,以悅君意。受傳至此的京官近臣中自然有沈知禮,但孟廷輝沒想到那個才入翰林院不久的左秋容竟也在池亭邊上候著。

  一群小黃門早已佈置好一切,軟墊金碟魚餌釣具一應具有,就待諸臣將校們下殿來此了。東面池邊的御座自然是要皇上坐的,二府宰執、樞密使按例坐在皇上之下,其餘臣工們便分散地沿池坐下去,並無定例。

  沈知禮一早就瞧見了她,與人招呼過後就走來與她同坐,扯著她的袖子就道:「你費盡心思才討得這一冬得取六名女進士,誰知卻讓旁人學乖撿了便宜!」說著,又往遠處一瞄,神色更是輕蔑,道:「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場合,真就敢來了?」

  孟廷輝裝作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拿手指輕輕撥弄著身邊金碟中的魚食兒,輕聲道:「誰又惹著你了?」

  沈知禮性子直率,哪裡憋得住話,張口便道:「中書的人傳叫那左秋容來這兒,分明就是不把你放在眼中,你竟也不惱?」

  孟廷輝輕輕笑了下,望她一眼,沒有說話。

  沈知禮膽氣衝天,口口聲聲說中書的人如何如何,可她卻不知策謀這事兒的人裡,正有她成天到晚心心唸唸的古欽。

  孟廷輝接過小黃門遞過來的釣具,拈了魚食兒上鉤,然後道:「我倒沒瞧見有誰不把我放在眼中,我只瞧見那頭正有人盯著你呢。」

  沈知禮一下子訥然起來,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坐在東面皇上近處的狄念;而狄念確實也如孟廷輝所說的一樣,正時不時地就沖這邊望幾眼。

  將校們平日在營,非特詔、大禮之事也難得入宮謁上;今日逢皇上生辰,莫論老臣新俊、文臣武將,但凡朝中頗得聲名者,已是全聚齊了。狄念久不見沈知禮,此時也管不住自己,竟不顧在場眾臣,就直盯著沈知禮瞧。

  二人正說著話,對面那頭兒突然響起水花潑濺聲,是右丞王元德引了一尾錦鯉上鉤,可又馬上不動聲色地將魚放了。

  這倒是宮中不成文的規矩。

  伴君垂釣,皇上還未釣到魚,為臣子者哪裡敢先起竿收魚?

  孟廷輝悄悄抬睫,朝東面望了一眼。

  那人身如刃松,正禮朝服更襯得他英俊隸盛,此時正與身旁幾位老臣低語著些什麼,神色鬆懈,倒是一副頗為享受的模樣。

  她收回目光,紅唇微垂。

  多日未見,仍舊是她先忍不住,卻不見他有何惦念的舉止,可見還是她道行太淺……

  正胡思亂想中,身旁沈知禮驀地低呼一聲,拉拉她的胳膊,小聲道:「別愣著了,還不趕緊把魚放了。」

  孟廷輝這才發現自己這處也有魚上鉤,待要壓竿不動時,身後卻有個小黃門笑嘻嘻地撐了紅網來,衝她道:「既已得魚,孟大人怎的還不起竿?」

  沈知禮正要嗔言,可轉頭看見那人手中紅網,一時又愣住,說不出話來。

  孟廷輝不若她自小在宮中長大、對宮中習慣倒懂得這麼多,此時一停一動間,不由自主地便起了竿,由那小黃門動手將魚收進紅網中去了。

  沈知禮神色猶驚,看著那小黃門返身往皇上那邊走去,口中連道:「這奴才膽子也忒大了,竟不知這宮中規矩不成?等著挨罰罷!」

  這邊一有動靜,在場眾人便都紛紛看過來,見孟廷輝竟已起竿收魚,都是大大驚詫,暗道這孟廷輝恃寵妄為,不知好歹,待看見那收魚的小黃門手中拿著紅網盛魚,又是更加怔神,這奴才正值是不要命了!

  全場就只孟廷輝一人不明就裡,眼望著那小黃門往東面御座處走去,竟還對沈知禮笑了笑,問道:「怎麼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6:04 PM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九十九 生辰(下)

  沈知禮神色古怪,想要說什麼,卻還是閉了嘴沒吭氣,只看著那小黃門的背影瞧。

  小黃門一路走去東面御座前,在場眾人皆屏息暗睹,卻見那面水中的鎏金長竿彎彈了一下,隨即皇上也起了竿。

  一尾小小的錦鯉淩空甩尾,被那小黃門一樣收入了那紅網中。

  下面一直壓竿未動的諸臣工們這才紛紛起竿,釣上魚來的自有一側候著的小黃門過來收魚,可用的都是普通的白網。

  孟廷輝這才反應過來,脊背不由僵直了一下。

  饒是她再不知這伴駕垂釣的規矩,此刻卻已是看得明白,連二府宰執都是用的白網,她安得用皇上才能用的紅網收魚?

  可方才那小黃門她也是眼熟的,分明是皇上跟前的近侍,此事若無皇上親允,料想其也沒這麼大的膽子,敢拿紅網收了她的魚後,又去收皇上的魚!

  她的臉色也跟著僵白起來,不知他這回又是要使哪一門子的手段,只知眼下自己在這風荷碧柳的池園上也成了在場的眾矢之的。

  東面卻傳來內侍的高聲——

  「皇上有旨,賞!」

  賞誰?

  又賞什麼?

  根本不需再多明言。

  在場的臣工們哪一個不是久揣上意者?此時一聽內侍宣敕之聲,十數束目光又唰地朝孟廷輝這邊探了過來。

  她鎮定地抬起頭,迎望回去。

  縱是隔了些距離,她也能瞧見中書那幾人發黑的臉色,還有樞府那幾位老將臉上欲笑卻不忍笑、頗顯玩味的表情。其餘臣工們驚詫者有之,豔羨者有之,不屑者亦有之。

  怎的,還真當她是當場餘興來打量了?

  中書的老臣們心懷叵測地傳了左秋容來這池園伴駕,可皇上卻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對她大肆加寵,她雖不甚明解,可心中卻還是有些高興的。

  到底是管不住這一腔綿情,也到底是有虛榮心的。

  沈知禮在旁邊啞了半天,才似回過神來,小小聲對她道:「以前皇上與平王垂釣時就是共用一網的……」

  孟廷輝卻沒聽見她這似是提醒的話,只是站起身來,往東面御座前走了過去,臨座數步乃停下,恭行大禮道:「謝陛下。」

  一抬頭,就觸上他半是雪亮半是火熱的目光,眼底一汪深淵。

  她的心便隨著這潮水微微起落,狂跳難抑。

  小黃門手中持網,站在一旁。紅色的魚網中,兩條錦鯉猶在扭動掙扎,尾尾相交,親密難分。

  「再賞。」他開口,看向她的目光漸轉悠然。

  儼然是一副毫不把在場群臣將校們放在眼中的樣子。

  今日是他生辰,誰敢擾他的興致?自然是他要怎樣就怎樣。內侍再度宣敕的聲音響亮刺耳,御座兩下的重臣們神色又是一變。

  她便又恭禮謝恩。

  二人已有多日未曾這麼近地相對相看過,此時她撇不開眼,也知他這火辣辣的目光代表了什麼,心下隱隱有些蠢蠢欲動起來。

  她今日是盛裝打扮了的,他賜她的這一身大禮朝服更是將她豐腴細瘦之處恰到好處地顯現出來,雖非絕色,卻也迷人。

  二人間這持久的沉默和這露骨的對視,已足以讓在近處坐著的臣工們覺察出這微妙的情境,當下都覺得彆扭不安、如坐針氈。

  膽大……

  這孟廷輝當真是膽大無忌!

  私下裡不是沒人傳過她曾夜宿西華宮過,但皇上行事自有分度,內闈中事又非外廷可以明問的,但誰能料到她孟廷輝竟敢在朝臣們面前公然與皇上如此這般……

  還把不把宰執們放在眼中?

  還是不是十年苦讀聖賢書的進士科出身?

  她哪裡還有一丁點兒為人臣的樣子!

  御座下首處已有老臣幾乎就要忍不住出言相斥,可又實在找不出理由張口。雖是人人都看得明白,可她又並未當眾與皇上行親暱曖昧之舉,讓人何來詰責之名目?

  倒是狄念在另一頭率先打破眾人的尷尬,衝她笑著道:「多日不見,孟大人好風采。」

  狄念身份特殊,又深受皇上寵愛,朝臣們一般無人敢得罪於他,便只得看他這般大大咧咧地將孟廷輝叫了過去。

  孟廷輝走了過去,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見狄校尉,可是諸事安然?」

  狄念讓出身邊一塊兒花石讓她坐,臉上笑意愈發明亮,「最近忙著秋日騎射大典的事兒,不日前又領了重編邊路禁軍的差遣!」

  孟廷輝從前與他同上潮洲時便知道他心負淩雲之志,此時見到他神采飛揚的樣子,不由也為他高興起來,只是他所說重編邊路禁軍的差遣她沒聽說過,而這又屬樞府之事,她也不好相問,就只點頭輕笑道:「還想著什麼時候有空能與狄校尉聚飲一番,如今狄校尉軍務纏身,怕也難得閒空兒。」

  狄念沒有馬上說話,卻抬頭朝遠處沈知禮坐的地方望了望,才又對她道:「孟大人還沒聽說吧?沈知州再過月餘便要回京述職,到時你我有的是機會相聚暢飲!」

  她果然驚訝了一下,「沈知州要回京了?」見狄念極為確定的點頭,她便笑了笑,腦中不由想起嚴馥之來。

  也不知那二人如今又是個什麼情形,倘是沈知書此次回京能將嚴馥之也一併帶來就好了……

  狄念頓了下,似是有些難以啟齒,許久才又道:「此次延之回京,我……我打算去沈府一謁,然後便拜表皇上,請皇上下旨……下旨……」

  他這話說得結結巴巴的,可孟廷輝卻聽得明明白白。

  她雖然知道狄念對沈知禮的心意,可卻沒想過他會這麼快便要定下這事兒來,更沒想過他會對她掏心掏肺地說這個,不由好奇道:「狄校尉可曾問過沈大人心意?」

  狄念臉色頓時變得有些沉,皺眉道:「我……我想請孟大人代我一問,不知孟大人可願幫我這忙?」

  孟廷輝啞然不知所對,這才知道他方才何故會對她那麼熱絡。他請她代為去問沈知禮,還不如說是請她去勸沈知禮罷?

  狄念身為已歿武國公狄風的繼嗣,又是朝廷禁軍年輕一輩中少數幾個身有軍功的新貴將校之一,倘是欲與沈府結親,又何須大張聲勢地請皇上下旨賜婚?

  恐怕他自己也明白,這事兒到了最後,定是要皇上親下旨意不可。

  如此一想,他來央請自己幫忙,倒顯然是「老謀深算」過了的。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百 雲起(上)

  倘是她此番應承下來,莫論她與沈知禮說成與否,狄念都已經是欠了她一個大人情。而狄念在禁軍中的地位日益顯赫,她將來必定會有可以倚仗他幫忙的地方。

  於公於私,她都無法拒絕他的這個請求。

  但沈知禮的心思她亦是明曉的。舉朝上下,她就只有沈知禮這麼一個好朋友,而沈知禮又是多麼依賴她、次次都肯與她推心置腹,她焉能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顧沈知禮的感受?

  孟廷輝猶豫著。

  若是三年前,恐怕她會想也不想就推拒了此事,可眼下她卻不能不考慮自己將來的路。

  倘是能得狄念親信,往後她在朝中便能多個膀助,而樞府那邊勢必也會看在狄念的面子上與她便宜。

  思考許久,她才開口,卻沒馬上答應下來,只是道:「此事倉促不得,我也不能壞了狄校尉的大事,且容我揣度揣度該如何去與沈大人說,待沈知州回京前,必定給狄校尉一個答覆。」

  狄念卻當她是同意了,立刻欣喜非常,連連稱謝道:「倘是能得孟大人幫忙,此事就已成了一半了!」

  孟廷輝見他如此依賴她,不禁又有些後悔起來——若是此番她落個兩頭不討好,又該如何?

  說話間,大慶殿那面來人報稟,道朝宴已排布妥當,請皇上與諸位臣工們升殿。

  她不便久與狄念獨處,當下起身,略一作別,便往沈知禮那邊走去。

  未行數步,身後忽起一聲女子輕音:「孟大人。」

  孟廷輝止步回頭,映目便是一張清秀容顏,正是才入翰林院的左秋容。她心頭一陣彆扭,臉上卻綻出絲絲輕笑:「左大人。」

  左秋容見她答話,神色微微泛喜,上前道:「下官……下官久仰孟大人之名……」說著話,臉竟然還有些紅了,到了低下眼,一副不敢看她的樣子。

  孟廷輝半是好奇半是驚訝。

  原以為左秋容定是個頗有心機之人,否則也不會讓中書老臣們選上了她,但眼下見她竟是副青澀稚嫩的模樣,連自己當年的三分尚不及。更沒想到她叫住自己,是為了說這麼一句話。

  左秋容見她不語,臉上又浮起一絲尷尬,輕聲道:「下官這是唐突了孟大人罷?」可依舊聽不見孟廷輝答話,她有些不知所措起來,一橫心,又壯著膽子道:「下官還在奉清路時,嘗與女學中的朋友們議論孟大人……孟大人這幾年在朝中做下的事兒,無一不令下官欽佩在心,論世間真女子,當如孟大人這輩!」

  孟廷輝絕沒料到她會說這些,於是更不知如何接話,但又留神聽到這左秋容是出身奉清路的,便笑道:「我在京中聲名狼藉若此,在奉清路倒能令人稱道?」

  左秋容以為她是不信,便急道:「下官是真心仰慕孟大人!今日聽中書人道孟大人會來,下官才不顧位低、踰矩來此,為的就是能與孟大人說上幾句話!」

  孟廷輝連忙止她的話,轉望四下,見無人才微笑道:「當著皇上聖駕之前,豈容你這般胡言亂道?要叫旁人聽見了,又要給我安個拉攏人心的罪名。」說著,她又不動聲色地仔細打量了一番左秋容,竟有些喜歡起這個女子來,便抿唇道:「既如此,你且隨我一道升殿去罷。」

  左秋容小驚了下,「這哪裡使得……」

  孟廷輝卻不顧她反對,徑直向前走去,餘光瞥見不遠處幾位老臣怔然不信的神色,心中不由泛起了樂。

  他們處心積慮策謀諸事,卻不想這左秋容腦中壓根沒領他們的「心意」,反倒是一門心思投奔她孟廷輝這兒來了。

  老臣們定當是悔之不及,而她則是意外之喜。倘是叫她讓翰林院允納今科女進士,怕是想盡法子也不能夠的。中書宰執們張口一言,倒是替她孟廷輝鋪平了路,怎能不叫她欣喜若狂?

  於是,心情大好。

  沈知禮遠見孟廷輝帶著左秋容一道往這邊走來,一對柳眉霎然就擰了起來,遙聲道:「你這是……」

  左秋容自然是知道沈知禮的,當下又有些躊躇起來,只覺自己位低人微,不敢上前說話。

  孟廷輝卻帶她上前,笑望沈知禮道:「青天有心,卻不料浮波無意。」

  然後對左秋容道:「這位便是職方司的沈大人,樞府、兵部、衛尉寺三處的臣工們不知有多少都拜倒在她的裙下……」

  沈知禮聽得明白,卻又被她說得臉紅,當下輕啐,對左秋容道:「可別聽她胡言!我哪比得上聖眷正隆的孟大人。」說著,便拉了拉左秋容的袖子,帶了她上殿去,將孟廷輝一人撇在後面。

  左秋容慌忙回頭,見孟廷輝眼底明媚,便咬唇笑了笑,撩裙隨沈知禮小跑上階。

  孟廷輝正欲抬腳,左後方卻有人肅聲叫她:「孟廷輝。」

  她蹙眉,不知滿朝文武現在有誰還敢直呼她名,側身就見古欽已近她身前半步,臉龐清矍,目光炯炯。

  她一怔,忙低頭道:「不知是古相。」

  前面的臣工們該上殿的都已走得差不多了,他二人眼下正站在丹陛下的一角,一時倒也沒人注意得到。

  政事堂數位老臣——宰相、左右丞及參知政事近十人中,唯獨古欽一人令她心有崇敬之意,向來不敢冒然唐突。她知道自己曾受古欽之恩,更知道皇上對其的保全之心,因而縱是在諸多政務上與中書頻起爭執,她也從來沒有與古欽起過正面衝突。

  卻不知,他在此時此刻叫住她要幹什麼。

  古欽定望她片刻,驀然開口道:「皇上登基已是整一年,是時該納妃冊后了。」

  如此直截了當,倒叫她一時應不了神。

  孟廷輝在原地僵立了一陣兒,才抿唇道:「下官以為古相所言極是。」然而腦中卻在飛速轉動,他為何偏要挑今日同她說這事兒?

  古欽見她答得順應,雙眉陷得愈緊,又道:「著你暫領給事中、同知樞密院事一職,半年後讓你以工部侍郎銜受拜參知政事,入政事堂——只要你答應不涉皇上內闈之事,如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6:20 PM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零一 雲起(中)

  呵!

  原是來同她做交易的。

  如此說來,前一陣子風傳皇上欲使文臣入樞府視事的謠言竟是真的。想必古欽以為憑她受寵之度,當已是早知此事,或許還以為她覬覦此位已久——殊不知她壓根未從皇上那兒聽得一丁半點的風聲。

  許她同樞密院事一位,怕是想要藉機讓她遠離政事堂一段時日,好讓徐亭被罷相、潮安北路二司屬吏被遷黜等事的風波平靜下來,也好讓中書的老臣們不至於接連被她弄得措手不及。但不管古欽的目的是什麼,能以文臣之身入樞府一事已是令舉朝臣們欽羨了。

  更何況,還允許她半年後就參拜知政事、入政事堂參議朝政要務!

  莫論朝中女官,便是開國至今,又有誰能入朝短短三年便虎躍至參知政事之位?

  當真是令人心動。

  孟廷輝沉思半晌,才輕輕一笑,道:「古相竟也捨得這些要位。」

  古欽聽她答非所問,話中更有隱諷之意,不由略微惱怒有,冷聲道:「你心中不正是希圖這些顯要高位麼?還有何不滿的?」

  是啊,她是希圖顯要高位。

  可她不過是想要離那個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除此之外,她找不出第二條路能夠一直陪在他身邊,看他固江山,看他養百姓,看他致太平。

  她道:「古相親口允言,下官怎敢不滿?只是皇上冊后納妃乃萬民所望之大事,下官人微,豈能干涉內闈之事?古相未免高看下官了。」

  古欽的目光頗為複雜,「你也休要在我面前說這些不疼不癢的話,我是不是高看了你,你心中自有分曉。」他停一停,嘴唇啟合間像是難言,「……我知皇上與你情篤,只是這后位斷不能予你,天下情義也斷不會予你。只要你答應在此事上不與中書為難,往後你與皇上私情如何,我與諸執政們亦不干涉。」

  這些話能從硬拗頑固的古欽口中說出,已是他所能退讓的最大限度,亦是他能夠「體察君心」的最低下線。

  她知道,古欽是真忠臣。

  為君為國家計,他都是有足夠的理由的。

  可她孟廷輝這輩子最想要的不過就是那一人,最不在乎的不過就是這名聲,若不與古欽為難,便是與她自己為難。

  孟廷輝臉色平靜,問道:「敢問古相,所定后選是為何人?」

  古欽遲疑了一下,似乎是覺得不必瞞她,便道:「……幾位老臣與我都以沈太傅長女為善。」

  幾乎就在聽清的這一剎那,她之前因狄念所請之事而生的猶豫之情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甚至後悔自己方才怎會那麼猶豫?

  人在朝堂,私情與利益相比是多麼的微不足道。古欽不會不知沈知禮對他的情意,可他依然能夠罔顧她的一片深情,連知也不知會她一聲,便與諸位執政議同湊請皇上冊沈知禮為后。

  古欽配不上沈知禮的一腔濃情沸血。

  孟廷輝臉色有些黯淡,可卻衝他輕巧一笑,道:「下官也以為沈太傅長女沈大人再合適不過了。」

  古欽沒想到她聽了這些話後還能這麼雲淡風輕,不禁有些慨然,「你若能作如是想,那是再好不過了。」

  她依舊笑著,「我不與古相為難,也望古相記得今日所允諾下官的事情。」說罷,也不顧古欽如何,便匆匆轉身拾裙上階入殿去了。

  古欽眼望她背影良久,才撩起袍擺,慢慢地邁步上階。

  大慶殿裡已是樂聲縈壁,皇上賜酒將過一巡。

  孟廷輝進得晚,沒往前面去,只隨意撿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了下來,連沈知禮與左秋容在哪裡都沒心思去看。

  朝宴此事,本就是皇上借個名目讓群臣將校們交遊宴飲一番,四下裡說笑聲不絕於耳,沒人在乎她在何處。

  她怔然獨坐,不知過了多久才從之前諸事中抽回神魄,心中下意識地開始盤算起來,手不自覺的就去摸案上的琉璃酒注子。

  身旁突然有個小黃門躬身道:「孟大人。」見她抬頭,才又低聲道:「皇上有言,飲酒傷身,孟大人還是少飲為妙。」

  她乍然轉頭望向殿中鑾座,可離得太遠,她看不清他的面目。

  那一夜她酒醉之事定是讓他印象深刻,所以他才使人旁敲側擊地讓她別在朝宴上飲酒。但她沒有想他會考慮得如此周詳,竟在一開始就遣人來盯著她。

  於是她只輕輕一碰那薄彩琉璃,就收回了手。

  小黃門又道:「皇上還有言,孟大人若是身子不適,就不必在這大慶殿朝宴上耗著了。」

  她知道自己一路而來臉色不佳,此刻心情煩亂不堪,確也不想再這兒久留,當下起身道:「替我謝過皇上。」說罷,就靜悄悄地沿著厚重長幔下一路溜出了殿,待避過眾人目光,才輕淺一嘆氣。

  誰知那小黃門也跟了出來,臂彎裡的拂塵不經意地向四面一揚,在她一旁道:「皇上最後又說,今日天子生辰,良夜難得,孟大人既然身子不適,就權在西華宮歇著罷。」

  天色尚未轉暗,可她心裡的明星卻已開始熠熠閃光。

  她忍不住微笑了下,他今日生辰,的確不該就這樣虛度……於是便隨那小黃門往西華宮去了。

  西華宮裡的一切物什都如上回她來時的一樣,變也未變。

  她走去內殿裡,撥開重重輕紗垂幔,挨著御榻軟褥坐了下來。

  六支紅色的宮燭在案上凝淚輕燃,浸在燭芯裡的香氣甚是醉人心神。這一殿處處可見他的痕跡,光是看著,就已讓她臉龐泛潮。

  入夜沒多久,朦朧中殿外有人推門而入。

  她伏在榻上等他,睡得很淺,方覺身旁來人,便驀地睜開了眼。可還沒來得及反應,兩瓣紅唇就被人俯身咬住,說不出話來。

  他的氣息撲面而來。

  帶了酒香,帶了天子身上獨身的雍華之意。

  她掙扎著翻身而起,撲入他懷中緊緊緊緊地抱住他。

  「陛下。」

  一身大禮朝服紛紛漫漫地堆萎在身下,如在夜裡大朵盛開的花兒一般,伴著她方醒未清的糯啞的聲音,昭示著她這麼多日子來蘊抑已久,終得見天的綿綿之情。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零二 雲起(下)

  自然是翻天覆地的異常纏綿。

  到了最後,她渾身骨酥如水,連一絲氣力都沒,卻還要緊緊緊緊地纏著他,不肯放手。

  他一身粗汗,一把撥開她的長髮,手指沿著她的眉眼一下下地描摹,低低叫她:「孟廷輝。」

  她睜眼,燭光剎明,映亮了他的巒眉,俊得讓她心慌。

  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要對他說,卻不知該從何處開口。

  他似乎也是一樣。

  這麼多日子來未曾與她私下獨處過,沉壓許久的慾望在此刻是如此赤裸而不加掩飾,單單一聲叫她的名字,就蘊藏了千萬絲凜冽情鋒在內。

  外面天雖黑了,可她看見案上紅燭並沒有被燒去許多,由是推斷出他定是提早離宴,想來大慶殿那邊的朝臣將校們並沒散去,當下心底微暖。

  她想問右樸射一缺皇上欲讓誰來替補,可又怕觸到他的禁忌,顯得自己過分僭越,便忍住沒說出口。

  他翻了個身,從後面將她擁入懷裡。

  這姿勢更方便他一雙大手遊移在她身上,暖人的指腹在她身上處處點火,未幾便又令她開始輕輕吟喘。

  「陛下,」她抬手壓住他的胳膊,試圖阻擋他的動作,心中不是不想要,只是更想要與他說說話,「一年前陛下生辰之日,正是陛下登基之始。臣還未覺得怎樣,卻已是一年過去了。」

  他伸手一扯床幔,蔽去些許亮光在外,「滿朝重臣,獨不見你有賀禮。」

  她微笑,「國中諸路、京畿大臣們所獻之禮是何等希貴,臣也沒見陛下露出過一絲笑意,怎的倒向臣討起禮來了?」

  他靜了一會兒,突然問道:「倘是今日偏要向你討這禮,又如何?」

  她沒見過他如此不講理的時候,卻又覺得而有些好笑,「臣這一條命是陛下保住的,臣這身價俱賴陛下賞贈,臣這一顆心也早已給了陛下,臣不知陛下能從臣這兒討什麼?」

  他摟緊她,低頭親她的臉頰,啞聲道:「我還沒想好,權當你欠我這一回的,將來一日我若要討,莫論如何你都須滿足我的心願。」

  「陛下真是霸道。」她沒想到他是說真的,彎唇笑嘻嘻道:「陛下能藉著生辰之日向臣討禮,臣卻沒法兒向陛下討這生辰之禮……」

  從小到大,她幾時知道過自己的生辰,又幾時收受過旁人的禮物?

  可卻良久不聞他的聲音。

  她心想莫不是這話哪裡不對,便悄悄回頭去看他。

  逆著光,他眉宇間一片暗色。

  她愣了下。

  自己是孤兒這件事人盡皆知,她方才說那話並無自憐身世之意,何故他卻是這種表情?

  他的手又撫上她的臉,神色透著些許遲疑,似是有話欲對她說,卻終是什麼也沒說,只將她重新按進懷裡。

  他不說話,她便不催他,只是靜靜地偎著他,聽他忽起急促的心跳聲,抬手緩緩地壓在他的胸口上,好像是要他放心,她一點也不覺得難過。

  她不注視他的時候,他才得以重重一闔眸,任一心艱澀難言的話語肆洩入四肢百骸,漸溶入血。

  錯過那一夜,又錯過今夜。

  他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對她說得出口。

  她突然開口,問他道:「陛下與狄校尉相識多少年了?」

  他驟然回神,挑眉看她,不解她為何突然說起狄念來,口中答道:「自乾德十八年春初見與西都西苑,至今已有八年了。」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就沒再吭聲。

  並非是不知道他二人相識多久了,只是想試探著再確認一下,他與狄念在君臣意外,私交若何。

  而他答得如此利落,確也如她所期一般。

  其實她這一問也是多餘。當初潮安禁軍譁變之時她就知道,京畿禁軍中若論皇上心腹之輩,狄念當屬第一人。

  他自幼就與軍中將校們格外親近,這從那一日在校場騎射時樞府老臣們對她的態度就可以看得出來。想來相較於朝中文臣,他心底必亦是更加傾信於樞府武將的。

  既然如此,她的心思就更見堅定了。

  他捏住她的下巴向上一抬,眉揚愈高,「怎麼?」

  這下換她難以啟齒了。

  今日狄念、古欽與她所說的話都非此時她能對他講的,而眼下她心中正盤算著的那個念頭更是連她自己都恥於說出口。

  古欽若不逼她,她斷無可能會生出這等念頭。

  她沒有那麼高尚那麼無私,更無法將自己從這兩件事中完全剝離出來。

  他根本不是個可以任人擺佈的人,倘是見到中書奏請冊後,必會駁其所議,而就算她與他的決定毫無關係,老臣們也一定會以為是她在從中作梗,她豈不是妄負了古欽與她的約定?

  況且其後狄念倘有拜表、請旨賜婚,他若允其所請,則會使朝中以為此事是經他授意而為,老臣們定當面上無光,而沈知禮必會抗旨不遵;他若駁其所奏,則會使狄念心生罅隙,二人君臣相得之情不復留存。

  這世間不論何人何事,都沒有他在她心中來得重要。

  因而她寧可暫且瞞著他,試靠一己之力來扭轉此局。

  古欽本心並無錯,可錯就錯在過於坦蕩,坦蕩得以為沒人會拿沈知禮來做文章。

  ……更不會想到她孟廷輝會動此念頭。

  他見她不吭氣,就知道她心中一定藏了事兒。可她既然不願意對他說,他也就不硬逼她。

  誰心中會沒點兒秘密?

  她貼著他,好半天才動了動身子,輕聲道:「臣只覺得自己好像變得越來越不像從前了。」

  從前的她,沒有這麼壞。

  他摸摸她的髮,喟笑道:「人活一世,豈有一直不變的?」

  她抬眼瞅他,問道:「陛下變了麼?」

  他心中埋了事兒,言語間便不如從前那般無慮,一雙眼愈發暗沉下去,只道:「你覺得我變了?」

  「許是變了,」她欠身,雙手捧住他的臉,仔仔細細地看著他,「可臣分辨不出。」

  他一把將她壓下來,心跳難抑。

  突然有些後悔今夜未曾許她飲酒。她心思玲瓏、聰睿巧辯,不防他,是因她深愛著他。

  長髮如藻,糾糾纏纏地覆滿他的胸膛,叫他呼吸更加沉重起來。

  她的感情向來是明亮而乾脆的。想要什麼,怎樣得到,她都一清二楚,並且勇往直前。

  可她越是這樣,他便越是無法做到一貫的冷靜自持。

  這一夜,他與她對對方皆有所留慮。

  但這所留慮之事,又何嘗不是為了對方著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6:41 PM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零三 風暴(上)

  時一入秋,京中一下子就冷了起來。

  起先朝中流有傳言,道中書擬奏皇上冊后納妃。但也許是顧慮到此事須得慎重,中書宰執遲遲沒有具名上奏,似是仍在考慮中。而滿朝上下都被勾起了好奇心,皆在私下揣摩上意,不知這后位將歸於何人。

  幾乎就在同時,京城中的街頭巷尾也傳起了流言。

  一開始並不知道是從何處聽來的,可這流言的內容和份量卻像一記驚雷般地響震四野。不論是城中的好事之徒們,還是酒樓茶館裡閒來無事好聽奇聞的百姓們,都在輕嘴薄唇地傳議著這個流言。

  當朝左僕射兼門下侍郎古欽與沈太傅長女沈知禮有私。

  「有私」是相當奇巧的二字,任人如何理解都可以。

  於是這一句流言就在京城萬民口中被演化成了若干種說話,一時間如蔓草瘋長一般傳入千家百戶。

  但流言不過只是流言而已,朝中那些高高在上的重臣們自然不會真的計較這些百姓們閒來無事時所編造的所謂奇聞。

  未幾,中書數位宰執由左相古欽銜領,聯名拜表。以皇上登基即位已逾一年,奏請皇上冊立皇后。

  表中有言,當朝中書令沈無塵長女沈知禮性淑賢德、恭惠多才,可為天下女子之表,請立為后。

  中書老臣們奏請立沈知禮為后也在情理之中。放眼朝中,再無一姓能比沈家地位尊貴,而沈知禮自幼便與皇上一同長大,若論懂宮制、明君心,也再無女子能比得過她。

  內廷接此奏表不過半日的工夫,御史台一封參劾古欽的彈章便應時橫空出世。

  所彈劾的內容不是別的,正是之前不久在京城大街小巷中流傳的事情。

  但這封由侍御史喬博所擬就的彈章,可要比百姓們口中私議的話語更加尖銳,且一針見血地點明了古欽與沈知禮「有私」是有了什麼樣的私。

  這種流言本不足以信,但這封彈章經御史台所出,其上又明列了好幾處某月某日沈知禮夜赴古府云云,一下子就讓此事多了八成可信之度。

  朝中人人都知,御史台每月都有「功課」要交,若無彈諫之言,侍御史們也是要遭受議論的。但誰也沒想到,御史台這回做功課,竟然做到了古欽頭上來!

  侍御史喬博是右正言鄧統的同年,鄧統又是諫院中最受左諫議大夫曹京欣賞的青年才俊,而曹京更是朝中以孟廷輝為首的一眾新俊能臣中的肱股之輩,眼尖之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喬博這封彈章背後的「靠山」,當下朝中竟也沒人敢輕舉妄動,畢竟此事來得過於突然,誰也不能在無法肯定的時候冒然出聲。

  古欽自三年前夫人過逝以來一直未曾續絃,而沈知禮更是年有二十又二都不聞定親,雖說男未娶女未嫁,縱是「有私」也無妨,但這偏偏又牽扯到了古欽奏請皇上冊立沈知禮為后。

  這就顯得古欽極為居心叵測了!

  他身為當朝左相,安能將與自己互通私情的女子請立為后?這欲將皇上天威置於何地?又欲將宮中內廷視為何物?倘是沈知禮一朝為后,必會成為他的內廷中倚仗之人,到時內廷外廷互為竄通,他這不是謀私又是什麼!

  徐亭被罷相位,西黨的臣工們眼睜睜看著東黨氣焰日益高盛卻沒辦法相抗,此時忽聞古欽亦被彈劾,且又是這等駭人之事,當下紛紛擬章上奏,一連串的罪名就這麼疊壓而上,誓要藉此機會將東黨氣焰一挫到底,就算扳不倒古欽,也要讓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孟廷輝一派的人自不必說,那些在二省,御史台、三司諸寺的年輕朝臣們也不肯放過這大好機會。自然是連番上陣,論古欽之罪的摺子如雪片一般紛飛入殿,直呈中書門下案前。

  就連翰林院、大學這兩處以清貴姿態自居的地方,此次竟也略起清議,以為古欽所行確是不臣之舉。

  一時間朝堂風起雲湧,東黨的朝臣們是想保都不敢保,其餘人則是極盡所能地大肆彈劾,接連數日都沒有罷休之勢。

  徐亭、古欽兩位中書重臣先後陷足於彈劾風波中,也著實令其餘老臣們人心惶惶。更有甚者竟然揣度,這是否是皇上在背地裡操控,欲藉機貶斥固舊老臣下臺。

  在這風口浪尖上,孟廷輝卻出人意料地向皇上拜表,以古欽三朝老臣,居功至偉,斷不可能行目無君上之舉,請皇上勿信御史台彈劾之言,並以誣言惑上之罪懇請皇上將侍御史喬博下御史台獄問審。

  當年孟廷輝因東黨之敵受了多少委屈,誰能想到今日她竟然會「挺身而出」為古欽開脫?還請皇上將喬博下獄問審——這分明是狠狠地摑了先前那些懷疑此事又是她所為的朝臣們一巴掌!

  這一場鬧得是天翻地覆人仰馬翻,自大平開國二十多年來,朝中還沒有出過這麼亂的事兒,人人都在等著看,皇上最後將會如何定奪此事。

  沈知書就是踏著這一團亂事回京的。

  他自青州府離行前,京中朝堂還是一片安寧;誰知他一抵京中,迎接他的不是沈府閤家的熱烈親迎、更不是宮中皇上的特詔傳覲,而是牽扯了他妹妹沈知禮的這一場政鬥之禍。

  且這一場禍端的源頭,正是沈知禮對古欽這麼多年來一廂情願的欽慕之情。

  旁人興許會將此事全然看作勢黨爭之亂,可沈知書卻清楚地知道這事兒絕不可能是空穴來風。若非沈知禮行事張揚不加小心,又怎會讓別有居心的熱藉機起事?

  沈知書一入城就聽府上來迎他的下人說了此事詳細始末,回府後連雙親都沒拜謁,便直往後院沈知禮的房裡去了。

  沈知禮鎖門在內,哭得混天黑地,聽人說是沈知書在外,這才起閂將他放了進來,想也不想就撲進他懷中,大哭道:「哥……我……我這回可真是要害死他了!」

  沈知書一手輕攬著她,一手撫著她的背,如同小時候多少次哄她不哭了似地的,安慰道:「眼下哭還有何用……爹和娘怎麼說?」

  她眼淚漣漣地搖頭,抽噎道:「只聽娘說爹被我氣得不行,自覺無顏面上,已有十幾日不曾入宮見過皇上了。我也不敢去見爹爹,我……」

  他眉頭沉了些,聽見一向波瀾不驚的父親這回也動了這麼大的怒,才知事態有多嚴重,靜了半晌,方道:「待我明日入宮,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求情。」

  她一把推開他,淚止也止不住地淌:「替我求情做什麼?你不知道他已是連相位都保不住了麼!我……我豈是因擔心自己才哭成這樣的……」她拾袖抹了抹眼角,哽咽著道:「我幾次想去求孟廷輝在皇上面前幫他說說話,卻又怕私去孟府又惹出什麼事端來。你回來得正好,趕早派人去孟府送張帖子,就說歸京擺宴,請朝中舊友來府一坐,我也好藉機與孟廷輝求求情!」

  沈知書聽得無言以對,驚訝之色難掩於面。

  他去宮裡求皇上她且不依,竟要去求孟廷輝——孟廷輝現如今在皇上的心中竟然能有這麼大的份量?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零四 風暴(中)

  但不論如何,沈知書也不忍拂了他這個妹妹的心願。

  一面去拜謁了雙親,一面遣府上下人去京中舊日裡關係親近的朝臣府上送了帖子,請人過府赴宴。

  雖是沈知禮沒有多說什麼,可沈知書又怎會不知她心中是怎麼想的?

  雖然此次因為古欽之故,沈知禮以往在朝中的清譽亦受波及,但礙於沈府閤家多年來所受天眷隆寵頗盛,且沈、曾二人又都是原西都舊臣,因而朝中西黨、孟黨之人針對此事的矛頭並沒有對向沈知禮,而是將所有罪名都一股腦地拋向了古欽。

  這才叫沈知禮懊惱的責成了這個樣子,只覺古欽是因她一廂情願之故才落得如今這地步。

  沈知禮的性子頗像母親,自入朝以來為人處世極其單純,從不肯把人往壞裡去想。但沈知書卻明白,這次的事情絕沒有看上去那麼簡單,若非有人在背後有意謀劃,又怎會來得如此之巧?他這兩年在潮安北路為官,行事比起當初已是沉穩內斂了許多。潮安一帶數州的地方重吏們有時要比京中朝官還要難相與,因而他如今遇著事兒了總會下意識地多想一想,看是否別有蹊蹺。

  且此事牽扯到冊后人選,沈知書對於去宮中打探皇上心意之舉還是有所有顧忌的,因而並不敢冒然行動。而聽沈知禮的語氣,孟廷輝如今與皇上的關係是愈發親近了,他便想待府上擺宴時敲敲孟廷輝的口風如何,然後再決定要如何去做。

  沈知禮雖然出了這麼大的亂子,但沈知書這兩年在潮安北路的政績仍是有目共睹的。皇上此次詔他歸京述職,無論是要讓他留任朝官,還是要委他潮安北路轉運使一缺,都是令人不敢小看的。因而在京朝們接到沈知書派人送來的帖子後,紛紛一改近日來「避嫌」的態度,皆是如約而至沈府赴宴。

  宮中亦有旨下,道沈知書舟馬勞頓,不必即日覲見,准其在府留休三五日後再奉詔入宮。想來皇上也知道沈府這段日子來亂成了什麼樣,所以才允他在府上多留幾日,好去處理家中的事情。

  可皇上的這道私諭卻令朝臣們聽出來了點別的意思。

  雖說皇上體恤邊路歸京的臣子是在清理之中的,但當此大亂之際,皇上卻仍然示與沈家珠恩,這無啻於明明白白地告訴了眾人,在此事上,皇上心中是不以沈知禮為罪的。

  既然如此,眾人便更加認定了「罪」在古欽,亦揣摩出皇上定是不豫於中書奏請冊后一事,乃致於放任朝中彈劾古欽之潮愈演愈烈而不加制止。

  一年內朝中兩次起事,東、西二黨老臣又相繼落勢,久而唯一得力的就只有朝堂上這些年輕冒尖、熱血湧進的新俊們。

  一時間孟黨勢頭迅猛而竄,朝中三黨鼎立之局,自是而定。

  **************

  是夜沈府家宴依約而開,孟廷輝到得最晚。

  她至之時,宴已過半。

  廳中斛銀光晃得璀璨,與坐者大多是沈知書從前在太學和任官職時的同僚,或有像狄念這樣的少時舊友,也都是年輕之輩,聚在一起無甚拘束,見她來晚了也不以為怪,只嬉笑道孟大人政務纏身,罰酒罰酒。

  孟廷輝來沈府的目的自然不是為了給沈知書接風。

  沈知書過來迎她時,臉上笑容極淡,眉宇間從前的輕浮之色亦已消彌不見,「自青州一別,孟大人別來無恙?」

  當初孟廷輝為了解他脫困,以一女子之身孤人入城,救他於亂軍之手,這恩德他雖從未言謝,但心中不是不記酬的。

  她衝他一笑,「沈大人雖在邊路,可朝廷邸報只怕是一張都沒漏看,更何況還有與皇上密奏直達之權,我有沒有恙,還不清楚?」

  沈知書跟著笑起來。

  他雖知道她在朝中的所作所為,可卻對她與皇上間的事兒不甚明解,回京後雖與旁人閒言時提起,卻沒一個人敢光明正大地說出來。此時見她自己亦不直言,他心中倒有些瞭然起來,當下對沈知禮之事稍稍有了些把握。

  孟廷輝拿眼輕瞟一圈,見沈知禮果然沒出來見客,又看出來沈知書笑不由衷,便直接了當道:「我欲見令妹。」

  這話正中沈知書下懷。

  他本來還在考慮何時提出此事比較恰當,卻不料孟廷輝會主動開口。他腦中一轉,只道是孟廷輝與沈知禮平時交善,心中必亦擔心著沈知禮,於是便微微笑道:「樂嫣今夜身子不適,我叫人帶你去她房中。」說著,便喚過一個侍宴的婢女,讓她帶著孟廷輝往後院去見沈知禮。

  沈府後院夜裡幽靜,孟廷輝隨著婢女一步步往裡走,心底卻一點點沉下去。她今夜來沈府上的打算,絕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眼下越近沈知禮的屋子,心裡便愈發掙扎起來。

  門一推開,沈知禮便一下子站了起來,定定地望著她不說話,良久才上前兩步,抬手斥退那婢女。

  孟廷輝看出她哭過的痕跡,心角似是被人狠掐了一把,努力定了定神,才略一揚唇,問她道:「怎的,聽沈大人說你今夜不舒服?」

  沈知禮合上門,回身又望她一眼,目光極是複雜,開口便道:「我有事求你。」

  孟廷輝點點頭,拉過她坐在屋中矮塌上,「是古相?」

  沈知禮雙眼一濕,反拉過她的手道:「你且去替我在皇上跟前求求情可好?你去和皇上說,我與古相之間並無私情,皇上一定會信你的!我求求你,求你好不好?」

  孟廷輝垂下眼睛,這一個個求字就如細針一樣紮著她的心肺,令她暗下咬牙,才能說出後面的話:「我去求皇上有何用處?縱是皇上相信,這滿朝非議、彈劾之潮亦不能平消。前陣子我亦上奏為古相開脫過,你可見朝中有誰信我之言?」

  沈知禮自然知道她之前上摺子請皇上明鑑、並請將侍御史喬博下御史台問審一事,心中更是感激起她來,可一聽她說去求皇上也沒用,當下又紅了眼,哽咽道:「照此說來,他這回是真要毀在我手中了?」說著,又拾袖輕擦眼角,「倘是如此,那我……我縱是一死也難辭其咎!」

  孟廷輝靜靜地看著她哭,心中能體會到她有多難過。

  傾心愛慕了這麼多年的男子,一朝因自己愛慕之意而深陷泥沼不能拔,這叫她如何能夠好過?

  她孟廷輝又豈是不明此間之理的人?愛他,就想要他好,世間何人何物都比不上他的聖明之名,只要他能好,無論要她做什麼,都可以。

  沉默許久,孟廷輝才輕聲道:「也並非全無辦法。」

  沈知禮驀然抬眼,「你且說是什麼辦法,只要能保住他的相位、他的名聲,莫論什麼我都肯去做!」

  孟廷輝對上她的目光,話有遲疑:「……若叫朝臣們相信你與古相無私,必得由你自己親身證明。倘是你別有所愛,此事便可化解。」

  沈知禮怔然,眉頭微微蹙起。

  孟廷輝又道:「但此事又非空口說說就能叫人信了的,你若真心想保住古相的名聲,便只有出閣這一條路。」

  她的語氣平靜,可心底卻艱澀至極,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這話說得有多困難,到了最後,連聲音也似落入地上輕塵中,低得聽也聽不清。

  沈知禮卻聽懂了,眼底驚色乍現。她忍著沒立即說話,只是抿住嘴唇,低頭細想了一會兒,然後又看看孟廷輝,蹙眉道:「現如今我的名聲已成這樣,縱是我肯,怕也沒人願意娶我!」

  孟廷輝又靜了半晌,才開口:「倘是有呢?」

  「誰?」沈知禮眉皺愈緊。

  孟廷輝一字一句道:「狄校尉曾與我私下有言,道這輩子只願得娶你一人。你與古相之間如何,狄校尉多年來亦有所知,可他仍舊對你惦念不忘,足以見其情之深。眼下事雖成此,但我相信只要你肯,狄校尉一定仍同從前一樣,願意娶你為妻。」

  沈知禮一把推開她的手,神色作冷,張口似是要拒絕,可又怔遲住,一張臉紅白交錯,思慮了半天,才又轉身對向她,顫唇道:「縱是他肯娶我,但你怎知朝臣們不會說,我是為了古相一個清白而匆匆嫁與狄念的?」

  孟廷輝輕輕搖頭,「你忘了狄校尉是什麼人?他是已歿武國公的繼嗣,又是肩扛軍功、深受樞府老將們看重的禁軍將校!你怎不想想,事發多日,舉朝文臣鬧個不休,但樞府那邊可曾有人吭個一聲半語的?樞府老將們當年是與沈夫人在軍中同進退、共生死的,且樞密使方將軍又是已歿武國公狄風的舊部,論情論理,他們與你、與狄校尉都是私情匪淺。倘是你肯嫁與狄校尉,此事樞府的老將們定會為你出聲!到時候莫論政事堂、莫論二省三司六部,放眼朝中,還有哪個文臣有膽子栽汙你的名聲?」

  沈知禮聽得仔細,臉色更加發白,好半天才道:「果真還是你思慮得周全,若是換了我自己,怕是根本想不到這些。」

  孟廷輝想了想,又語重心長地勸道:「狄校尉是什麼樣的人,想必你比我要清楚。倘是你嫁了他,他一定會寵你愛你,哪容得別人往你身上潑髒水?到時候我再替你向皇上求求情、說清楚你與古相並無私情,古相這邊才算是無礙了。」

  沈知禮默聲不言,長睫微垂,輕細顫動,內心似是在掙扎不定。

  孟廷輝便也不再言語,只是靜靜地坐著等她。

  可心中卻有一個聲音,反反復復、斬釘截鐵地衝自己道——

  孟廷輝,你卑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7:28 PM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零五 風暴(下)

  這個聲音是那麼清晰且震耳,在她胸腔中澎蕩來去,久久不休。她微微垂下眼,藏在袖子下面的兩隻手攥得指節發白,卻不知痛。

  ……孟廷輝,你真是卑鄙。

  你處心積慮地製造了這一場亂事,恨不得朝中彈劾古欽之潮能夠愈烈愈好,可此時卻在這裡假作擔心古欽的名聲。

  你當年初入朝時,滿朝上下的女官們都看不起你,只有沈知禮一個人肯與你交好,從禮部試到入翰林,事事幫你甚多,幾年來視你為心中摯友,連自己最內心的秘密都肯盡數說與你聽,這是何等的信任?可你卻拿著她對你的信任來算計她,讓她嫁與不愛的男人!

  你只道狄念對她用情至深,她就算此時不愛他,將來也一定會感到幸福。可她若是這一輩子都不幸福,你豈不是犯了一生不能彌補的大罪?

  你為了朝堂上的利益,而不惜出賣友情,你的本心究竟到哪裡去了?你為了自己所愛,而不惜犧牲別人所愛,將來倘是也有人背叛了你,只怕你是哭也哭不出來。

  ……孟廷輝,你真是卑鄙!

  五臟六腑都像是撕絞在一處,時時作痛。

  面對猶在沉思中的沈知禮,她只覺難過得幾乎無法呼吸,一剎那間甚至想要開口,說出所有的一切,以換回自己一場心安。

  可是路已走過半道,又豈能中途退縮?

  古欽當日既然能以高官顯位來換買她的心她的尊嚴,就不要怪她今日以這等手段來維護她的所愛她的希求。

  論朝堂高位,誰的手又是真正乾淨的?

  這是一個沒有笑顏的戰場,可誰死誰亡卻是真真切切。

  她不想為自己找任何藉口,做了就是做了,目的亦是坦坦蕩蕩,她是卑鄙,是無恥,是令自己都不齒……可她別無選擇!

  若非如此,中書宰執們如何能信她不會干涉冊后一事?古欽如何能夠放手冊后一事?而沈知禮又如何肯去嫁與狄念。

  不為難別人,就是為難她自己。

  那一夜在西華宮的御榻上,他說得清清楚楚,人活一世,豈有不變的?

  可她不知道,倘是他知道她做了這一切,還會不會如從前一樣愛著她,縱容她。

  「我……」

  沈知禮的聲音將她的思緒驟然打算。

  孟廷輝聞聲抬頭,目光中帶了徵詢之意,望著沈知禮,等著她繼續往下說。

  沈知禮一雙眸子水亮,抿抿唇,像是下了十足的決心,才開口道:「我肯嫁他。」她的話語頓住,聲音低下去,「……他今夜可有來府看我哥?」

  孟廷輝輕一點頭,「我方才入府過前廳時,看見狄校尉正與幾人相談,便沒和他說話就來了。」

  沈知禮撥扯了裙襬,起身下地,看著鏡子將髮髻梳攏,又拿巾子蘸水、仔細地拭去臉上的淚痕,方轉頭看向孟廷輝,道:「我這就去與他說。」

  孟廷輝一下子愣住。

  雖知沈知禮的性子和她母親頗像,一貫爽落不拖泥帶水,可卻不知她在此事上也會這般雷厲風行。

  見她不似開玩笑,孟廷輝急忙起身,問她:「可會不會太倉促了些?不如待我明日替你去與狄校尉說。」

  沈知禮搖頭,垂頸道:「不必等明日了,我今夜親自去與他說,也好確認他的心意。況且,早一日定下來,也好早一日讓朝中平靜下來。」

  孟廷輝知道她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儘早保全古欽,心頭不禁愀然,也無多話,只是陪她一道走出房門,回了前面擺宴的正廳。

  裡面眾人看見沈知禮與孟廷輝一道入內,不由紛紛側目,笑稱孟大人果真面子大,孟大人一來,連身子不適的沈府大小姐也肯出來了。

  孟廷輝隨手撿了個酒盅,笑著走去一堆人中間,四面揖了揖,賠了遲來之禮,又與幾個意欲藉機與她攀言幾句的年輕人說了會兒話,餘光瞥見沈知書背身而去,便低了眼,微微抿住唇。

  沈知書立在廳幔一側,看著沈知禮徑直朝狄念走去,卻不知她要做什麼,不由輕輕皺眉。

  沈知禮一直走去狄念案邊才停下。

  狄念忙擱下手中的瑪瑙酒盅,撐掌站了起來,衝她露出些笑意來,可又摸不準她心情如何,不敢過於唐突。

  沈知禮一側身,低聲道:「我有話問你,你隨我過來可好?」

  狄念忙不迭地點頭,轉身時撞翻了案上杯盞也不自知,大步跟在她身後從幔子下面繞出去,到了外面的小廳中。

  沈知禮站定,抬眼定定地望著他,問:「你可願意娶我?」

  四下裡雖沒人,可正廳中的談笑聲依然能衝入二人耳間,熙熙吵吵。她也不管會不會有人經過,又會不會有人豎耳來聽,就這般直直問出口來。

  狄念怔了怔,卻又利落地重重一點頭。

  她輕咬了一下嘴唇,又問:「那你可願馬上就娶我?」

  狄念這次沒有怔遲,再度重重一點頭,看著她的目光卻透著微疑,似是不知她為何會突然問這些。

  沈知禮雙眉一低,「那你就挑個日子,給皇上擬道摺子,將你我之事辦了吧。」

  狄念低眼望著她,終於開口道:「可是孟大人勸你的?」

  沈知禮想了想,點頭道:「算是。」

  狄念抑不住地揚起嘴角,可眼神卻極嚴肅,問她道:「你可是想清楚了?不是別的,是嫁給我!」

  她想也不想地就點頭。

  狄念稍稍一抬胳膊,想要去握她垂在身側的手,卻被她不動聲色地躲了過去。

  她沒有看他,只輕聲道:「縱是你知道眼下朝中所議之事並非全是誹謗之言,你也不在乎?」

  狄念的胳膊仍在僵在半空中,手指略有顫抖,卻仍舊堅定地點頭,道:「我不在乎。」

  「為何?」沈知禮抬頭瞟他。

  他嘴唇動了下,像是不知要如何開口,半晌才道:「……因為我不在乎。」

  她聽見,眼色稍變,在他跟前站了許久,才伸手輕輕一握他的指尖。小聲道:「謝謝你。」

  狄念卻一把牽過她,翻掌緊緊將她的手握住,急切道:「你相信我,我決不會讓你受一點兒委屈,一輩子都不會!」

  沈知禮輕輕偏過頭去,沒再說話。

  雖然她對他的態度仍有疏離,可他卻已是欣喜若狂,她說她肯嫁給他,她真的肯嫁給他!

  從十六歲見她第一眼到如今,他戀了她八年,念了她八年,她是他這輩子唯一想娶的女人。

  縱然知道她心有所屬,可他卻從來未想過放棄。

  在舊都西苑時,娘曾對他說過,倘是將來遇著自己心愛的人,一定要告訴她,一定要有所堅持,否則便會後悔一輩子,至死亦不甘心。

  他曾經想,若是堅持一輩子,能換得她傾心一刻,便也值了。

  可現如今老天竟是如此厚待他,他只堅持了八年,她便肯嫁給他了!

  他不在乎她曾經喜歡過誰,也不在乎那個人在她心中佔據了多少年,誰讓他與她相識得比那人晚呢?

  此時此刻的他更加相信,只要他一直堅持不放棄,那麼她總有一天,會像愛那個人一樣,愛上他的。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零六 美人英雄(上)

  中書令沈太傅之女、兵部職方司主事沈知禮與侍衛親軍馬軍第四廂副都指揮使、神衛軍至麾校尉狄念,可謂是美人英雄、相得益彰。

  這是近兩日京城中街肆巷尾重又流傳起的新說法。

  五日前狄念一封奏章直呈天聽,上言欲與朝中兵部職方司主事沈知禮定於一月後成婚,登時讓本來因古、沈二人私情之事鬧得舉朝沸騰的朝臣們吃了大大一驚。

  雖說二人業已定親,奏章之意並非是要讓皇上下旨賜婚,但因關係到朝中女官婚許之事,所以狄念仍是按例擬了封摺子上去。

  奏章上除了言明二人大婚之事,還略為沈知禮之前幾次夜赴古欽相府一事做了闡釋——

  狄、沈二人數年來情深意篤,但因沈知禮供職於兵部、而狄念身在京畿禁軍,二人為了避嫌於朝,所以才一直未曾將關係公開,只道待過兩年狄念受命知邊路軍時再議大婚之事。

  然此次中書擬奏立沈知禮為后,事前雖曾知會過沈太傅,但沈太傅只道沈知禮與皇上青梅竹馬、不會不應,便替其應允下來;其後沈知禮夜訪古欽相府,為的就是說明情由、懇求古欽與中書宰執們重議后選。但中書奏議已決,那道請皇上冊立沈知禮為后的摺子就這麼呈到了內廷,其後的種種風波也是因此而生。

  朝廷裡面但凡聰明些的人都知道,狄念的這道奏章漏洞頗多,可此時此刻卻沒人再敢放肆議論古、沈二人之間的事情。

  狄念與沈知禮大婚一事已是鐵板釘釘的了,二人皆言多年來互為心頭所重,而沈知禮為了嫁與狄念更是不惜放手兵部之職,還有誰能說沈知禮與古欽有私?況且除此之外,樞府的一干老將們更是挺身而出,紛紛向皇上進言,稱狄念與沈知禮二人之情多年來素為軍中將校所知,古欽與沈知禮有私一事純屬文臣虛妄之輩的胡言亂語,絕非可信之辭。

  人人都知道年初以平定亂軍之功而領了侍衛親軍馬軍第四廂副都指揮使的狄念,如今在京畿禁軍中的地位有多重要,更知道以樞密使方愷為首的一干老將們沒有一個是好相與的。

  軍中歷來講求的是血性和鐵律,這幾位當年率軍打江山平天下、身擁開國之功的老將們且都開口如是說了,朝中還有誰人敢說沈知禮與狄念的事是假的?就連政事堂的數位執政們,在與樞府相爭相對的時候,也要多顧慮幾分才敢行事。

  一時間清議、朝議之風陡然轉向,都道是侍御史喬博輕言市井謬言、事無佐證而彈劾中書重臣,而古欽則是棒打鴛鴦、剛愎自用而不自知,且讓皇上無端成了與已歿武國公繼嗣相爭一女之人,這又是成何體統!

  然而事發至今,所有相關奏議冊后、彈劾古欽、狄念上奏以及古欽請罪的摺子,都被皇上盡數壓下、不見批覆,內廷之中更是一片無聲無息,任是誰也打探不出一絲上意,無人知曉這些事兒到了最後究竟會落個什麼樣的結果。

  但不管朝中又將起多大的風浪,京城中的百姓們倒是津津樂道於這新起的傳聞。

  真是天地有眼,比起兩朝老臣古欽來說,像沈知禮這樣家世才貌皆出眾的美人兒,倒是真該配個如狄念這樣殺伐平亂不在話下、鐵骨錚錚的英雄好漢呢!

  **************

  遠天雲纏暮色,皇城之中蕭然無聲,一地淡金色的落葉隨風沙沙作響。

  沈知書身著朝服,端正地站在睿思殿外,等著人來通傳入覲。

  邊路知州、府等臣子過京入覲,皇上一向是擺駕延慶殿之類的偏殿;可他這回入宮,皇上仍舊對他加恩若此,倒令他感到有些惴惴不安。

  當初離京遠赴潮安北路時,皇上仍是皇太子,其後登基大典他也未曾受詔入京,算起來,他與皇上已有近兩年的時間沒有見過面了,這又使得他更加緊張了。

  雖是自幼伴讀,但如今君臣有別,他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如從前那般張揚無忌,而皇上亦必不會再視他為心閣舊友。今日的這場覲見,一切都該依著君君臣臣那一套來進行,才算是徹底隔斷往昔歲月,而讓他重新注目於這個身在九龍鑾座上的年輕天子。

  舍人通傳之時,沈知書猶自陷在沉思之中,待人高聲喚了數遍後才反應過來,然後便匆匆一燎袍,大步按階而上。

  殿中是一如既往的清寒。

  冷清是緣於英寡處理政務時向來不喜宮人在側,涼寒則是因睿思殿地處朝北,而英寡又不豫宮人每年過早通暖。

  沈知書自從踏過門檻後便垂首抱袖,待走到殿中,更是直通通地撩袍跪了下去,俯身高聲道:「臣天章、知青州沈知書,見過陛下。」

  「平身。」

  聲音亦是清寒,與記憶中的分毫不差。

  沈知書慢慢站了起來,卻又躬身大行朝禮道:「臣奉詔回京述職,遲來覲見實賴陛下殊恩,臣替沈府閤家謝過陛下。」

  這一句話雖短,可卻是一語雙關,既表明了他對皇上體恤之恩的敬謝,又是在試探皇上對於沈知禮的事情是何態度。

  久不聞人聲,沈知書不由一緊眉,抬眼向上望去。

  恰遇英寡似劍一般直視他的目光。

  不由微驚。

  沈知書正待慌忙低頭時,卻聽英寡開了口:「同朕也會說場面話了,去青州兩年還算有些長進。」

  他這不動聲色地就將話題轉到了青州上,叫沈知書眉間微皺,卻也不得不收心細思,等待皇上問他青州那邊的明政軍情若何。

  誰知英寡直身靠入鑾座,只低聲問他道:「自青州出發前,可有收到過京中發去的諭令?」

  沈知書仍是皺著眉,點頭道:「孟大人一令遷調潮安北路安撫使、轉運使二司屬吏十三名,動作實是過大了些。」他這話說得直率且不加掩飾,稍停又道:「至於陛下欲重編潮安、健康、臨淮三路禁軍,臣位不在安撫使,不便妄議。」

  「你也不必著意試探。」英寡聲音清涼,又隱含了威肅之意,「朕此番詔你回京,並未想要升你為潮安北路安撫使。」

  沈知書忙道:「臣亦不敢做如是想。潮安一路各政軍務繁重,非能臣不可坐居於帥司一位,臣甫知青州方兩年有欠,豈敢奢望此等高位?」

  英寡卻低笑一聲,「延之說這話,倒令朕無所適從了。」眼前在座下站著的這個男子,哪裡還像從前那個不將舉京人臣放在眼中的沈知書?他的目光愈發淩厲起來,打探著沈知書,又道:「可潮安北路轉運使一缺,朕意由你來補。」

  饒是沈知書入殿之後便一直告誡自己要本分守規,但在聽見這句話後也克制不住臉上驚色,口中更是道:「陛下可是在說笑?」

  英寡略略一挑眉,神色極其認真。

  沈知書心頭一下子猛跳起來,「倘是如此,臣定當竭力不負皇恩!」

  他這沒有一句話的謙遜推脫,如此直截了當的受命,倒令英寡有些眸冷,可轉瞬卻又不動聲色道:「至於重編邊路禁軍一事,樞府已定由狄念著手來做。」

  這話恰又戳中沈知書的心結。

  沈知書遲疑著,糾結著,半晌還是不敢先問出口,只是諾應道:「樞府決議,陛下自有分明。」

  英寡望著他,目光意深,忽而問道:「狄念奏呈上來的摺子,可是由你起草的?」

  沈知書頓時苦笑了一下,「臣焉有如此大的膽子?那摺子上的事兒是——」他言間一頓,似是有些不敢直言,可想了想,卻又豁出去似的道:「是孟大人教狄念編的。」

  孟廷輝?

  他聽見這名字,非但沒惱,薄唇竟還微微一牽,複又問道:「照此說來,樂嫣嫁與狄念,亦有她的功勞?」

  沈知書見他神色弛緩,心中不由瞬間確定了之前聽到的種種傳聞,當下便道:「正是孟大人勸的。」

  想來也是如此。

  他早知是她所為,可他仍是想從沈知書這兒確認一下。

  只是沈知書不知,沈知禮更不知,除卻狄念一事,這一整齣的朝中大亂,亦是拜她所賜。

  自他生辰之日過後,她就一直有意避著他、亦不來睿思殿覲見。

  他是那麼瞭解她,又怎能不知她這是心中有鬼,所以才不肯私自入覲。

  從來都是如此。她表面上越是欲將自己摘離撇清,其實心中越是深陷其中,腦中全是各種各樣滿滿的盤算,深怕她的心思手段影響了他的聲名。

  朝中彈劾古欽的風潮一起,連帶沈知禮的清譽亦有受損,冊后這麼大的事兒他不見她有何不動,偏就古欽一事令她上了摺子為其脫罪。

  什麼叫欲蓋彌彰?

  這就叫欲蓋彌彰。

  可這事兒又不單單是冊后,亦不單單是古欽和沈知禮,這一場風暴捲起來的是朝中臣黨之間明目張膽的相鬥和較量。

  既然如此,他就且由她鬧去。

  橫豎她鬧來鬧去,也不過是為了他。

  至於這一點,他亦是深深明白。

  更何況,京城中的百姓們說得一點兒都沒錯,沈知禮與狄念二人,正是美人英雄,相得益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7:47 PM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零七 美人英雄(中)

  他漠然靜思的樣子不辨深淺,叫沈知書心中又沒了底。

  既是提到了這事兒,那就無論如何也得討個明白。

  沈知書微一掂量,借話巧轉道:「家父前兩日才修書至西都遂陽,將樂嫣與狄念的事兒往奏上皇和平王。」

  英寡才似回神一般,悠慢地一抬眼,目光卻極清銳,迎著他這話頭開了口:「你身為太傅長子,卻被雙生妹妹趕在前面成了婚,倒叫太傅心裡面怎麼想?」

  這話明裡雖是說他,可沈知書卻聽懂了皇上已是默允了沈知禮與狄念之事,當下放下心來,微微垂首道:「有勞陛下掛念微臣大事。」

  模稜兩可一短句,似答非答。

  英寡眸底頓時多了些雜色,深望了他一會兒,方道:「在青州任上,可有遇著心儀的女子?」

  沈知書容端色正,眉目微斂,並未馬上開口。

  怎能不知,國中邊路臣子們的種種動向,有司必會略略撿了重要的奏與皇上知曉。

  而他沈知書又是什麼人,在青州這兩年的事情,皇上安有不知之理?

  可他卻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他沈知書——堂堂京城的沈府大公子,朝中中書令沈無塵的獨子,今上最為親信的臣子,又即將是國中邊路最年輕的轉運使——自當年入太學以來,還未有今日這般被一個女子顛弄得三番倒四的時候。

  遇著了,愛上了,傾心相許了,可她偏是不肯嫁他。

  這話說出去,要叫他的臉往哪裡擱。

  好在青州一地離京千里,這火燒水煮的一場暗情被人三言兩語地傳至天聽,也只不過被當作是他沈知書今朝又一次的拈情不終。

  而這兩年中與她之間的無數個細絮片段,又豈是他此時此刻對著鎏金御案、對著九龍鑾座、對著深眸冷語問他話的皇上,能說得出口的。

  早已不是一注清酒話心言的年歲了。

  他將為邊路重吏,自然知曉皇上問他這話的目的,絕非僅僅出於對他這個多年舊友的關心。

  為君難,為臣更不易。

  只怕她亦是明曉此間深理,才不願嫁與他的罷。

  她是那般潑天爽決的性子,一丈紅軟裹起數地家業,論潮安嚴大小姐,又有誰人沒聽過她的芳名。

  一旦清涉其中,倘是嫁與他這個即為一路轉運使的天子親臣,她勢必不能再預嚴家商務,可她又豈願為他拘了自己這一輩子?她既非朝官之流,又非京中閨秀,倘是將來從他歸京,她又如何能過得舒心。

  她看得比他明白,因而不願嫁他。

  而他沈知書身負超重所望,人人都等著看他名勝於父輩,且他妹妹沈知禮與狄念的婚事又是如此為人稱道樂贊——美人英雄,美人英雄,這四字確是將他壓得心頭略沉,轉眼旦望自己,忽覺微諷。

  沈府一門上下哪一個不是天姿翹楚之輩,皇上一句太傅長子,更叫他胸口發悶,如何能說得出自己與一商賈之女情篤若此?

  且他說不說又有甚要緊的,橫豎她也不願嫁他。

  想著,他雙眉越緊,閉著嘴久久未言。

  英寡在上坐著,將他臉上輕變的神色盡收眼底,見他不肯直言,便也沒有逼他,只是抬手將御案上的一本奏章平翻了過去。

  那奏章才送至京中沒多久,上面說的正是潮安嚴府千金嚴馥之與沈知書的事情。

  相識這麼多年,他自然是知道沈知書的性子的。

  正是因為知道,所以才更加無法確定,這摺子上所言之事究竟是沈知書情多恣意,還是情深意篤。

  但眼下看見沈知書的神情和默默不言語的態度,他還有什麼不能確定的?

  他只沈知書自幼多聰,在此事上勢必有著自己的思量,這世間情非萬物之首,潮安北路轉運使一缺不是好領的,與嚴家多有糾纏,於沈知書而言並非是什麼好事。

  更何況,倘若二人當真是兩情相悅、誓守一生,料想沈知書也不會露出此時這副心有隱鬱的表情。

  他既已察定此事,便也不復再問,只轉言道:「樂嫣一旦嫁與狄念,則兵部職方司主事一職必不能留,轉遷禮部主客外郎,可有異議?」

  沈知書乾脆地點點頭,「自當如此。」

  雖知妹妹心在兵部,但這回她為了古欽而匆匆嫁與狄念,為避狄念身領禁軍將校之嫌,這兵部、衛尉寺、樞府三處的職缺,怕是不能再想了。

  而他母親當然又何嘗不是如此?身為樞密都承旨,卻因父親之故而辭官成婚,待父親再度入朝被拜太子太傅後,又以二人不得同居二府重位而謝拒了上皇復詔之意。

  且狄念若是娶了沈知禮,又領了重編北境三路禁軍的差遣,只怕這潮安一路的安撫使一位,他也不必再奢想了。

  天家最忌諱什麼事,他自幼便受父母所教,因而是明白得一清二楚。

  當初孟廷輝北上潮安平定禁軍譁變之亂,其後曾拜表往復京中,參劾安撫使董義成,卻被皇上壓下不批,此事外廷雖不為知,可他卻是有所耳聞的。

  如今皇上許他權領轉運使一缺,想必是算好了他與董義成之間的這點舊怨,借勢使他二人在潮安一路相互掣肘,而使得潮安北路再無一司專權的可能。

  不可謂不深瞻遠慮,亦是略略處心積慮。

  孟廷輝一令遷調屬吏十三人雖是狠了點,但皇上對潮安一路帥、漕二司長吏的處置仍舊是得當的,這聖明之名也依然是無損的。

  皇上的心思手段,他是能夠看懂的。

  可他唯一不懂的,便是皇上與孟廷輝之間那令人不解的情繫。

  帝王不是常人,而皇上更不是尋常帝王。這若是深愛,到頭來又將得折騰出怎樣一場翻天動地的浪瀾,才能得終?

  自幼伴君,自是深知皇上的脾性。那是在人前腹有千戾卻不露一色,寡言卻不少謀,冷面卻非寒心,一旦心有所定,縱是平山破海亦要成其心願的人。

  且又有那樣的一雙父母,於情之一字之上,皇上又豈是能屈了己意之人?

  「延之。」

  沈知書出神許久,冷不丁被這樣一喚,額角不由驚跳,回神朝上望過去,「陛下。」

  方才那一聲延之未帶君威,倒略有當初二人少時在東宮中抵膝讀書時的舊意,令他頗有動容,卻不知皇上何意。

  英寡緩緩揚眉,道:「此次凡由孟廷輝所補的轉運使司官吏,你到時酌情照拂著些,將來亦可倚信。」

  沈知書眼底微驚,臉色卻平靜,口中應道:「在此事上,臣定會幫襯著些孟大人。」

  從來都知皇上不是個能因私情而亂政意之人,何故這回卻能為了孟廷輝而這般叮囑他,直像是怕她因此事有個差錯而會受絲毫委屈。

  英寡容色自始自終未有所動,目光亦是如鋒般凜然無懼,伸手一揭御案上的幾摞摺子,翻出一封來,道:「你也毋須再在心中琢磨,朕是深愛著她。」他揚腕將摺子丟下來,目光愈發無羈,接著道:「不但深愛著她,朕亦將為了她,而一改這內廷冊后之制。」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零八 美人英雄(下)

  驚到極致,反倒不覺得有甚可驚了。

  沈知書定定地接了那摺子,翻開來放眼一掃,目光略僵不可動。

  心中雖已猜到了七八分,可卻未想到聖諭會是如此簡落。

  所謂改制,無非是廢除外廷預議冊后之權,而內廷冊后納妃之事,權仗皇上一人之意來決。

  初看雖稍有遲疑,可他合折一想,改此一制也應是如此簡落。

  莫論冊納與否,莫論所冊誰人,莫論行何典儀,從今往後滿朝上下沒人能再就此間種種而上諫言,更遑論中書宰執能再拜表請奏了。

  為了孟廷輝?

  沈知書眼底濃色重重。

  怕不僅僅只是為了孟廷輝罷。

  皇上這回是當真要下詔立威,清清楚楚地告訴這滿朝老臣們,不論他們從前的資歷有多深、功勞有多高,祖制如何而朝制又如何,這往後,任你是誰,都別想再妄圖左右皇上的決議!

  此事若擱在往日,那是無論如何也行不通的。滿朝文武為何注目於皇上宮闈中事?無非是要皇上有個子嗣以承國之大統。儲位若定,則這天下便不容易亂。平王當年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倘是這冊后納妃之事盡由皇上自己決定,那些所謂忠心赤膽的臣子們誰人能依?

  但眼下情勢卻是大大不同。

  自徐亭被罷相,尚書右僕射一位一直懸而未訣,政事堂二丞、各位參加政事們及六部尚書、御史台、諫院的重臣們,有誰不眼紅這位子?古欽此番被台諫彈劾至此地步,皇上一直未有明示,更讓朝臣們摸不準這事兒結果會如何。倘是古欽亦被罷相,這政事堂便可謂無主了!如此大好機會,怎不叫朝中重臣們蠢蠢欲動?

  在這當口上,賭什麼都不如賭皇上所好,押什麼都不如押皇上心意。

  這道改內廷冊后之制的聖諭一朝既下,朝中雖不會有人立時稱附上意,但起碼不會有哪個欲圖相位的人在此時逆顏上諫。

  皇上眼下所缺的,不外乎是個能夠率先奏表附和其意的人。

  而這封自御案上丟下來的摺子正是已替他擬好、要他到時具名上表的奏章。

  沈知書腦中一經琢磨,容色愈峻。

  沈知禮此番犯下這等大禍,皇上僅憑狄念一封奏章就不再追究,且還予他潮安轉運使一職,他又豈能不報君恩?

  皇上的算盤打得一清二楚,他沈知書遠在邊路,京中政事堂的風雲再密也欺不到他頭上去,只要他到時候能夠帶頭拜表、附和改制之諭,那些欲諛上圖位卻又有所顧忌的朝臣們定會簇擁而起、跟在後面稱附上意——內廷冊后之制與眼下這唾手可得的相位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只要眼下能捕獲君心,待將來位高權重後,還怕沒法兒奏議皇上冊后不成。

  他想著,心中連連苦笑。

  自己對朝中這些把戲亦是明白得很,到時候倘是沒人帶頭,只怕是誰也不敢率先拜表附和聖諭,單怕被人彈劾說是趁勢諛上、希求相位,弄不好又是你甩刀子我飛劍,再起一場傾軋黨伐之亂。

  但他卻與此事無礙。他年紀輕輕,又方被除潮安轉運使一職,豈有奢求相位之心?誰能就此一表而彈劾他?而朝臣們眼睛是何等雪亮,自是看得懂皇上這是有意要給下面的人鋪路,端看是誰有這心放腳去踏了。

  久靜,殿外天色亦有些暗了。

  沈知書動了動僵乏的手,將那摺子恭恭敬敬地收了,低頭道:「臣明白了。」

  不論如何,皇上這一招出手,朝中怕是三五年內都不會再有人主動奏議冊后之事了。

  只是,皇上難不成還真想要冊孟廷輝為后?這也未免過於荒唐了些。

  他想著,又微微皺起了眉。

  忽而不解皇上何故要特意找他上這道摺子。以孟廷輝對皇上的忠心和情意,莫說帶頭上奏附和上諭,便是要她直接奏議改制一事,她也定會不懼不拒。皇上何不直接借她之手?

  莫非是怕這滿朝上下又對她再起非議之潮,所以想要護她一護?

  沈知書思來想去,終是揚眉,看向鑾座之上。

  英寡注視著他的目光不曾移動,聽見他應允,也只是略略一囑:「樂嫣與狄念的事兒若是有什麼地方不好辦,只管奏與朕知曉。天色已晚,你也早些回府去罷。」

  沈知書又應謝了一番,抱袖退殿。

  殿門徐徐關闔,頭頂深藍色的天幕已被鍍了層青灰,稀星淩空淡閃。

  千里之外的潮安青州,足下的京城沈府,還有袖中的這一封摺子,沒有一事是能讓人鬆緩無束的。

  離行之前,他又回頭望了一眼睿思殿的高匾,青眉亦被天色染了片灰。

  他且覺得不甚舒心,可想見皇上這麼些個日日夜夜裡所遇須決的事情,比之又何止艱澀千百倍。

  有小黃門掌了宮燈上殿去請晚膳,叩門數下,卻不聞殿中有聲,不由垂首略嘆,又退了下去。

  英寡猶自坐在案前,手指輕掠案上的數封摺子,眉目凝重。

  多是古欽請罪的,外加孟廷輝先後兩封為其脫罪的,另外還有近幾日來朝中轉向彈劾侍御史喬博的。

  他坐思良久,方閉了閉眼,撐身欲起時,袖袍卻撣落了案角另一封摺子。側目一掃,見是狄念上的那道奏章,動作不由滯慢了些。

  腦中又連帶滾過那四字市井民言,美人英雄。

  嘴角便略略掛起些笑意,可這笑意卻沾染了絲淡漠的失落。

  不是不羨慕的。

  他亦想錚錚振骨盡展一腔神情,橫臂一擁所愛入懷,叫這天下人都看個清楚,只要有他在,便沒人欺負得了他的女人。

  可是他做不了這英雄,而他的女人又豈是尋常美人。

  這一齣冊后之亂,叫她費了多少心神,又背了多少心魘,他見不得她為了他而把自己逼到這個份上,橫豎不過是一個后位,他難道自己還做不得主?這一回鬧得政事堂人仰馬翻,倘有下一回,她又將怎麼辦?

  索性他先將這種種可能一刀切了,替她斷了那些繁思亂想。

  之所以叫沈知書率表稱附上意,無非是怕她會第一個跳出來反對這道聖諭。她連這回都一步三躲不肯見他,倘是聽見他下諭一改冊后之制,怕不知要怎樣攬疚自責,怎會允他無端端地自毀英名?

  沈知書看得懂她對他的情,卻看不懂她這一顆心。

  而她這一顆心,全天下怕也只有他一人能懂。

  她與他雖不是美人英雄,可她與他卻是那麼般襯,縱是美人英雄亦不及他二人相配。

  他從地上撿起那封摺子,想到沈知禮與狄念那即將到來的大婚良辰,眉目又漸漸朗然起來。

  自新帝登基,朝中還沒有過文臣武將結親聯姻的大喜之事,怎麼說也不能簡慢了朝中這兩大貴姓。

  縱是他以天子之身親蒞稱賀,也無甚為過之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8:09 PM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零九 良辰(上)

  景宣元年的秋天註定是一個多事之秋。

  一齣冊后風波攪亂了整個朝堂上下,連早已一定的騎射大典都被皇上改期於明年春日再行。牽扯此一事的古欽、喬博二人先後被彈劾,皇上卻遲不下詔論決,而中書右相之位空缺多時,政事堂內更是沒人能儹位上奏,便連古欽亦是告病在府多日以避嫌。

  沈知禮與狄念大婚之日將至,皇上封賞沈府內庫財器數眾,又賜沈狄二人宅院與皇城以西以表殊恩,後除沈知書左贊善大夫潮安北路轉運使遷沈知禮為禮部主客員外郎。

  又三日,內廷忽有諭下,皇上廢外朝奏議冊后之權,內闈中事自此不允朝臣涉問,而嬪妃之制亦賴皇上一人獨斷。

  一下子便令本來還沸沸揚揚的朝堂瞬時變作靜水一潭,投石不聞底。

  正如沈知書所料,皇上挑這種時候下了這道聖諭,滿朝上下雖不見有人當廷稱附,卻也沒有那個肱股重臣上諫以示反對。

  還沒等朝臣們細細思量,沈知書的一封稱附上意的摺子便直呈而上,頓時令朝中工於揣摩上意的一干重臣們明白了過來,皇上這是意在警告當朝老臣們,皇上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在內都堂內置凳聽政的少年太子,而他們也休想再倚老賣老地左右皇上的心思。

  一個徐亭被罷相若還不夠,便再加一個懸而未決的古欽。

  誰敢在這當口反對這道聖諭?

  而沈知書的這封摺子恰為那些想附上意卻不好先拜表的朝臣們開了條路,其後左丞周必跟著拜表,附沈知書之議於後,而政事堂中除了參知政事葉適以外,其餘執政們紛紛拜表以示附上。

  御史中丞廖從寬自不必說,領著台鑒的言風一面傾倒,直稱此次朝亂禍起中書,而皇上罷了外朝涉諫內闈冊后之權才是正理。

  自乾德二十五年八月到景宣元年十月,皇上登基不過一年又二月的功夫,可從進士科改試到邊路帥、漕兒司吏考銓課、從倚重新俊之臣到重編邊路禁軍,從罷黜老相徐亭到一改冊后之制,不動聲色間便使得朝堂氣象翻變異新。

  雖不比平王當年的狠辣冷厲讓人膽顫,可皇上這不見天威龍怒,卻盡展手段雷霆之勢的決絕,才更令群臣愈發感到股慄。

  直到此時此刻,朝臣們才真正明白,這個身上流淌著天下二位雄主骨血的年輕天子,又豈會是個守成之君?而那些欲用陳條舊例束縛住皇上手腳的老臣們,勢必是選錯了。好在眼下醒悟,尚不算晚。

  景宣元年十一月初七,沈知禮與狄念的婚事按期而行,朝中那些輕薄碎浪立時便被這出隆慶大喜之事壓下。京中百姓們也都樂在其中,皆道沈、狄二姓往後在朝之勢更是無人可比。

  而當夜皇上親臨狄府,代天家稱賀於喜宴之上,則更加讓人覺得沈、狄二人結姻乃是天作之合。

  **************

  白日裡的繁禮既畢,夜裡這大張結綵的狄府新宅在宴嘞聲中愈顯堂皇;宴上撥挑絲竹的皆是京中來的御樂教坊,更彰皇上對這對新人的天卷隆寵。

  正廳中,一個個紫額抹黃的女子持酒在側,一張張黑漆麒麟案泛光橫連,與座皆是滿朝文武重臣。佳餚鋪案,酒香逶地,支支喜燭紅芒映得這一室微醺,景緻物妙。

  沈知禮身為朝官,自然與一般千金閨秀不同,今夜來到大多是父親的門生故吏、或是兄長與自己的舊友同濟,因此也沒什麼好避嫌不見的,她自開宴之始便換了衣裙入廳來招呼賓客,全無一絲一毫的新婦羞澀之意。

  狄念更不必說,與樞府、禁軍中的同僚們沒過多久便鬧成了一片。

  雖是人多事雜,但這文臣武將、老臣新俊齊聚一堂共手執酒的場面卻是罕見,因時今夜來赴喜宴之人都不願錯過這難逢的好機會,交際應酬的事兒亦難免的。

  滿廳眾人,就只有孟廷輝一人怠於周旋其間,早早就起身繞到廳外花廊間吸冷風去了。

  她無法像其他人那樣快樂,就連裝出快樂的樣子,於她而言也甚是艱難。

  若非狄念口口聲聲言謝於她,執意要她今過府赴宴,只怕她亦會尋個藉口躲過沈知禮與狄念的這場婚禮。

  卻不想,在這廳外會撞見獨自喝悶酒的沈知書。

  沈知書瞧見她也出了,不由輕佻眉毛,臉上也無笑意,只是攥著酒盅低道了聲:「孟大人。」

  她自是覺得奇怪,不解當此大喜之日,他為何會是這模樣。但她自己眼下心裡面也不甚痛快,並沒想要多管閒事的心思,眼見此處被他佔了,便想反身回廳裡面去。

  可他卻在後面忽而道:「孟大人見我回京,竟也不想問問嚴家大小姐的事情?」

  孟廷輝立時駐足,轉回頭去,打量了他一番,才蹙眉道:「沈大人是喝醉了罷。」

  沈知書倚著廊柱,微微屈了身子,側影自有一股儻蕩不羈的風流,眉一舒嘴一揚,竟是輕笑:「枉她在潮安還在經常惦記著你,卻不願隨我回京看看你這個孟大人如今官威幾何。」

  孟廷輝再傻也聽出來他是如何不快了,一時間竟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沈知書與嚴馥之的事情,她知之甚少,而沈知書既被除潮安北路轉運使,則她更是沒法兒插手過問這二人間的事情。

  且聽沈知書這語氣,倒像是與馥之一門心思不願與他結情結心。

  她怔遲間不知該不該回去,可轉眼便聽見廳內嘈雜聲遽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行禮之聲。

  沈知書似是幡然酒醒,抬手一揉額角,探身向裡面望了望,便又一笑,道:「皇上來了。」他橫眸一掃孟廷輝的臉色,眉毛愈發挑得高了,「怎麼,沒人告訴孟大人皇上今夜要來麼?」

  孟廷輝見他捏了酒盅往裡面走去,自己卻立在廊柱一側,不想動。

  就這樣站著,管得住身子,卻管不住這一雙眼。

  目光只消一瞥,層層人影都化作無形,世間風華盡數凝住那一人身上,光芒散盡,便只留他一雙攝人心魂的眸子,深邃洞透。

  太想他。

  平日裡上朝雖也能遠遠望見他,可怎及此時這不過十餘步的距離令人心顫。

  太久不曾這麼近地看過他,她竟然忽覺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又索性就這麼站定,將目光黏在他身上,盡自己心意看個夠。

  幸好廳中有這麼多的人在前面擋著她,而身旁花廊細柱上屈屈繞繞地纏滿了長蔓,一藤碎枝細葉散垂而落,遮蔽了她半張臉。

  今夜是沈狄二人大婚,縱是天子亦不能掠其風采,因而他僅僅是代天家前來稱賀一番,略略一受群臣之禮,著人封贈有差,便就輕從離去了。

  前後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他甚至沒有朝這邊張望過一眼,許是連她也在都不知道。

  而他前不久下諭一改冊后之制的事情,又著實令她有些惶然心虛起來。

  她垂睫想著,愈發覺得自己今夜與此處不合,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廊柱後面挪了挪。一挪,就挪進了一雙臂彎中。

  耳後也跟著響起他略微清啞的聲音:「孟廷輝。」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一零 良辰(中)

  她自然是驚不能持,回頭去看,就見他一雙澗眸近在咫尺,似映著這藤下清輝,臉色七分沉肅三分柔軟。

  「陛……」

  口中才出一字半音,他的手臂就移下來橫過她的腰間,一用力,帶著她往狄府後門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暗。

  花草碎石繞足為絆,廳門外那十二扇琉璃金絲燈散出的光芒也漸漸如霧一般迎空騰放,滿肩只餘淡點月光。

  她由他攬著,一聲不吭地跟著他往前走。

  不是沒想過掙扎反射,只是深知他的性子,縱是反抗了亦沒用,而他既是這麼準的尋到了她,顯見今夜是有意來找她的。

  這等出格的事兒,他做了也不下一二回了,君威體面在他眼裡就算不上什麼條矩,沒直接登門造第地往孟府尋她去,已是給足了她臉面。

  一出狄府後門,那輛由六匹御馬才能駕就的華貴馬車倒讓她唬了一跳。

  雖知他行事不徇故例,可他出宮素來都是輕從簡行,她還從沒見過他這般招搖出行的時候。

  深秋夜風沁冷,她一口冷風吸進肚裡,頭竟有些頭暈。

  那邊已有兩個黃衣侍衛眼疾手快地將上馬凳搬到她跟前,垂臂一拱,一言不發地候著她。

  可好,現如今京中這些個近駕內侍們心裡面也不知是怎麼看她的,待她竟不似外朝官吏,反倒像是宮闈中人,這叫什麼事兒?

  她目光不由得有些發冷,直通通地站定,道:「臣府上的車駕尚在狄府門外等著。」

  他微微使了個眼色,立馬就有人返身小跑而去。

  狄府一門喜事隆重繁威,令大門外的窄街車馬相擁,頭尾相連,就算是尋到孟府的車駕令其駛到此處來,怕也是宴不散而不能成行。

  她便無奈一嘆,只得抬頭去迎他的目光,盡將聲音低了道:「陛下就立在此處不動罷。」

  她今夜落在他手裡,橫豎都只得依著他。

  他輕揚下巴,那馬車簾子便被人揭下來。他斜眉看她一眼,臉上肅色悄減一分,率先上了馬車。

  她只得跟在後面上去。

  裡面鬆鬆闊闊地鋪了厚毯置了矮幾,一盞六瓣蓮花燈靜悄悄地蹲在車板邊沿,光線迷濛微暖,可以嗅出燈油裡那獨特的宮香。

  他撩袍坐下,一反常態地沒有叫她到身邊去,只是衝她道:「坐一坐,便放你走。」

  她的神思被這昏暖的氣氛攪得有些迷離,便對著他坐下來,輕輕一點頭。

  才明白,他這是替她考慮周全了,沒詔她入內宮覲見,又未親幸孟府尋她,只在今夜來找她說說話兒,是知她心中避諱著些什麼。

  讓人備了這車駕幸臨狄府,怕也是早準備好了要將她拐上車罷。

  車中甚暗,他一張臉被這暗色襯得愈發稜角分明,叫她心口惶然一跳,不知他來找她是要說些什麼。

  他卻好似沒注意到她臉上神色,只是抬手推了一盤果子與她,閒道一句:「方才盡顧著喝酒,沒吃什麼東西罷?」

  她馬上低眼,輕應一聲,伸手拈了塊梅糕,也沒留神自己拿的是什麼,就擱在嘴邊咬了一口,登時被酸得擰起了眉,又自覺失態,抬眼瞅了瞅他。

  他嘴角漾起絲笑意,弱化了那銳利的眉梢眼角,看了她半晌,才從矮幾上拿過幾封摺子,卻也不翻開來看,只是道:「依你之請,保古欽相位,明日便使學士院起詔。」

  她心口咯噔一聲,心想果然是此事。

  聽見他肯力壓台諫之潮而保古欽相位,心裡面才好似舒服了些,像是頓時找回了一點良心。

  「至於喬博,」他又道,「縱是先前彈劾古欽之辭頗有謬誤,卻不可因此鞠其下獄。倘使如此,台鑒往後便無人敢舉重臣之狀,而其喉舌之用亦將怠矣。」

  她輕道:「陛下仁聖。」

  其實早就知道他不可能將諫官鞠了下獄,而她那封奏請皇上嚴查侍御史喬博謬劾之罪的摺子,本也只是想要撇清自己與諫院及御史台過於親密的關係,好讓那些視她為眼中釘的老臣明裡沒法兒對她發難罷了。

  她這點臣子心思,他不會不明白,可卻在此刻如此耐心地對她說起他對這些事所做的決定,叫她心中愈發沒了主意。

  沈知禮與狄唸成婚是她勸的,他一定知道。可她到底該不該坦言,坦言這一齣亂事亦是拜她所賜?

  他突然伸出手過了,指腹輕掃她唇邊沾到的糕屑,從容道:「若換了是我,定會比你還狠。」

  她呼吸驟緊,抬頭盯住他。

  他的目光清亮卻深邃,神色泰然自若,好像方才那一句話只是隨口一說,卻正正好好地戳中了她心間緊褶。

  她臉上浮起些澀笑,一下子變得無措且尷尬。他既已直言挑明,她便不再悶在心頭,只是他這種故意開解的話,卻叫她不由得潮了雙眼。

  他卻沒再開口,只是靜默地看著她。

  並不是要刻意寬慰她,只不過是說句實話罷了。

  政事堂右相一位尚缺未補,古欽卻銜領中書重臣拜表其上,莫論是不是冊后一事,他都斷無可能當此之際遂了古欽之願,否則朝臣們定會以為政事堂當是一相獨掌,而以後闕補右相之人定會屈於其勢。

  他若駁了中書奏議,沈家定會因此蒙塵,莫論太傅三朝老臣的顏面蕩然無存,便是原在邊路的沈知書的聲威亦將因此受損。

  因而無論如何,中書奏議不可允納,而沈家聲譽亦須顧及,倘是她當時不暗下出手攪出這一朝風波,他亦將會不擇手段地利用狄念而化解這場矛盾。

  大局在前,兒女私情皆非可以首顧其全的,且沈知禮對古欽的那點心思,怕是終其一生都不能有所得報,何不眼下嫁與一往情深的狄念?

  若是沒有狄念的這一腔深情,只怕她也是想不出這等心思手段;且若非是狄念這個鐵骨錚錚的男子,只怕她亦是不肯將沈知禮嫁與旁人。

  他的思量她未必全都知曉,而他也不必讓她盡數明白。可他看她看得明澈,知道她做這些只是為了他,只不過所考慮所想的總歸是欠那麼一些。

  在她心中,朝堂不是大局,大局只是他。

  而這才是她深深內疚的根源。

  「陛下。」她微微哽咽,一落睫,淚珠兒就順勢而下。

  這麼多個日日夜夜以來,誰人知她心底矛盾幾許深,誰又知她夢裡內外皆是悔?

  可他卻捧住她的臉,對她說,倘是換了他,定會比她狠。

  不論他這話是否出自真心,都叫她感激涕零。

  這世間他是她唯一在乎的人,若能得到他體諒理解,她才真的是擱下了心頭這一副重擔。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8:27 PM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一一 良辰(下)

  廳中宴已將畢,賓客已開始陸陸續續地散去,狄念仍在廳中與同袍們共飲相慶,沈知禮則趁隙退了出去,回了二人新房。

  此宴不同於尋常人家的婚宴,而沈知禮更是毫無忸怩之態地出來迎客,因而夜裡鬧洞房一事就算早前被狄念極其利落的擋掉,也沒人恣意相鬧。

  正廳外面有陪嫁來的婢女在門口候著,見沈知禮從側門斜衣獨出,立時便迎了上去,「大小姐。」

  沈知禮聽她用的仍是自己在沈府上的舊稱,纖眉不由輕揚,可卻沒糾正,只問道:「怎麼不見孟大人身影?」

  婢女邊走邊低下了頭,小聲說:「方才有人來稟,見皇上帶著孟大人從府上後門出去了,眼下聖駕猶在府外未走。」她手中擎著紅紗燈籠,替沈知禮照著足下的路,小心翼翼道:「府上的人不得主意,都不敢往後門去。大小姐可有什麼吩咐的?」

  沈知禮一聽就蹙了眉。

  皇上和孟廷輝之間的事情她縱然不是全知,卻也比旁人瞭解得多。孟廷輝在朝接連數十日都不往禁中去,想必是刻意避著皇上不見。而皇上今夜親臨狄府,顯見是特意來擄人的。

  之前皇上除詔廢外朝預議冊后之權的風波猶然未平,便是今夜宴上亦有人在竊竊議論著。此時表面上雖是因她之故,可她卻知,皇上若是心中沒人,是斷不可能會讓中書宰執們如此失顏喪面的。

  眼下皇上擄了孟廷輝卻不走,聖駕更是滯於狄府門外,她雖是想假作不知,卻也少不得要替皇上與孟廷輝遮擋幾言。

  想著,沈知禮心底輕嘆一聲,口中吩咐道:「孟大人是替我去謝皇上今夜封賞的。你且讓小廝去和那邊的隨駕內侍說一聲,府宴剛散不未久,前面朝臣們的車駕還沒走,請聖駕避過這一陣兒再回宮去。」她走了幾步,又微微擰眉,補道:「別忘了也去和外面候著的孟府小廝說一聲,讓他們跟著旁人一道駕車出街,回頭再去後門那面等著罷。」

  婢女應下來,又道:「這幾日賓客們送的禮都已按大小姐的吩咐一一記好了,但凡收了帖子的大人們今夜都來了,只有古相託病未至,入夜之後古府才遣人送了禮來。」

  新房即至,處處紅得觸目驚心。

  沈知禮微微垂睫,在階前停下,待人將門推開後才問道:「古府所送何禮?」

  婢女先將裡面的燈燭都挑明瞭,才答道:「說是古相親手所繪的一幅桃花兒,奴婢也沒細瞧。大小姐可要奴婢現下將畫兒拿來?」

  沈知禮輕搖了一下頭,示意不用,然後徑直走去妝台前,開始動手拆頭上的花冠角梳。

  狄念還沒回房,她就開始自己拆妝,婢女在後張了張嘴,可一看見鏡中她那泛白的雙頰,便將話吞了回去。

  象牙角梳涼滑色膩,她在掌中攥得發緊。

  入夜前的合巹禮是做給旁人瞧得,她不比常人家的女兒,揭了蓋頭換了衣裙便去正廳迎賓客、候聖駕。

  眼下一室喜紅,夜深情濃,她卻獨自對鏡,任別的男子在腦中盤旋來去。

  何須再看那一幅畫兒?

  說是桃花兒,她豈能不知是哪一幅桃花兒。

  恨春遲、恨春遲、恨春遲……

  原以為春事只春知,卻哪知其實他一早便知。

  可這春情確是枉寄,他哪裡回過她一絲情意。

  今夜未至,不是避嫌,亦不是託病,只是他從始至終都沒對她動過一份情,他這一生亦不會愛上她。

  春知桃花兒知,畫知,她亦知。

  可她看透得太晚,又固執得太久,滿心滿念都以為只要堅持便能得到回報,卻不知那不過是自欺欺人。

  她是瞭解他的。

  他身為三朝老臣,一生忠於天家,又怎能看著皇上因為一個幸臣而久懸后位不納、枉遭後史非議?他欲讓皇上冊后,可這朝中除卻她,又有誰為后選能讓朝臣們舉眾稱道?

  他是太坦蕩,坦蕩得以為她的這點小情小念與他無關,誰知卻落得如今這結果。

  他也太執拗,執拗得想要傾盡一身心力去維護天家名望,卻不想如今的皇上豈是庸主,他能想到的,皇上怎會想不到?

  而他今夜以畫絕情,倒是好手段。仍是如當年一樣,對她心存呵護之意,沒讓她難堪,卻讓她徹底斷了這心念。

  她眼底有些澀,卻絲毫不想流淚。

  都想明白了,還有什麼不好的?

  案上喜燭紅淚滾燙,她伸手輕撥一二滴,回頭沖婢女道:「去前面問問看,狄校尉何時能回房?倘是還在被人勸酒,就說我身子不適,讓那幫子禁軍將校們今夜暫且放他一馬,待來日我去替他賠罪。」

  婢女抿唇一笑,低頭小聲道:「大小姐疼人可真周到。」說罷,便回身出屋去了。

  沈知禮便坐在妝台前靜靜地等。

  沒過一盞茶的功夫,婢女便又叩門而入,神色有些尷尬,對她道:「奴婢去時正遇上狄校尉遣散賓客回來,說是知道今日小姐乏了,夜裡便宿在西面屋裡,不來這邊擾小姐了。」

  這話說得吞吐含蓄,可沈知禮卻聽得明白。

  她輕輕閉眼,想了一想,便站起身來,攏衣梳髮,吩咐那婢女在房中等著,獨自一人走了出去。

  輕步十餘丈,過垂門,撥開虛虛掩掩的散枝枯藤,一眼便見西邊青瓦簷下的那個身影。

  她站定,倚著牆根,不動聲色地望著他。

  月光鋪地,將他的影子拉得有些瘦長。

  狄念正斜身坐在屋前階下,腳下一把長劍微泛冷光,襯得人更是蕭索孤清。他兀自低著頭,手中不知在把玩著什麼小玩意兒,身上全沒了先前在宴上的那種瀟灑張揚之態。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屈腿起身,拾劍時一抬頭,恰撞上沈知禮遙望他的目光,登時一愣。

  見她慢慢朝他走來,狄念才好似反應過來她這是來找他的,當下掛劍上腰,微微皺眉道:「這麼晚還不睡,可是有什麼事?」

  沈知禮走到他跟前停下,輕聲道:「成親第一夜,你便要讓我獨守新房不成?」

  「我並無……」狄念橫眉一聲,可又哽住,眉皺愈深,「……我知你其實還念著他,我也並無逼你的意思。你毋須管我,早些去睡罷。」

  沈知禮輕垂眼睫,望見他拿在手裡把玩許久的不過是一小片桃木,不由挑眉問:「這是什麼?」

  狄念一把攥緊了,背手於身後,臉色有些不自然,「沒什麼。」

  沈知禮掀睫瞅他一眼,「你我既已成婚,倘是分房而睡,這若傳到朝臣們耳中,倒成了什麼話?」

  狄念明白她的意思,當下冷聲道:「誰還有膽子說你我之間的事是假的?你且放心,有我在,便沒人能欺負得了你!」

  沈知禮眼角忽而潮了下,卻微微牽唇道:「我不怕別人欺負我,只是不願因我之故而墜了你的名聲。你甫領重命,此去北境重編三路禁軍一事需得雷霆手段方能成事,怎可當此之際而落了把柄於旁人口中?台諫之言雖不足以畏,但樞府、禁軍中擔保你我二人之事的人又豈能辜負?你在軍中的威信斷不能減損一毫,而我既已嫁給了你,便不會不明此間事理。」

  狄念聽得仔細,可臉色卻有些發僵,「饒是如此,我也不願讓你覺得委屈了。」

  沈知禮默聲半晌,突然伸手去勾他的掌心,輕輕道:「可我並不覺得委屈。」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一二 美夜(上)

  不過輕輕一觸,卻叫狄念的半邊身子都麻了。

  他怔立著,耳邊猶徘徊著她方才說的話,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沈知禮探指穿過他五指之間,握緊了他的手,然後才繼續道:「你既是肯娶我,我便絕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你對我好,我亦將好好對你。從今往後你狄念便是我沈知禮的夫君,而這狄府更是我的家,我怎會覺得委屈?軍中之事我雖不能助你一臂之力,但朝堂之上我必會保你無後顧之憂。將來你若能揚名千古,百年之後我亦將與你合傳入史。我不求你日夜相伴,惟願待雞皮鶴髮之時你不會後悔今生娶了我。」

  她的聲音輕且低,可這一字字卻如重鎚一般落在他心上。

  她的話雖非出自真心之愛,但這卻是她作為一個妻子的珍貴承諾,怎能不叫他感動?

  狄念紅了眼眶,猛地一收手,將她擁入懷中,壓低了下巴道:「夠了。」

  真的夠了。

  能得她今夜此言,他將來便是至死亦不會後悔今生娶了她。

  沈知禮毫不反抗地任他緊緊抱著自己,卻是用力看進他眼中,依然是輕聲道:「還不夠。我會為你生兒育女,讓狄姓一脈香火永傳。我會陪你甘苦盡嘗,直待看你權領三軍、不負皇恩、一生一名威懾天下。到老,我身邊依然是你,而你身邊依然是我,這樣才算夠。」

  狄念深吸一口夜風,咬緊牙根沒落下淚來。

  她出身相門,自幼所學皆是端方之道,性子中一半是父親的恪禮一半是母親的颯爽;而她今夜即然如此說了,將來便一定會這樣做。雖知她這是出於妻子對夫君的忠貞,但他內心依然是滿足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縱是此生做不成愛人,可若能做這樣一對伉麗夫妻,又有何憾?

  況且,誰說她今生都不可能會愛上他!

  狄念一字未發,只一傾身,將她整個人打橫抱了起來,然後大步穿過垂門,往新房走去。

  沈知禮眉頭輕動,卻未吱聲,雙手挪上去勾住他的脖子。

  滿天繁星燦若深海明珠,她的大紅長裙悠然曳落,雙足搭在他的雙臂外,一對鳳履細尖上下輕晃,勾人得緊。

  推門入內,本在裡面等著的婢女一見這光景,立刻紅著臉起身,二話不說地退出去掩了門。

  床褥很軟,可下面鋪著的紅棗蓮子卻很硬。

  狄念扯落床幔俯身而下時,沈知禮正將一頭長髮拆散。她未及收手便被他制住,眼睜睜地看他吻下來,又見他雙眼潮潤,同樣未閉的盯著她,心間不由一嘆,微微闔眸,放軟了身子。

  可他卻只是吻過她的嘴唇臉頰,便側身躺下來,伸臂攬過她,不再動。

  她依偎著他,聽得見他的心在狂跳,更知道他是為什麼會停下,便伸手摸上他勁瘦的腰,輕喟道:「不過是早晚的事,今夜你又何須強忍。」

  狄念握住她的手,聲音略澀:「今夜且罷,待你稍緩幾日再說。」

  她沒說話,由他扯過錦被覆住二人的身子,便就依了他。

  他與她相識八年,他是她兄長最好的朋友,他與她更是早已熟悉對方,而她雖知他愛她愛了許久,可彷彿在這八年中,今夜才是她頭一回真切地感受到他愛她有多深。

  這世上除了爹娘兄長,竟真的有人如同他們一樣呵護疼愛著她,在乎她的每一分感受,將她捧在掌心裡,生怕她受委屈了。

  她眼睫微濕,可卻覺出手中被他塞進樣東西,拿起一看,見他不知何時又將那小片薄桃木變了出來。

  狄念道:「當初去潮安平亂時得了的,是當地兒女互表心意的小玩意兒,可卻一直沒機會給你。」

  他的聲音壓著她耳廓輕輕顫動,她不由抿起了唇。

  沈知禮手中把玩著這薄薄的桃木片,身子又往他懷中偎了偎,道:「方才下人瞧見皇上聖駕猶在府外未走,孟大人亦在車上。」

  狄念挑眉,「皇上怎會如此不知輕重?」

  他人在軍中,雖對孟廷輝與皇上的事情有所耳聞,可畢竟不如沈知禮知道得這麼詳盡,因是有些不解,竟要撐身起來遣人再去看看。

  沈知禮忙攔住他,道:「我都已吩咐好了,你莫要添亂。」她扯扯他的袖口,換得他注目,這才又道:「此次冊后之亂,多虧了孟大人我才得以全身而退。她於我有恩,這些事情我自是能幫便幫了。」

  狄念想了想,點頭道:「自當如此。」

  他能娶到沈知禮,孟廷輝當是功不可沒,就算沈知禮不說,他亦覺得自己欠了孟廷輝一個大人情。

  想著,他便撩開床幔,伸手拈熄了案頭燈燭,對她道:「睡罷。」

  黑暗中,她雙眼明潤的望著他,突然嘆道:「朝局近來愈發混沌,老臣之勢大不如前,皇上心有雄圖,莫論軍政皆有起用新俊之意。你此去北境千萬要將差事辦妥當了,若能得皇上嘉賞,將來必會一躍衝天,便是經略北面諸路亦非不可能的。」

  狄念微微笑起來,忍不住又側身去吻她,唇息相抵道:「我自曉得,且看看孟廷輝這三年竄升之勢便能明白。」

  沈知禮這才不再言語,只埋頭在他胸前,閉了眼。

  孟廷輝在朝之勢的確是升得快如衝天,可這與皇上對她的寵信亦是分不開的。

  只是瞧著今夜這光景,想來往後她還將升的更快罷。

  **************

  狄府外車馬漸漸都散了去,深秋之夜又復清寒。

  可後門外的那架華貴馬車仍然滯停著,風揭簾角,隱約可見裡面透出的微弱的光線。

  坐得久了,這馬車裡也愈發暖熱起來。

  孟廷輝依然坐在原處,只是臉色已較先前清明了許多。

  沉壓已久的心結一下子被他解開來,叫她感動之餘又有些難為情,而自己在他面前落下淚來,更使她半天都不好意思再去看他。

  英寡也就任她不言不語的,自己屈膝又抽出些許奏章,端看起來。

  良久,她才抬頭,目光順著簾縫瞥向狄府高牆,輕道:「也不知沈大人與狄校尉如何了。」

  他聞言,啪地合上手中奏章,抬眼定望她一瞬,然後突然探臂一把將她扯到身旁,想也不想地便欺身壓住她,便是虎豹出籠亦不及他迅猛利落。

  她連眼都來不及眨一下便仰翻在榻,一掀睫就見他近在咫尺的淩厲目光,一呼吸就是他口中的滾燙的唇息,當下臉龐大潮,只覺自己亦像是被猛獸捕食的幼獸一般,逃不得躲不開。

  他用手指拂開她臉上的髮絲,然後輕一斜眉,反問道:「如此良辰美夜,你說他二人能如何?」

  一動一言間,他這英俊的面容便讓她失了心神。

  她喃喃道一聲:「陛下。」然後便下意識地去摟他的肩頸。

  指尖才觸到他頸側的肌膚,他就遽然而下吻住了她,大手狠狠一扯她的衣襟,待一把握住她豐滿的胸乳時,齒間才輕嘶一聲,像是久渴之人終於品到了一滴清泉。

  極淡的滿足,更強的慾望。

  可僅此一滴又怎能解了他數十日來積攢的一身熊燃烈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08:46 PM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一三 美夜(中)

  她身上的衣物三兩下就被他拆解了去,淩淩亂亂的鋪纏著。

  「陛……」她甫一仰頭開口,他的嘴唇就移至她頸間,熱燙的舌尖輕輕摩挲著她細嫩薄弱的喉頭,竟真如凶獸噬人般地令她心搐一下。

  他眼底的火,手上的力道,唇齒肆洩而出的慾望,她全都感受的分明,亦是擋無可擋。

  夜風撲簾而入,吹的她渾身一激,依稀可見候在車外的兩個小黃門。

  她一下子有些清醒,想起這還在馬車中,更是在狄府後門之外,這……這怎能行!

  於是她竭力扭過頭去,費力掙得一絲喘息的空間急促道:「陛下且等等。」然後又是急的抬手將他的身子用力朝後推去。

  他卻巋然不動,眼底火苗一竄數倍,臉上全無隱忍之色,抬掌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又抽過她腰間繫帶,利落地翻肘繞了幾下,便將她的雙手高高綁過頭頂。

  一下子便將她制的再也推拒不得。

  她有些驚愕,目光定格在他臉上,兩手下意識地掙了掙,卻發現他雖未傷到她,可她卻是無論如何也脫不了這犀帶的箝制,當下大窘,才明白過來他是錯以為她不想要他碰。

  可他今夜也太過霸道了些。

  才想著要如何開口,他卻依然埋下頭去,開始毫無顧忌為所欲為地逡掠她的身子。

  該碰哪裡,怎樣碰,力道又如何,他全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他是那麼瞭解她的一切,唇舌手指精準地欺上那每一處能令她顫抖的地方,將她一寸一寸地化作弱水春泥。

  她節節敗退,再也顧不得推拒他的事情,這種被禁錮住無法抵抗的感覺是格外的刺激,忍不住多時就只能隨著他的撩撥而輕輕吟叫出聲。

  他向來是喜歡聽她叫的,只消她一出聲,他的呼吸便愈發濁重,慾望便愈發亢然,下手更是愈發的不留餘地。

  她終是耐不住,雙眼水霧濛濛地看著他,扭動著手腕,低泣道:「陛下……」

  可這低泣聲卻是格外柔媚撩人。

  他輕一住手,打量著她的神色,知道她這是欲討他心軟,便故意將身子撐起些,一動不動地低眼望著她,不再碰她。

  她身子半裸,衣裙碎緞不蔽春色,柔白的肌膚沾了汗粒,被車中暗淡的光線鍍了層灰金,兩手被官服犀帶綁著不能動,纖細的手臂微曲著,一頭長髮散亂其間,再配上她此時那半是可憐半是惑人的神情,當真是仙人亦能被她活活勾出凡心來。

  真真是誘人。

  怎會有人不覺得她美?

  平日裡的孟大人不過是她的一層皮囊,一旦剝去這層層官服,她又何亞於那些會嬌會媚會誘惑人的女子。

  何況她還有旁的女子比不上的火熱和大膽,在魚水一事上與他堪稱琴瑟諧鳴,怎叫他能忍得住。

  「陛下?」她見他不動,便又輕喚他一聲,繼續扭了扭手腕,以為他是終肯放過她。

  他果然慢慢直起身子,可嘴角卻淡淡一勾,眼底情慾之火更加猖狂,伸手撩開袍子下襬,在腰間抽解了幾下,眉一挑,盯住她不放。

  她一眼看見,臉瞬時漲得通紅,可又忘了可以閉眼,當下連呼吸都顧不得,手上掙扎得愈發猛,恨不能讓自己就地遁去。

  以為他直身是為了鬆開她,誰知他卻是這麼……這麼赤裸裸地撩弄她!

  堂堂英明天子,朝臣們眼中不苟言笑寡情少欲的皇上,誰能想到他私下裡對她竟是如此的囂張和肆無忌憚。

  她只顧在腦中責難他這「無恥」的行徑,卻不想自己對著他又何嘗顧過「廉恥」二字。

  但她又管不住自己的眼,挪不開目光。

  以前雖也見過,可哪裡會像這次這般直通通的看個一清二楚。

  雖知他英俊無雙,渾身上下都生得好看,可她卻不知他連那裡也生得這麼……這麼好看。

  直叫她看得口乾舌燥,連身子亦愈發軟了去。

  她正在心中唾棄著自己,卻不防他突然欺身而下,暖熱的手掌摸上她光潔的小腿,一路而下,牽起她的足踝,逼迫她將身子打開來。

  她悚然一驚。

  欲躲,卻掙不開他的力道;想罵,卻不能僭越臣子本分。

  看著他揚起斜眉兮兮的看進她腿間,她的臉已然紅得可以溢血,從不知在與他數次親密之後,竟還有事能夠令她感到羞窘。

  他若打定主意折磨她,她斷然沒有還手的可能。

  才知自己在他面前不過是滄海一粟,她過往的那些大膽行徑連她的冰山一角都比不上。

  他看夠了,又伸指摸上去,輕淺挑弄她最敏感的一處,抬眼看向她,一開口,暗啞的聲音裡面也透著嘶嘶火苗:「以後無論何事,都不可再任意孤行、避我不見。」

  她渾身都在輕輕抖搐。

  這等曖昧的姿勢,這等纏綿的手段,叫她無論如何都禁受不住。

  慾望疊加如層層潮起,洶湧無比地淹沒了她所有的神志,只知順著他的意願而點頭承應,只盼他能就此放過自己。

  他見她應允,眉間便舒緩了些,手勁一鬆而放開了她。

  她欲曲腿收合,可卻依舊比不上他快,還來不及喘口氣便被他挺腰撞了進來,不由又是驚吟半聲。

  後半聲卡在嗓子眼裡,變成破碎的尾音,斷斷續續地隨著他的動作而洩出唇外,媚得沒了邊際,直直順風飄出車外。

  一想到車外還有人,她渾身上下便又一緊,聞得他喉間滾過一聲啞音,便覺他衝撞得愈發兇猛起來。

  數月未嘗此間滋味,也不怪他會如此顧不得輕重,真如猛獸下山似的將她吞噬得一乾二淨,不留一絲殘渣。

  馬車之內畢竟狹窄逼仄,容不得他恣意盡興,幾番下來他深一吸氣,停了動作,抬掌一把鬆開她腕間桎梏,攬住她的腰坐起來,令她跨坐在自己身前。

  她早已被他折騰的軟若無骨,哪裡還顧得了姿勢如何,甫一起身便就勾住他的脖子俯下來,偎在他肩頭,任他握著她的翹臀肆意擺弄她的位置。

  車裡滿滿都是情慾的味道,二人汗濕貼衣,喘息一聲堪比一聲粗濁,眼眸深處都激漾著點點火花。

  他稍一動作便停下,轉而去咬她的紅唇,手也挪上來揉捏她的身子,使她陣陣緊縮,看她不耐地蹙眉,覺出她用力將手扣進自己肩後,這才壓低了聲音道:「在上動著試試。」

  她悠悠睜眼,眉蹙之處凝了滴汗珠兒,神色愈發可憐起來,直將頭埋下來,小聲道:「臣了無力氣……」

  他捏著她的下巴逼她抬頭,箍著她的腰用力向上挺動了一下,見她臉頰乍然泛紅,便知她又在裝模作樣,當下斜眉狠狠道:「動。」

  寵她愛她縱容她,任她數月不再見他,忍著不下詔使她入覲,生生讓自己思念她的情意凍結在心,卻在今夜見了她之後再也控制不住這噴湧而出的慾望。這麼久都沒有同她如此親密過,她膽敢說她沒力再動?!

  她卻有些氣結。當此沈狄二人大婚之夜,他卻一徑擄了她在狄府之外的鑾駕內行此魚水之事,不顧天子威儀不顧車外近侍,直叫她也跟著沒了臉面。橫豎是他自己不顧場地一味要圖痛快,憑什麼還要她來出力?

  他這霸道確也是舉世無雙。

  那一紙廢除中書預議冊后之權的詔令亦是如此,不顧她之前為他考慮得有多少,竟就這般直端端地自毀英名。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索性摟緊了他的脖子,學他之樣去咬他的耳垂,一手挪下去摩挲他的胸膛,口中輕輕道:「陛下是想要臣怎樣動……」小腹跟著輕輕一收,深深用力,將他死死地吸絞住。

  他眉目陡然一緊,一把箍住她的腰,自己猛的退了出來。

  抱著她的手臂在微微顫抖,又沉喘良久,才扯過衣物來擦二人腿間的一片污濁。

  她的臉又有些紅。

  雖然是故意想要他儘快繳械,可他從前一向是自制有加、關鍵時刻拿捏得一向精準,哪裡會像今夜這樣危在千鈞一髮。

  他抱著她,眼中情慾依然未褪,「遂了你願,高興了?」

  她辨得出他此刻神色,生怕他又將她箍住再來一次,便撇開眼不去撩他,岔話道:「陛下若真欲遂臣之願,為何要廢中書預議冊后之權?」

  他不語,手不閒地撫摸著她。

  她微微躲著,又道:「朝臣們眼下雖畏陛下之勢不敢反對,希圖政事堂高位之人更是趁機希意逢迎,可陛下竟也不顧將來史筆會如何評述陛下此舉?」

  他手上動作稍稍一滯,眉峰陡然一挺,眼神卻是極不經意地探向她,「我該賞你當此良辰美夜卻敢大膽犯顏勸諫?」

  她一梗,無言以對。

  事已成此,她這勸諫亦已晚矣,縱是說了又有何用?

  而她也只不過是怨他獨斷專行,竟不事先同她商量一下……

  此念一出,她便被自己生生駭了一大跳。

  他是尊貴無量的皇帝,想要如何哪裡須得同她商量才能決定?進諫是她的本分,可她又豈能生出這等僭越踰矩的念頭……難不成他對她好,她還真當自己位亦尊貴起來了?

  他似是能看透她的心,目光繼而變得清銳起來,開口道:「朝臣們既以我為剛明之主,便該知道剛好專任而明毫偏察,縱是明主亦有專任之行、偏察之時,而百年之後史書亦不會因此一事而偏頗蓋言。」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嘴角勾出點笑,「況且,你真願看我冊立別人為后?」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一四 美夜(下)

  她低眼,「臣自是願意。」

  他卻將她的頭按下來,五指穿過她汗濕的長髮捧住她的後腦,口中低吐二字:「欺君。」

  她一下子發起急來,不管不顧地仰脖掙脫他的手掌,盯著他飛快道:「陛下以為我亦希圖后位?」

  真是笑話。

  她是什麼樣的身份、又有什麼樣的名聲,她自己明白!能在他的鑾座之下佔得一位已是足夠,她何時期冀過有朝一日能夠立於他身側?既然是不可能求得的事情,她便斷不可能會打那算盤!

  說全然不在乎他後宮盈虛亦是假話,可她貴有自知之明,深知他之所以愛她絕不會是因她的小女兒情態;而她若想幫他更多,立於他身側終也抵不過俯與他身下。既如此,她又怎能不計量如何能向上爬得快?

  她沒那麼不識時務,更沒那麼清高。從兩制大臣到列位政事堂,這是天下所有文臣們都夢寐以求的事情,她亦無法免俗。眼下她領知制誥銜、又掌吏部銓課,自然知道從知制誥到參知政事看似不過數步之遙,可自兩制以上,每爬一步又有多難!

  古欽當日的提議是多麼誘人?倘是那后選之人不是沈知禮,而此事又不牽扯狄念欲求旨賜婚一事,只怕她也就答應古欽了。

  她一把算盤所計皆是為了他,可他卻以為她之所以會攪出這一大亂,目的僅在於不叫別人被冊為后?

  想著,她心中便嘶啦一下躥起了火。

  氣歸氣,但她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衝他撒這火,問他一句他尚且不答,何況別的?

  他亦收了那點笑,打量她神色良久,才看明白她這是在同他置氣,當下嘴角又彎了些,握住她的臉龐道;「孟廷輝,你這臣膽是愈發大了。縱是生我的氣,也該斂斂臉色才對。」

  一句話錚叮一聲敲醒了她。

  她心底小驚了下,竟才發覺自己怎就忘了這君臣體面,口口聲聲不奢不求,可她眼下這又是在氣什麼?

  他對她縱容得已是足夠多,多的叫她都有些後怕。

  她一下子斂了神色,硬是擠出絲淡笑來,輕聲道:「臣豈會生陛下的氣?只是臣有一事一直未曾奏與陛下知曉,本以為無關大體,但今夜才知甚為重要。」她輕頓,見他沉眉在聽,便繼續道:「當日古相私晤臣時曾言,倘若臣不涉中書奏議冊后一事,他與其餘宰執們便舉名除臣給事中、同知樞密院事一職。」

  古欽之言她有意截留了一半,又改了稍許,是不想再陷古欽於難境,而這片語也應該能讓他明白她當初是多麼的進退維谷。

  本以為他聽了會略感驚訝,誰知他只是輕一挑眉,低道一句:「何須你道?」

  她倒驚訝起來了,這……這豈是表明他早就明白她的心思?

  那他為何還要廢中樞預議冊后之權?

  不待她深思,他便又將她抱緊了,似是隨意道:「心中可是想入樞府?」

  躊躇間,她臉上的神色早已將她出賣得一乾二淨,不待回答便讓他看出來,她心中是想要這一職缺的。

  但她顯然不是對軍務有多大的興趣,只是被這能入樞府的機會及同知樞密院事一職的光環給吸引住了。

  他雖瞭解她的心思,但這卻無礙於他的決定。

  樞密院與政事堂的老臣們之間關係不睦依舊,凡遇國家大事須二府共商者,二府意見則時常相左,久而以致政事堂不涉軍務、而樞密院亦不涉朝政。如此二府關係雖可緩和些,但若突逢軍亂國禍,則二職務必無法迅速議同其事,乃致延誤治亂之機,之前柳旗禁軍叛變一事便是個好例子。

  欲使文臣參豫樞府軍務,便是想要一改眼下二府之間的局面。而此次得入樞府之人,將來亦必將列位政事堂,如是方可漸漸緩和二府之間的關係,而使得二府能夠坦然共議軍國大事。

  但這一改便是大事,所動的不只是朝制,更牽扯到了朝中最資深顯要的文臣武將們。選誰入樞府,能夠既使政事堂的宰執們沒有異議,又讓樞密院的老將們放心使豫軍務?

  孟廷輝縱是名聲稍劣,但她在朝的政績卻是有目共睹的;自徐亭一事後,朝中兩制以上的文臣們便沒人敢當面說她的不是,而每當她得以擢升時,那些年輕新俊、改試後的新科進士們更是感到與有榮焉,這絕非是老臣們可以小覷得了的。

  最重要的是,她之前遠赴潮安北路平定禁軍之亂時,已博得多數親軍將校們的好感,而他之前有意帶她至校場練習騎射時,更能夠看出來樞府老將們對她並無反感之意。

  更何況此番他對狄念與沈知禮又有恩,已歿武國公秋風與沈夫人曾氏於樞府老將們眼中是何地位更是不必說,這一次之後定亦將她看作自己人了。

  這些道理,他明白,想必古欽亦明白。

  否則以古欽幾十年來在朝為官的守制與執拗,又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許諾她這種事情?

  只是古欽雖然有意舉名要她入樞府,但政事堂的其餘宰執們又豈是好答應的。

  她以為古欽意在拿高官顯位要她放手,卻不知那不過是古欽欲讓其餘宰執們了無異議的手段罷了。

  古欽一生忠君,幾十年來在朝為官,什麼樣的事情看不透?只是古欽雖然處處為他著想,可卻太過頑固,殊不知這冊后一事,他是絕不能讓人左右的。

  此事無關英明與否。

  朝臣們遲早會知道,她孟廷輝,生來便該配他,而他身側后位,亦只有她才有能耐坐得上。

  她以為他不罷古欽相位是因為她的求情,卻不知如此忠臣,他怎可能不保不護?只是她這一手玩得漂亮,至少可以讓古欽剛愎的一面得以收斂些,往後行事不會再這麼強硬且不留餘地。

  亦是省了他的事。

  他的目光描摹她的眉眼,兀自低思著。

  許久,她才孩子氣地一撇嘴,抬眼瞅向他,小聲道:「臣說實話,臣是想要入樞府,陛下可會怪臣急功近利?」

  他凝眸看著她這模樣,忍住沒笑,正色問她道:「且說說是為何想入樞府?」

  她的臉紅了點,聲音更低:「陛下近年來頗重樞府軍務,倘是臣能入主樞府高位,不須去禁中入覲,也能時不時地見到陛下……」

  他心底驀動,臉色卻沒變,抬手替她捲袖穿衣,口中平靜道:「好,便讓你入樞府。」

  她卻有些不信,「陛下若說要臣入樞府,政事堂的宰執們是不會同意的。」

  他繼續替她穿衣,漫不經心道:「我便說是古欽舉名讓你入樞府。」

  她啞然,這這這……再瞧他一眼,雖從他臉上看不出半點玩笑之意,可他這語氣也太過平常了,絲毫不像在背後「陷害」人的樣子。

  可轉而一想,他這主意倒是絕妙。

  倘說是古欽奏請的,以古欽眼下的處境,斷無可能會當廷否認,而那些想要坐上右相之位的其餘宰執們,亦不會在此時忤逆上意。

  直待他將她那些七零八落的衣裙都拿來替她穿好了,她才似回過神來一樣,微微點了一下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10:43 PM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一五 北使(上)

  景宣元年十一月廿二,皇上敕止台諫彈劾尚書左僕射古欽,遷侍御史橋博以殿中丞知苄州;廿五,拜左丞周必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

  又十日,以孟廷輝為給事中、同知樞密院事。

  十二月初九,除狄念履正大夫、左監門衛將軍、殿前司侍衛親軍馬軍都虞侯,使赴北境重編潮安、建康、臨淮三路禁軍營砦,潮安北路轉運使沈知書亦隨之同往。

  一近年底,京中的天氣便變得格外的冷。

  月初一場雪下過,皇城中放眼望去皆是無際白皚之色,雪厚之處甚可沒膝,便連早已通暖的院閣內亦是冰氛迫人。

  時逢正午,外面好歹出了些太陽,照的窗稜暖呼呼的。

  孟廷輝一人獨處屋中,偎在窗邊能曬著太陽的斜案上,正慢條斯理地整理手頭吏部內銓的公文。

  聖旨雖下已逾十日多,但她原先遷調潮安北路轉運司、安撫司二處屬吏的事情尚未全結,便索性攬了這些雜事,待正旦大朝會過了再正式遷職。

  冬日金陽甚是稀貴,一絲絲透過窗稜撲到她身上,染得她的眼睫也如金蝶之翼一般,似是一動便要折了去。

  這光景是如此美好,靜且舒心,倘是這日子能夠這麼一直過下去,也是極好的。

  她不由撐臂在案,支著下巴淺寐低思起來。

  狄念奉旨出京,沈知書亦順路回了潮安,想來沈知禮一人也無甚可忙的,她一會兒正好可以去尋沈知禮出來賞雪頑樂一番,順便探探沈、狄二人眼下如何了。

  她正寐得舒服,卻聽外面響起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一睜眼,見是個考課院的小吏,便直身坐正,望人道:「何事?」

  「孟大人。」小吏請過禮,便忙走近,遞上兩份東西,「方才接了中書除授館職的札子來送與大人過目,路上恰巧碰見樞府來人,說是北面有報欲請大人一覽,下官便一併帶來了。」

  她雖是要待年後才會正式遷職,但這段日子來樞府凡重機要務亦會遣人送一份來與她知曉,吏部的人早已是習以為常了。

  孟廷輝伸手接過,想也沒想便先啟了樞府來報,飛快掃了一眼後,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

  北戩遣使來朝獻,欲謁上與正旦大朝會。

  她低眼,回想早朝時分,並未有人當廷論及此事,想來中書那邊尚不知曉,而樞府必也是接報未久。

  只是不解北戩此來何意。

  去年皇上登基,朝中遣使遍告臣國諸路,北戩亦不過是修國書以賀罷了,而今年年初改元,北戩非但未於正旦大朝會遣使前來進賀,更是稱由以減歲貢近五萬帛,怎的此番卻無端端地遣使來賀明年的正旦大朝會?

  難不成又像皇上還是皇太子那年一樣,遣使來求聯姻的?

  她抬眼又掃了遍來報,忽而覺得自己這想法實是好笑,北戩縱是有這心思,卻也沒這臉面在被拒一次之後再主動送上門來。

  那麼是因為朝廷近日來在北方的動作?

  否則沒理由狄念才赴北境整飭三路營砦軍務,北戩便當次之時遣使臣來朝。

  欲在正旦大朝會上謁見皇上,又是像商議些什麼?

  她久思不得,便轉而去看中書送來的那封札子。

  這一看,竟比方才那張樞府來報還要令她感到驚訝。

  小吏之前雖說這是除授館職的,但她卻沒想到這是中書欲以尹清直史館的一封札子。

  倘不見這札子,她險些就要忘了尹清這個人。

  只是自他舉進士至今,在太府寺主簿的位子上才不過半年多,怎的有這能耐一躍而踞直史館之位?且還是中書直接除授的!

  孟廷輝微微作色,問那小吏道:「可知是哪位相爺的主意?」

  小吏老實道:「說是翰林學士方大人看中此人的才華,去向右相討了這人入直史館。」

  她聽後,眉頭稍稍鬆了些。

  原來是方懷這惜才之心在作祟,那麼古欽允了他這請求也在情理之中。館職雖是清貴,但朝中三館卻是道的學問之處,這直史館一缺品階亦不高矣,古欽豈會因此駁了方懷的臉面?

  只是古欽這一下子卻攪了她原先的算盤。

  她本欲待尹清在太府寺呆個一年半載的,便尋個由頭讓他出知潮安某州,就此遠離京中朝堂,誰知此人竟這麼快就被方懷看中了。

  罷、罷、罷……

  她心底輕嘆,果真是真材埋不住,何況他尹清當初亦曾因才學而名噪一時過,也實在是怨不得古欽和方懷。

  小吏見她看了兩封札子,許久才吐一句話,不由有些不知所措,喚道:「大人?」

  孟廷輝起身,「無事,你且退下罷。」待小吏走後,她才收起札子,拿過外氅披了,走出屋外。

  尹清如何尚不足以令她關注,眼下最重要的不過是北戩來使這一事。卡在這正旦大朝會時來,一下子就讓她原先欲待年後再遷職的打算有些動搖起來。

  既如此,倒是早些了結了手頭雜物,去樞密院多識識事方是正理。

  **************

  雪瑟漫目,皇城東頭的昭文館亦是清冷無比。

  時已近夜,館中早就沒了什麼人,內裡的閣間中光線昏暗,遙望可見細束飛塵在那光影中飄蕩來去。

  尹清獨自一人埋身於高高的木架書閣之間,神思不苟地翻撿著一卷卷蒙了厚塵的卷簿。

  他一手持著盞小燈,另一手仔細地拍去捲上落灰,伸指一頁頁拈開來,飛速翻閱。

  史冊浩瀚,雜章繁多,不知過了多久,他手上的動作才滯了滯。

  印著微弱光芒,可見他清俊的眉間稍稍一陷。

  翻開的卷簿有如深口井窖,直將他的目光盡數吸入其間。

  「……大曆十三年十二月廿日,鎮雲將軍、北面軍行營都部署謝明遠克吳州,斬首萬餘級,擒中宛樞密使、軍前將校數十人;廿一,中宛皇帝孟羽降。廿廿三,二駕幸吳州,命從官將校飲,犒賞諸軍有差。……帝見孟羽於崇元殿,羽跪於御前,待臣讀訖,羽等伏服。……羽等再拜呼萬歲,領降臣百官稱賀,帝遂宴羽等於大明殿。…… 」

  雖是前朝舊事,不過短短數言,可他仍能從中字裡行間看出當年那個男人是多麼的強硬和霸悍,能讓另一個國君伏服於自己腳下,這需何等的手段?

  「……大曆十四年正月廿五,帝幸玉津園宴射,勞孟羽於園,以孟羽為中書令、秦國公,羽子弟諸臣賜爵有差。……是夜,孟羽薨。……」

  尹清一把合上卷冊,閉了眼深吸一口氣。

  雖是早已熟知的事情,可這般讀來,仍是無法坦然視之。

  一國降主之死,只有簡短五字得以蓋言,其後隱藏著何等血淋淋的真相,卻早已不被人所知。

  尹清持著燈又向前挪了挪,翻動下面的卷冊時動作儼然更快,可手指卻也微微在顫。

  想看的,自然不止這些。

  「……乾德三年十一月初三,上複賜爵與歿秦國公孟羽之子孟昊、孟踣、弟孟玦、孟璞,徙四公及其家眷於新都逐州,賜宅有差。……時孟昊妻散子亡,孟踣未娶,孟玦、孟璞之子幼不知事;平王為昊、踣娶妻納妾,使玦、璞二子入宮以見;眾臣皆以平王為善,上亦頗許之。……」

  「……乾德六年三月初七,鄭國公孟昊得女,上親幸其府邸,封賜其女為清圖縣君,孟昊閤府叩謝隆恩,夜宴群臣於宅;宴間或有臣公笑云此女生來便享尊爵、及長亦富貴云云,孟昊笑不敢受;上聞之,使人複取其女觀之,頗愛其乖巧之貌,遂於孟昊笑曰欲使其女為太子妃云云,眾皆以為真,孟昊亦請上賜名其女,然平王未至,上不豫久留,少頃即回宮。……」

  「……乾德六年十月廿二,皇城司有將獻鄭國公孟昊、韓國公孟玦墨寶於廷,其上或有思懷亡國、欲圖復興之句,眾臣見之,皆駭不能言。……上怒而起案,敕有司鞫昊、玦二人於獄。……     ……十月廿六,平王以孟氏四公反心尚存,盡誅其子於室殆盡,大白其罪於臣國郡縣,天下聞之股慄。……」

  尹清用手指不停地研磨著這些泛黃的卷頁,慢慢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今夜才知,當年史館裡的修史之臣是這般記敍這些事的……只不知,當年那些人心中究竟作何想法?又會不會有人起疑?

  平王,平王……真不負其一生狠辣之名。

  先撫後殺,又將此等大逆罪名栽與四公頭上,不過是為了要絕這孟姓一脈,令天下反臣師出無名,而不毀上皇仁聖之名一分一毫。

  他睜眼,藉著即將燃盡的微芒又將這最後幾段飛快地掃視一遍。

  倘是換了當今聖上,會不會亦是如此?

  不禁又搖頭輕嘆,雖想知,卻不必知道。

  而他今夜翻檢這滿滿一室舊史,不外乎是為了再確認一下。

  看看自己自幼所知的事情,是不是真的;看看自己這麼多年來所準備的事情,又是不是對的。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一六 北使(中)

  景宣元年十二月廿七,正旦大朝會將開三日前,北戩來使抵赴京中候館,呈國書於二府之前、請為上言;皇上遂遣人迎勞於候館,議於朝會之上始論其書。

  外朝尚不知北戩來使所齎之收中寫什麼、正待大朝會上時一見分曉,然二府之中卻早已為此而起了陣陣波瀾。

  冬日天黑得早,未到酉時皇城中便處處落影,遠天青雲襯得這一片茫茫雪色愈發蕭冷。

  孟廷輝裹著厚厚的絨氅,自東南一路踏雪而來,跟著前面為她搬抱書匣的小內監入了樞府院門。

  裡面暖意熏人,瞬時蒸化了她頰上的細小雪沫,顯得兩腮愈發的晶紅剔透。

  她脫氅之時順勢拂了拂臉,走去對著屋內的幾人微微笑了下,挨個問過禮來,然後才遣那個內監將書匣放去一旁案上。

  這半個月來她時常會過樞府這邊來,因是和院內治事的老將們早討了個臉熟,對樞府諸務也略略瞭解了些,而今日更是正式結了吏部那邊的雜事,將平日裡用的書墨筆紙也都一併帶了來。

  江平抱胸坐在最裡面,眼不眨地盯著看那小內監將那個碩大的書匣裡的東西一樣樣擺出來,臉上不由得浮起戲謔的笑,嘴角兩旁亦被擠出幾條皺紋,沖身邊幾人大聲道:「我說,這進士科出身的果然與咱們不一樣。」

  方愷聞言回身,打量了一下,粗眉一斜,回他道:「由得你肆言亂道的!皇上三日前遣人來要往年北境所茲數十封軍文,倘沒她幫著,你和下面那些個承旨們能半日期就謄抄編造入冊完?」

  孟廷輝只抿嘴笑著,將衣物擱好,遣退那小內監,過來複又沖方、江二人行了禮,然後道:「方將軍倒叫下官以後再沒臉幫忙了。二位將軍當年領軍帶兵是何等悍勇,征伐之功又豈是下官舞文弄墨能比得上的?江將軍方才那話實在是羞煞下官了。」

  她雖與江平同是知樞密院事,但她官不過四品給事中,縱是得逾這樞府高職,卻也不敢對身領正二品大將軍銜的江平少敬半分。

  這話叫江平聽得眉開眼笑,直拍身邊案角道:「孟丫頭到這兒來!」

  方愷眉角一搐,正要發話,卻聽見一旁整理軍文的幾個簽書樞密院事、樞密都承旨、副都承旨們畢憋不住笑出聲來,不由也覺得有些忍俊不禁,只得極力板著臉沖江平低喝道:「她是奉了皇上旨意入樞府視事的,朝中兩制以上,哪個文臣能容你這般褻瀆?還當這樞府是你當年麾下大營不成!」

  江平不耐煩地衝他皺皺眉,「關你恁事!我府上小女尚要比她大個三歲,我叫她聲丫頭怎的不行?」

  一圈人已是笑得前仰後倒,有年輕些的小將趁隙直朝孟廷輝努嘴,生怕她一時臉薄、當真惱起來。

  孟廷輝臉色卻一點兒沒變,唇角含笑地走過去。

  只覺這政、樞二府堪比冰火之境,而這些將臣們豪爽直快的性子更是合她的脾性,她又怎會惱。

  江平見她近身,這才拿起案上厚厚的一本札子遞給她,道:「中書那邊謄了北戩國書之後送來的,你尚未看過。」

  孟廷輝小心接過,可卻不敢馬上看,只拿眼去瞅一旁的方愷,生怕是江平一時興起、叫她看了她尚無權過閱的東西。

  方愷倒是沒猶豫地微一晗首,「我且略看一看,方才禁中來人宣諭,皇上入夜後要來樞府議事。

  江平得空又在旁邊插話冷哼道:「幸好是皇上到這兒來,倘是又像昨夜那樣詔二府重臣一併入覲,我定是要請恙抱病的。」

  雖然一早便知二府不睦,但這卻是她頭一回真切地感受到江平對政事堂老臣們的不屑不滿之情。

  她深知言多必錯,便轉身尋了個位子坐下來,翻開手中的札子快速讀了起來。

  長長的一篇國書謄本,上面所道之言皆是她往日從未接觸過的事情,令她弄得甚是艱澀。

  什麼弟兄之稱、修好之禮、兩境裁兵、減歲賜遺、緣邊交市……條條目目看得她一下子犯起來糊塗來,竟不知這北戩此來究竟是何意。

  還沒待她看完,江平便起身大上步邁來,大喇喇地問地道:「孟丫頭,你說這北戩狗皇帝該不該打?」

  孟廷輝怔了一下,反問道:「為何要打?」

  江平那帶著厚厚粗繭的手指探下來拈動札子的內頁,又用力點著上面的墨字,道:「向得謙這雜種遣人來我朝謁上,竟是稱弟不稱臣!什麼狗屁兩國修好之禮,當年他爹屈膝求和稱臣的時候敢情他是都忘了!想我大平皇上乃天子至尊,便是宗室親王也要奉表稱臣,他向得謙一封國書竟敢僭越稱弟?什麼雜種玩意兒!」

  她聽後有些訥然,又低眼看了看那札子。

  方才看時只覺北戩甚有表好之意,卻不料這中間竟有這等大學問。才知這些樞府老將們哪裡是只知打仗的粗人,分明是頗知國事軍務的舊老之臣。

  方愷聽他滿口粗言穢語,不禁橫眉過來拉他,喝道:「皇上還未發話,你休要由著自己的性子破口亂罵。」

  江平瞪著眼冷哼了幾聲,又惱道:「北戩還敢要求減歲賜遺?當年向晚稱臣,降表上拜約每年歲貢為十萬錢帛,那已是上皇與平王特開殊恩了!怎的如今皇上登基了,這向得謙竟敢得寸近尺,還要減歲至三萬?!賜遺,賜他狗娘養的遺!我大平泱泱之物,豈由他說要就要!」

  方愷聽著,臉色些發黑,顯然也是不滿北戩這封國書所請諸事,只不過他身為樞密使,不能和江平這樣罵將出來。

  江平轉身面對圈屋中眾人,又哼道:「要我說,就該讓狄小子這回編了北境三路大軍,縱兵而上,直敲它北戩邊關大門,問問這向得謙究竟知不知恥!當皇上是新帝登基、根基不穩,好欺負不成?!」

  一屋子人聽了,一下子都冷了臉,卻也沒人出聲。

  半晌,方愷才寒聲一笑,瞪著江平道:「這話你也就能當著我等同袍們的面說說,倘是上了大殿,量你也無法吐出一個字兒來!且不提中書那些向來主和不主戰的人,單說皇上,又豈會願意發兵北戩?待一會兒皇上來了,你且記著管管你這張嘴,萬莫撩了天子逆鱗!」

  她不禁微微蹙眉。

  向來都知道皇上胸有雄圖,而她自打入朝以來,更是一直都以為皇上意在用兵北戩,怎麼眼下聽這些樞府老將們說起來,倒像是自己長久以來都會錯了意?

  於是她試著微笑,探問方愷道:「照此說來,皇上竟是不豫再興兵事?我原還道皇上欲圖北戩,險些就說了錯話兒……」

  方愷的目光瞥向她,「你道此次狄念去北境是要如何重編三路禁軍?他是奉詔精減兵員去的!倘說國中有誰最不願大興兵事,那必屬皇上無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10:58 PM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一七 北使(下)

  孟廷輝一下子就怔了神兒。原以為狄念此去北境是要遣兵排陣的,誰知竟是奉了旨意去裁撤禁軍的!

  不過細想想,若照皇上的性子,這事亦不足為奇。

  當年上皇與平王一統四國之後,為防降地生變,諸路禁軍、廂兵都只增不減,數年下來兵務冗雜,單是糧餉一塊兒便讓朝中三司沒少費過心。

  且說當初王奇那案子,不就是青州大營的月頭銀最先惹起來的?再說柳旗禁軍譁變這一事兒,不也是因為潮安北路轉運司意欲減壓其糧餉引發的?

  況且北境諸路禁軍數眾,想那潮安一路便連有八個營砦,那些士兵們亦非皆是精壯強悍之輩,其中必有不少魚龍混雜充數之人,此次將三路禁軍裁減重編一番也是對的。

  她慢慢垂下眼,心中惱起自己來,怎的竟會誤會他如此之久。

  他既是欲養百姓,自是要減輕些民賦擔子,而北境互市所得之利正好可以用來墾荒購地,為那些將被裁撤下來的禁軍士兵們安家置業。

  當初他親赴北境勘視數十個營砦,想必就已想好了將來要這樣做;且他當年之所心會因營砦鬆頹而大動肝火,根本不是因他想要用兵北戩,而是顧忌將來一旦裁減兵員,這北境一線還能不能如從前一樣堅固無催。

  原只道他會如他的父王一樣,非征伐拓地之功不足以立其帝威,可他心在天下,又豈會只知逞其窮兵黷武之欲的人!

  她妄言自己瞭解他,而今卻需別人之言才能看明白他的心思,當真是羞愧萬分。

  如此說來,北戩此次國書所請諸事,倒真是給皇上及二府擺了道難題。

  若要駁其所請,誰能保北戩不會於邊境滋事?但倘是允其所請,那大平國威又將何在?

  想著,她心頭便似被蟲蟻噬咬,也覺得這北戩皇帝向得謙是當真可恨。

  「老子還真就嚥不下這口氣!」江平兀自甩手道:「不如你我幾個今夜大勸皇上一番,橫豎出兵大幹一場,說不定沒個一年半載的便能破其都城,叫向得謙披白戴草地出宮跪下來喊爺爺……」

  方愷立時打斷:「北戩仗其邊境天險易守難攻之勢,當初便佔了大便宜,這二十年來更是養精畜銳、厲兵秣馬之態又豈是能小覷的!我大平經四國戰火烽煙乃得建朝,而今天下民生方緩過來了些,安能因眾將之逞名求功而致百姓血塗原野?況且北境以南諸路正是原中宛降地,倘是北境一旦大動兵戈,你知那些降地臣民不會趁機有所反舉?」

  這一番話說得在理,孟廷輝亦在心中暗暗點頭。以北戩如今之國勢,便是出兵亦難言一定會勝。何況縱是勝了,這其間又要賠上多少士兵百姓們的性命……

  方愷歇了歇,又低聲道:「在此一事上,皇上所慮頗詳,你們切莫再用當初揣度平王心思的那一套來揣度皇上。皇上與平王,是有大不同的。」

  「方將軍所言極是。」一旁的簽知樞密院事,安茂林點頭稱附,又對江平道:「江將軍也莫急,待一會兒見了皇上,且探探皇上心思如何再說。」

  江平橫眉就要再言,卻聽外面的門咯吱一聲被人推開,有個小黃門探進半個身子,瞅著眾人道:「怎的,諸位將軍在議什麼大事兒呢?連咱家通傳都聽不見,竟也不也出來迎駕?」

  眾人瞬時起身,孟廷輝亦慌忙站了起來。

  不待眾人走進去,那小黃門便推開門來側身恭讓,英寡就著一夜雪色冷光邁進屋來。

  裡面的人紛紛垂首,行禮道:「陛下。」

  方愷更是上前兩步,恭道:「陛下恕臣等遲迎之罪。」

  英寡抬眼將所在諸人慢掃一圈,才脫下滿是落雪的大氅,交由小黃門,道:「無礙。今夜雪大,未詔卿等入覲,便是不想勞卿等受這風雪之寒。」

  小黃門將門仔細掩好,搬了椅凳到案前,又倒了杯熱茶,然後才一聲不吭地退到屋角立著。

  英寡直身入座,抬手示意眾人亦坐,直截了當道:「朕是同中書議過之後才來這兒的。」他見老將們臉色皆有所變,卻不給人開口的機會,繼續道:「中書議同駁北戩所請。但朕卻要問問你們,倘是如此,這北境沿路禁軍又將如何?」

  狄念前腳剛走,京中便出了這等事情,當真是讓人難以定奪。

  倘是駁北戩之請,為防其藉機滋事,必不能大裁北境禁軍;可如此一來朝廷的擔子亦不能有所減輕,怎麼說都是被北戩佔了便宜。

  方愷等人對中書議同駁北戩所請顯然又是驚訝又是滿意,但卻沒人立刻吱聲,皆在沉眉低思著,試圖擬想一個萬全之策出來。

  孟廷輝始豫軍務,不敢在這等大事上隨口亂言,便輕巧地退到一旁案邊,默默地研起墨來。

  英寡見無人應聲,眉頭不由微陷,道:「朕欲允其半數之請。」

  眾人皆驚,孟廷輝手上動作也隨聲一停。

  他臉色微暗,又道:「允其共裁邊軍之請,卻不允其以敵國修好之禮重定盟誓之請,允其減壓歲賜遺之請,卻不允其弟兄之稱之請。」

  方愷擰眉,「這……」

  可卻說不下去。

  在場的人誰都知道,如此方是最上之策。雖是略讓了北戩一讓、少了每年的幾萬歲貢,可大平依然能得互市之利,北境裁軍之策可順勢而行,而國威亦不會有所損減。

  江平在後忍不住出言道:「陛下所計尚全,然若北戩虎狼之心,將來出爾反爾又如何?」

  英寡閉了下眼,再睜開時目光甚是凜利:「朕今夜來此,便是要與爾等重定北境裁軍之事。論眼下形勢,必要將原先所計裁兵之數縮減一番,再留幾個大砦重築一番,三路合軍調兵之事亦不可免。」

  眾人臉色皆是凝肅,聽得仔細。

  他又道:「如此我境雖依約裁軍,卻可防北境突然生變。東西二面裁軍一事先暫緩止,倘是將來果有數,便從東西近路調兵北上。」

  這些儼然是他都已想好了的,在場亦沒人駁他此計。

  他冷眸側身,沖一旁道:「拿圖來。」

  立馬有人奉上地圖,他站起來,長臂一揭,那一幅碩大的兵砦防略圖便橫攤在案。

  孟廷輝悄悄走近,將研好的墨擱在案上,又遞了支筆過來。

  他不動聲色地看她一眼,接過她手中紫毫的動作極其自然,然後便蘸墨點在了地圖的東北角。

  但他與她之間這極其自然的模樣卻令在場數人不由得面面相覷起來。

  這哪裡像是皇上與臣下?

  分明就與當年上皇與平王相處時的模樣所差無幾。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一八 正旦大朝會(上)

  墨點飛濺,他懸腕而頓時便已勾點了青、慶、晉、均、元、汾、辰、明八州,道:「此八州布重兵留防,其餘營砦依之前所定裁減兵員。」

  北境沿路營砦雖多,但屬這八處最為要塞。

  他又拾筆一劃潮安西北角的岷山與臨淮正北面的澧江,道:「在此二處新築城營。」

  方愷在側道:「倘是在岷山以南築城,怕會被北境瞧出端睨來。」

  英寡用力一抿薄唇,皺眉道:「非築不可。否則倘有萬一,這二處更是難以收奪。」

  江平僵著臉仔仔細細地將圖上圈點過的地方掃視一遍,手指點上去,道:「陛下,吉、虔兩州雖不沿境,然降地之內亦不可輕心,需得同時防範才是。」

  英寡點頭,「便再加上此二州。北境三路原禁軍馬步兵共十八萬三千人,著狄念此番先裁至十二萬,其中八萬分屯於這圖上所定之十州一山一水,剩下四萬則散屯於其餘營砦。」

  方愷低聲與安茂林說了幾句,然後又道:「陛下,何不待正旦大朝會上探過北戩誠欲裁軍多少之後,再定我朝欲在北境留屯之兵馬之數?」

  「如此恐怕會來不及。」英寡搖頭,眉間愈緊,「今夜樞府必得先將札子下往北境,使狄念知曉此議,順便使沿境一路的諸軍留後催探馬看看北戩近日來的動作,一旦有報、亟呈為善。」

  一眾人圍著長案嚴肅而飛快地商議著,她便站在一旁仔細地聽他們所說的話,又靜靜地看他這副冷肅認真的樣子。

  他是天生將領帥風,筆尖似是劍鋒,揮腕之時地圖上亦似有千軍萬馬聞勢而出,奔騰之陣有如滾滾墨流,盡數凝往他所點的營砦之處。

  若無當年親上北境勘視數十個營砦,只怕他此刻根本無法像這樣定策神速,連樞府老將們亦不能疑他之議。

  是以親歷親見,方能決國之大事。

  她微微嘆息。

  這個男人內心是如此驍悍,然外表卻是極盡沉斂之態,縱有揮槍叱馬、統馭萬軍之能而,也不願這天下蒼生受苦一分。

  與他那不可一世的父王,是多麼的相像,卻又是多麼的不同。

  待裁軍之事議定,英寡想了想又道:「狄念此番事成之後,樞府不必急詔其回京,便使他留於北境坐鎮,三路兵務,上達樞府、下敕狄念。」

  案前幾人眼底都小驚了下,安茂林率先道:「狄念初涉邊路軍治,陛下付其如此重權,是否欠虛?」

  英寡搖頭,「三路合軍調兵、重編佈防,非一路都部署能轄,不若由殿前司副都指揮使出身的狄念統籌帷幄,倒能讓邊路諸將伏服些。如此也好過從京中遣大將坐鎮北境,以免北戩生出疑心來。」

  他稍頓,又斜眉去望方愷,意有所指道:「當年已歿武國公年方二十便叱吒疆場、名震五國,將不鍛不成材,狄念在京畿禁軍中能夠立威,想在北境亦不會有所差誤。」

  方愷眉頭一下子沉了些,許久才點頭道:「陛下所言極是。料想狄念不會負了皇恩及這狄之一姓。」

  英寡扔下手中的筆,靠上椅背,目光尋了半天,才看見立在角落的孟廷輝,臉色不禁緩了些,衝她道:「樞府札子今夜須下北境,你留院與諸位都承旨們將札子擬定後再回府。」

  她點頭應道:「陛下放心。」

  兵事決議她雖出不了力,但擬文除旨她總是可以勝任的。

  他的目光卻久不收回,將她上上下下看了幾遍,似是有什麼話想對她說,可卻礙於這一屋子的人,終於沒再開口。

  候一角的小黃見事已議畢,便撐了大氅過來,小聲道:「陛下,中書那邊還有人在睿思殿等著陛下定奪關於朝會諸儀的札子。」

  英寡便起身披了大氅,對眾人道:「且勞這幾日,待北事成,卿等必有加封增祿之時。」

  眾皆紛紛低頭道不敢。

  待他轉身出門,她才敢抬眼正視他的背影。

  夜色茫茫,黑氅長羽忽拉一下便盡數沒入那墨色當中,唯他足下深雪銀光剔透,拉出一條長長的燈籠光暈,襯得他身影愈發挺拔。

  還沒等她看夠,屋門便被人緊緊合上,有人在後道:「方才忘了勸勸皇上,雪大之時該行輦駕才是……」

  在一屋子人面前極力偽裝真是不易,她馬上回身,低著頭捧了筆墨往裡走去,待樞密都承旨馮無隆拿了方才草草記下的東西過來,她才坐下,開始一條條地擬寫今夜議定的事情。

  在樞密府治事雖比原先要令她舒心不少,但她甫涉兵務,不懂之處甚多,遇事竟幫不上他什麼忙,這失落的感覺又讓她有些懊惱。

  待將札子擬定發下,已近子夜時分。

  幾位老將猶在前面商議著什麼,看樣子打算要夜宿院中。

  孟廷輝與二位都承旨作別後便去前面找江平,站在他身後躊躇了一陣兒,才開口喚他:「江將軍。」見他回頭,她便又輕聲道:「不知可否將產面諸路近些年來的軍防札子借與下官一閱?」

  江平道:「今夜已晚,你早些回去歇著,待明晨一早再看這些東西罷。」

  孟廷輝抿抿唇,低眼道:「下官等不及明晨,就想今夜看。」

  江平挑眉,抱胸道:「你這丫頭倒倔強!」

  她站著不走,又道:「下官忝列樞府,卻幫不上皇上與諸位將軍什麼忙,心中甚感慚愧。一想到有負皇恩,還怎能睡得下?眼見正旦大朝會即開,下官卻連北境兵事都知之不透,又何來顏面上殿列席?」

  江平啞然失笑,抬手叫過一人來,讓他將北境數年來凡關軍務的數十本札子拿來,然後對孟廷輝道:「孟丫頭,你切莫和自己過不去。眼下不懂兵事算不得什麼大事兒,想當年上皇御駕親征之前,又哪裡曉得這些排兵佈陣的事兒,還不是跟著平王率軍合戰時才慢慢明白的!我方才見你站在那邊甚是拘謹,便想同你說,莫怕聽不懂這些會叫皇上失望,皇上既是讓你來樞府,那便是心中有你,往後自然有你懂的時候!」

  孟廷輝直被他說得臉紅起來。

  本是來借札子的,怎的到最後又扯到她與皇上私情上了?而江平這絲毫不以為怪的語氣又著實令她尷尬,當下唯喏了幾聲,等人將札子給她取來,就趕緊抱過札子到一旁細細看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11:16 PM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一九 正旦大朝會(中)

  正旦大朝會當日,天公並不作美,一早便又飄起了細雪。

  朝會諸儀均依往年之例,皇上駕幸寶和殿,文武百僚皆冠冕朝服列於殿上,諸路大府有吏進奏獻物,而後令北戩宣徽北院使趙回奉書以覲。

  國書所請之事當廷大白,自是令朝中文武吃驚了一番,然皇上與二府早有計議,敕諭始下,竟也沒人於殿上再多費口舌。

  朝議既畢,本欲宴射於北苑,然礙於雪勢,便改為擺宴宮中大慶殿。

  宴上自是歌舞絲樂繚繞,然各人心思又各不同。

  江平耐不住急性,眼不眨地盯著趙回,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看不起這北戩陪臣,不過是礙於皇上面子才不曾吱聲。

  孟廷輝靜坐在一旁席間,知道皇上之前當殿未問趙回北戩誠欲裁軍之數,以致包括方愷在內的幾位樞府重臣們都沒什麼心思享這國宴,只想找個由頭來開口相詢。

  而中書那邊數位宰執的臉色亦不怎麼好看,想來是因皇上允北戩減歲一事所致。像三司使裴華這等看中庫財的計相,眼見北戩往後每年可以少獻數萬錢帛,心中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舒坦的。

  國事未定,她自己也沒甚心情碰這案上酒菜,只四下裡隨意打量著眾臣,心中亦在盤算著二國之間的事兒。

  之前連著兩夜通宵達旦的將樞府內凡涉北境的軍文札子都翻閱了一遍,腦子裡對北面兵務也有了個大概瞭解,所慮也愈發多了起來。

  轉思時,隱約覺得斜對面的偏席中好像有人在盯著她瞧,目光灼得她臉龐都發熱。

  她不由定睛望去,在一眾青袍間尋摩了一會兒,才觸上那一束似是無所顧忌的目光。

  是尹清。

  半年多不見,她腦中本已忘了他的長相,可在看見他的這一剎,卻覺得他這淡笑竟似久違舊友一般,自然不造作。

  尹清見她亦望過來,只輕一欠身,算是打了招呼,目光在不經意間就已朝一旁瞥去。

  他那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一時間又讓她恍惚起來,只覺方才那一切不過是自己的錯覺,他只不過是恰巧觸上了她的眼神罷了。

  她不由得又想起當初參劾徐亭所用的那數十封私信。

  至今都還不知,尹清究竟是何能耐能從郝況那裡得了這些信件的。

  這個男人貌似淡而無求,但她卻總覺得他不若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他在朝為官一日,她便不甚放心一日;然而他如今人在史館,又非她能過問得了的,只恨自己當初沒有下點手段,將他早早遷去邊路。

  正出神時,卻見那趙回向鑾座進了兩步,躬身行禮道:「久聞皇帝陛下天姿雄偉、文武雙修,小臣聞息而仰已久,今日卻因大雪未能成北苑宴射之行,實是憾事。不若明日再行宴射、敢請一睹皇帝陛下雄風?」

  靠近御前的數張麒麟案間一時都安靜了些,眾皆眼不眨地望向上首處。

  江平眉一橫便要起身,卻被方愷一把按住。

  殿下兩列法駕依仗華貴森威,英寡在上輕一彎唇,微微笑道:「天下繆傳甚多,朕實是不善騎射,怕要讓北使失望了。」

  孟廷輝本是冷眼盯著趙回背後,但一聽見這話,頓時怔住,半晌都沒反應過來。

  他的語氣是如此淡然,表情是如此平常,此刻一身雍華之態將平日裡剛悍的一面盡數掩去,幾能以假亂真。

  趙回卻在下面道:「皇帝陛下怕是過謙。小臣在北戩時常聽人傳道陛下於騎射大典上的彪悍之姿,十餘年來從未有缺。」

  英寡斜眉,右臂一橫撐住下巴,淡聲道:「都是做做樣子給百姓們看的,北使亦非親眼所見,豈知旁人不是以訛傳訛?朕自幼不善兵事,多年來不過是仰仗著樞府這些位忠老舊臣們幫持罷了。北使倘欲於北苑宴射,朕自當擇幾位善射武臣至北苑陪射,以盡北使之興。」

  趙回轉身一望席上坐著的數位老將,這才對上笑道:「諸位將軍老矣,小臣豈敢多有勞煩。」

  英寡俊臉上微浮笑意,一絲銳色自眼底飛快閃過,口中悠慢道:「聽聞北使乃是北戩皇帝潛邸舊臣,出身正經軍衛,而今更是居於要津,想必對兵事甚所知通。」

  「不敢。」趙回道,「小臣這兩日在使館時聽人報曰皇帝陛下已遣人赴北境著手裁軍一事,敢問陛下此番欲裁減多少兵員?」

  看來兩邊皆是一樣的心思,孟廷輝聽後不由暗道。

  英寡眉頭皺了下,揚手隨意向左下方一指,道:「這些事情朕向來記不清楚,什麼州裁什麼兵馬,一併都是由他們決議的。」

  方愷聞言立即起身,正色對趙回道:「北使倘欲論及此事,還請挪步到這邊來。」見趙回近席,他才又道:「未得與北使細議,某等豈能定奪裁軍之數?必得與北使議同後,乃下札子於北境之前。」

  江平在側蠢蠢欲動,直衝衝地喝出口:「你便說北戩打算留幾萬兵馬於邊境,我等自也依這數目裁撤北面禁軍!」

  趙回被他唬得愣了下,隨即又笑,聲音低下去道:「趙某倘是說個數目,只怕將軍也不肯輕信。反言之,將軍若是與我北戩約個數目,我北戩又豈能真信將軍誠意?」

  英寡單手把玩著琉璃酒盅,目光早已瞥向殿角御樂教坊席間,眉目清明,毫不為座下低議聲所擾,像是當真不在乎這二國邊軍大事。

  殿中旁人因隔得有些遠,聽不真切,又見皇上毫不經意,便只當這一處是在閒聊,沒什麼要緊的。

  方愷沉吟少許,才道:「北使所言雖是不虛,然二境裁軍與否,探馬一驗便明。北戩皇帝陛下既有此請,又如何不能立約在先?我上不豫兵事久矣,倘是二國以後真能減兵不犯,當是民之大幸。」

  江平在一邊哼哼道:「你北戩倘能做到,我等自然亦能做到!」

  方愷卻盯著趙回,緊問道:「此事可是北使說了便能作準的?須得往報北戩皇帝陛下知否?」

  趙回又笑起來,「此事方將軍亦能做主?當著大平皇帝陛下的面,也不須問上一問?」

  至此,英寡才轉回目光來,仍似不經意道:「待宴畢,樞府替朕與北使擬個裁軍札子出來,將來兩邊也好互相對議,朕就不過問此事了,還勞方卿多操點心。」

  方愷一扣酒盅,亦是極乾脆:「便約為半數。」

  孟廷輝在側聽得背脊發涼。

  北境裁軍之數在那一夜已有皇上與樞府諸將議定、札子亦已發下北境,方愷此時說的分明是虛言;而這北戩的宣徽北院使趙回又豈是庸人,怎可能就這樣輕信。指不定北境的那一邊也在動什麼手腳,而趙回在這兒不過是擺擺樣子罷了。

  倒是皇上今日這一齣佯裝文秀不問兵事的戲碼是她沒料見的,想想竟也覺得有絲有趣。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二零 正旦大朝會(下)

  方愷等人口中應承著,又請趙回入席飲了幾杯。

  觥籌相錯間,趙回忽道:「將軍既言皇帝陛下不豫兵事久矣,此番二國又是共裁邊軍,何不藉此機會勸勸皇帝陛下,莫要執著於這降國之謂?須知弟事兄,正猶臣事君也。我上肯以弟兄相稱,是亦誠矣。」

  雖知他這是拐彎抹角地想使北戩不再稱臣,但他這話中彎繞甚多,叫方愷等人一時都皺起了眉。倘用決絕狠話,怕傷了國本,但若要像他這般繞來繞去地說,又實不知該如何回他。

  孟廷輝聽了這話,心中一徑冷笑,欲忍卻忍不住,抬起下巴便開了口,聲音輕卻有力:「僭名理不可容,縱是我上能允,大平朝臣亦不能依。北戩地處偏隅,想使不知我泱泱大平之制,且容某位北使說道一二。為弟者雖貴為宗親,然身家性命皆為皇詔所制,怎及臣子來的便宜。

  某一向只聞大臣請郡而不為皇上所允,卻不聞宗親出邊非出於皇上之敕;一向只知我朝不殺士大夫,卻不知宗親之命是亦貴矣;一向只知大臣犯顏進諫之風骨,卻不見宗親擾旨不遵之膽魄。

  我大平朝制歷來森狠,宗親倘有逆心,是必誅於殆盡而不赦。倘是北戩皇帝陛下可容受詔入京為陪宗、身家性命俱交與我上之掌、一生碌碌似廢物而不悔,那便儘管稱弟不稱臣,想來我文武百僚亦當退恭。」

  這一番話可謂擲地有聲,音雖不高,卻足以令聽者振聾發聵。

  她語氣平和,然言辭間卻是狠戾不留餘地,叫趙回聽了臉色直發僵,卻找不出話來應對。

  席間幾位樞府老將看向她的目光中均帶了嘉許之意,江平更是掩不住他一臉笑意,直在案下拿手衝她比劃,誇她個不停。

  英寡在上撇眸望向殿角另端,嘴角卻忍不住輕翹,笑了一下。

  她這與人爭氣、諷刺北戩皇帝的舉動是如此孩子氣,想是要為了給他「報仇」罷。

  餘光望見她那雙含了怒意的眼,他的掌心就止不住地發癢,真想一把將她從席間撈過來,箍在懷中狠狠親個遍。

  一向知道她這張嘴一旦厲害起來銳不可擋,當年連他亦是被她辯得無言以對,何況是這趙回?

  許久,趙回才向前傾身,緊眉衝她道:「敢問可是孟廷輝大人?」

  「不敢。」她猶是輕聲,說完便垂下眼睫,沒多言語。

  這滿朝文武之中,除她之外,大殿上再找不出第二個服金紫的女官。

  她是誰,還用得著再問?

  趙回臉色微變,嘴角揚笑道:「孟大人果不愧是翰林出身,說的話叫趙某這個粗人聽不大懂。久聞孟大人乃大平朝中奇葩一朵,今日能近睹孟大人風采,亦不枉某南下一遭。」

  孟廷輝聞言抬眼,輕眄他道:「北戩豈是朝中無人,竟派個聽不懂人話的出使我朝?」

  她這話中夾槍帶棒的,神情又極是不屑,顯見是心頭怒氣未泯。

  旁邊一干人皆是啞然,往日見慣了她有禮淡穩的模樣,誰曾想她亦會有這等囂張的時候。

  「孟廷輝。」

  她聽見這聲音,立時朝上看去,正觸英寡那張冷臉,才覺自己話過鋒銳,太不給人留面,便起身抱袖行禮道:「臣忽覺頭疼,陛下容臣先到後面坐坐。」

  說罷,也不待他允,便斂袖朝一旁退了下去。

  這藉口是同樣的囂張,她簡直是連個像樣的說辭都怠於去想,也從頭到尾都沒再看過趙回一眼。

  他慢慢靠上鑾座金背,看她腦後那朵鬆懶的花髻搖搖欲墜地擦過殿幔,冷面不由一化。

  當怒她這無禮之舉,卻怎麼也動不了怒。

  竟是格外愛她這傲氣的模樣。

  他轉而看向趙回,輕笑了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道:「北使見諒,都是被朕給寵壞了。」

  趙回臉色又是一變。雖然對孟廷輝在大平朝中的事情略有耳聞,但卻從未料到大平新帝會說出這等話來。而這個高高在上的年輕天子,又與他想像中的是多麼的不同!

  孟廷輝沿著落幔後面徑直走去女官偏席中,尋到沈知禮,二話不說便在她身旁擠了個位子坐下來。

  沈知禮冷不丁被嚇了一跳,眨眼道:「怎的,前面的酒菜倒沒這邊的好?還是在這兒倒能將皇上看得更清楚些?」

  孟廷輝低眼,伸手拈了個果子往唇邊遞,含糊道:「酒氣熏得我頭疼,來你這邊坐會兒。」

  沈知禮一挑纖眉,謔道:「不會又是惹了皇上,退來暫避的罷。」

  孟廷輝的臉有些燒,回想起來也覺得自己方才竟是連他的面子也駁了,當下又開始懊惱,拿眼悄悄向殿前瞅了一瞅,見無甚異樣,才回沈知禮道:「近些日子來,在府上還好?」

  「尚好,昨日還收了狄念一封信。」沈知禮輕道,伸手去摸酒注子倒酒,「你與皇上也太不避諱了些,那一夜還在我府上後門就不知輕重的……」

  孟廷輝瞬時連耳根也紅透了,推諉道:「不過是略議了議古相的事情,並無怎樣,你切莫亂想。」

  聽到古欽,沈知禮的動作不由一頓,卻轉而笑著道:「我前幾日還在想,當初該請了旨,跟著狄念到北境去才好。」她想了想,又問道:「說這話也不知算不算僭越,你可知道到時樞府會詔狄念直接回京麼?還是另有差遣?」

  孟廷輝知沈知禮極是聰明,眼下北境之勢她不會絲毫不明,這話問得也是意有所指,但自己卻沒法兒將所知道的和盤托出,只道:「細的尚且未議。怎的,倘是狄將軍往後坐守北面,你也要跟著過去?」

  沈知禮抿了口酒,默了片刻方道:「說實在話,此次讓他就這麼去了,我已後悔了好些日子。想狄家沒個後嗣,倘是他在北境有個萬一,我又豈對得起人?將來若是他久留北面,我必是要去他身旁的。」

  孟廷輝隱隱有些聽出她這話中之意,想使狄念此去北境前竟是未碰過她,不禁吃驚。

  二人說話間已有女官瞧見湊了過來,皆斟了酒要敬孟廷輝,口中亦是道些新年的吉祥話。

  孟廷輝知她們這是要捧她如今的勢,當下也推拒不得,只笑著一一受過,然後道:「倘再灌我,我可就多一刻都坐不住了。」

  女官們便笑著散回座上。

  她這才注意到那邊左秋容竟是怔坐在位上,不知在想些什麼,也不曾注意到她過這邊來了。

  入座時她便悄聲問沈知禮道:「那左秋容可是在朝中遇著什麼事兒了?」

  沈知禮瞥她一眼,輕笑道:「好端端在翰林院待著,能遇什麼事兒?最多是遇著個人罷了。」

  孟廷輝挑眉,不解其意。

  沈知禮便又道:「十七八歲的姑娘心性,你我亦有過,且看看她眼瞅著誰,你便明白了。」

  孟廷輝聞言轉眸,飛快地順著左秋容的目光探過去。

  一眼便見尹清青袍側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11:35 PM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二一 如是舊識(上)

  吃驚已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

  這二人,怎麼可能?

  但轉念一想,左秋容與她當年一樣,入翰林後便一直跟在方懷身邊,想來與尹清相識也不為怪。

  孟廷輝心眼一動,便拿了酒盅湊過去,輕道:「左大人。」

  左秋容側頭,看見是她,一下子慌張起來,趕緊注酒道:「不知孟大人來這邊了,下官倒沒個禮數。」

  孟廷輝按下她手腕,在她身邊坐下,狀似隨意道:「一年一度的正旦宮宴,你不好好享用,倒一人發什麼怔?」

  左秋容細聲道:「沒、沒發怔……」說著,又去拿桌上的果盤來與孟廷輝。

  孟廷輝卻笑起來,捏著酒盅向前微微一抬,圈杯食指動了動,正對那邊三館之案,道:「神兒都似要被勾過去了,還說沒發怔?」見左秋容霎然臉紅,她便放輕了聲音,問道:「可是尹大人?」

  左秋容只顧低著頭,抿唇不語。

  孟廷輝不依不饒:「我與他算是熟識,你倘是同我說實話,也許我還能幫幫你。」

  左秋容一下子驚慌起來,連忙道:「孟大人千萬別幫……我、我與他是舊識。」

  這卻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哦?」孟廷輝臉上的驚訝之色並非是裝出來的,「他出身潮安北路,你卻在奉清路,入朝之前你二人如何能是舊識?」

  左秋容猶豫了半天,才道:「我祖上原是永興路柳州的,除我爹外出經商留於奉清之外,其餘叔伯仍都在柳州。我十六歲那年清明隨爹爹回柳州,在堂兄家裡遇上了尹大人的。」

  一聽永興路柳州,孟廷輝臉色不禁微僵,腦中瞬時回憶起那郝況家中亦是永興路柳州的,不由得就與尹清聯繫起來了。

  她意欲試探,便淡聲道:「柳州地傑人靈,自古便出不少忠良之臣。想先朝三司使郝文穆公,亦出於永興路柳州。郝公品行剛正,當初縱是徐公與他私信竊論今上為政之謬,也不見郝公有何言辭;今上知之,曾與左右言稱郝公確是不負文穆一諡。」

  左秋容自是聽聞過當初孟廷輝參劾徐亭忤上一事,但聽她對郝況評價如此之高,便沒了什麼顧忌,當下點頭道:「郝公生性愛布德執義,自致仕以來在柳州頗有民聲,我堂兄亦曾拜於郝公門下治學過,只可惜後來屢第不中,空負了郝公培植之心。」

  孟廷輝越聽心中越奇,竟不敢信這事情會如此湊巧,又問道:「尹大人出身潮安,又如何能與你堂兄相識為友?」

  左秋容搖頭,「個中詳細我亦不甚清楚。只聽我堂兄道,尹大人數年來各處遊學,那年在柳州亦是在踏青賞春時與堂兄詩賦相對而互為欣慕、繼而為友的。」

  倒也難怪。

  孟廷輝暗忖道,難怪她人在潮安那麼多年都沒聽過尹清的才名,想來他是自她舉進士後才回了潮安的。

  心中雖是心思彎繞,她口中卻淡笑道:「如此說來,你與他竟已認識了許久。」

  左秋容臉頰泛粉,囁喏道:「我只在十六歲那年見過尹大人一面罷了,也沒想今後竟會與他同科舉進士,想來他當已不認得我這人了。」

  孟廷輝又奇道:「想來你與他平日裡亦有碰面的機會,怎的你還未與他說過話?」

  左秋容聲音愈發小了:「尹大人才學端方、德如馨風,我怎好行那狂蜂浪蝶之舉……」

  孟廷輝嘴角一翹。

  這讚譽真是極高,可倘是讓她知道尹清曾做過些什麼,不知她可會還如眼下這般傾慕他。

  正想著,忽見尹清微微一側身,回眸朝這邊望過來。

  他的目光在她二人身上一旋而過,沒帶留停就飄向了另一頭,俊逸的臉上不見一絲波瀾。

  孟廷輝內心深處突然泛起一陣奇怪的感覺。

  從第一次見他到現在,似乎他每一次看向她的目光都不曾有過絲毫變化。不論是不識還是相識、是相為謀策還是戒備,他的種種表現都讓她感到他似乎是早已對她瞭如指掌,又好像是時刻都在貌不經意地留意她的一舉一動。

  他當初究竟出於什麼目的而要幫她?眼下又是為了什麼而始終注意著她?

  算下來,尹清應當比她還小一歲。

  但這個年輕男子又著實令她感到有些忌憚。

  左秋容自然也瞧見了尹清的目光,可她哪裡好意思敢再張望,只一徑低了頭不再抬眼,深怕被他看出她二人是在議論他。

  孟廷輝沒心思再盤詢左秋容,只衝她笑了笑,便拿了酒盅轉身回座。

  沈知禮直望著她,「怎的,我說得可對?」

  孟廷輝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笑著擱下酒盅。

  殿前有一小黃門疾疾趨步而來,附近她耳邊道:「孟大人,皇上說北使將回侯館,叫你回御前坐著去罷。」

  她有些赧然,低了眼輕應。

  沈知禮在旁聽聲,忍不住打趣道:「我瞧皇上這慣你的度,天下男子無人能及。」

  孟廷輝佯作怒狀,「我豈是小性兒的人?」

  沈知禮一昧掩袖輕笑,不與她爭言。

  就見前面二府重臣們皆起身,趙回又對鑾座行過大禮,然後便與副使前後下殿。

  她不急著起身,在幔子後面盯著趙回一步步走過來,心中將其輕啐了數十遍,然後才扭頭撥幔子站起來。

  趙回走過殿幔子的兩列偏席時,與副使時有言笑,目光不經意地朝三館席間探了眼。

  孟廷輝跟著小黃門向上走去,誰知那小黃門又湊過來道:「孟大人,一會兒宴畢,皇上駕還西華宮,還請孟大人……」

  她不待人說完,便打斷輕道:「真是有勞公公次次如此,皇上的體面和我的臉面也全仗公公擔待了。」

  小黃門忙道:「孟大人這話折煞咱家了。」

  她抿抿唇,心中又有些氣他這般近似招搖的做法。朝中誰不知他勤政,平日裡他幾乎是夜夜宿於睿思殿,可一朝駕宿西華宮,又使人諭她入覲,那簡直就是堂皇告知內廷中人,他意欲如何。

  沒走幾步,她又見白丹勇自前面黑著臉疾步而下,不禁蹙眉。

  白丹勇統領內廷諸衛,不經特詔也不會如此挎劍上殿,想是被除了什麼差遣才這般匆忙。

  **************

  北戩使副退殿未久,皇上起駕還宮,三府重臣、兩制大臣們亦紛紛下殿,其餘官員們也漸次散了去。

  殿外火色燈籠一片喜慶,雪色亦顯繽紛。

  尹清漫步緩行,眼望著遠處鑾駕那抹明黃色漸入夜幕,才一攏袖,加快了腳步。

  身後似有人隨行,數步之後他忽而滯足,驀然側頭張望,卻只見一片渺然夜色。

  半晌,他才又向前走去。

  卻聽後面響起一聲女子輕音:「尹大人。」

  他回身,見左秋容從一旁朝他走來,不禁挑眉,卻沒開口。

  跟著他的人,當不是這個女子。

  左秋容見他不吭聲,當下有些微窘,細聲道:「尹大人可還認得我?」

  尹清點頭,雙眼凝視她的臉,「翰林院的左大人。」

  她臉色有些尷尬,猶豫半天才又道:「尹大人不記得三年前在柳州左家曾見過我?」

  他低眉,想也未想便道:「左大人認錯人了。」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二二 如是舊識(中)

  左秋容沒料到他會否認,更沒料到他會否認得如此乾脆不留餘地。

  他顯然是對她毫無興趣的。

  那一副清逸的身骨之中竟是一顆如此無情的心。

  她頓時感到臉面全無,更懊悔自己竟然因孟廷輝之言便來莽撞與他搭話,結果落得這下場,當下窘得連眼眶都紅了,只衝他小揖了下,便掉頭跑開了。

  尹清也立即轉回身來,繼續朝前走去。

  不是不記得她。

  當年在永興路柳州的左家大宅中,她一身小襖紅得亮眼,眉眼彎彎,出手亦成詩文詞章。

  她那時的羞赧便如今夜一般,同他說句話也是怯不敢言,滿面通紅。

  只是如今她身條修長,臉上也不如當年那般青澀,端的是一副多才懂禮的美人模樣兒。

  她方才的情意明明白白寫在了眼底,他並非是看不懂,只是他心中哪裡還有地方擱得下這男女之情。

  他沒想到自己竟會與她同科舉進士,而這又讓他略略感到了一絲不安。

  宮宴之上,她與孟廷輝的模樣貌似親近,可他卻不知她對孟廷輝究竟都說了些什麼,又會不會使孟廷輝對他生出戒疑之心。

  他準備了所有能準備的,卻獨沒算到會在朝中遇到這左秋容。

  之前那一聲「尹大人」是如此輕且低綿,如同細小的雪沫一樣撲滿空中,纏蕩在他的耳邊,不肯輕易碎化。

  想著,他不禁又駐足回頭。

  御道兩邊雪色綿延,蒼樹枯枝四下猙獰,而她也是早無影蹤。

  **************

  西華宮中暖幔飄曳,春帳輕薄,蔽不住裡間人影兒。

  一榻香汗淋漓,藕臂撥陳,酥衣亂散,二人相纏急動間的喘息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終是身軟魂銷,漸漸歇下來。

  忽地有人在外輕輕叩門,一急兩慢。

  孟廷輝本是累極,聞聲勉力睜眼,向上瞅他。

  英寡將她勾在他肩頭的兩條胳膊挪開,撐身而起,也未著衣,便赤足下地,走到外殿去起閂開門。

  朱門一開,夜風裹雪而竄,撲得他雙肩冰涼。

  白丹勇肩頭亦滿滿都是落雪,抬頭看見半具赤裸帶汗的身子,當下便知自己來的不是時候,忙垂首道:「臣一路跟察尹清,並無發現有何異樣。北使侯館那邊亦未見有人出來。」

  英寡沉眉,未有置言。

  白丹勇又呈上一樣東西,低聲道:「方才內廷剛接西都遂陽御信,人皆不敢耽擱,臣便一道帶來了。」

  英寡伸手接過,點頭道:「今夜辛勞,早些歇著罷。」

  白丹勇便謝恩而退,又替他將殿門掩起。

  他轉身,卻未立即回內殿,只背身靠門,低眼打量著手中東西。

  西都御信。

  他眼底一潤,伸指扯開御封,抽出裡面那張薄薄的裱金信箋。

  剛勁蒼松的字跡,飛揚跋扈的筆鋒。

  言簡信短,然字字有如寶劍連刃,雍利懾人。

  只消看著這走龍一般的墨蹟,他腦中便能浮現出父王那張英俊陡削的面容。

  世人皆言他父子二人極像,便是母皇亦曾有言,他渾身上下皆似父王,獨一隻藍眸像她。

  信箋在掌心中又涼又燙,他一氣閱畢,不由得閉了閉眼。

  「乾德六年之事乃吾所計,汝母皇至今猶不知其由。時天下初定,邊路反賊益猖,倘不為此之計,安得保邊民之安寧?然吾二十餘載亦有悔心,安邊之策非殺伐詭道能替,吾兒今有良思,或未可知。汝母皇既知孟廷輝果為孟氏清圖縣君。時時念汝幼時之事,或憂汝不知世間情事之難,或憂汝因父母之故而泯一己真心。殊不知有其父必有其子,吾兒豈是庸常之輩,是必心有定數矣。吾雖不知彼孟氏何所美、何所惠、何所賢,然吾兒之愛必有其所美、所忠、所賢之處。縱是不美、不忠、不賢,吾兒愛之又有何不可?汝之慮吾盡知。此天下既已付汝,吾了無所求,唯願吾兒能得似吾之幸,則吾心可安。……」

  他睜眼,走去一旁案邊,將這紙信箋就著熾然燭苗焚燒成燼。

  再回內殿時,她已然俯在床上睡著了。

  隔著輕薄床帳,可見她的臉色一片安然,雙頰粉嫩剔透,光裸的背脊上香汗未乾,一片春色撩人。

  他在床頭站定,不忍擾她。

  乾德六年。

  他復又閉眼,腦中忽而閃過一些模糊的畫面。

  當年他不過六歲,母皇夜幸鄭國公孟昊府第,將他亦帶了去。

  一個粉布包裡的小小女嬰,被人傳來傳去卻不哭鬧,母皇笑道此女乖巧,正像他小時候一樣,問他想不想要個不哭不鬧的太子妃。

  那一夜的鄭國公府中是何等熱鬧,可他自那之後便再也沒有聽人提起過那個被賜封為清圖縣君的小女嬰。

  久而,更沒人記得那太子妃一說。

  但誰曾想,兜兜轉轉這麼多年,她仍是回到了他身旁,成了他的女人。

  二十一年前他的父王誅殺了她孟氏全宗。

  她本也該死,但她卻僥倖成了漏網之魚,苟活了下來。

  她雖活了下來,可在八年後卻又因他母皇的一道詔令而落入行將凍死的境地。

  偏他恰在那時遇著了她,又出手救了她。

  偏她就因此而深深深深地愛上了他。世間因緣,有時就是這麼的諷刺。

  許是他久立床頭讓她隱隱感覺到了什麼,沒過一會兒她便動睫睜眼,眼神迷濛地探了過來。

  「陛下。」

  她一撐身,長髮便落至胸前,蓋住兩朵嬌蕊,更顯嫵媚。

  他微微彎唇,撩開帳子上床,將她抱進懷中。

  她觸上他冰涼的肩頭,不由一顫,蹙眉道:「陛下方才怎的連袍子也未披?」然後便愈發緊地回抱他,試圖用自己的身子讓他暖和起來。

  「無礙。」他低頭親她。

  她在喘息間開口:「方才可是有何急事兒?」

  他搖頭,仍是道:「無礙。」

  她窩在他懷中,被他親得意亂情迷,許久才找回神魄,抬起下巴去瞧他。

  他卻伸手拈熄了燈燭,抱著她翻過身,道:「近日來在樞府沒怎麼歇夠罷?今夜便好好睡一覺。」她好似又想起了什麼,不由在暗中抿唇,道:「陛下今日在北使面前裝得還真像。枉方將軍等人一把年紀,還得在大殿之上與陛下一唱一和。」

  他低笑出聲,卻是道:「睡。」

  她便埋頭而下,可過了一會兒,又抬頭道:「臣好像益發地愛陛下了。」

  他眼底忽澀,將她箍得更緊。

  她心知他向來說不出什麼露骨直白的話來,可這動作卻明明白白地道出了他的心意,由是心底淺笑,安然闔上眼。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而貼著她的耳邊沙啞道:「我從不知,自己能如此愛、如此被愛。」

  她縮在他頸窩裡淡淡地笑:「那臣倒該早點舉進士為官,與陛下早點相識相知,由是陛下也能早點知道……」

  他慢慢地抬手撫上她的臉。

  倘是我說,你我其實相見得很早很早,你可會相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29 11:56 PM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二三 如是舊識(下)

  北戩使臣離京之日,孟府門前的高樹枯枝上竟綻放了朵細嫩的翠芽兒。

  都道今春來得早,許是國中有大好之事。

  北境三路裁軍的事情雖已議定,但施行起來總是要複雜得多。狄念只管選員重編,調兵築砦,至於安置編籍那些被裁禁軍士兵們的事情則是交由各州知州府衙來做。

  三路沿境一併要翻修八個大砦,也要在岷山和澧江以南大築新砦,所需費用最少也得數十萬貫;朝中三司使裴華幾番上表,道北境交市之利甚巨,請皇上敕諭北境三路轉運司與朝廷各負一半,以減輕些朝中司庫的負擔。

  至三月初時,北境兵事已入正軌,裁軍修砦同事進行,三路所奏未有謬狀。同時兵部北面又有奏,道北戩亦於邊境裁軍減員,所減之數並依前約。

  春風初露,國中女子進士科州試又將開始。因去年進士科改試一事甚收成效,禮部主客員外郎沈知禮遂有奏言,請罷往後女子進士科,使天下女子會同男子並試進士科、享同例為官;皇上允禮部所請,以今歲為最後一科女子進士科。

  除此之外,自去年秋就被一直延誤的騎射大典亦將迎春而行,依例仍在北苑。只是與過往不同,今次大典的『『引馬』』之人竟是甫入樞府不到半年的孟廷輝。

  以女官為騎射大典『『引馬』』之人已足以令人感到驚訝,而這竟是由樞府幾位老將所主張的,則更是讓人感到瞠目。

  這無啻於堂皇告訴眾人,他們對於這個以文臣之身入樞府視事的女子頗為賞識的。

  如此一來,孟廷輝在朝縱非權勢滔天,然其在二府的地位卻絕對無法令人小覷。而如今朝中自兩制以下的文臣中更無人敢言其是非,便是兩制以上的臣工們亦對其頗有忌憚之心。

  **************

  天微暖,宮城北面校場上的覆雪化的化融的融,早已被人清乾淨了。傍晚勁風橫掃而來,箭道兩側騰起一片沙霧,在遠天落日餘暉的照映下透著別樣霞色。

  棗色馬兒彎垂下長頸,前蹄半屈,時而一尥道上薄土。

  孟廷輝身著騎服,逼自己耐心地撫順它的長鬃,攏轡輕輕喚了它一聲「青雲」,見它粗粗一噴鼻息,這才小心地攀鞍而上。

  她拽著韁繩原地轉了一圈,覺出它較之以前似是溫順了些,這才沿著箭道慢慢催它小跑起來。

  一想到這棗紅色的強馬被賜名為青雲不墜,她就忍俊不禁。

  邊場有幾個小黃門奉旨來此陪她騎馬,此刻皆是看得揪緊了心,單怕她一個不小心又讓這馬兒發了癲。

  孟廷輝馭馬來回跑了兩次,這才挽韁轉向,叫它出了箭道,繞圈兒慢跑一陣兒。

  那邊忽然傳來人聲,「陛下」。

  她勒韁回頭,一眼便望見那匹高大黑駿。

  鎏金寶鞍在霧色霞光下散著淡淡光芒,馬上男子常服御袍卷在腰間,一雙長腿鬆跨馬側,七分俊挺之外更有三分不羈。

  她一下子臉紅起來。

  不由又在心中暗啐自己沒出息,又不是頭一回見他這模樣,怎的還如此心跳若狂?

  座下的棗紅馬兒一見那黑駿,頓時又有躍躍欲試、與其一爭疾慢之勢,一抖長鬃就欲沖上前去。

  她慌忙挽韁籲喝,費勁才將馬兒控住,當下心跳速疾,怕它真又發起癲來、甩她下背。

  他閒閒地馭馬過來,衝她低笑:「眼下臨時抱佛腳,可會晚了些?」

  這話意有諷刺,她被說得又臉紅起來。

  若非是為了此次騎射大典,只怕她也不會特意抽空來練騎術,說到底也不過是因怕在大典上丟人罷了。

  可他今日明明在睿思殿理政,因不得空才叫旁人帶她來校場的,怎的眼下竟又自己跑來了?見他身上袍子也未換,想來是從睿思殿直接過來的。

  莫不是故意嘲笑她來的?

  想著,她便不住回嘴道:「陛下可會講理?平日裡臣何來一丁半點兒的閒空?」

  他斂了笑,探臂來拽她的馬韁,可她卻使賭氣使勁兒攥著不肯給他。他眼底微微攥亮,盯了她半晌,突然使壞似的猛踹了一腳她的馬臀。

  她「呀」了一聲,身隨馬兒倏然沿箭道竄了過去,頭上為繫的皮弁掉了下來,一頭長髮也被甩得迎風而散。

  這馬兒雖是強拗,但卻是一等一的軍馬良品。

  他當初著狄念將這馬收入御廄,有意沒讓人騸馬,留了這馬兒好勇爭氣的性子。

  馬兒縱力狂奔,發狠一般地衝向遠處棚間。

  她急喘著,在顛簸之勢中竭力穩住身子,隨著馬兒馳向而前傾左偏,漸漸地適應了它這狠勁兒,然後順著它撥轡拽韁,終始它掉回頭來。

  可一轉身,就見黑駿一躍而至身前數丈。

  青雲立即不甘示弱地衝將上去,跟著黑駿左右奔馳騰躍,一把火亮長鬃隨風而揚,上下狂飛。

  長髮時而掩住她的眼,二馬前後衝馳間,週遭一切好像都已靜止,世間只剩他與她二人,耳邊只有凜冽風聲,而眼前只有天地與他。

  她的心慢慢趨靜,繼而又跳動火熱,人似被燒了一腔沸血,竟有些享受起這馭馬縱馳的快意來。

  遠處宮牆在落日下猶似血色,再遠處的天際流雲如夢似幻,她突然恍惚起來,一時間狠不能就這般隨他馳馬衝出這皇城,入得那遠山袤原去。

  他在前一個騰馬回身,止了步子,一聲銳嘯令青雲亦收蹄而止,二馬放緩馳速,並轡沿箭道往回行去。

  她大口大口的喘著氣,抬手把亂髮撥引肩後,揚眉望向他,看他頗為享受地注視著她這模樣,心跳不由又快了幾分。

  這男人當是天生喜愛這些事情。

  倘若他不在帝位,想必他亦是出將入相的棟才之輩,倘是卸去他肩頭的那些重擔,他的無羈風流之度又何亞於天下名士,倘是許他以足夠的自由,他那經緯俊秀之才又如何成就不了流世詩詞文賦。

  可他身在帝位之上,又怎能隨心所欲恣意盡興。

  而她又是何德何能,可以為他所愛。

  他抬手將襟口扯開些。亦是長喘了口氣,掃視她的目光愈發剔亮起來。

  能與她在宮城之中的校場上放肆地縱馳一番,便是他注力於朝政之累中的最好調劑。

  她雙手撐鞍,臉蛋紅撲撲的,側臉時長髮又瀑落而下,騎裝身影被斜陽剪得玲瓏有致,人是難得一見的颯然。

  「孟廷輝,」他踢馬靠近她些,目光盤旋在她的臉龐上,聲音輕低:「我可曾說過你很美?」

  她的心驟然狂跳起來,怔怔地望著他。

  明知自己絕不算是讓人驚豔的那種女子,可聽見他親口說出這種話來,心口便如浸了蜜一般的甜,連要如何回他的話都不知。

  夕陽下二人相對而望。良久,她才低下頭抿唇輕笑,他亦笑起來,伸手過來一撈她披散的黑髮。

  外場突然有人飛快跑來,遠遠地就高聲稟道:「陛下,樞府急報!」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二四 石破天驚(上)

  他與她同時轉過身子,望向來人。

  來人又幾步小跑,單膝叩地,呈報而上。

  英寡微皺眉頭:「報!」

  那人抬眼望了望不遠處未退的小黃門,遲疑不語。

  孟廷輝見狀立即翻身下馬,走去接過來報,轉身遞呈給英寡。

  他彎腰,從她手中一把抽出摺子,翻開來放眼一掃,臉色瞬時變得一片黑沉,盯著來人道:「詔二府入覲。」

  「方、江、安三位將軍已在去睿思殿的路上了。」那人垂首道:「亦已著人去中書了。」

  英寡斥退來人,轉頭對她道:「回睿思殿。」

  孟廷輝心有疑慮,不知樞府所報何事,而見他神色如此僵凝,心中隱隱泛起不安的感覺。

  今日來校場前樞府還未接什麼緊急要報,怎麼一轉眼,就似變了天一樣。

  回到睿思殿時,恰在丹陛下遇著二府數位重臣。

  二府眾人望見他二人在一起,當卻也沒說什麼,只前後依序入了殿。

  孟廷輝最後一個進去,自然是走到右面樞府那列中,自覺尷尬,一時也不敢望方愷江平等人。

  中書諸臣的臉色是明白的難看,但礙於樞府與皇上在前,沒開口說她什麼。

  英寡撩袍入座,使人將那摺子傳與下面諸人看過。

  待中書幾人看罷,孟廷輝才接過來。

  如此急報,她方才竟不在樞府之中,直叫人呈到皇上眼前才知此事,當真是沒臉在這殿上立著,也不怪中書幾人不給她好臉色看。

  才翻開看了一眼,孟廷輝便是一怔,才知方才他反應何故會如此之大。

  建康路舒州一帶有賊寇聚而起事,言稱先朝中宛皇族有嗣遺世,大平新帝無為,平王無德,欲號諸路降的眾民反大平而復故國。

  她合上摺子,胸口悶得透不過起來。

  新帝登基不過一年又九個月,這北面的軍亂寇禍竟是樁樁相連,沒個歇停的時候。

  她抬眼望向兩旁其他人,就見人人面色皆是不善,可見是都沒想到北面會出這等匪夷所思的亂事兒。

  狄念正在北面大刀闊斧地重編三路禁軍,而建康路卻在此時生亂,可以想見北境三路原先所計議的減員、調兵、修砦等事皆會被此影響。

  且這些賊寇們所擎的竿耗竟是要復前朝中宛故國,而責今上之無為。平王之無德!

  難怪他會顯怒於眾人之前,也難怪會詔二府即刻入覲。

  她最初入朝在翰林院編修前朝地方誌時曾飽覽諸史,自然對當年的事情知之甚祥。

  當初上皇與平王一統天下除北戩以外的其餘四國,攻克時中宛都城吳州時,原中宛國主孟羽當眾伏服、拜為降臣,後因病於吳州卒死;乾德三年移都逐州後,平王詔孟羽二子、二弟攜家眷至逐州,上皇賜封孟氏四公,時人皆言二皇厚德;乾德六年秋,朝中有人舉奏孟氏之子孟昊、弟孟玦二人所做反詩於廷,平王遂以孟氏反心未泯而盡誅孟氏一族。

  自是原中宛皇族孟氏無論男女老少,無人存活於世。

  這二十年來國中邊路雖偶有賊寇為亂,可卻從未有人以欲復亡國為號而行反事,她越想越覺得匪夷所思,不知此次建康路怎會有寇在這時候行此反舉,且這藉口又實在荒唐的緊。

  她正想著,就見中書那邊已經有人出列上前,正是一直來未曾私下對過面的古欽。

  古欽臉色沉靜,沖上案道:「陛下,臣以為此事不可聲張。倘使天下皆知有寇欲復亡國,臣一恐萬民張惶,二恐原南降地趁勢起亂,三恐北戩虎狼之心不可防矣。」

  周必跟著出列道:「古相所言極是。臣料想此番寇禍不過是一群囂小之中糾集了一眾愚昧之徒,雖口出誑言,然為亂無所章法,是以不足為患,倘使舒州一帶軍民慎防,臣以為不出多日,彼必自亡矣……」

  他這話還未說完,這邊江平便忍不住站出來,橫眉瞪眼地道:「這剿寇的事兒,你且休言!」

  然後便又對向上案,疾聲道:「陛下,中書雖為國體計議,卻不知這舒州一帶山林從密,乃為建康一路腹地深處,倘是不及時調兵剿寇,一旦流寇入山為禍,必將順山藏林、沿路下往南面諸路,到時想要將其盡數清剿則是難上加難,縱是一路軍馬亦難封其流竄之勢!」

  方愷想了想,緊跟道:「陛下,此次賊寇會挑舒州一帶起事,想必不是愚昧而無章法之眾。江將軍所析極對,需得及時調軍剿寇才是。只是古相所言亦有道理,剿寇同時需得防備北戩,不得過於大肆張揚。」

  英寡雙掌拊膝,眼底涼漠,「狄念眼下人在何處?」

  方愷道:「當在建康路汾州。」

  英寡冷聲道:「下密旨,以狄念為建康招討使,仍坐鎮汾州,以裁軍之名調兵下舒州剿寇;再諭建康路黔轄都部署、閣門祗侯趙平空,非接狄念之令不得擅自調兵,以防北戩探地絲毫端倪。建康一路遇寇則誅,不必行招撫之令。」

  他起身,在眾人之前稍踱了幾步,眼神中透著煩躁,又問:「此自報建康路發往京中至今已逾幾日?」

  安茂林道:「一路急驛,未曾過鋪,僅逾二日半。」

  英寡沉思少許,點頭道:「即刻擬旨下健康,帶朕金牌、不使過鋪,不得延誤分毫。」

  孟廷輝一直立在後面聽著,這是才開了口,道:「陛下,臣有一事議,不知當說不當說。」

  他轉而望向她,可目光卻有些複雜,「說。」

  她輕道:「剿寇之事雖為要緊,然敕止流言亦不能誤。想那賊寇為亂之因,多半是以原中宛皇族遺嗣為幌子,才召集了不少降地流民眾聚一處、此番務必得使人在剿寇之時將其鞠囚、羈送入京,而後將其法辦,以正天下視聽。」

  他站在她身前數步,竟是半天沒開口。

  她以為自己此言有何不妥,便抬眼去望他,卻在觸上他目光的一剎那間看見他眼中有絲辨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一閃而過,可再細望時又什麼都沒了,只餘方才的一片涼漠之色。

  他立即斂目轉身,背著她沖諸臣道:「此議甚好。」

  她這才稍稍放下心來,長出了一口氣。

  總算沒有像廢物一樣站在這裡,卻幫不上他一點忙。

  待又將諸多細議都商定,天已盡黑,二府諸臣依次領旨叩退。

  密旨即夜發下北境狄念之前,朝中除今夜議事二府重臣之外沒人知道建康路寇亂一事,而潮安、臨淮二路臨境處的營砦減兵一事仍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樞府連日來夜不閉燈,待接到狄念已疾速調兵下舒州剿寇的摺子後,眾人才微微歇了口氣。

  然而就在十日後的騎射大典結束之時,北面卻又傳來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登時就讓本事平風順水的京中朝堂驟起大浪。

  ————北戩引兵來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30 12:46 AM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二五 石破天驚(中)

  遠天藍得通透,雲絮纏綿,寶津樓上碧瓦琉璃片片散芒。

  騎典方畢,金吾鑫朔面面生威,戰馬飛箭猶然未撤,然皇上與二府諸臣卻已然先行策馬回宮,餘等臣工們亦是面有陰霧,北苑之中全然沒有往年騎射大典那種鼓動人心的熱鬧氣氛。

  建康路賊寇生亂一事雖未廣為朝臣們所知,但今日當著騎射大典而至的這一封北境急報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不可置信。

  離北戩遣使來朝不過短短三個月,兩國邊境裁軍減員一事方興未艾,而北境緣邊交市亦未有令使停,北戩怎會在此時突然引兵犯境!

  而那北戩統馭大軍之人,恰是其宣徽北院使趙回。

  睿思殿中燭火通明。

  內廷中人雖未前去北苑,但也多少聽說了今日從北面傳來的消息,深知皇上心情不豫,所以與二府諸臣置了凳後便都退了出去。

  北戩此次犯境貌似突然,可卻著實發人深思。

  四月初八,北戩舉兵南下,陣鋒直指潮安北路岷山之西的亭州。

  北戩大軍壓境,對亭州卻只是圍而不攻;亭州守將毛遵閉城抗敵,著人火速往報沖州;潮安北路撫使董義成接報後急調新築岷山營訾中守兵二萬向西,欲解亭州之圍。

  至今日京中樞府得報,亭州被圍已有十二日。

  時近春末,殿外小鳥兒鳴得雀躍,嘰嘰喳喳地拍著殿簷飛過。

  殿中雖是為二府諸臣置了凳,但卻沒有一個人願坐。

  內禍未平,外亂又起。

  北面沿境三路中有兩路接連限於兵事之中,倘是果與北戩開戰,這北面兵防營訾諸事又得打亂重布,且這大範圍地調集軍馬糧草等事亦非旦夕便能成的;北面一旦大戰,想要疾速剿滅建康路賊寇則會更難,而這些流竄在建康路上下為禍的賊寇們亦必將攪亂潮安北路與臨淮路的兵馬糧草之道,北境三路倘想一體為略,怕也極難。

  況且,這三路一旦戰火蓬生,難保下面原南故降地不會趁亂滋生反事,便是流寇連境亦非不可能的。

  是以抵外必先安內,然倘無外境之安寧,又何來國中之太平?

  想來北戩此番突然舉兵,並非朝夕興起之為。

  否則不會在狄念甫上北境便遣使來朝,也不會偏在今歲提出裁軍減貢等建議,更不會在二國共裁邊軍的時候俯視並議為無物、一舉萬兵南下犯境。

  這些事情,殿上眾人各有不同思量,然卻沒人敢在皇上開口前出聲。

  孟廷輝依然是站在最後,身上的騎裝典服還未來得及換,此刻心情較之先前初聞此報時已是平復了些。

  人人都是惱怒非凡,但事已至此,惱怒又有何用?

  英寡亦未入座,只負手立在殿前,臉色是從未有過的沉黯,目光久注於案,口中低斥道:「這個董義成,真是愚蠢至極!」

  他一向是不以這等字眼斥責臣子的,縱是心中怒意滔天,也從未有過當眾撒火的時候。

  平日裡雖是冷面少言,可他在朝政軍務上何曾有過因一己怨怒之情而恣意妄決的時候?

  她知道他這回是真動了脾氣。

  他的性子是何等剛悍,怎會怕它北戩來犯?縱是外亂內禍齊生,也不至於會讓他如此斂不住情緒。

  他怒的,是董義成竟然急調岷山新築營訾中的二萬精兵去解亭州之圍。

  潮安北路岷山與臨淮路醴江兩處的城營,是他先前特意命狄念重編禁軍時新築的,為的就是要一籌北境數個要砦,以防裁軍後北戩趁隙侵我兵略要地。

  亭州地小非重,沒理由能讓北戩數萬大軍如此重視;而就算亭州被北戩所取,往南自有青州與慶州兩個重兵大砦來擋,北戩不會傻到要啃這個硬骨頭,圍亭州的目的亦不會是想要從此處直侵入境。

  可董義成卻是如此張惶失措,竟然調岷山新砦中的兵馬去救亭州之圍!

  岷山那邊的兵力一減,安知北戩不會另派兵馬直逼岷山?岷山倘是被下,北戩便又踞得一處險要地勢,前可攻而後可守,其兵馬糧草亦有捷道可走。

  蠢,當真是愚蠢至極。

  樞府老將們眼下心中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然聖怒在前,做臣子們的絕不敢再在這旺火上潑油添柴,均兀自思量著,北境上這場如勁風燎原般燒起來的戰勢將會是何走向。

  中書的人臉色更糟。

  潮安北路安撫、轉運二司的官吏們近一年來遷動紛頻,皇上之前一直沒動董義成,不過是當初抑旗譁變後為了要升擢孟廷輝而與東黨老臣們的一個面子罷了。

  自徐亭、古欽二事畢,朝中老臣之勢早已是大不如前;因有孟黨在側,東西二黨老臣們之間的嫌罅也漸次少了,都知倘是再互相為難,便宜的只有朝中這一批爭欲上位的年輕人們。

  但董義成此番的作為,卻讓中書老臣們的處境愈發尷尬起來。

  中書向來是不生戰的,這國泰民安的日子方過了二十餘年,誰人忍心再將邊地百姓們重置於箭雨槍林之中?何況一旦開戰,勢必又將徵調民夫十數萬為運糧築砦計,朝中三司亦必要撥錢給前線軍中,如此開銷可不是中樞府那些戰功赫赫的老將們所能籌慮的。

  董義成身為邊路撫帥近二十年,卻在今次犯下如此大誤,原因無它,無非是心怕自己丟損了北境一州半縣的,會招致皇上降罪,所以才圖路近速快從岷山調兵。

  然而他這不顧後果的調兵一令倘是出個差錯,讓北戩得了兵家先機,只怕這北境一場大戰是再不能免了。

  何況以皇上的性子,雖是為百姓民生計而一向無起兵之念,然一朝被北戩進犯而失了國土分釐,又怎可能容它北戩絲毫!

  是以這天下寸土寸壤都不可予人,而北戩毀約在先,務必不能恕其縱兵來犯之舉。

  因而中書亦沒人吭聲,甚而已在心中盤計起北境的軍需糧草等事了。

  「下詔,」英寡終於又開口,眼底怒意仍盛,「立時下詔,給朕罷了董義成潮安安撫使一職。」

  她在後靜望著他這怒容,心裡面也不甚舒坦。

  與其說他是在氣董義成的愚蠢,不如說是在氣自己未及早選任旁人,而致此次陷入如此被動的局面。

  而他這怒容之下又是怎樣一番掙扎的思量,她都深切地明白。

  他一門心思欲養百姓、致太平,連北戩減歲一請都允了,圖的無非就是個北境裁軍、二國安寧,誰曾想他這讓步換來的竟是北戩貪心反噬。

  他是真的不願動兵,可卻被惹到再也壓不下舉兵的慾望。

  何況再加上建康路中宛遣寇的逆亂。

  叫他怎能不動怒!

  但若罷董義成,卻不知這潮安一帶的兵事要付於何人來掌。

  英寡踱上前兩步,冷著臉開口:「以狄念為潮安、建康、臨淮三路宣撫使,經略北境兵事。莫論外亂內禍,由其宣撫使一體為略,樞府札子今夜出京下北境。」

  如此重務,竟付與未曾經歷過大戰的狄念,確是讓在場數人都愣了一愣。

  方愷皺著眉欲上前開口,可英寡的目光卻已橫掃過來,又道:「務使狄念卻北戩大軍於境外,將其逼回金峽關以內。倘能下其一、二州,即拜為正三品冠軍大將軍;倘是未能逼卻北戩大軍,則從此不必回京見朕。」

  孟廷輝聽著一怔。

  眼下北面情勢何等亂也,既要繼續清剿建康路賊寇,又要兼顧抗擊北面敵軍,這三路宣撫使一職的擔子不是好挑的。而他這道軍令又是何其狠也,不光要狄念卻北戩大軍於境外,還要將北戩大軍逼回金峽關以內!倘是事敗,哪怕狄念未失寸土寸壤,亦是有過無功的結果。

  她想著便擰了眉,心裡第一次對他的做法產生了不認同感。

  這未免,也有點太過苛狠了罷!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二六 石破天驚(下)

  江平忍不住出列道:「陛下此令是否欠妥?」

  「欠妥?」他冷冷反問,目光愈寒:「朕既許狄念以如此重權,安能不下嚴令?當這三路禁軍重兵都是兒戲不成!」

  方愷在側低聲道:「陛下或能另擇老將出邊……」

  這話許是說出了在場數人的心聲,眾人聞言皆抬起頭來。

  英寡漠聲道:「倘以戰事論將才,禁軍中凡二十七年來親身歷戰都鳳毛麟角。眼下軍中的老將們,在二十七年前又何嘗不是年輕之輩?然老將們的心性比起從前卻是大不同矣。」

  他看向方愷,聲音微提:「方卿三十年前見上皇御駕敢不下馬,如今可還敢如此?」見方愷臉色遽變,他才又道:「是以老將們如今聲名俱擁,不負年輕氣盛之勢,倘出邊坐鎮北事,必會因怕墜了聲名而顧慮重重、縛手縛腳;況且他們倚著往日的赫赫功勛,縱是偶有疏漏,亦不怕朕會下狠手處置。再者,」

  他掃視了樞府幾人一番,出言凜冽:「卿等當朕不知禁軍中亦是派別林立?倘用根盤莖繞的舊將坐鎮北境,這三路禁軍中爭名奪利的事兒還能少?朕沒心思再在這上頭費神!」

  這話說的極重,當下便讓幾人都變了臉色。

  當初征伐天下時,上皇、平王二軍合師,後又收俘了不少原中宛、南岵的將兵,雖在開國後統為禁軍,然這各路禁軍亦免不了會分黨立派。與其擇個舊部甚多的老將坐鎮北面,還真不如讓與邊路禁軍毫不沾干係的狄念經略三路兵事。

  方愷當機立斷道:「陛下所言在理。之前這重編禁軍一事是由狄念經手的,事未成而遭北境生亂,眼下各砦兵況不定,倘是派別人前往北境接手,怕是極為不便,恐會貽誤戰機。且狄念之前去潮安平亂一差辦得漂亮,倘是此次用嚴令一催,或能使他豁出去大展手腳一番。」

  「陛下,」周必緊跟著問道:「是否傳三司使裴華即刻入覲?」

  一聽人提起糧草軍餉諸事,英寡的眉頭便驀地一擰,回眸就去望古欽,道:「你且去告訴裴華,此番北境大戰在即,糧草甲械等事由他督責,倘出一絲紕漏,莫怪朕不念舊情,且讓他休要再來朕跟前辯諍,朕雖知三司多年來治事不易,然外事不平,國庫又何以豐足!」

  古欽臉色甚差,只低低一應,然後抬眼看了看周必。

  此次戰事太過突兀,倘為大戰,北面軍將士兵們需得日夜奮力勉戰,而朝中面對這後勤軍備的巨大壓力又需得日夜細籌慎行。

  孟廷輝看得懂在場這些人的神色,面對北境如此亂勢,莫論中書樞府還是邊路使司,想必沒有人會過得容易。

  她想了想,也開口道:「陛下,倘在邊境與北戩為戰,想來建康路中宛遺寇作亂一事必將瞞不住朝堂天下,不如先將此事公諸於天下,出檄文號討逆賊,如此方能安邊路民心、止國中碎謠。」

  他側身望她一眼,聲中怒意減了些,「理當如此。」

  旁人許是不察,可她卻能看出他那目光中的些許不同。她只當他是因見她懂得參議軍國大事了才目光有變,當下斂眉垂眼,低下了頭。

  大戰在前,心中自然沒什麼旖旎神思,只望能為早早平了這場戰事而出一份力,好使百姓不至於血塗原野,國中回覆安泰之狀,而他也不必如此疲累。早在沖州時,她是從沒想過,潮安北路會有一日突生戰亂。

  想到在青州的嚴馥之與沈知書,又想到尚在建康路汾州的狄念,她這心中便沉重得似壓了塊巨石。她都尚且如此,更不必說那些在沿境諸州安家過活的百姓們了。父母妻兒誰人不親,何苦要無端端地為了戰亂而賠上身家性命,盼只盼,這場戰事能短些,再短些。

  自亭州被圍、董義成被罷安撫使、狄念領北三路宣撫使以來,國中萬民似乎都將目光投向了這潮安北路西北向一隅。先是,董義成調岷山大營二萬兵馬向西以解亭州之圍,北戩果又發兵南襲岷山;時樞札子未至北境軍前,青州通判曹字雄使青州大營宋之瑞領軍北上援岷,卻遇北戩大軍於山北。至狄念被除三路宣撫使、朝廷詔告天下建康路流寇作亂、潮安北路北戩犯境、出檄計逆平亂,天下人始為震驚。

  進行北面用兵,邊路百姓更是張惶,潮安、建康、臨淮三路舉家南下迂避者不可數計,然礙於建康路流寇阻道,多有未能成行者。朝中三司使裴化統籌糧草器甲之需,使北三路轉運使各為其備,又征邊路民夫七萬餘人為運糧築營計,同諭東西數路近境者分籌糧草、以供北面大戰所需。

  京中雖暖,然青州城中卻仍是一片料峭春寒。轉運司中的氣氛更是凝冷不已。

  「斬。」

  沈知書坐在案前,眼皮也不抬地開口。

  堂中數人聞言,渾身均是一凜,目光皆探向立在案側的通判曹字雄。

  曹字雄卻似看不見眾人的目光,一徑望著那案幾上的札子,神色再平常不過。

  終於有人忍不住,上前道:「沈大人……」

  沈知書驀然抬眼,將下面眾人橫掃一番,打斷道:「爾等都是來替那龐幕求情的?」

  底下無人應聲。

  沈知書猛地一推紙鎮,低喝道:「立斬不赦!任你們誰求情都沒用!」他轉身走下來,怒道:「眼下潮安一路亭州、岷山兩面逢戰,將士們正在軍前奮力抗敵,他龐幕卻因一己疏忽而使朝廷撥給的數萬石糧食遭火吞焚,倘是不斬,何以令潮安押糧、械之官引以為戒!」

  判官姜雲出列道:「大人所言甚是。然龐幕平日裡甚為謹慎、勤政廉潔,又是京中孟大人之前特遷來的潮安轉運司的,此次奉大人之令押糧北上,雖是出了謬誤,卻也不至於以死抵罪……」

  沈知書冷笑道:「不至於以死抵罪?我知你們從前都是京官,大多都是奉了孟廷輝之令被遷到潮安轉運司的,一個個倚著前功舊績的不怕治罪,但倘是這北境大事因爾等之謬而敗,亭州、岷山二處被北戩撕開條大口子,這慶州、青州二地亦必受戰火摧燎。到時候也不必待皇上降罪了,我且領著你們一併自裁謝罪便是!」

  眾人聽見他連孟廷輝的面子都不買,再聽他這字字如箭的諷刺之言,一個個都不再言語。

  誰知沈知書怒氣猶然未泯,轉身指著曹字雄沖眾人道:「之前岷山遭襲,曹通判令宋之瑞領青州大營軍馬北上抗敵,救岷山大營於旦夕之間,卻北戩大軍於境外,此舉在你們眼中當是大功一件,然此報傳至京中,皇上連個賞字都沒有!北戩犯我大平之境,已是辱我國威君面,卻退北戩大軍不過是臣子之責,未能侵其寸土寸壤,誰敢邀功於上?然而倘因你我一著不慎而致大軍敗沒,那則是大罪!」

  他抑了抑怒,又繼續道:「狄念奉詔宣撫北三路、經略北面兵事,其統馭部下之嚴爾等可曾知之寸微?他龐幕縱是不被我斬,待帶著那殘糧食渣至狄念軍前,亦是保不了這條命!建康、臨淮二路押糧尚未出過這等謬誤,我潮安何以如此不慎?今日便要讓爾等明白,有我沈知書在潮安轉運司一日,便沒有敢短他狄念大軍糧甲一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30 12:57 AM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二七 何以戀卿(上)

  往日裡這北境上短糧缺甲的事兒時而有之,尋常官員們並未將此事視與生死同重,今日聽沈知書如此鏗鏘之言,一時都啞然不作聲,再沒人敢替龐幕開脫。但他這不服不奏便斬使司官員之舉,又著實令人股慄膽寒。

  人皆以為就算是他,也當顧忌孟廷輝三分,怎會隨隨便便就論處當初孟廷輝親手遷來潮安的人,誰知竟都盤算錯了。才知沈知書這皇上親臣的名頭不是白領的,平日裡縱是溫文爾雅舉止風流,但該狠絕的時候亦不會手軟。

  沈知書睨他們一眼,又道:「我知你們當中正有人琢磨著該要如何擬摺子參劾我,不若晚些我替你們擬一道,你們只管連名簽發入京便是,也免了你們要費勁心思審詞度句。」

  姜雲忙退一步道:「下官們不敢。只是龐幕所守之三萬石糧草遭火吞焚,而西面奉清路所計之糧甲尚未運來,我青州一帶官居倉眼下亦湊不出這麼多糧草,倘從別處另籌,恐不能及時押抵北面軍前。」

  沈知書冷著臉,「眼下才知此間利害?」見姜雲低頭,他才又道:「狄念宣撫司的札子前日才至,你們亦都閱過。岷山一戰折兵甚多,狄念調慶州、汾州二營兵馬至岷山,欲於十二日後拔營向北——到時候我軍倘無糧草,誰來負這個罪責?」

  姜雲尷尬至極,只能默不出聲,由他諷責。

  曹字雄此時才終於開口,對沈知書道:「大人既已如此說了,可見是有什麼辦法了。」

  沈知書沉眉片刻,方道:「算不得什麼辦法,眼下還不知能不能籌得來。你且派人去遠近諸州的官倉籌糧,莫論能不能湊足三萬石,先只管往北面運去。」

  曹字雄點頭,深嘆一口氣,「青州大營之前北援岷山,損兵之數未補,此事還需大人再報與宣撫司一知。」

  沈知書站起身來,眉頭緊皺,「建康路流寇阻道,臨淮路那邊的禁軍難以大調,倘是宣撫司有它法,此番也不會連慶州的兵馬都調往北面;你且去與宋之瑞說,讓他再等些日子,待西面幾路的兵馬奉朝廷之令調來北境之後,我必即刻給他大營補兵添馬。」

  見曹字雄點頭,他便又橫眉一掃堂中站著的數人,再無多言,披過外袍走了出去。

  **************

  嚴馥之回府之時,沈知書已在嚴府前院小廳中等了她大半日。天已近暮,院前紫茉莉夜來泛香,淡淡清甜之味直熏入心,令人剎然間有些許恍惚。

  婢女入內朝沈知書稟了一稟,又將案上早已涼透的茶換了一盅,方退了出去。過了一陣兒,沈知書聽得屋外又有腳步聲響起,一步步輕慢拖萎,但立即站起身來,轉身對向門口。一襲紅裙如花兒一般地漫進廳來。映目便是一雙明眸,配上兩朵晃得人眼花的珠玉耳墜兒,直叫這廳中都因她而明亮了三分。

  「府上人找來時我正與人約了在聽戲,一時不好走開。」嚴馥之走兩步到他身旁,伸手一揭案上茶蓋,端起來飲了一口,「沈大人下回要來可得提前告知我一聲,免得又像這次一樣苦等半天。」

  沈知書臉色一沉。北面戰火紛飛,但青州城中的大戶人家們仍以為這戰事與己無關,紙醉金迷的日子也依舊在過,似是什麼事兒也耽誤不了他們享樂。

  她捧著茶盅站了一會兒,才抬眼看他,「今日太陽可是從西邊出來的?你竟會來找我。」

  沈知書僵了僵,直截了當道:「我有事求你。」

  「想來也應是如此。」她一撩裙,直坐了下去,神色有些意興闌珊。

  自打他去年奉詔回京述職、又以轉運使一職重回潮安,他二人已有近半年的時間沒有見過面。她自然是不會去找他的,而他也未主動登門造第來訪過。今日他說來求她,她竟也不覺驚訝,倒令他有些怔遲起來。

  廳中靜了許久,嚴馥之才又淡淡開口:「我何德何能,有什麼事兒能幫上沈大人?」

  這一聲沈大人登時讓他回了神。

  沈知書輕輕皺眉,仍是直接道:「找你借糧。」

  她面無驚色,語氣平靜道:「要多少?」

  他怔了下,沒料到她連為什麼都不問,口中遲疑道:「三萬石。」

  「好。」她唇間輕吐此字,連一絲猶豫都沒有,好像他問她借的只不過是她頭上的一支鈿釵。

  沈知書一時間僵愣不能言。三萬石並非小數,縱是她嚴家財大氣粗,也不可能輕鬆拿得出這麼多糧食來與他。

  半晌,他終於走近她一步,眉皺愈緊,「你如何籌得來這麼多糧?」

  嚴馥之抬眸輕瞥他,「你只問我借糧,又何須管我如何籌這糧?到時我給你三萬石便是。」

  沈知書自是知道她的性子,卻還是忍不住道:「你連個為什麼都不問?」

  她輕輕哼了一聲,「你白日裡在官衙大立殺威,沈大人的狠絕之名不過半日就傳遍了這青州城,我何須再問為什麼?無非是龐幕那個蠢人讓朝廷才撥的糧草被火給燒了,才讓你連身段都不顧了,跑來求我。」

  他眼望著她一啟一合的紅唇,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但聽著她那無所顧忌的言語,他臉色不由霽明些許,胸中因此事而起的陰霾也一掃而光。罵朝廷命官龐幕是蠢人,恐怕也只有她說得出這種話。

  他低聲道:「著人拿紙墨進來,我給你立借據。」

  她聽了,靜坐片刻,然後驀然起身,轉頭道:「不必了,想來你也不至於會賴我錢糧。」

  他看不見她臉上的神色,便又斂眉道:「倘是此事成,我必拜表朝中,為你嚴家向皇上請功。」

  她頓時側過臉盯緊他,口中嗤了一聲,極為不屑道:「我是圖那撈什子功名?」說罷,便想也不想地轉身往處走去。

  沈知書望著她那火紅的背影,心底突然一陷,當下大步上前,在她出門前一把撈過她的腰,摟她入懷。

  嚴馥之一頓猛掙,卻敵不過他的力道,當下便揚手去摑他。

  他不躲,卻是緊緊壓住她,突然道:「你既不願同我在一起,又何必對我這麼好。」她氣得渾身打顫,狠狠啐他道:「你給我滾!」

  他抬手掐住她的下巴,叫她沒法兒再罵,目光緊探進她眼底,冷聲道:「我知你心中在擔怕些什麼,說到底,無非就是不信我三個字。」

  她更是氣極,渾身拚力掙扎,終叫他放開了手。

  他撩袍轉身,依舊是冷聲道:「你且放心。我沈知書亦不是那種不要臉面的人,倘是你打定主意不肯許我一生一世,我往後也再不提這話。」

  見他朝外走去,她才似癱了一樣地渾身一軟,退跌進椅子裡。好一個王八蛋!她在心中狠狠啐罵著,猶覺得不解氣,又伸手拿過案上茶盅,連蓋帶碗地朝他背後用力扔砸了過去。

  他不過剛走出廳門邊上,聽得身後門柱邊忽起一身清裂巨響,皺眉轉頭之時就被那飛的碎瓷利片劃破了臉。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二八 何以戀卿(中)

  一見血,她就頓時滅了氣。他顯然是沒料到這一切,半晌才慢慢伸手,摸了把臉上的血口,然後又眯起眼望向她。她一時有些發怔,又立馬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沈知書的這張臉令多少女子為之著迷,今次卻遭她這般破了相,而她竟是毆傷朝廷命官,倘是他果真動怒,又將拿她怎樣?

  誰知他望她片刻,便撩袍蹲了下去,將撞碎在門柱上的茶碗瓷片一一拾了起來,疊擱在一邊,然後揚眉道:「可解氣了?」

  他臉上的傷口猶在滲血,她看著頓覺心底一搐,咬牙起身走了過去,抽出的帕子來按上他臉側,可又不敢太用力,只輕輕擦拭著那周圍的血跡。

  他就一動不動地站著,低眼盯著她。她被他盯得手抖,終了一把將帕子丟進他懷裡,轉身就要回去。可身子又被他從腰間一把摟了過去。這回她沒掙扎,他的力道也輕,二人就這麼相擁站著,半晌都沒作聲。

  良久,他才輕微一嘆,「你怕自己擋了我的仕途,又怕我毀了你的自在,但我豈會不知你的心意,你又豈能不知我的心意?」

  她依舊不出聲,緊抿著唇,撇眼看向一旁。

  沈知書抬手扳過她的下巴,認真道:「我豈會怕被旁人參劾?倘是有你一句真心話,縱是被人道潮安漕司與重商有私,我亦不懼。」

  她突然作色,咬牙道:「你少在我跟前扯皮,這些句酸話且留著去和旁的姑娘說罷。你沈家和皇上是什麼關係,再怎樣也不會拿你論罪,而我嚴家有如今這基業又是何等不易,我斷不會因你幾句虛言就真信了你。」他疾聲道:「那便嫁與我。」

  嚴馥之渾身一僵,眉眼間忽而起霧,卻是冷笑道:「倒也行。待你何時不任這轉運使了,你我才好說幾句真心話。若想叫我眼下就為了你拋家捨業的,那你是在做春秋大夢。」

  沈知書慢慢鬆開她,「就知你會說這話。」他轉身,略微煩躁起來,「倘是我說,皇上已知你我二人之事,你又將如何?」

  她仍舊冷笑:「你沈知書多年來風流軼事何曾少過?皇上就算知道,也不過當我是你流連花叢的一筆香帳罷了。」

  他盯著她,心口湧氣。

  嚴馥之又道:「你也毋須一口一句心意,我這次借你三萬石糧食,不是不求所報的。」

  沈知書臉色發黑,「你要什麼?」

  她輕巧開口:「潮安北路提點茶馬司先前所議官鹽私賣一事。」

  他一聽,便明白了,頓時皺眉:「此事我不能允你。」

  嚴馥之斜睨他:「允許商參販官鹽一事兒分明是你主議的,何故不能允我?」她見他欲開口,便又打斷道:「我不要你做什麼犯制的事兒,只要你將茶馬司所定分例的五成許給嚴家便行。」

  「嚴馥之,」他面色略惱,「你還真是會抓機會斂財。」

  她眼眸清亮,「所以還望沈大人莫要再自作多情地以為我肯借你糧食乃是因為私情。」

  他思忖半晌,方道:「允你。但此事必得奏與皇上知曉。」

  「隨你。」她毫不在意,「與你向皇上替嚴家請功相比,不若請皇上予嚴家點正經好處。」

  沈知書一時間竟險些辨不清,她這毫不將他放在心上的神色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立在那裡僵了半天,才低聲道:「好。」然後望她一眼,又諂媚道:「既如此,我便等著你嚴家的糧了。待西面奉清路所調糧甲運到之後,我必如數還你嚴家。」

  嚴馥之揮袖一指廳門,「好走不送。」

  他二話不說,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她見他走得如此利落,臉頓時就垮了下來。心中直冷笑。什麼狗屁心意,倘是有半分心意,何至於回青州半年都不來找她一次,此次還不是因有事求她才來?

  又暗下恨起自己來。怎的如此沒出息,縱是知道他是這脾性,也實不忍心駁他所求,甚至白日裡在外面的時候就已在琢磨這糧草一事,便是他今夜未來求她,只怕她也將撿日使人去他使司衙門送糧罷!門柱邊上那疊瓷盅碎片稜角鋒利,看得她眼角陣陣發酸。

  屋外夜風捲塵而起,順著他的瘦長身影一路嘶嘯而去。

  沈知書脊骨僵寒,走著走著,便冷了臉。當初他回京述職前,她是多麼決絕且不留情面,直稱不肯隨他回京,亦不願他而委屈了自己絲毫。他非厚顏之人,縱是再回青州,又豈能像潑皮賴戶一般地再去對她糾纏不休?

  她的家世地位與他不襯,他自是知道。而他今夜來她府上,又豈會就只是為了要借這糧食。想青州一帶重商夫賈非她嚴家一個,他還不能問旁人去借糧了?無非是想拿這借糧之機,替她嚴家向皇上請功,倘是皇上有心,說不定嚴家還能得個封贈賞秩。但她又哪裡在乎?罷罷,無論他心意如何,她橫豎都不會受。他往後何苦還要再討這沒趣兒?

  **************

  岷山腳下的夜風更是凜冽。

  新築大營之外火把簇亮,一縱亮甲駿馬口中銜枚,順道緩緩行入大營南門。其後人馬之陣層起如潮,一片片甲冑冷光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寒戾。

  有小校在營道上飛速奔跑,待至中軍之前才停下,喘著氣在行猿外高聲道:「報——!」

  帳簾被人從裡面掀起來,宋之瑞走了出來。

  小校立即呈上軍牌,飛快道:「報,北三路宣撫使、左監門衛將軍狄念之部已抵大營之南!」

  宋之瑞臉色大晴,「狄將軍何在?」

  宋之瑞揮手遣退小校,自己反身去牽馬,然後一躍而上,朝大營南門馳去。才至城營南牆,就見遠處黑馬銀甲之人立於道旁,一桿長槍橫在臂中。

  他微微笑起來,緩緩催馬過去相迎,尚隔著數丈的距離便高聲叫:「狄將軍!」

  狄念聞聲轉頭,在夜色中辨了片刻才認出是宋之瑞,當下也含笑道:「宋將軍。」隨即策馬過去,又道:「本計於明晨到的,誰料路上趕得快了些,竟在夜裡就到了,有勞宋將軍部下迎我人馬入營。」

  早先隨孟廷輝來潮安平亂那次,他與宋之瑞就已相識,更知道這個出身青州大營的中年男子實是軍中良將,而二人那次在柳旗城外大剿亂軍配合得又是極好,所以今次得知曹字雄自青州派宋之瑞領軍北上援岷後,他便打定了主意要將宋之瑞暫留麾下,以助大軍北上諸事。

  宋之瑞遣人去接手監軍入營一事,又對狄念笑道:「狄將軍此言非折煞末將不可。前日羅必韜將軍領著慶州二萬人馬才抵大營,末將是真沒想到狄將軍之部竟能這麼快就從汾州趕赴此處。」

  狄念馭馬入營,眉眼暗了些,口中道:「皇上君令在前,軍中誰敢拖步不進?大戰所耗甚巨,拖一日便是給萬民添一日難,我等自當是能快便快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30 01:11 AM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二十九 何以戀卿(下)

  宋之瑞一路將狄念迎入中軍的轅內,又命人去請羅必韜來,這才又道:「本以為狄將軍坐鎮汾州,建康路流寇未平,應當會派麾下他將來岷山,沒想到將軍竟是親自領兵前來。」

  狄念簡短道:「北事為大。」

  皇上的旨意他看得明白。只有北境無憂,國中諸路才能無虞。與建康路的中宛遺寇相比,這次來勢洶洶的北戩大軍才更需為患。宋之瑞之前雖率軍勉力卻北戩大軍於岷山以北,可這遠遠不足以達到皇上所期,樞府札子中寫得清清楚楚,要他將北戩數萬大軍盡數逼回金峽關之內,如此才算無過。此令雖嚴,但他卻能理解朝廷的意圖。

  等羅必韜來時,狄念負手問宋之瑞道:「之前南下奇襲岷山大營的北戩大軍有多少人馬?」

  宋之瑞道:「約莫有三萬餘人。」

  狄念思慮了下,「眼下殘部還餘多少?」

  宋之瑞皺眉:「一萬八千人,退屯於岷山北面。」

  狄念冷笑道:「如此看來,之前後部北面房竟然被這些北戩蠻子給糊弄住了,北戩在境上的裁軍之舉定是虛張聲勢。」

  宋之瑞嘆了一聲,道:「倘是之前董大人未調岷山大營二馬人馬向西,末將麾下此次也不會損兵若此。」

  「你且放心,」狄念緊眉道:「此番我大平必將從北戩手裡討回這公道!」

  說話間,羅必韜已撩帳從外面進來,當下向狄念與宋之再行過禮,道:「不知狄將軍今夜就到,末將倒睡得早了。」

  「無礙。」狄念聽說過這個慶州驍將的粗爽性子,當下笑道:「按理說,二位將軍皆比狄某年長,在禁軍中的年份也比狄某長許多。狄某今日忝為北三路宣撫使,實賴今上殊信,然一旦拔軍北上,倘有寸功,某必不敢佔二位將軍之勞,勢必將與二位將軍同功同過,如此方不枉你我同袍一場。」

  這番話說得二人動容,宋之瑞更是道:「末將之前與狄將軍共平柳旗譁變之亂,已知將軍為人,此番能與將軍比肩抗敵,當是人生一大幸事。狄將軍出身三衙,殿前司侍衛親軍馬中人皆仰將軍之名,今日能得將軍經略北事,我等亦必唯將軍馬首是瞻。」

  狄念自然知道,此番出鎮北面能得邊路禁軍所敬並非僅因他是皇上親封的宣撫使,更因他是已歿武國公的繼嗣,才使得這些比他資歷深的禁軍將軍們甘願聽他差遣。既如此,他又如何能負這皇恩、負這狄姓、負這數萬萬大平禁軍!

  宋之瑞轉身走去帳中懸掛著的巨大兵防圖前,道:「依末將之見,最好待糧甲備齊,便發三萬人馬向北出岷山,速圍北戩大軍屯營。」

  羅必韜想了想,挑眉道:「宋將軍的意思是?」

  宋之瑞看二人一眼,「他北戩倘要這一萬八千人馬,必得從別處分兵來救,而最近便是亭州一處。倘是北戩抽調圍攻亭州的兵馬向東,則亭州之圍可解,而我軍守部可趨勢北上入其邊境;倘是北戩不動亭州人馬,則我便攻他這一萬八千人馬。北戩之前與宋將軍之部一役已輸近半,此番見我三萬大軍齊發,必不敢留此為戰,倘是他逃往金峽關,則我便分軍往西,與亭州守部共剿北戩西面大軍。」

  狄念凝神細想,道:「這聲東擊西之計是北戩慣用的伎倆,此番恐怕不會上這當。屯於岷山背面的北戩大軍不過一萬八千人,可卻遲遲不退,想必是在等後面的援軍,倘是我軍圍攻不利,待其援軍一到,勢必會成膠著之勢,到時勝負亦難斷矣。」

  羅必韜點頭,「狄將軍所言甚是,將軍有何高見?」

  狄念走近宋之瑞,抬手按在地圖上的亭州,道:「若依我見,則直接發一萬人馬往亭州。北戩西面大軍圍攻亭州,本就是調虎離山之計,亭州在其並無可取之利,倘見我又從岷山調兵去亭州,則或會退守關內,或會向東與岷山北面屯營合軍一處。到時我大軍兵分兩處,岷山大營守而不動,調去亭州的一萬人馬則轉向往北,」他手指挪上去,輕輕一敲,「去斷它北戩糧道。」

  「甚妙!」羅必韜口中大贊,「倘是岷山背面的糧道一斷,何愁他北戩屯於岷山之北的大軍不為我所剿?」

  狄念低聲又道:「倘是圍攻亭州的北戩大軍不為所動,我便讓臨淮路那邊發兵直犯其邊境梓州,擾它個不寧,同時待我西面諸路禁軍調兵,一旦大軍抵赴,則舉傾境之兵力直壓北戩大軍,逼其回關。」

  宋之瑞也微笑著點頭,「將軍確是比末將想得周道。」他停了停,目光瞥至建康路一帶,神色又有些凝重,道:「偏偏建康路在此時起了寇禍,倘是建康路用來剿寇的那數萬禁軍能為我所調,又何至於如此被動?」

  狄念亦皺起了眉,「朝廷已出檄文招討賦寇,天下人必會得而誅之。我自汾州來此之前,已命郭銘再發兵馬南下掃寇,三日會付我一報。然彼流寇與北戩虎狼之軍相比亦不足為患,待北事平,其寇禍亦將自亡矣。」

  **************

  京中夜裡亦不平靜。

  女子進士科禮部試白日裡放榜,滿城皆是喜慶之氣,這最後一次女子進士科的殿試自然也是格外受人矚目,一時間京中百姓們竟都忘了那千里之外的北境烽火。

  禮部諸事畢,已過亥時。

  沈知禮正在案前收付書匣,彎腰時,衣間忽然掉出一樣東西來。她拾起來,見是狄念在大婚之夜時送她的那一片薄薄的小桃木,心口不由一緊。已有近二十日未曾聽見北面有何消息傳來。亦不見有家信隨驛馬馳回京來。桃木片上的細紅繩已被磨斷了,她握在掌中仔細打量,才覺出這木片之前在他手中不知藏了多久。

  案上的燭光晃了一晃,細煙輕渺。恍恍憶起,那一看初見他時亦是這樣一個春夜。

  哥哥同太子去西都遂陽辦差,回來時身邊竟又多了一個少年。他一見她,就挪不開眼,直待被她瞪了幾眼後,才尷尬地搓了搓手。往後這日子裡就總也少不了這一人。入殿前侍衛班,入禁軍,入三衙馬軍中最為翹楚的神衛軍。連母親都說,狄念這孩子天生就是從軍的料。

  夏天時他與哥哥去騎射,她盯著他手中那把鎏金長弓發呆,他便大汗淋漓地跑來,傻傻地衝她說,知禮,這弓是我娘給我的……我、我以後一定送你一把比這更好的弓。

  在軍中時而得了什麼新鮮玩意兒,也會跑來拿給她瞧,知禮,你看這個好不好?我送給你好不好?

  有一次禁軍騎演時,旁人不小心傷了他;他右胸前血清滲甲,她瞧見了,卻沒心沒肺地笑他道,誰叫你武藝不精?他竟也跟著笑,濃眉在陽光下揚得很高,知禮,你笑起來真好看,我真愛看你笑。

  知禮、知禮、知禮……

  知禮,我是多麼的愛你。

  知禮,你信我,我一定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這些回憶突然就這樣從腦海深處層湧而出,不帶絲毫預示地來叩她的心房。她驀地落下淚來。繼而哭得泣不成聲。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三零 興亡(上)

  孟廷輝從樞府出來時,就見沈知禮攏袖站在不遠處的朱漆柱子下。

  夜這麼黑,她一個人不知在那裡等了有多久,連腦後高髻上都掛了露。

  北面烽火連境,京中殿前司之前隨狄念並去北面重編禁軍的將校們眼下亦都留在北三路,因而樞府之外的御街一側經常能看見這些將校們府上的人成夜成夜地在這裡候著,就為了看看有沒有驛馬從北面送回報來,也好在第一時間知曉北面軍情如何。

  只有狄府上是從不見人的。沈知禮身為朝官,自然不會允許府上的下人與旁人一樣做這種事。然而此番北境軍前已有二十多日未傳報回京,沈知書在潮安北路轉運司不奏而斬朝廷命官的事亦在朝中受到彈劾,想來沈知禮這段日子裡過得亦不是滋味,今夜是忍不住了,才來樞府這邊的罷。

  孟廷輝朝她走了過去,輕聲喚道:「沈大人。」

  沈知禮聞聲轉身,臉色微微有些白,語氣卻是平常:「聽人說你近日來連宿院中,我今夜恰巧路過,便來看看你。」

  孟廷輝微笑道:「今日禮部那邊也忙到很晚罷?」

  「今歲女子進士科倒沒幾個出彩的。」她答道,眼神瞥過去,「不比你們軍國大事來得緊要。」

  孟廷輝遲疑了下,才道:「你也知,此間事情按例我是沒法兒與你詳言的。更何況北面是真的已有二十多日未傳消息回來,並非是皇上特意不叫外朝眾人知曉……」

  沈知禮淡淡一笑,打斷她道:「你誤會我了。我豈是那不懂規矩的人?今夜本就不是來問你這些的。」

  說著,她從懷裡摸出那片薄薄的桃木,遞過去道:「此物可是你們潮安特有的玩意兒?」

  孟廷輝一眼就認出那是曾在狄念手中見過的東西,便點了點頭。

  沈知禮合上手心,垂眼輕聲道:「多謝你。」

  這一個謝字可謂內蘊千情,頓時叫孟廷輝怔惶起來,半晌才低聲道:「我……有一事需讓你明白。」

  可沈知禮卻搖了搖頭,「不必說了。」

  孟廷輝輕輕蹙眉。

  沈知禮靜靜地望了她一會兒,忽道:「我不是傻子。」她微微頓了下,緊接道:「狄念臨去北境前,曾與我說起當初請你代為問我心意,還有你本就知道他打算求旨賜婚一事。」

  孟廷輝胸口酸澀難當。

  她半側過身子,又道:「有些事兒,縱是當時急得顧不得細想,但回過頭來再看,也多少能瞧出些端倪來。」

  孟廷輝一下子紅了眼眶,喃喃道:「我對不住你。」

  「沒什麼對不住的。」沈知禮竟是笑了笑,「否則,我也不會特意來謝你。」

  她雖說得如此坦然,但孟廷輝心中卻是萬分難受。縱然從沈知禮的語氣中聽出她眼下對狄念已生情意,但自己又如何能真的就此饒恕了自己從前的所作所為。然而過去的事情沒法兒彌補,她只望將來能得機會,可以好好補償一番沈知禮。

  想著,她又憶起沈知禮上回在宮宴上說的話來,便問道:「狄將軍既已奉詔久留北面,你何不請旨出邊,去與狄將軍一處?」

  沈知禮臉色一淡,「此一時,彼一進也。眼下狄念宣撫三路、經略北事,手握重兵、掌攥大權,皇上何其心冷,私情一向不足以亂國事,必會將我扣在京中,以防狄念軍前生變,而我又豈敢去求皇上要我出邊?」

  她輕輕一嘆,又道:「何況依狄念的性子,必不肯坐鎮司衙而使屬將陷陣力戰,定要親身率軍北上方不負男兒熱血之志。我縱是去了北面,多也不過是在汾州的宣撫司待著,見又見不著他,何苦為之?就盼這北事能早了,而他能平平安安地回來,我便心慰了。」

  孟廷輝在旁安慰道:「你放心,狄將軍吉人自有天相。必不會有事。而我大平禁軍數眾驍悍,縱是它北戩舉傾國之兵來犯,也不能佔得尺寸之利。」

  沈知禮知道她是故意說得輕鬆好聽,當下也就笑了笑,「夜已深,我也不多擾你了,且記著身子,莫要太操勞了。」

  孟廷輝正要點頭,可御街東向卻傳來一陣駿馬輕蹄聲,漸漸地由小到大,直待那馬兒一路馳入昏黃光影裡,她才看清馬上那穿了驛服的男子。

  沈知禮在她身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馬未停,驛兵便沖身跳了下來,大步往樞府而去。

  孟廷輝想也未想便轉身,匆匆行了兩步,才想起沈知禮,回頭望她,就見她神色期艾,人定定地立在那裡。她眼角忽而又一潮,張了張嘴。

  可沈知禮卻輕笑著衝她揮手:「我知這報是要先送進禁中叫皇上閱的,你快些去罷。」

  孟廷輝見她不像要回的樣子,有些急道:「你且回府去歇著,待一得空,我便遣人去狄府給你報個消息。」

  見沈知禮輕輕點頭,她才又飛快地往院裡走去,臨了又回眸遠望一眼,卻見沈知禮猶自站著未動的身影。

  樞府一屋子人沒有人一喝宿,此時聞北報至,登時忙碌起來。孟廷輝進去時,軍報已被送往睿思殿去了,方愷幾人亦皆起身披袍,看樣子是要入覲。

  她叫過那個驛兵,問道:「如何?」

  驛兵抹了一把額上的灰汗,嘿嘿笑著道:「北境大捷!」

  她心口一顫,「當真!」

  驛兵雖不知這捷報的內容,可卻仍是篤定地點頭,「從北境一路都沒過鋪的快馬紅旗軍報,還能有假!」

  說話間江平已走了過來,「孟丫頭真個兒囉嗦,快些走罷!」

  孟廷輝老實地轉過身出門,同幾人飛快地往睿思殿行去,一路上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進了睿思殿,眾人與皇上見過禮,才接了報來仔細一閱。

  五月十七日,宋之瑞一萬兵馬進亭州;十九日,北戩大軍圍亭州之部退走至岷山;二十三日,北戩援軍至,三部合師於岷山之北;二十七日,宋之瑞率軍出亭州,斷敵糧道於金峽關口,是夜羅必韜領兵北犯其營,縱火其倉。

  六月一日,臨淮路韓澎率二萬五千兵馬北上圍梓州。六月四日,狄念大軍攻剿敵岷山大營,北戩大軍不得寸糧、兵疲馬乏,披白而降之;十日,韓澎下梓州。狄念遂令羅必韜、宋之瑞二部北上據金峽關口之東西,以韓澎為先討使,令出軍擊睴州。

  果真是大捷!孟廷輝心笑眼開,低著頭抿起唇。

  自北戩引兵犯境至今已逾三個多月,北面終於傳回了第一份捷報,且這份捷報的份量又是如此之重,足以令久憂於北事的樞府眾人放下心來。

  她來不及往後看,便先悄悄回頭喚過一個小黃門,令其趕緊去御街外找沈知禮報一聲。再朝殿上望去時,卻看見英寡臉上並無一點捷勝喜色。她連忙低頭,這才發現這並非僅是北境捷報。亦是建康路剿寇大敗的軍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30 01:29 AM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三一 興亡(中)

  郭銘、趙平空二人奉狄念之令、分率數萬禁軍南下舒州剿寇,卻連連吃敗於流竄飛快的賊寇,非但未能剿滅這支寇軍,反倒讓其順著建康路一路流入臨淮、潮安兩路南面山林一帶,甚至下面的成府路亦有寇軍出沒。

  江平當初所言確是不虛,這些前朝遺寇看似毫無章法,然一旦未能將其即刻剿滅,其流竄壯大之勢便如滾雪球似的,一日數倍在漲。

  之前建康路流寇阻道、令禁軍糧甲不得北上,已是給北境添了十分壓力,此番潮安、臨淮二路南面亦有賊寇起兵,一旦斷了三路互通之道,北境上的近十萬大軍便只能依著東西兩面諸路繞道運送糧甲,絕對是無法與北戩大軍持久相擾的。

  況且郭、趙二部已有數萬禁軍被寇軍拖滯,償是再投入兵力剿寇,只怕北境上剛得了的這點勝勢亦會保不住。

  孟廷輝看清楚後,心一下子就涼透了。

  殿上眾人亦都是先喜後驚,繼而擰起了眉頭。

  英寡在前起身,捏起案上一本摺子,衝下道:「狄念密奏,韓澎既破梓州、進擊暉州未三日,北戩朝中便有令至軍前,使其統軍大將、宣徽北院使趙回伏服求和。

  她又一驚,周圍諸人亦是面面相覷。

  雖是軍報中未提及的事情,但皇上既然肯讓二府知曉狄念密奏之事,想必是想聽聽二府之議。

  安茂林率先道:「臣以為不如順其之請,二軍議和。如此北境戰火可止,朝廷只需注力於剿寇一事,而禁軍主力更是可以疾速調往剿寇。倘是寇禍大犯不止,臣恐後患不治。」

  江平卻極惱怒,大聲道:「怎可如此便宜了那北戩!它遣使來朝議裁軍減歲,又出爾反爾犯我邊境,此番吃了敗仗,轉臉就又要求和?這天下豈是它北戩說了算的!」

  英寡目光轉旋,看向方愷眉頭深深擰在一處,半晌才道:「臣恐北戩計多善詐,此番打著求和的幌子,不知背地裡又在籌謀著什麼。」

  然而中書諸臣卻是不肯放棄這議和的機會,葉適急著出列道:「陛下,北境大戰方三個月,朝廷軍備糧草便已出十一,倘是北事能得稍止,則是民之幸矣。」

  古欽則道:「陛下,年初時北戩遣使議同裁軍減歲諸事,因陛下仁聖乃允其請;今北戩大敗而求和,何不就此機會大加羅貢、使其重立臣納歲之書?當此北境大捷之機,便是使其年納二、三十萬錢帛亦不多矣。倘錯過此機,臣恐往後難再求矣。」

  幾位老臣說得皆有道理,然而他卻一字不語,將手中摺子捏得更緊。

  她見狀,蹙眉道:「陛下,二府之議皆有理。眼下寇禍不止,北境雖一時得勝,然絕難持長久之計;朝廷當務之急乃是將流寇盡數剿滅,如此方能還邊路之安寧。此番倘能使北境二軍議和,則國中流寇之事必得清矣。

  然北戩豺狼之心不可不防,臣以為不若遣使至北境軍前,詳作與其議和之態,邀以百十萬歲貢之數,則其必不應矣;兩邊和使倘不能議同,必得留於軍前、複走還驚以咨上意,如此奏旨往複數次,則北境可得二、三月不起戰事。朝廷即可趁此時機大舉調兵南下剿寇,一旦事成,則不需再憂北戩之心,無論戰否,我大平必能大展手腳,逼其降伏。」

  她這計議可謂足備,既顧及了樞府不肯屈軟的態度,又考慮到了中書主和的想法,使二府之間因此事而略有劍拔弩張之感的氣氛頓時消了大半。

  但他臉色卻依舊沒變,只是望了望她,就又轉眼看向古欽,道:「狄念奏言,北戩請派文臣出邊諮議和事,以防軍前生變。」

  這倒是令殿上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

  古欽想了一想,才道:「二軍對壘多時,倘以兩國主帥互議和事,怕是難保不會又起摩擦,北戩此請確也在理。」

  英寡略微沉眉,衝他吩咐道:「從朝中兩制以上文臣中擇一人出邊,便按孟廷輝先前所計,至金峽關外與北戩邀以百十萬錢帛歲貢,圖緩北境戰事。」

  古欽低聲一應,抬頭時,目光便朝她打探過來。

  中書其他人亦紛紛轉頭望向她。

  孟廷輝波瀾不驚地站在最後,坦然迎視他們的目光。

  這些目光中的深意令她萬分熟悉,腦中不由自主地就回憶起那一年柳旗禁軍譁變之時,同樣是在這睿思殿上,同樣是這樣的目光。

  樞府這邊也是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當下紛紛皺起了眉頭。

  然而還沒待眾人開口,英寡便一扔手中奏章,冷著臉斬釘截鐵道:「她不行!」

  古欽低頭道:「陛下,朝中兩制以上文臣中凡涉軍務者唯孟廷輝一人而已,且孟廷輝又有當年北上平亂的功績,在軍前亦能與禁軍諸將互為所通。孟廷輝才足智多,此計既為她所出,何不由她親上北境促此計成?至金峽關需由潮安北上,孟廷輝出身潮安,倘有急情,勢必比旁人來得更為便宜。

  中書其他人紛紛附和。

  她輕輕垂眼,將汗濕的手心在官服一側擦了擦。

  其實早在方才提議時就已料到,倘從朝中派人出邊議和,想來二府是一定會選自己的。

  中書的理由自不必說,論軍務論資力,朝中文臣怕是沒人比她更適合去軍前與敵國議和了;而樞府老將們亦是親眼目睹過她當日是如何諷言趙回的,相比對她出使北境定是信心十足的。

  果然,方愷沒過多久便上前道:「陛下,當初柳旗禁軍譁變何等竦人,孟廷輝人赴亂軍城中亦能不畏不懼、不負皇命,此番北境之險不如當年柳旗,而孟廷輝比當年知事成熟得多,想來必能不辱國體、不負君思。」

  英寡眼底怒意層疊,語氣頗重道:「朕方才說了,她不行!」他不耐煩地踱了幾步,又盯向古欽與方愷:「此番北赴軍前不是兒戲,豈能讓她去!」

  孟廷輝心口一下跳得比一下快。

  想來他是在擔心她的安危。

  可他表現得如此明顯,卻讓她愈發緊張起來。

  她清清嗓子,終於出聲:「今夜已晚,諸位大人、將軍們都已是連夜未曾好好歇過了,眼下議事恐有疏誤,不若明日再決,陛下以為如何?」

  「退殿。」他想也不想便道,語氣極是不善。

  眾人無奈,只得一一退了出去。

  她欲留下與他說幾句話,誰知他卻背過身道:「你也退下。」

  她聽得出他語氣中的疏冷,心想怕是北面的這些亂事兒讓他過於疲累,不由噤聲,悄悄地隨人退了出去。

  初夏夜風微涼,一觸頰面,頓時令人清醒了不少。

  潮安北路,怎的這次又是潮安北路?

  她邁步下階,可腦中不停地滾過自她入樞府後發生的這些事兒。

  正旦大朝會、北使、寇禍、外亂、議和……

  恍然間她的腳步突然一停。

  心裡飛快閃過一念,捕捉不及便已消弭無蹤。

  然而腦中卻又浮現出來一個人的名字,久而不褪。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三二 興亡(下)

  孟廷輝走至宮城外北角處的昭文館時,毫不意外地看見裡間閣子中還亮著燈燭。

  門未落閂,她便逕自推開走了進去。

  尹清在案前瞧見她的那一剎那,臉上也毫無驚訝之色,好像她在這等夜深之時來到這裡是多麼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孟廷輝找了一處自己坐了下來,然後四下將這閣子打量了一番。

  早先她也曾直過史館,知道修史時夜宿館中極常見的事,因而才一路找到這裡來。

  尹清擱下手中的筆,抬眼看向她逆光的臉,「孟大人來找下官何事?」

  她直截了當道:「你是誰?」

  他低眼,重新拿起筆,沒有回答她的話。

  她臉色平靜,又問:「你知道我的身世,是不是?」

  他一絲不苟地在卷簿上標註著蠅頭小字,似是聽不見她的聲音。

  她注視了他一會兒,忽又道:「我與前朝中宛孟氏,可有關係?」

  尹清這時才又抬起頭,雙眼中終於起了絲波瀾,嘴角淡淡一勾,「孟大人果然不是尋常女子。」

  孟廷輝的臉色霎然一變。

  他的目光有如細沙中的流光,亮而深邃,抬手從一旁的史冊中翻出一本來,遞向她。

  她接過,翻開放眼一掃,眼底光凝。

  自然都是些她從前看過的東西,只是何曾想過,這史卷中所記人事,竟會同她有關。

  良久,她抬眼,聲音略微沙啞:「你是誰?」

  尹清斂目,輕聲慢道:「先父曾是前朝中宛皇子,已歿鄭國公孟昊府上的清客。」

  原來如此。

  孟廷輝一把甩下手中史卷,道:「人都早已死了,我何以信你?」

  他輕淺地笑,「我是無以為信,但既然如此,孟大人又為何要來找我?」

  這笑有如利刃剜膚,令她嘴角都開始發顫。

  他逐漸泯去笑意,「原以為無論如何大人也不會自察此事,卻不料大人竟這麼快就來找我。」

  孟廷輝臉色清冷,「本是從沒想過的,但你令我感到疑忌已有多時。從前我不知你為何幫我卻不求所報,可自從左秋容告訴我你並非長於潮安北路後,我才明白,你分明就是衝著我來的。」

  她淡一牽唇,看他道:「你倘想蔽身不為人知,亦非難事,可你卻有意叫我覺察到你對我的態度與旁人不同,是以要處處吸引我的注意。回頭憶起你的那些舉動,皆像是你早就對我瞭如指掌一般。你欲幫我上位,卻絲毫不求所報,這又豈像是有尋常心思的人?你使自己出身潮安,無非是給自己留條後路,倘不能留在朝中,也能讓我將你遷往潮安北路。」

  他聽得專神,目光在他臉上旋而不去。

  「當時我雖隱約覺察出你是衝我來的,可又實不知你究竟要從我這裡圖些什麼。」她繼續輕聲道,「直到此次北戩兵敗求和。」

  尹清一下子揚眉,眼底色深。

  孟廷輝臉上微露疲色,「倘是北戩果真是想侵地掠城,何不直接兵犯建康路?建康路寇禍重矣,倘遭北戩大軍來襲,必不能像潮安北路一樣防守萬全。除非北戩另有所圖,才會捨建康而犯潮安。」她的目光探向他,「縱是此番北戩並未兵敗,亦會於潮安止兵提請議和,我說得可對?」

  他點頭,「對。」

  她忽而笑了笑,「要文臣北上潮安,其意是在要我,而非是要議和,我說得可對?」

  他依舊點頭,「亦對。」

  她被徐亭壓得抬不起頭時,恰遇他來助她,而她一朝上位得勢、甫入樞府參豫軍務,便逢北戩遣使來朝,而後建康路賊寇生事,北戩又舉兵犯境,潮安一戰兵敗求和,偏要朝廷派文臣往議和事。

  而她,恰恰又姓孟。

  實在是過於巧合,巧合得讓她不胡思亂想都不成。

  心雖生疑,可卻還不敢這般篤定,夜訪昭文館不過是想要試著一問,誰知,竟然毫不否拒地一概俱認。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

  既是想要她出使潮安北境,早也好晚也罷,此事將來必會有人與她說,他自然沒有矢口否認的必要。

  她蹙眉又問:「可若是朝廷不派我出使北境,你們又將如何?」

  他微微眯眼道:「自然是繼續打,然後再圖別策。」

  孟廷輝面色如霜,許久又道:「你們與北戩互為勾通,借其兵馬行此亂事,要給北戩什麼好處?」

  尹清答得坦然:「倘能復國,則割所佔州土三分之一與北戩。」

  她閉了閉眼,「此番我若出使北境,你們必定是不打算再讓我回京了,對不對?」

  尹清沉默片刻,忽而起身走至她身前,一撩袍,單膝跪了下去。

  「大人本是前朝貴胄,當年鄭國公本是無罪,可平王卻盡誅孟氏全宗,此乃大人亡國破家之仇,不可不報。」他低著頭,一字字慢慢地說道,「二十年來北地諸路人心浮動,一朝得知我中宛皇嗣存在,響附復國者何其多也。大人此去北境,自有專人將大人從金峽關接到舒州,到時稱帝復國之業,全聽大人裁決。」

  她輕望著他,「算下來你比我還小一歲,何故會對此事如此盡心致力?」

  他眉頭皺起來,「當年平王盡誅孟氏,鄭國公國府上下皆為皇城司官兵所殺,先父亦不能勉。大平皇室於我亦有亡父破家之仇。」

  孟廷輝靜了半晌,目光漸凜,「說到底,不論是否由我出使北境,北面都斷無止戰可能,是不是?」

  他毫不猶豫地點了下頭。

  二十年來的數千個日夜,多少人殫精竭慮忍辱負重,所圖不過這一刻,又怎可能輕言放棄。

  她道:「既如此,我定會竭力說服朝中上下,由我出使北境。」

  尹清慢慢站了起來,卻道:「大人自始自終未問我是如何知曉大人身世的,也自始自終未有遲疑驚詫之情。大人竟也不好奇自己當年是如何被人送去潮安的?」

  她舒眉,「有甚麼好問的?不過是孟氏被冤、全宗被誅,而我卻成了漏網之魚,僥倖活到了今日。至於我當年是如何去了潮安,縱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她看向他的眼神中有些嘲意,「更何況,挨到現如今這劍拔弩張的份兒上,即便是你們尋錯了人,而我並非是孟昊的親生女兒,只怕你們也顧不得在乎了。」

  他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可看見她這副沉淡的神色,終是什麼也沒說。

  本以為一旦得知這些事情,她定然會大驚失色,誰知她卻從頭到尾都是如此鎮定。

  許久,她才挪動了一下身子,聲音愈發低下去:「朝中可就只你一人知曉我的身世?」

  尹清皺著眉點頭。

  她沉吟少許,道:「我知你們圖策已久,盼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造此亂勢。此番誘我往赴舒州,想必是要將這前朝遺嗣之名大肆張告天下,以正復國之名,而廣招前朝遺老舊族。你們欲令我稱帝,也不外乎是想要師出有名罷了。」

  他聽得臉色有些發僵,「大人身為孟公之女,豈會不願報此國破家亡之仇?」

  她彎了彎唇,但眼中卻是一點笑意都無:「亡國破家之仇固不可忘,但我亦非受人擺佈之輩。我雖允你出使北境,卻也要你允我一事,方能成此稱帝復國大業。」

  「何事?」尹清問道,語氣透著些許遲疑。

  孟廷輝抬眼看向他,「在我離京之後,非得我令,不得將我身世一事大白於朝中天下。」她稍稍一停,垂睫又道:「尤其不能讓皇上知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30 01:48 AM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三三 輕別離(上)

  尹清微微點頭,「我本也沒打算在朝中掀這一齣浪。大人一日未到舒州,此事便一日不可告白於朝中。倘讓皇上知曉,以其手段雷霆之勢,必不能容大人存活於世。」

  她眼中忽而透出些光,轉而又逝,口中淡道:「是啊。」

  外面天邊露白,晨曦淡掃窗櫞,有鳥兒輕鳴的聲音偶爾傳來。

  孟廷輝起身,伸手拈熄了燈燭細苗,道:「時已不早,怕樞府會有人四處尋我,我先走一步。」

  尹清注視著她,良久才又拾筆,重新攤開一張紙。

  外面晨風極是冷冽,遠天青白雲霧一片混沌,半盞銀月尚未褪去,依舊掛在殿角斜處。

  她走著,渾身上下止不住地發冷。

  足下好似是柔軟雲端,一步一空,人像是一不小心就會栽下去。

  不是不驚,不是不疑,只是驚疑亦無用。

  自幼便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卻不想有朝一日竟會從天而降這一脈血海深仇來。

  她不敢肯定自己真是這等身世,可是她肯定與否,都已不重要。

  那些亡國之恨破家之仇,那一桿桿銀槍一簇簇利箭,渾然拼就成一張遮天蔽日的大網,精準地朝她罩下來,令她避也避不開。

  北地那數萬前朝遺民所聚之由,不過就是她這一個前朝皇嗣的名號。

  是與不是,根本不是她眼下能自己說了算的。

  可這世間又哪有什麼對錯愛恨是真讓人一語能了的。

  她自幼孤苦,每每夜深人靜時總渴望能像別的孩童一般依偎著父母,汲取那一點點溫暖。

  但她此生中最刻骨銘心的一次溫暖,就是那一年的那一夜,那個少年寬闊有力的懷抱。

  ……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北境烽火流寇致使多少人妻離子散,又有多少個孩童如同她當年一樣永失父母、再無可依可靠之人?為了報這一場亡國破家之仇,可真的值得賠上這萬萬百姓們的苦樂悲歡?

  他的父王誅殺了她的父母她的宗親,可她卻因年少時那一個溫暖的懷抱而從此萬劫不復地愛上了他。

  心甘情願的伏在他腳下,不計所報地為他付出,無論做什麼、無論怎麼做,她都絕無怨悔。

  哪怕將來有一日讓她去死,她亦不會後悔。

  這是多麼的諷刺。

  那一夜雪山溫泉中他的話字字徹骨,在這初夏清風中於她耳側翻蕩不休。

  ……我若動情,天地可鑑,江山天下是為證。

  恍惚間又想起夜裡沈知禮才說過的話,皇上何其心冷,私情一向不足以亂國事。

  只不知當此大亂之際,倘是他知道了她的身世,是要顧他的江山天下,還是要顧她?

  她的心口麻麻的。

  他是她的明主,更是這天下百姓們的明主,她不願與這江山天下,去爭這一個他。

  從前的她為了他和他的天下,做什麼都甘願。

  可這天下亦是百姓萬民的天下,如今倘為百姓計,她又如何不能再心甘情願地成全他一次?

  ……若她身可濟民,她亦不所惜也。

  金陽光芒自雲縫中四射而出之時,她恰已走向睿思殿階前。

  外面候著的宮人看見她來,忙過來相迎問禮。

  她問人:「皇上可是起身了?」

  宮人低頭答:「皇上一夜未寢,也沒人敢去打擾。」

  她點點頭,也不著人通稟,便逕自上階去叩殿門,在外道:「臣孟廷輝求見陛下。」

  裡面久無應聲,她便兀自推開殿門走了進去。

  他在御案旁的矮榻上斜靠著,手中握著一本奏章,雙眸卻是微微閉起,眉間一片疲態。

  她關門的聲音有些大,一下便令他警醒過來。

  他觸目望見她在朝陽下的笑臉,眉間深褶才平展了些,低聲道:「不經通傳就私自入覲,誰給你的膽子?」

  她朝他走過去,微微抿了唇,竟是直通通地在他身前跪了下來,垂首道:「陛下,臣欲出使北境以諮和事。」

  他凝眸打量她,隨後便是一聲低喝:「你給朕出去!」

  她紋絲不動,輕聲道:「陛下倘不允臣,臣便跪著不起了。」

  他驀地撐身坐起來,周身全是怒意,冷冷道:「孟廷輝,你不要逼朕。」

  「臣沒有逼陛下。」她抬眼望他,眸底清亮無暇,「眼下若要平北地安寧,必得暫緩北事而剿滅流寇;為國為民計,朝中非派文臣出使北境不可。臣忝列二府,豈能寢其位而不治其事?古相、方將軍所言皆是,朝中別無文臣能比臣更適合出使潮安北境。

  陛下不允此議,無非是怕臣於北境之上有個萬一;可金峽關如今為我軍所掌,臣倘至軍中,狄將軍勢必會內外護臣周全,不過是與北戩使議和罷了,又能有什麼事兒?陛下且放臣去北境二、三個月,待寇禍稍止,臣便立即回京來。」

  他語如鋒刃:「絕無可能。」

  她跪得端端正正,道:「陛下,臣想一輩子留在陛下身邊,必得有所功績才行。倘是此去北境能成大事,則往後朝中必沒人再敢說臣的不是,將來亦有資歷能入政事堂,不必再使陛下為難。」

  他僵緊的臉色在聽見一輩子三字時輕微一變,可卻抿唇不語。

  她溫柔地望著他,想了想,又道:「臣嘗與陛下言,但願將來不會再有孩童喪父失母、孤苦無依,陛下可還記得?北面戰火波及無辜之數何其多也,百姓若苦,陛下心中亦不會好過。倘是臣此番出使北境事成,必能使戰事早些平止,陛下又何必執著於臣一人安危而不放臣走?」

  他眸光漸變,她知道他心重百姓,因而便沒再吭聲,靜待他的反應。

  過了許久,他才微一閉眼,低聲道:「孟廷輝,我是不是對你還不夠好?」

  她鼻尖一酸,強忍道:「是臣不知好歹。」

  他傾身,一把將她拽起來抱進懷中,薄薄的嘴唇抵上她的額頭,「既是這麼想去,我便允你。」

  這個懷抱是一如既往的溫暖,暖到她連骨頭深處都在打顫。

  她亦緊緊抱住他,微微哽咽:「謝陛下。」

  他抱著她起身,往內殿裡走去,一路碰翻了好些東西都不管,橫臂放她入榻,扯下御帳翻身箍她入懷,力道之大令她幾乎不能呼吸。

  她只覺骨頭都似要被他揉碎,可卻依然順著他這力道緊緊地貼偎在他身前,恨不能就這樣將自己嵌進他身子裡去。

  他忽然在她耳側沙啞道:「孟廷輝,你還欠我一事。」

  她想起來,他應是指當初生辰那晚之約,便微微笑道:「陛下如今想好要從臣這兒討什麼了?」

  他輕一點頭,大掌牢牢按住她的背,像是怕她會退會逃,低低的聲音徑直侵入她內心深處:「給我生個孩子。」

  她渾身一震,呼吸窒住。

  好似過了天長地久,她才反應過來對他說了什麼,心頭漸起又苦又澀的細潮,人被這苦潮水淹得體無完膚,終開口道:「好。待臣從北境回來,便還陛下此願。」

  他低頭,輕輕啄吻她的嘴唇,啞聲道:「你不可欺君。」

  她眼角有淚滑出,然嘴角卻揚起,含笑道:「臣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欺騙陛下半字。」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三四 輕別離(中)

  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又昏昏沉沉地醒過來。

  外面已是大亮,輕薄紗帳擋不去順縫肆洩的陽光,柔滑錦褥被映出淡淡的光暈,點滴絢爛。

  身邊沒人。

  她擁著薄被,心知他是去上朝未回,又毫不驚訝他沒叫她起身上朝。

  經過昨夜,今日早朝定是在議北境諸事,而她出使北境的事兒想必會被當廷除詔,至於旁的,她也無心去管了。

  權當是稱病一日罷,既然他如此疼她,她也就任性著心安理得地享他這聖恩一回。

  又躺著小寐了一陣兒,淺淺夢到瓢潑大雨中她渾身濕淋淋地站在荒野上,一下子被凍得透骨,繼而顫抖著轉醒過來。

  她撩開帳子下榻,跑去窗邊伸手壓上那被陽光曬得微燙的窗稜,許久才緩過一口氣來。

  他不在,宮人自然也不敢入內打擾她。

  此處是他平日理政夜宿的地方,而他竟會如此放心地留她一人在這兒,全然不怕她會不會做出什麼不當的事兒來。

  她索性也就隨了自己的性子,放肆地在這空無一人的政殿中獨自悠逛。

  御案上的奏章放得整齊,朱墨紫毫,鎮紙瓷洗紋絲不亂。

  她隨手翻看了幾本,眼見那上面的硃批字跡草然有力,心底便是輕嘆,又轉身去望一旁的黑漆木幾。

  最靠裡面的格子中,竟有厚厚一捋奏章單獨放著,一本一本排得井然。

  她有些好奇,不知這是何等要物,便大膽抽出一本來看。

  才一翻開,她就怔了下,隨即又抽出幾本,看後眼底變得有些濕。

  這些竟都是她這些年來上奏的摺子。

  大多是他未批覆發還的,還有一些是關於她的敕諭草詔,全都被保存得如此齊整。

  從她甫入翰林院直到如今身在二府,從他還是皇太子直到如今位在九尊,她與他在朝堂上的點點滴滴,歷歷映目。

  她靜坐下來,一本本地翻閱過去,偶爾能看見有些摺子後他落了硃批,卻不知為何沒發回到她手中,而那些硃批中又透著他難得一見的私情。

  有喜有怒,有稱賞有責斥,然而卻終究都沒讓她知道。

  她看著看著,就忍不住落下淚來,又怕沾濕奏章,便忙將那些摺子按原樣一一收好,然後抹了抹眼睛,走回內殿去。

  內殿中物什整潔有序,他的衣袍袞冕都被人收放在一處,一眼看去全是冷清暗色,黑灰青褐,綾錦緞羅,雍容華貴卻毫不張揚。

  她伸手一一觸摸,又將臉埋入這些衣物中,輕嗅那帶了他身上獨特氣味的衣香。

  另一邊擱著他的御弓長劍,鎏金耀眼,冷光刺目,厚重的衣甲含威帶戾地堆在一旁,箭箙有些已經磨得褪了色,卻仍被擦拭得鋥鋥發亮。

  她握住那弓淵,腦中想起那一次在馬背上他親自教她騎射的場景,那一句「我的女人」至盡猶在耳側,清晰得令人心動。

  旁邊的長劍蒼黑懾人,一把暗鞘沉重非常,雖無絲毫花紋裝飾,可一眼便知是劍中極品。

  雖是極少見他身佩此劍,但這柄長劍毫不蒙塵,想來平日裡亦是被他時常擦拭閒練的。

  她小心翼翼地握住劍柄,將劍抽出來,只見劍身通體全黑,渾然無跡,有暗暗的犀光自劍刃兩側反射而出。

  仔細一看,才發現這劍刃上纂刻著兩行極小的字。

  她微微蹙眉,拿起劍來慢慢看,待看清後,卻是一愣。

  「九天之上,我讓你;九泉之下,我等你。」

  這十四字是如此短如此簡潔,可卻是如此有力如此震人心神,叫她只覺背脊發緊,渾然忘卻了本來在想什麼。

  殿門突然被人從外大推開來,她聞聲回頭,就見他步履剛健地走了進來。

  「陛下。」她捧著長劍,看他闊步走近身前,彎唇衝他粲然一笑,擱下劍撲進他懷中,勾著他的脖子道:「陛下不在,臣放肆了。」

  他一把將她抱起來放在長案,雙手撐在她身後案上,低頭親她的臉,「隨你放肆。」

  她錯開臉,輕輕地笑起來。

  他看見案上長劍,眉斜揚了下,立即收劍回鞘,道:「不會使劍的人,也不怕割傷了自己?」

  她眨著一雙晶亮的眼睛,「這劍真好看。」

  他銳利的眉眼一下子變得有些柔和起來,薄唇輕扯,道:「此劍是當年父王贈與母皇的,後來又傳給了我。」

  她眉間一動,好像有些明白了長劍雙刃上為何會被纂刻了字,不由喃喃道:「九天之上,九泉之下……」又抬眼瞥他,「這兩句話真叫人心疼。」

  他握著劍身的手緊了下,轉而又鬆,「當年既滅中宛,父王自知傷重難癒,恐大行之後天下又起烽煙,而陷將兵萬民於戰亂之中,遂出此策。」他眼底忽而湧起些溫光,「可他算盡了諸事,卻獨沒算到,他未死。」

  當年的事情今朝又有幾人能夠說得清道得明,人皆以為他父王是為了所愛之人而讓卻這江山天下,卻不知江山是什麼,天下是什麼,這生死愛恨又是什麼。

  他的父王一生驍悍,又豈是會為了女人而拱讓家國天下的人?若非生死難料,若非心繫萬民,若非對方是他的母皇,恐怕父王縱是至死亦不可能會這麼做。

  她又探手去觸了觸那柄劍,神情變得有些惻然,輕輕點頭道:「平王真男兒也。倘若換作是臣,臣必也會如此做。」她收手,看他又道:「疆土帝位之爭,苦的從來都是萬民百姓。既知自己會死,以一方帝業付與所愛之手,使這天下萬民免遭戰火荼毒,又有何錯?」

  他看她眼中潮潤,不禁沉眉,伸手撫上她的臉,「可他終究未死,至今仍與母皇相守以共,享天下萬民敬仰,威名亦將流芳百世。」

  她咽淚而笑,抬手握住他的掌,「是,臣一時糊塗了。」說著,她放平了臉色,挪下衣案,揚唇道:「臣好餓,臣是餓糊塗了。」

  他知道她一夜半日都未曾進食,便讓人擺膳入殿,牽著她的手一同落座。

  她卻湊近了他,雙手伏在他膝頭,瞧著他的俊臉道:「臣好像還從未與陛下一同用過膳。」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一手用銀勺舀了口湯送到她唇邊,不緊不慢地抬眼望她。

  她乖乖地喝下去,又抿抿了嘴唇,黑亮的眼睛笑得彎起來,「陛下對臣真好。」

  他難得見到她將君臣體面拋在腦後的樣子,看她如此乖巧,不禁低笑道:「今次怎的不靈牙利齒地進諫了?」

  她靜靜地望著他,許久才細聲道:「因為臣想任性一回。」

  ……因為,臣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能夠如此任性。

  他又餵她一口,眉目忽而一凝,「早朝時將你出使北境的事情發下外廷擬詔了,方愷欲讓樞密都承旨湯成為副使與你同往,你意如何?」

  她輕道:「好。」

  他又低道:「此事既定,便不可久拖不行。中書計於今明兩日修備所齎國書諸物,後日一早由殿前司親兵護送你與湯成出京北赴潮安,至潮安後經由沖州至亭州,到時候狄念從軍中派人至亭州接應,然後由禁軍送你二人至金峽關。」

  她想了想,卻道:「至潮安後,可否改道由青州北上亭州?臣想順路一見沈大人與女學時的舊友。」

  「也好,」他應道,「只是不可多做停留。到時再讓沈知書抽些人馬,與殿前司親兵一同護你去亭州。」

  她點頭,淡淡一笑:「臣只見一見就走,絕不會久留。」

  他臉色也淡下去,「為何此番想見他們?」

  她低了眼,半晌才道:「因為臣在潮安只有這一個舊友,自入朝以來便沒機會相見過。」

  ……因為,臣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能夠再見到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30 01:58 AM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三五 輕別離(下)

  孟廷輝與湯臣出京的陣仗毫不張揚。

  天還未亮的時候,一千殿前司親兵無聲地護送著二輛馬車從京城北門出城,直入通往北面諸路的官道。

  皇上嚴旨,內外廷中不得有臣工為其餞行送別,十日後乃得告白天下,朝廷派文臣赴北境議和一事。

  為防張揚,親兵陣中沒擎令旗,赴北一切事務皆由黃波統籌,奉皇上旨意,凡兵令皆出於孟廷輝一人。

  她離行前並未知會過尹清。

  不是沒時間,也不是沒機會,只是怕一不小心會另生事端,而朝廷派她出使北境的消息一旦傳至北面,想來那邊的人亦會有所準備。

  湯成與她不算熟識,往日在樞府中也只是同僚之誼而已。她知道這是個本分人,所以才會被方愷擇為副使陪她出使北戩,可越是如此,她便越不願拖累旁人無辜者。

  一路上並沒什麼不順,直到行至潮安北路與成府路的交界處,才覺出這北面是真與從前不同了。

  為防途中遇著流寇,黃波特意命親兵統道從西北面的成府路進入潮安一帶,但此地雖離建康路甚遠,卻也能時不時地在官道兩側見到張惶的流民。

  孟廷輝從京中出發前,雖知寇禍已自建康路漫向潮安及臨淮二路的南面數州,可卻沒想到遠在這成府路東面、與潮安北路交界的地方,竟也會看見因為寇禍戰亂而流離失所的百姓們。

  馬車一路行,她的心就一路往下沉,可卻更堅定了自己先前的決定是正確的。

  待過了井橋縣,正式進入潮安的地界後,天已是半黑了。

  黃波疾速命人去前方官驛通報,然後親自護送孟廷輝及湯成二人的車駕繼續前行。

  邊路小縣一帶甚是荒蕪,白日裡下過雨,夜裡的路就更加不好走。馬車在泥濘道上顛簸慢行,依稀可見遠方如稀星般的點點燈火。

  孟廷輝在車中坐著小寐,忽聽外面親軍士兵急急籲喝了一聲馬兒,緊接著又傳來孩童尖銳刺耳的嚎啕大哭聲。

  她撩開簾子出去看,藉著車頭松脂燃光,就見不遠處有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兒正被士兵從泥地裡抱起來,不由微微蹙眉。

  想來是因這道上太黑,親軍士兵行馬未加注意,不小心傷了這孩子。可這裡前後不見閒人身影,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會一個人待在這種地方?

  她讓人將那小女孩兒抱到馬車上,借光仔細察看了下,見其胳膊似是被馬兒踢傷了,心中頓時一疼,吩咐人道:「帶這孩子一起走,待入官驛後,叫驛兵去城裡找個郎中來。」

  黃波亦上前喝令其餘人馬行路時務必小心些,莫要再傷了人。

  小女孩兒還在大哭,滿臉淚水混著泥土,髒亂不堪,一口一聲「娘」,聲嘶力竭。

  孟廷輝掏出帕子來給她擦臉,又將她抱進懷中,好聲問她道:「你娘在何處?」

  小女孩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兩隻小手緊緊拽著自己的衣擺,「娘……娘說去給阿喬找吃的,叫阿喬不要……不要亂跑,阿喬一個人待在地裡好久好久,都不見娘回來……阿喬怕黑,阿喬好餓……」

  孟廷輝連忙找出水食來給她吃,她卻膽怯得不敢碰,口中只是要娘親,兩隻烏黑的眼中溢滿了淚水。

  那邊有士兵策馬過來,稟道:「孟大人,這邊流民不少,這孩子怕是被父母遺棄在這裡了。」

  孟廷輝點了點頭,命馬車繼續前行,自己將簾子放下來,車中頓時變得一片晦暗。

  小女孩兒在她懷中直打哆嗦,怕得要命。

  孟廷輝摸了摸她的頭,輕聲道:「莫怕,我不是壞人,待一會兒等車停了,便找郎中給你看胳膊,立馬就不痛了。」

  她咬著手指掉眼淚,噙著淚的大眼睛望著車簾,細聲道:「他……他們會殺人……殺好多好多人,阿喬的爹爹就是被他們殺的……」

  孟廷輝心頭一梗,知道這孩子尚小,分辨不出什麼,看見持槍騎馬的士兵便以為是作亂的賊寇,當下緊緊抱住她,輕輕道:「放心,不會再有殺人的壞人了。」

  小女孩兒張著大眼瞅她,臉上都是畏懼之色。

  孟廷輝拿過水來餵給她喝,慢慢地同她說:「你可知,我大平的皇上是個好皇上,一聽說這邊有壞人作亂,就立刻讓我來警告那些壞人,不可欺我百姓,否則他們亦沒好下場。那些壞人一聽是皇上這麼說了,立刻就不敢再胡亂殺人了。」

  小女孩兒仍舊瞅著她,小聲道:「真的?」

  她點頭,語氣極其篤定,「真的。」她想了想,又道:「只要皇上在位一日,就絕不容百姓們受這種苦。」

  小女孩兒一下子埋頭鑽進她懷中,又小聲嚶嚶地哭起來,「娘……娘是不是不要阿喬了……阿喬不吵著要吃的了,娘回來好不好……」

  孟廷輝官服前襟一片暖濕,浸得她心口都潮潤不已。她低頭輕望這小小女孩兒,就如同看見了當年的自己,幼小無依,孤苦無靠,倘是沒有遇著她,是不是就會死在這荒郊野外?

  夜風起,吹得馬兒嘶鳴荒草淒沙。

  此地尚且如此,更遑論那些被寇軍侵佔掠襲的州縣了。

  若是她身可濟民,她亦不所惜也。

  在井橋鎮官驛的這一晚,她做了整整一夜的噩夢。

  夢中有血有廝殺,有宮殿有破廟,有人飲笑有人流淚,有人哭喊有人吵鬧,事事猙獰。

  第二天一早醒來時,身下床褥都被冷汗浸透了。

  天濛濛亮時,黃波便來請她上車,深怕這潮安西界處會遭賊寇來擾,恐她人有安危,只催她與湯成早些趕往青州。

  孟廷輝自己也明白此地不可久留,但又囑咐人將那小女孩兒好生安頓了,倘是可能的話替她尋尋母親,官驛裡的人不敢不應,忙不迭地安排去了。

  清晨之風頗為涼爽,朝陽初露,馬兒颯行,一眾兵馬蹄踏愈急地往青州趕去。

  途中咱歇時,連平常不善多言的湯成亦黑著臉色,同她兩連嘆了好幾口氣,顯然是也沒料到此地會變成眼下這個樣子。

  過井橋鎮往北數十里後,路就漸漸好走起來,快馬加鞭地趕了一日餘,終在天黑之前到了青州城外。

  沈知書聞報,親自出城使裡來迎。

  駿馬揚蹄,人影清瘦,轉運使的令旗逆著夜色高擎在後,如同在黑暗中乍然掃過的一抹亮光,令她遠遠一眼望見,心頭陰霾頓時褪去不少。

  一入青州城,黃波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在馬上正身向沈知書揖了禮:「沈大人。」

  孟廷輝早已使人將車停下,下來換馬而行,又沖催馬在前的沈知書道:「我在青州只得一夜的空兒,你且直接帶我去嚴家罷。」

  沈知書在馬上的背影微微一僵,沒回頭亦沒吭聲,只是利落地一勒馬韁,撥馬轉向另一邊行去。

  而在他轉身側臉的一剎,她才瞧見他那張俊臉不知何時添了道細疤。



卷四 景宣二年 一三六章 意決(上)

  北地戰火洶起,青州城中卻仍是一片繁榮富庶的祥和景象。

  倘是不曾親眼目睹來路上的流民,只怕她是絕對想不到寇禍已蔓延到潮安西邊的路界處了。

  去嚴府的路上,孟廷輝與沈知書並肩而行,除後面少許隨行親兵們的叱馬聲外,他與她一路上都沒說一個字,夜色濃厚,襯得她身旁的這個男子愈發顯得沉寂,幾乎讓她無法將他與當年那個亮眸含笑的風流之人聯繫在一起。

  之前潮安轉運司管理運糧食失責,被沈知書不奏而斬一事鬧得舉朝皆聞,他的狠絕之名更是一時間傳遍了整個北三路,不論是軍前將兵亦或是使司文官,都知道這個年紀輕輕便坐上了潮安轉運使一位的皇上親臣,不是個吃素的。

  穿行了大半個城,孟廷輝才開了口:「我是自成府路繞道入潮安的,來的路上看見連潮安西面都是流民。」

  沈知書低應了一聲,「賊寇猖獗,早就出了健康路的地界,眼下潮安自慶州以南,凡山林荒野,皆有寇軍流竄之跡。」

  孟廷輝蹙眉,「朝廷不是已自東西諸路調兵來北三路協同剿寇了麼?怎的還會落得如此被動?」

  沈知書沉嘆一聲:「臨淮那邊如何我不清楚,潮安原本的禁軍重兵皆已調往北面抗敵去了,眼下奏請,永興二路隨從西面增兵來此,卻比不上那些賊寇逆軍對潮安的知情熟解,想要一時半會兒將其剿清,根本就是紙上談兵。」

  他催馬快行,又道:「更何況,降地刁民本就難馭,此番一聽前朝中宛皇嗣尚存於世,那寇軍壯大之勢更是飛快不已,自建康路一路襲來,就已翻了不知幾倍。」

  她眼皮一沉,再沒開口。

  大平禁軍何等驍武,北境上的幾場大戰頓時便令北戩大軍止步不進,但對於這些如瘟疫一般肆虐蔓延的寇軍卻是毫無辦法,狄念統軍北上,坐鎮金峽關外,縱有三頭六臂也無法時刻盯管著這些流竄在北三路偏州小縣的賊寇。

  二人之間便又靜默下來,又行了一柱香的時間,才到嚴府。

  嚴府下人自然沒料到今夜會有這等陣仗,除去轉院使沈知書不說,更有兩列甲冑鮮明的士兵馭馬在後,護著一個年輕女子來找嚴家大小姐,當下不敢耽擱,迎人到前廳,便匆匆向內稟去了。

  孟廷輝出京未及十日,朝廷的詔令自然還未出,北三路的百姓們更不會知道要與北戩大軍議和一事。

  嚴馥之出來一見來者是孟廷輝,怔立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當下臉色又變,瞥眼道:「聽說逢慶路的糧甲早已送到潮安,沈大人今夜可是給嚴家還糧來的?」

  「不急。」沈知書開口慢道,「你我來日方長,欠糧我必不會賴。」

  他轉身對向孟庭輝,微一皺眉,「孟大人,今夜來此已是踰矩,我留黃侍衛在嚴府,其餘親兵隨我回衙門,皇上的手諭我已看過,明日一早我自使司衙門再抽調五百人,隨城外一千殿前司親兵送大人北上亭州。」

  孟廷輝道:「好。」

  沈知書斂下目光,「那你二人今夜細聊,我不多打擾了。」說罷,就轉身慢走了出去。

  嚴馥之無暇顧他,只是盯著孟廷輝瞧,狐疑道:「你此番來潮安是為了什麼?怎的聽他那話,倒像是極險阻的事情似的。」

  孟廷輝隨她往裡面走去,口中平靜道:「去金峽關與北戩商議二軍止戰一事。」

  嚴馥之眉頭蹙起,眼神變了下,卻沒說什麼,只帶她回房中去。

  後院中花香撲鼻,月色靜落,池旁一排垂柳枝葉柔曳,輕輕在蕩。

  她突然覺得極累,不願往屋中去,就順勢坐在這院中的石凳上道:「且坐這兒陪我說說話兒吧。」

  嚴馥之轉頭,撩裙坐在她對面,抬手斥退幾個婢女。

  孟廷輝突然笑了笑,俯身趴在面前石桌上,小聲道:「還是潮安好啊,這兒的月亮都好像要比京中的亮。」她抬眼瞅嚴馥之,又笑道:「想我們去前在女學的時候,日子多舒坦,什麼煩心事兒都沒有。」

  嚴馥之眼底卻冷,伸手將石桌上的一盤葡萄拿過來,拈起一個剝了皮,「朝中沒人了麼?竟派你一個文弱女子去金峽關!」

  孟廷輝知道她的性子,只抿唇笑笑,不吭聲。

  她將剝好的葡萄放進盛酒的瑪瑙盅裡,又拈起一個來剝,冷笑道:「我知你一向爭強好勝,求功求名那一人,可你也不看看此番這事兒有多兇險,還一味逞強來這裡,金峽關外二軍對峙多日,你去北戩軍前,安知他們居的是什麼心!」

  孟廷輝伸指拈她剝好的葡萄,咬在唇間,任那清涼甜香的汁液侵溢舌齒,輕嘆道:「潮安的葡萄真好吃。」

  嚴馥之撇她一眼,逕自剝葡萄,不再開口。

  孟廷輝忽而問她道:「我方才聽你與沈大人說話,竟好似之前那三萬石糧是你借與他的?」

  嚴馥之點頭,疑道:「他不是拜表朝中奏稟此事了麼?」

  孟廷輝輕輕挑眉,「倒是奏稟了,可奏稟的是你嚴家拿糧犒軍,並未說是嚴家借與潮安漕司的。」

  嚴馥之手上的動作一下子停了,不信道:「怎可能?」

  「真的。」孟廷輝眼中含笑,「我離京前數日,還聽說中書宰執奏請皇上官秩嚴家,以彰嚴家憂國憂民之舉,也為北三路其他商家大戶們做個榜樣。」

  嚴馥之嘴角輕搐,顯見是氣極,「好他個沈知書,竟是拿我好不容易給他湊來的三萬石糧食做這文章去了!」

  孟廷輝安撫道:「你氣什麼?他一心為你嚴家立名聲,這豈非好事?再說了,方才他也沒說不還你這糧,你又急什麼?」

  嚴馥之低眼半晌,壓了壓氣,才道:「早先為了給他籌糧,我折賣了西面好幾州的鋪子,又派人去與平日較好的商家們一一折購人家的私糧,這才總算湊夠了三萬石,他又何嘗不知道我的難處?」

  孟廷輝小驚道:「你把西面州縣的鋪子給賣了?」

  她冷哼道:「眼下潮安北面打成了這個樣子,西面又被賊寇所侵,將鋪子早些折賣了,也好過被那些醃儹寇軍們佔了搶了!」

  孟廷輝輕輕嘆氣。

  北境這次驟起戰亂,相比像嚴馥之一樣想的重商大賈們不在少數。先前許多商家都是看中兩國緣邊交市的商機,才來北三路邊州開舖子,誰知好景沒幾年,北面就遇上了這外戰內亂的禍事。

  嚴馥之又道:「我平生最恨動輒殺伐之人,此次我大平將士們在境上浴血奮戰,我嚴家只不過出了三萬石糧,這又何足為道?只要能還百姓民生安穩,便是供大軍十萬八萬石糧,我又豈會惜之不捨?」她略有忿然,「但他沈知書不知我的心思,卻拿這去替嚴家邀功,當真可惡!」

  孟廷輝輕輕垂睫,細聲道:「你與沈大人怕是互相誤會了對方,人生如白駒過隙,你又何苦非要與自己,與他過不去?」她輕淺一笑,似是自言自語道:「殊不知,能夠傾心去愛,能夠放心被愛,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30 02:13 AM

卷四 景宣二年 一三七章 意決 (中)

  嚴馥之聽到此處,方覺出她與往日有所不同,不禁蹙眉道:「你這是怎麼了?」

  孟廷輝搖頭道:「記得沈大人回京之時,恰逢狄將軍與沈家千金成婚,婚宴上沈大人喝多了,衝我所說的皆是些關於你的事,我看他是真心愛慕你,你也不必再疑他,倘換了我是你,能有機會與所愛之人相守以共,縱是讓我拋家捨業我也情願。」

  嚴馥之有些瞭然,聲音轉低:「是不是皇上對你不好?」見孟廷輝不吭氣,她便愈發篤定起來,微微惱道:「皇上倘是對你好,又豈會讓你領這出使金峽關的差遣!我勸你儘早斂了那心思,辛辛苦苦這麼多年到底為了什麼,從中又能得到些什麼?」

  孟廷輝彎唇笑笑,「是啊,你說得對,我以後,再也不會去想這些不著邊際的事兒了。」

  嚴馥之把瑪瑙盅推了過去,讓她吃裡面剝好的葡萄,又語重心長的道:「此番自金峽關回來後,可別逞強領這麼艱險的差遣了,倘是在朝中覺得不順遂,不如向皇上請郡,回潮安來。」

  她輕輕點頭,神情仔細的吃酒盅裡的葡萄,「好。」

  夜色蒼茫,腦中忽而回憶起當初還在女學時的情景,一襲紅裙一身狂,怎會偏偏與她做了朋友,可這麼多年來從未後悔過,今生交了她這一個朋友。

  謝謝你,這些年來一直這麼關心我。

  倘使我將來辜負了你的關心,也請你不要生我的氣。

  一側忽而小步走來一個婢女,附在嚴馥之耳邊小聲道:「大小姐,方才門外的小廝來稟,說沈大人又回來了,眼下正在府外站著呢。」

  孟廷輝聽見了,卻裝作沒聽見,依舊低著頭。

  嚴馥之咬咬紅唇,想要不管,卻又想到了方才孟廷輝的那番話,當下又怔遲起來。

  良久,她才攢眉起身,對孟廷輝說:「府外有事,我去去就回。」

  孟廷輝笑著點頭,「無礙,你不必急著回來陪我,我正巧覺得累了,這就回房歇息去,明日一早就要出城,怕誤了事兒。」

  嚴馥之死死看她一眼,跺了跺腳,一陣兒風似的往前面快步走去。

  沈知書果然在嚴府外的牆簷下站著,挺拔的側影一動不動。

  初夏的夜裡,她竟然覺得有些發抖。

  他聽見腳步聲,回頭看見是她,溫淡的眼中露出些笑意,映的這週遭夜景都變的明媚起來。

  「何事?」她的語氣想硬卻硬不起來。

  他朝她走近兩步,道:「今夜出城接孟大人時,我忽而覺得你與我都是如此的不知好歹。」見她作色,他便輕扯嘴角,繼續道:「北地戰火紛飛,每一刻都有家破人亡,生離死別之事,我妹妹遠在京中,甫一新婚便逢夫君領軍出征,不知何時才能相見,孟大人出使金峽關,與皇上分隔千里,已不知能否安然歸京,與他們相比,你與我是何其幸運,又是何其不知好歹?」

  她喉頭微哽,竟頂不了他的話。

  他伸手將她被風吹亂的長髮拂到耳後,輕笑道:「天數人難測,倘使將來或有你我死別之時,到那時再說這些,是不是太晚了?」

  她的眼底有水在閃,晶亮剔透,又眼睜睜的看他欺近。

  他伸手去牽她,一字一句道:「嚴馥之,我好像太過自負,又好像太過自傲,我好像從未對你說過,我是真心實意的愛著你。」

  屋內涼塌舒爽,夜來香瀰漫一室,風吹珠簾,發出輕微悅耳的聲音。

  孟廷輝倚在榻上,在暗中睜著眼睛數那簾上細珠,一顆兩顆,三四五六七八,陛下,你可知我是多麼愛你。

  翌日天陰,層層濃雲不見一絲陽光。

  她一夜未睡,四更時便起身將物什都收拾妥當,待天明時分就去偏院找黃波,欲在嚴馥之起來前不告而別。

  路上遇見兩個婢女,正手忙腳亂的往裡面送東西,見了她更是臉紅,嚅嚅喏喏的閃到一旁。

  孟廷輝好奇起來,「這是怎麼了?」

  婢女不敢不答,愈發小聲道:「是…是給沈大人送衣物。」

  孟廷輝一下子瞭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輕咳道:「快些去吧。」

  沒過多時,沈知書一身蕭然邁步而出,臉上沒有一絲赧然之色,輕輕衝她與黃波點了下頭,「人馬諸事昨夜就安排好了,眼下就走?」

  孟廷輝應道:「眼下就走。」她朝裡面探望了下,輕聲囑咐道:「回頭與她說,待我從金峽關回來,將回京前,再與她好生作別。」

  沈知書垂下眼,嘴角微揚,「也罷,她睏極了,只怕是起不來相送。」

  黃波本是不明就裡,但見眼下這情景,也明白了三四分,當下有些窘,轉身催促道:「孟大人,此去亭州尚遠,還是早些走吧。」

  孟廷輝解意,沖沈知書淡淡一笑:「有勞沈大人了。」

  一路去館驛中找了湯成,待出城時,殿前司親兵與沈知書轉運司衙邸內的人馬都已經結陣在侯。

  孟廷輝上車時,沈知書親自為她揭了簾子,低聲道:「保重。」

  她望他一眼,嘴角帶了點笑,卻沒回他半字,徑直上了車。

  從青州到亭州,馬不停蹄也要三日兩夜。

  因之前被北戩大軍圍打過,亭州城的外牆上滿是石坑火痕,眼下雖無戰火之憂,可禁軍重兵都已被調往北面,留守的人馬也還來不及修葺這些戰頹之處。

  甫一進城,就見遠處一片閃著光的黃銅金戟,配著那面迎風而揚的紫黑軍旗,煞有氣勢。

  雖知狄念會派人來亭州接她,可孟廷輝絕沒料到他竟會派宋之瑞親自率軍來此。

  早在戟德二十五年冬來潮安平亂那次,她便與宋之瑞互相認識,因而眼下見到是他麾下禁軍,她心中倒是生出一股舊友重逢的感覺來,立刻便安心不少,想來狄念一是考慮到這一點,才叫宋之瑞領兵來接她的吧。

  黃土青天,這支兵馬甲冑蒙塵,可人人眼中都帶了戰場上浴血殺敵後殘餘的戾色,縱使立在城下一動不動,也令她身前身後的這些殿前司親兵們不敢小視。

  黃波策馬疾行,前去與對方互相驗過軍牌,後才反身過來請她。

  孟廷輝進陣時,宋之瑞已從後迎了出來,微微笑道:「久而未見,孟大人別來無恙?」

  她抿唇,「宋將軍辛苦。」

  宋之瑞回頭低喝一聲,立即有士兵呈來一封札子,「狄將軍手信,還請孟大人過目。」

  孟廷輝依言拿過,看了一看,然後又笑道:「我豈會疑宋將軍?」

  宋之瑞俯身問:「孟大人與湯大人是要在亭州城內留歇一日,還是即刻隨我趕赴金峽關外?」

  她想也不想便道:「不必歇了,令殿前司馬親兵與宋將軍麾下編陣一處,然後便北上金峽關。」她轉身對黃波吩咐幾句,又對宋之瑞道:「金峽關內外軍事險要,狄將軍不使宋將軍留在軍前以防不測,卻來此處接我北上,實在是讓我深感不安,萬萬不敢再誤一刻。」



卷四 景宣二年 一三八章 意決 (下)

  沈知書從轉運司抽調的五百人馬送孟廷輝到亭州城外,便轉身回青州復命去了。

  從亭州北上,路多山道,愈發難走。

  孟廷輝棄車騎馬,跟著宋之瑞一道在兵馬人陣中間緩緩前行。

  一路上,宋之瑞將北面這些日子來的二軍態勢向她一一道來,尤其將金峽關內外的佈兵情況,北戩遣使求和之事說得最為詳細。

  她直到聽完,都不曾聽他說過狄念,不由挑眉問:「狄將軍一封捷報奏抵京中,眼下人還好嗎?」

  宋之瑞黝黑的臉上浮起一抹遲疑,思慮片刻,道:「捷報奏抵京中,其上卻沒寫狄將軍負了傷。」

  「當真?!」孟廷輝大大一驚,「如此大事,怎能不報與皇上知曉?」

  宋之瑞澀笑一下,「眼下北境是個什麼樣,孟大人一路而來也都看見了,二軍對壘,本就是劍拔弩張血濺石飛的時候,倘使讓人知曉我軍主帥負傷,又將如何?狄將軍嚴禁我等往報朝中,我等自然不敢奏報。」

  她擰眉,「傷勢可重?」

  宋之瑞搖頭,「不算太重,只是傷到了腿骨,軍醫禁他下地,短日內沒法兒騎馬出陣,需得再養些日子才能好徹底了。」

  孟廷輝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隨即又微微蹙起眉,「倘使這樣,皇上允與北戩議和一事倒是對的。」

  宋之瑞臉色發黑,問道:「朝廷真打算與北戩議和?」

  她看出他心情不好,便飛快道:「宋將軍切莫誤會,這乃是皇上與二府商議的權宜之計。」然後就將朝廷打算如何暫緩北境戰事,先行清剿北三路賊寇,而後再屠北戩大軍一議說與宋之瑞聽。

  宋之瑞仔仔細細的聽完,臉色才略略好看了些,嘆道:「倘使此次當真就這樣與北戩議和了,只怕這北面禁軍中的將領們都憋不下這一肚子氣。

  她想了想,問道:「離京前接報,道狄將軍令韓澎順梓州而上,率軍攻打北戩暉州,眼下如何了?」

  宋之瑞皺眉,「北戩既來求和,狄將軍不敢擅決,往報朝廷定奪時,已令韓澎之部退守梓州。」

  孟廷輝事無鉅細都問了個明白,心中才算是有了底。

  大多是她早先就估量到了的,唯獨狄念在軍前負傷一事是她沒料到的。

  轉念一想那一夜沈知書的神情和語氣,她心中就滿不是滋味。

  幸好並無大礙。

  **************

  快到金峽關時,宋之瑞在山道上勒韁止馬,揮鞭指向東北面,沖孟廷輝道:「那便是金峽關。」

  孟廷輝收韁,在山脊上向遠處眺瞰。

  晴空風捲殘雲,半天鋪滿了絲絲縷縷的五彩霞光,遠處山下千帳連營,放眼望去一片鐵血傖肅。黑壓壓的營地一望無際,青色旌旗蔽空遮日,觸目所及皆是高山流水,在這冷血壓抑的氛圍中愈發顯得壯麗無及。

  遠方薄薄的山脊後面,依稀可見有北戩大軍的營帳,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卻仍能嗅到那呼吸相聞間的血淋淋殺氣。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雖不是頭一回接觸軍隊,可卻從未有如此刻這般,親眼目睹這數萬大軍集結成營,在這荒野山原間如鐵流般的佔據著寸土寸壤,凜凜雄風勁掃山川河脈。驍悍之氣撲面而來,迫不可擋。

  她心底的血忽而沸騰起來,滾滾湧向四肢百骸,熱血順勢沖透了她整個人。

  如此鐵血崗悍,多麼像他。

  這是他的如畫疆城,這是他的勇武禁軍,這是他一生一世為之鞠躬盡瘁的江山天下。

  「孟大人。」宋之瑞在旁喚了她一聲。

  她有些不捨的收回目光,雙眸有些潮潤,轉而急急的揮鞭叱馬,朝山下奔去。

  山下大營前早有人看見這隊金戟紫旗的人馬,還沒待他們進營,便有人出營遠遠恭迎。

  領頭一個黑甲將領,人高馬大,一見便知是豪氣中人。

  宋之瑞上前道:「這是慶州大營的羅必韜將軍,此番率軍跟隨狄將軍一道北上的。」

  孟廷輝微微笑道:「羅將軍。」

  這人的名字早在書中禮上就看過不下十遍,更知道他在之前的岷山一戰中,取勝了。

  羅必韜的眼神半是驚嘆半是好奇,直愣愣的盯著她拚命打量,半晌才轉過神來,衝她揖了揖:「孟大人千里遠赴金峽關,實是辛苦了。

  他身後的禁軍士兵們自不必說,一個個的目光都有如燃矩一般在她身上索繞不去,放肆至極。

  除了當年皇上御駕親征之外,禁軍大營中一向嚴謹女子出入,更不聞有女官可以入營治事者,之前她入樞府一事傳至諸路禁軍中,已令上將下兵們感到萬分驚訝,今日又見她以同知樞密院事出使金峽關,與北戩大軍訾議和事,更是覺得不可思議。

  尤其是,她看上去是如此的年輕和文弱。

  孟廷輝讀得懂這些士兵的目光,也深知他們心中在想什麼,於是也只是大方的笑笑,並未怪罪他們如此大膽無理的舉動。

  宋之瑞卻有些惱,催馬上前斥那些士兵們無禮,高聲道:「孟大人身在二府,此番奉皇上旨意千里趕赴此處,以嵫國事軍政,爾等不可有任何褻瀆之行,否則一概軍法處置,不容寬免!」

  士兵們頓時紛紛低下頭,恭迎她入營。

  黃波在前先行,孟廷輝與湯成跟在後面,隨行的一千名殿前司親兵也依例如營紮帳。

  羅必韜在後忍不住對宋之瑞道:「真沒想到,竟會是如此年輕!想必京中的那些傳聞必是真的,若無皇上恩寵,她哪裡能得如此高位?」

  宋之瑞冷瞥他一眼,「你知道什麼?當年潮安北路柳旗禁軍譁變就是經她平定的,一令坑殺數千名亂軍,用計何其狠絕!」

  羅必韜瞪大了眼睛,「你當年……」

  宋之瑞哼道:「親眼目睹。」

  羅必韜喟了一聲,「既如此,那皇上寵信她亦是有理由的,就憑她眼下敢到這金峽關來,我也得佩服她這膽色!」

  「不然狄將軍何至於要我親自去亭州迎她?」宋之瑞不再多言,雙腿猛地一夾馬肚,也入營區。

  孟廷輝一直被士兵引到中軍大帳前才下馬。

  這一路上,應道兩側的將兵們任何一個都收不住目光,直接將她打量個沒完沒了。

  朝中最年輕有為的文臣,又以女官之身入樞府治事,此番更是奉了上詔來北境訾議軍政國事!

  怎能不讓人好奇?帳簾起落間,才將外面的那些肆無忌憚的目光遮蔽住。

  她輕喘一口氣,一抬眼,就看見了正靠在矮塌上的狄念,笑道:「狄將軍!」

  狄念右腿脛骨負傷,行走雖是不便,可神色卻仍是清爽,亦衝他笑道:「聽著營中動靜已有許久,卻遲遲不見你至中軍。」

  孟廷輝看見他這安好的模樣,才算是真的放下心來,抿唇道:「將軍領兵,當先陷陣自是能激勵士氣,但又怎能不顧京中家眷,置一己之身於不顧?」

  「本就不是什麼大傷,你休要聽宋之瑞他們亂說。」狄念毫不在意的一擺手,繼而又專神盯住她,道:「北戩大軍心數向來狡詐多端,此番去金峽關內議和甚是兇險,你是不是再考慮一番?」

  她搖頭道:「我意已決,將軍總是多說亦無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30 02:36 AM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三九 大奸(上)

  狄念沉思片刻,道:「前日關內來報,道北戩朝中所派大臣已至,倘使我大平朝使亦至,便入關內北戩大營中訾議二國之戰之事。」

  她雖心知北戩定會如此提議,卻也不露神色,點頭道:「北戩大軍既已敗北,金峽關東西兩面皆為我軍所據守,倘叫他們來我大營中議事,怕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的。」

  狄念眉頭緊皺,「倘叫你去北戩大營中議事,我又豈能放心,萬一出了什麼事,我將來何顏以面上?!」

  孟廷輝靜了靜心,方道:「將軍可還記得當年你我二人一同去柳旗平亂一事,彼時在柳旗城外,將軍一是不放心我孤身入城,但結果又如何?」她起身,走去看那張攤在帥案上的地圖,邊看邊道:「倘論兇險,此去北戩大營尚不及當年入亂軍城之十一。當年我既能全身而退,如今更不會出什麼意外,何況我大平數萬大軍正屯於金峽關之外,北戩既是求和,就斷不會拿我怎麼樣,退一萬步說,北戩即便是殺了我,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狄念思付許久,見她神情篤定,毫無動搖之意,便問:「皇上當真放心讓你入關議和?」

  她淡笑出聲,點頭道:「倘使皇上不放心,怎可能會除詔付我此命?此番計若能成,我必是大功一件,而皇上更是樂於見成。」

  「皇上此番意欲如何?」狄念又問。

  孟廷輝道:「藉以議和之機拖滯北戩大軍,全力清剿三路寇軍為先。」

  狄念的臉色有些晦灰,「眼下三路寇禍蔓延,我亦難辭其咎。」

  「狄將軍不必如此。」孟廷輝伸手撫過地圖上的健康一路,「北地外戰內亂,將軍能退北戩大軍與金峽關內,佔北戩梓州一城已是不易,前朝遺寇籌謀二十餘年,一朝作亂必得先機,彼在暗而我在明,勢必難於清剿。」

  狄念望她:「希望如此。」他稍挪動了下右腿,低眼道:「我知孟大人有密奏直達之權,還望你莫要與皇上提起我受傷一事。」

  孟廷輝利落道:「好。」她轉身,「可將軍也須答應我,傷未好之前,不得出戰。」

  狄念遲疑著不肯答應。

  「否則倘叫沈大人在京中得知了,」她慢慢又道:「還不知會擔心成什麼樣。」

  他驀地一揚濃眉:「她……」

  孟廷輝笑笑:「她念你念的發狂,夜裡在御街外等報不走。」

  狄念一雙黑眸燦然發亮,半晌才道:「好,我答應你,傷未好之前,絕不出戰。」

  她心底不知怎的有些酸楚,借話道:「將軍在營養傷,北事不可久拖,我既已抵付大營,便當儘早入關與北戩訾議和事。將軍可否即刻遣人往赴關內通報此事?」

  狄唸點頭道:「這就叫人安排此事。」他見她多日疲勞以致臉色不佳,勸道:「晚一兩日沒什麼要緊的 ,你從京中一路北上,需得先好好休息一場是正經。」

  孟廷輝卻也乏了,便不與他爭,口中應道:「湯成此番雖為副使,但沒必要隨我一道入關去,就留他在營中以助我文書往來用。」

  「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允你一人入關。」狄念的眉頭又絞擰起來。

  她淡淡一想,道:「那便叫黃波陪我去吧。黃波應變之敏,身手之捷,狄將軍總還放得下心吧。」

  狄念沉臉,「此事過後再議,你且先去休息。」說著,便高聲叫人入帳,帶她去歇息。

  孟廷輝無奈,只得依他之言先去就食睡覺。

  大營東面特意給她支了個小帳,與士兵們的營帳橫道相離甚遠,又離中軍大帳很近,以方便她這幾日在營中的事務。

  士兵將她帶過去時,黃波就已在外面等她了。

  「孟大人。」黃波見他來,臉色微微一鬆,「之前采岳送了吃的來,你用過膳後便早些歇了罷,屬下替你守著。」

  孟廷輝招呼他一同進去,道:「從京中到金峽關,一路上都辛苦你了,眼下已至我軍大營,便不需再有那麼多的顧慮,你一會兒也不必守著我,只管去睡吧,最遲後日,陪我一道入關會見北戩朝使去。」

  黃波一聽她肯讓他陪她入關,當下驚喜萬分,「如此甚好,屬下也不必擔憂人會出什麼事兒了,否則,屬下連睡覺都睡不踏實,只想著要如何與皇上知曉呢。」

  營裡的膳食比不得京中,食物粗糙且不新鮮,她心思本就不歇寢,看了這飯菜更沒胃口,於是就只吃了一點兒,又道:「想當年我剛入朝不久,也是有賴黃侍衛護我周全,黃侍衛與我之恩助,我永不會忘。」

  黃波哪敢受她這話,當下結巴起來,「孟大人言、言重了……」

  孟廷輝打斷道:「不過你須得提前答應我,到與北戩議和時,莫論何事你都得聽我的,否則我也不會讓你陪我入關。」

  黃波忙不迭地應道:「那是自然!」

  她想到營中還有以前於殿前司親兵,有些不放心道:「那些親兵們多數是禁軍驕子,往日裡沒受過什麼戰火歷練,此地不比京中三衙,須得叫他們注意防備著點。」

  黃波笑了笑,道:「大人只管放心,這些親兵們在這邊不過是等著護送達人回京的,待與北戩議和的事兒一結束,大人與湯大人也就該啟程了,斷不會出什麼亂子的。」

  孟廷輝臉色有些暗,卻只是輕輕「嗯」了一聲,抬手示意他退去休息,待黃波走後,她才踱去帳角塌邊,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念地埋頭躺了下去。

  一睡就是整整一天一夜。

  再睜眼時,是被帳鈴聲吵醒的。

  她渾身酸乏,雙腿間因騎馬被磨得有些腫痛,雖知外面有人找她,可在榻上躺了半天都起不來身。

  營中除她之外再無女子,許多事情做起來都不方便。

  那人不敢放肆進來,就在外面高聲道:「稟孟大人,北戩大軍來人,與狄將軍約了今日午時送朝使入關,將軍命屬下來請孟大人之令。」

  孟廷輝張口,聲音有些沙啞,「允北戩之請,我一會兒便去中軍著狄將軍。」

  那人領命而退,帳裡帳外歸於沉寂。

  她閉了閉眼,隨即費力撐起身子,下地簡單的洗漱了一番,然後走去案邊攤紙研墨。

  外面陽光明媚,空氣中帶了青草香氣,又隱約有嘛粉的味道。時而有士兵的操練聲從遠處傳入帳中,伴著槍戟碰撞的清脆響聲。

  她落筆時,手指有輕許顫抖。

  可終還是一氣呵成,小小的正楷整整齊齊的排列在薄宣上,這麼多年來,次次若是。

  她拿火漆將其封號,又放進專呈密奏的盒子中,加鎖加印,然後走出去叫人找黃波來。

  黃波不一會兒就聽令而來,「大人,可是要去找狄將軍?」

  孟廷輝點頭,將盒子交給他,輕聲道:「現將這個送去軍前驛官處,使人即日往奏京中,然後再隨我去中軍大帳。」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四零 大奸(中)

  臨行前,狄念幾番叮囑,又讓羅必韜親自送她二人去金峽關北戩軍前。

  山巒遠看如刃,近看成峰,橫梗在二軍之間的是險關窄道,翠樹蔽天,野花飄香,步步相連皆是塵。

  北戩來人甚是風姿挺拔,一身絹布甲穿在身上竟不似武官,倒像個偶習騎射的世家子弟,見了她與黃波,遠遠地就叫士兵前去執馬相迎,態度甚是恭敬。

  孟廷輝沒覺得如何,倒是黃波有些驚訝於這些北戩將兵的風度,久久才回過神來。轉身令送他們入關的羅必韜等人不必再進。

  「孟大人。」來者彬彬有禮,下馬衝她長揖到底,「在下奉宣徽北院使趙回趙將軍之命,迎孟大人入我營中議事。」

  孟廷輝眼神溫淡,毫不謙虛的受了他這大禮,人在馬上動也不動,只是低頭望著他,道:「足下貴姓?」

  「岳。」那人直起身子,「在下岳臨夕。」

  她輕點了一下頭,下巴朝遠處灰黑點點的營帳處抬了抬,「走吧。」

  北戩大營傍山而紮,一整片半月形的營寨整潔有序,其秣馬厲兵之象絲毫不亞於大平禁軍,留於營道上的士兵見了他一行人也只是馬上低下頭,並不敢放肆盯著。

  入行轅時,一眼就看見安坐在帥案後的趙回。

  他起身飛快,朗聲道:「孟大人。」

  孟廷輝足下卻稍稍一滯,聲音淡下去,「當初一別,未想還能有今日。趙將軍別來無恙?」

  此時回憶起半年前的那場正旦大朝會,想來他早在那時就已知道了她的身份,而他當時的意圖不單單是去請議減歲裁軍這麼簡單。

  趙回笑著讓她入座,「孟大人依舊是進退不驚,風采灼人啊。」

  她落落大方的坐了下來,怠於同他虛與委蛇,口中乾脆道:「我代大平禁軍前來訾議止戰一事,敢問北戩朝中來使何在?」

  趙回衝帳中其餘人使了個眼色,眾人皆退了下去,唯獨那個岳臨夕沒走,挺立於一側。

  孟廷輝瞥他一眼,又看向趙回道:「趙將軍何意?」

  趙回道:「此為我宣徽南院使岳大人,此番奉詔來金峽關與大平禁軍議和的。」

  她瞭然一點頭,微微蹙了眉,回身沖黃波道:「你也出去吧。」

  黃波一千一萬個不情願,可卻不得不尊她之令,黑著一張臉退到帳外候著去了。

  待帳中全沒雜人了,孟廷輝抬眼便盯著那岳臨夕,目光銳利臉色凝肅,「沒旁人了,也就不需要要玩什麼花樣了,你是那邊來的人?」

  趙回一聽,臉上笑意全無,悠悠道:「孟大人,果然不是尋常女子。」他轉身對向岳臨夕,道:「既然如此,你也就有話直說吧。」

  岳臨夕邁兩步到她身前,朗然一躬,低聲道:「臣岳臨夕,拜見國主。」

  饒是孟廷輝再有準備,再聽見這話時也是小驚了一下,怔然注目於岳臨夕的臉上,久而未言。

  岳臨夕抬頭道:「眼下事未具備,待國主移駕至建康路舒州,侯我人馬復據三路要塞後,必會為國主行稱帝登基大典。」

  孟廷輝默然良久,忽而笑了下。

  稱帝?

  是沒料到這些中宛遺臣們如此迫不及待且胸有成竹,就好像這北三路,甚至是更多的疆土已為他們全部掌據了一般。

  她未答岳臨夕的話,轉頭又去看趙回,道:「我出京前聽尹清道,倘是中宛得以復國,便割所佔疆土三分之一與北戩,可有此事?」

  趙回點頭,「正是。」

  她這才轉眸望向岳臨夕,冷笑道:「起兵是你們籌謀的,與北戩商約是你們定的,何時稱帝也是你們說了算,那還要我這個國主麼?橫豎不過一個帝位,你們當中勢必有肱股之輩可以勝任,說不定還有不少人已經覬覦此位許久。」

  岳臨夕一啞,不曾料到她會是如此反應,思慮片刻才道:「中宛亡國凡二十七年,故地諸路遺臣子民無不期盼得以復國,暗中籌策多年無所舉動,是以無人可聚萬民歸心,今知皇嗣尚存於世,我等乃敢舉兵,行此復國大計,惟望國主能以皇嗣之身招故地移民於麾下,此帝位非皇嗣真脈不能與佔,而今既得國主,則往後復國大事敬由國主定奪,我等亦唯國主馬首是瞻。」

  孟廷輝略略一牽唇,神色似是有些滿意,沖趙回道:「之前所約,可曾立過盟書?」

  趙回看了岳臨夕一眼,方皺眉道:「不曾。」

  「那便不作數。」孟廷輝語氣乾脆,絲毫不留餘地:「北戩眼下雖助我復國,然一旦佔得己利,安知不會反目侵我疆域?」

  趙回乍然做怒,「我北戩此番出重兵南下,難不成都是白白費力流血?」

  她輕輕地笑,「趙將軍莫急,我話還沒說完,眼下北三路多有為我大軍所制之勢,再加北戩壓境數萬大軍,復我中宛故地諸路不在話下。然你我既已舉兵,又豈能不圖所進,若依我見,除復我故地之外,還當趁勢再多佔數十州疆土,如此方能解我亡國破家之仇,北戩大軍倘肯與我同進同退,則多佔之疆二軍各得一半,如何?」

  趙回沉著臉,「此時我做不得主,須得報京中,由我北戩皇帝陛下裁斷。」

  「無礙。」她低眼,「我時間很多,可以等。」

  趙回臉上卻泛起疑色,「我又怎知你是一心一意要與北戩共進退?倘是你眼下說些虛情假意的話騙我,將來又該如何?」

  孟廷輝目光微燥,「為表我之誠意,更為讓趙將軍信我,不如我讓金峽關外的大平守軍退後三十里,還金峽關口與北戩大軍,趙將軍以為如何?」

  趙回一驚,「你安有如此大的能耐?」

  她眼神無羈,出口更狂:「我自有我的能耐,趙將軍又何須多言?倘是再有疑言,莫怪我翻臉不幹了。」

  趙回喉梗,只皺著眉盯著她。

  岳臨夕也有些遲疑,道:「大平禁軍歷來驍悍,倘是我軍再犯除北地之外的諸路州縣,恐會不利。」

  孟廷輝瞥他道:「大平禁軍的事兒,此處豈會還有人比我更清楚?先前北面三路之所以裁軍減員,便是因為營寨散多難防,各軍兵員惰怠不堪,除了少數幾個州府大營之外,大平禁軍早已不比從前。」

  她又挑眉沖趙回道:「大平新帝如何更不許我多言,趙將軍當初亦是親眼看見了,彼不善戰籌略,多年來不過是靠那些樞府老將們幫持罷了,倘是北地連敗,大平新帝定會厭戰,或許將來不需你我二軍攻伐力戰,彼亦會割地求和矣。」

  趙回臉色愈發黑沉,「你與大平皇帝不是…」

  孟廷輝不耐煩地打斷他,冷聲道:「我孟廷輝在大平朝中有著什麼樣的名聲,不需我與將軍詳說吧,我自幼孤苦無依,此生一重高官顯位,二重金銀錢錦,這些年來在朝所圖不過此二事,至於大平皇帝,我既知亡國破家之仇乃拜其父所賜,十餘年來其苦無靠之恨又豈會輕易就泯,我與他之間本非真愛,從此往後更是只留恨意,不存舊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30 03:10 AM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四一 大奸(下)

  這話說完,她便輕輕垂眼,冷笑道:「事已成此,我多說亦無用。只是父母冤亡之仇,我不會不報。倘是將軍尚知人情冷暖,便不該再疑我絲毫。」

  趙回有些動容,道:「是我冒犯了。」他看一眼岳臨夕,又道:「倘是大平守軍果真退讓金峽關與我北戩,我必修書往復朝中,提請二軍侵地分疆之議。」

  孟廷輝問岳臨夕道:「你們原打算何時將我送往舒州?又要從哪條路往南?」

  岳臨夕立刻道:「原計於待國主抵赴北戩大營之後便即刻動身。因臨淮路有韓澎之部阻道、潮安北面大平禁軍數眾,所以仍舊打算從建康路銳州直接南下。」

  她一撇嘴,似是諷刺道:「建康路?狄念在汾州的宣撫司你們倒是不怕!大平禁軍調往建康路剿寇之部何止數萬,倘從建康路南下,你有把握不出意外?」

  岳臨夕皺眉,「國主之意是?」

  孟廷輝攏了攏袖口,好整以暇道:「韓澎之部已經退守梓州,臨淮路禁軍不足以懼,便從暉州向南,繞道向西入建康,再去舒州。」

  「便聽國主吩咐。」岳臨夕稍稍一想,就應了下來。

  她又看向趙回,道:「未防生變,我不可久留於此地。待金峽關外大平禁軍退守三十里,我便出關向暉州,還望趙將軍言而有信,拜表朝中請議你我之計,到時倘有盟書之約, 直接發往舒州即可。」

  趙回正色道:「一定。」

  她又輕輕斂眉,「事既議妥,我也想歇歇了。」

  趙回忙叫人來帶她去筒帳內休息,岳臨夕見狀,也跟在她身後走了出去,欲護她周全。

  孟廷輝放眼一掃,不見黃波人影,料想其是先被人帶到筒帳那邊去了,足下步子不禁快了些。

  岳臨夕大步走在她身側,眉目在斜陽金輝下散著淡淡的光。

  她斜瞄他一眼,不冷不熱地道:「你與尹清看起來皆是風雅之人,但做起這些沾血之事來竟也是毫不猶豫。」

  岳臨夕額上輕現皺紋,看她道:「倘能復我中宛故國,縱有千險萬阻亦不辭。」

  孟廷輝聽後步子放緩了些,許久才微冷道:「是。倘能復國,縱是死傷千萬、民血塗原又有何慮?」

  岳臨夕只當她出言狠戾,不由道:「從前不知國主手段如此雷霆決絕,今見國主裁事果決,毫不見女子心性,實讓臣感佩萬分。」

  她卻不再理會他,一徑往前走去。

  待到簡賬外,果見黃波等她等得焦急,一見她就疾聲道:「大人!」

  孟廷輝令岳臨夕退下,沖黃波壓低了聲音道:「你隨我進來。」

  黃波見她神情凝肅,像是有何機緊要事,便利落閃身入內,挑眉看她,待她發話。

  她輕輕道:「我疑北戩此番有詐,所以有事付你。」

  黃波臉色一凜,「他們豈是對大人不利?」

  孟廷輝搖了搖頭,道:「於我無礙。此次我奉上諭來此與北戩佯作議和之狀,意在拖緩北事二、三月,待國中寇禍平止再圖北戩。然今日北戩於增歲一事毫不遲疑,而我大軍主力屯於金峽關外,雖能一時拖其喉舌,但為長久計卻不利於戰。

  眼下北戩待我甚厚,實是詭異,只怕也是借這議和之機拖滯我大軍在此,倘是其真有伏軍自外包抄奇襲,我軍必會失利;且狄將軍負傷未好,不可督軍奔襲久戰,與其令我大軍仍屯於金峽關外,不如暫退三十里,沿境紮營,如此也好與我北境營寨互為所通,不至於過為被動。」

  黃波一聽就惱了,「北戩若果真另存二心,大人此番千里之行不就白費了麼!」

  她眉目淡然:「我倒沒什麼要緊的,倘是關外大軍遭險,那才是大禍。當此之際,萬事皆得以防為上,你今夜便回關外見狄將軍,將我所言告知與他,請他務必率軍退三十里, 再圖後計。」

  「不成,」黃波語氣斬釘截鐵,「我斷不能留孟大人一人在這兒!」

  孟廷輝抿唇道:「我知你甚是擔心我的安危,但北戩今日聽我之言方拜表朝中,請議每年增歲至百萬貫之事,倘是我眼下就走,安能不叫趙回生疑?你可還記得當初在營中你答應了我什麼?」

  黃波臉一垮:「大人……」

  她毫不客氣道:「你既已答應一切都聽我的,眼下便休要多言。兩軍關內關外呼吸相聞,此事不可延誤一刻!」她從官服一側解下金魚袋,遞給他道:「你拿這個回去,狄將軍便不會疑你之言。」

  黃波梗著脖子,不肯接應。

  孟廷輝無奈一嘆,道:「你信我,我有法子全身而退。最多不過五日,我便修書一封,讓狄將軍派你帶人來接我回去。」

  他將信將疑,怔遲道:「當真?」

  她微微笑著道:「當真。這麼些年來,你可曾見我出過錯兒?」

  黃波低眼,想了一想,小聲道:「皇上也說大人聰敏,從沒落下過什麼差錯。」

  孟廷輝眼底晃過一抹水光,上前將那金魚供袋塞進他懷中,輕拍了拍他的肩側,又沖他粲然一笑,「放心。」

  黃波出關回營一事甚是順當,只說是奉孟廷輝之令回營通取文書,便一路無阻地回了金峽關外的東大營。

  是夜狄念聽其之言,詔軍將議事,翌日天明之前下令拔營南退三十里。

  大軍久居關外,糧草負擔實重,又離境上城寨甚遠,須得分兵以護糧道,多日來將兵們亦不願久屯不動,但礙於皇上之前的那道詔令,又不敢不緊守金峽關;此次孟廷輝令大軍南退三十里,倒合了不少將兵們的心思。

  然而直到第五日,都不見北戩大營中有絲毫孟廷輝的消息傳來。

  黃波早就沉不住氣,一過午時便衝去中軍大帳中找狄念,卻見宋之瑞與羅必韜二人亦在,臉色都不怎麼好看。

  狄念掃他一眼,「正要遣人去叫你。」

  黃波察覺出這賬中的異樣的氣氛,不由急著道:「狄將軍,已過五日不聞孟大人音信,屬下請去北戩大營中一探究竟。」

  宋之韜走來按他坐下,「稍安勿躁。」他順勢仔細打量了一番黃波,才慢慢道:「昨夜探馬回報,金峽關內外皆已被北戩大軍所佔,看兵力似是先前兩倍還多,甚有兵馬紮營於離我大軍十五里之處,實是囂張不已。」

  黃波一怔,「不可能,孟大人之前與我說,北戩在金峽關內並無多少兵馬……」

  狄念臉色黑沉,沖宋之瑞道:「拿給他看。」

  宋之瑞從一旁案上抽過一張紙來遞給他,道:「昨夜羅將軍接報略覺蹊蹺,便令人去查看了一番孟大人之前所歇腳的帳子,結果搜出了這東西。」

  黃波手有些抖,接過來看了看,只見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些不接頭尾的詩句,也不知是什麼意思,便皺眉道:「這是?」

  羅必韜大步走近他,一把扯過他手中的紙,橫眉道:「你是殿前侍衛班的,自然不知道邊地禁軍中的規矩,這玩意兒可是用來做軍報密信用的!」

  黃波心中頓時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覺,當下猛地站起來,喝道:「羅將軍此話何意?」

  羅必韜冷冷一哼,道:「我疑她孟廷輝與北戩互為勾通,行叛國奸臣之舉。」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四二 但使君心似我心(上)

  黃波一聽,臉色乍然漲得通紅無比,怒道:「你好大的膽子,孟大人身為同知樞密院事,豈容你一個邊路軍將軍這般褻瀆!」

  宋之瑞見狀趕忙過來隔開兩人,「都是同袍,休要如此這般。」

  羅必韜性子向來粗爽,此時亦是火冒三丈,「難不成這東西是我捏造出來誣陷她的?!」他轉頭沖狄念道:「鐵證如山,全憑狄將軍斷決。」

  狄念看向黃波,眉頭緊皺,「至今已過五日,卻不見孟大人所謂書信,亦不聞北戩營中的情形詳說一遍,也好讓我等知曉眼下該怎麼辦。」

  黃波氣得不行,張口便道:「當日我隨孟大人入關,來接應的是一個名喚岳臨夕的人,後來到了北戩大營,孟大人與這姓岳的和那姓趙的一同議事,旁人不得入帳,我便被帶去一旁等她。等了好些時候,孟大人才議完出來,說是已讓北戩奏旨加歲一事,然後便說了那一晚我回來後與諸位將軍們奏稟的事兒。前後不過如此,孟大人說她自有主意,硬逼我先回來的。」

  宋之瑞仔細問道:「照此說來,孟大人與北戩議事之時,你並未親眼所見其人,也並未親耳所聽其事?」

  黃波皺眉:「孟大人不讓我在側,我又豈敢有所僭越?」

  羅必韜手中攥著那張紙,瞪眼道:「沒什麼可再問的了,聽他說的這些話,再看看這張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叫我軍暫退三十里,定是北戩欲奪金峽關內外而與孟廷輝互為勾結所商議的計策,可恨我等竟然輕信了這小子的一面之辭!」

  宋之瑞沉眉片刻,道:「此事確也蹊蹺,倘說孟大人是完全清白的,為何當初入營只肯帶黃波一人去,而與北戩議事之時又不令黃波在一旁側聽為證?只怪我等當初太過信任孟大人,竟絲毫未疑其所議,否則也不會落得如今這地步。」

  羅必韜狠狠地瞪著黃波,「你也毋須再為她開脫,我甚而懷疑你也參與了此事,與她同受北戩所賄,行此逆天叛國奸舉!」

  黃波氣得渾身發抖,轉身向帥案道:「狄將軍,屬下絕不信孟大人是叛國之輩。孟大人入朝數年,一心一意為皇上計,怎可能與北戩互為勾結?屬下祖上三代參軍,各個都是忠烈之輩,屬下更是自十四歲起就入殿前侍衛班,多年來對皇上忠心耿耿,天地可鑑!」

  狄念倚案想了許久,才冷眼看向幾人,道:「眼下說什麼都過早,權且挑些人馬,即刻前往北戩軍前,一探孟大人究竟。待人馬探得回來後,再做決議。」

  黃波立馬起身,急道:「讓我去!」

  羅必韜想也不想就駁回他的話:「你做夢!倘是讓你去,安知你不會在暗下裡再生奸計?!」

  狄念抬手止住二人爭吵,低聲道:「黃波就留在我帳中,羅將軍亦不必過問此事。人馬便由宋將軍挑選,立時派遣出營。」

  宋之瑞遵令,馬上就轉身出去了。羅必韜不甘與黃波同帳,也氣衝衝地走了。

  黃波坐著,臉上全無血色,擰眉道:「狄將軍,你可信我?」

  狄念臉色也極難看,「信怎樣,不信又怎樣?待宋之瑞派出去的人回來了,自然能見分曉。」

  一直等到入夜,都不見人馬回來。

  不知有誰走露了此事一絲風聲,使得整個大營中上將下兵們皆在竊竊私語著,議論孟廷輝會否真是那叛國大奸之徒。橫觀眼下事態,再聯想到她從前在京中朝堂上的那些名聲,縱是之前對她頗有好感的禁軍將兵們也忍不住懷疑起這當中的種種蹊蹺來。

  黃波在中軍大帳中已是坐立不安,焦急的神色絲毫不加掩飾。

  七月底的天氣正是極熱的時候,縱是在這北地的夜裡,軍帳中也悶得難受,他雖是等得一身汗,卻也不願離開片刻。

  待過了亥時,才有哨馬傳回消息來,道宋之瑞派去探問孟廷輝消息的一行人馬皆被北戩扣了下來,無一得還。

  這消息頓時傳遍了整個大營上下,更令等在中軍大帳中的羅必韜等人再也沉不住氣。

  「奶奶的,」羅必韜破口大駡道,「他趙回吃了雄心豹子膽,竟敢扣我們的人馬!」他轉向狄念,「狄將軍,還須得再想麼?北戩先前求和一事分明就是個幌子,那孟廷輝定是和北戩勾結無誤!」

  黃波身上陣陣發冷,卻還是勉強道:「狄將軍,許是孟大人亦遭北戩所擄扣,北戩才會扣我人馬不還的。」

  「放你娘的屁!」羅必韜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領子提了起來,「你少在我等面前佯裝無罪了,且等著被鞫回京中受審赴死罷!」

  宋之瑞這回連勸阻的心思都沒有,只沉聲道:「莫論是孟大人身遭不測還是她與北戩互相勾結,此番看來北戩根本就無求和之意,這二軍止戰休停亦是不可能的,還得早作打算才是。」

  狄念一人在帥案後坐了許久,才黑著臉道:「他趙回既能泯我朝使音信、扣我人馬不放,便是已經要同我等撕破了臉大戰一場了。孟廷輝是叛國奸徒也好、是無奈被扣也罷,我大軍退讓金峽關一事都是因她而起,此事今夜必得快馬往報京中,一切交由皇上斷決,我等心思只消放在這戰事上即可。眼下二軍血濺沙場一觸即發,須得好生籌策謀劃才是。」

  他看向宋之瑞,冷冷吩咐道:「今夜下令至韓澎軍前,命其立即統兵擊睴州,不得有絲毫猶錯。我倒要看看,這回是它北戩下手在前,還是我大平得佔先機!」

  **************

  太陽火辣辣地澆洩而下,整個宮城都似是要被烤透了,殿角琉璃瓦亮得灼人眼眸。

  褐靴踏磚而過,行走飛快,驚飛一地鳥雀。

  天明時剛有北面快馬加急軍報送到,皇上詔二府重臣入議未出,此時又有一封密摺送來,當真是湊巧得緊。而密摺雖是早走五日,但因未令加急,所以竟比這三日前才從境前發來的軍報要晚到。

  舍人額上大汗,一路疾速上階,疾速通稟,又疾速入殿。

  一進去,就見殿上眾人臉色凝重,滿殿森冷不已。

  「稟陛下,」舍人躬身呈報,「北境密奏。」

  有人走來接過他手中那加鎖加印的盒子,然後走去御案一側,恭敬地呈放在英寡面前。

  舍人便老老實實地退殿而下,臨了又望了一眼殿中景象,不知怎的,在這驕陽似火的天氣中,背後竟生生起了一片寒慄。

  殿門關上許久後,殿上都沒人開口說話。

  北境密奏,除了孟廷輝的奏章,還能有誰?

  但誰又能想得到,在眼下這種時候,皇上竟還能收到孟廷輝擬呈而上的奏章!

  今晨狄將軍報剛至,其上所奏之言有如晴天霹靂一般,震得二府中人無一回得過神來。

  孟廷輝私通北戩、行叛國奸徒之舉,或為北戩所擄扣,亦不得而知;然北境烽煙難止,大戰在所難免,禁軍退讓金峽關一舉,孟廷輝難辭其咎。

  許久,御案上方才傳出輕微的響動。

  英寡伸手拿過呈放奏章的盒子,啟鎖拆印,然後從盒子中拿出那本奏章,輕輕一翻。

  密奏。

  臣孟廷輝於金峽關外恭祈聖鑑事。

  他眉目如水,目光飛快地掃過這封短短的奏章,眼底微起漣漪,又臉色平靜地抬手一扔,衝下道:「朕欲御駕親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30 03:16 PM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四三 但使君心似我心(中)

  這話一出,頓時打破了殿上僵持許久的沉寂。

  二府重臣誰人聞之不驚?

  雖見他臉色如常不起波瀾,但又有誰不知他心中的怒氣?

  且不說孟廷輝是否叛國大奸之徒,單論此番她以同知樞密院事之身下令金峽關外守軍南退三十里一舉,便足以讓舉朝上下大為震驚。

  更何況,北境軍前所奏之報中特地附了羅必韜從她帳中搜查出來的東西,再加上狄念所斷黃波之言,又有誰會相信她真是清白無罪的?

  從最初的女子進士科三元及第,現如今的同知樞密院事之高位,孟廷輝入朝數年來可謂深受皇恩榮寵,放眼京中朝堂,還有哪個女子能夠比她位高權重,又有哪個女子能夠比她更得皇上寵信?

  誰能想得到,她此番竟會做出這種負恩叛國的大奸之事來!

  連幾位重臣老將在聽到這消息時都覺得心頭怒氣翻湧,更遑論這幾年來一直對他恩寵有加的皇上了。

  雖不知那封密摺上寫了什麼,但是想必是些忤逆不道之言,才會使得皇上動了御駕親征的念頭。

  可這御駕親征,又豈是兒戲之事?!

  皇上乃天家獨脈,多年來亦未有子嗣存世,倘是御駕親征出個意外,這江山天下又該如何是好?

  古欽第一個就不依,上前疾聲道:「親征事大,萬萬不可隨意妄為,還望陛下三思。」

  恐怕這是二府頭一回在軍國大事上意見相協,方愷亦出列道:「臣等知陛下此刻大怒,但大可不必為了孟廷輝一事而御駕親征。」

  英寡眼神銳利,臉色卻依然平靜,「你們以為朕欲御駕親征,是為了孟廷輝?」

  方愷挑眉,未言,但又是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

  他好整以暇地坐正,一把將北境奏來的急報狠狠地摔了下來,涼聲道:「卿等不見北面事態已成了什麼樣?賊寇亂軍四處流竄、北戩大軍傾兵壓境,如今再加上孟廷輝投敵賣國——」

  最後那四字被他說得輕淺,可殿上幾人卻聽得一陣脊寒。

  都是頗知皇上心性的,又怎會看不出在這貌似平和的語氣背後,掩蓋的是怎樣一番驚天怒浪。

  而他越是平靜,就越令二府感到不安。

  古欽還欲再言,卻被一旁的周必暗暗拉了一下,示意他不要當此時再拂皇上逆鱗。

  英寡目光飛速一掃眾人,「孟廷輝原在樞府,北面禁軍一切兵務她都知曉。此番她既已投靠北戩,則大平北三路各城寨屯兵、守將人馬之詳況,北戩必會盡數所掌。倘是二軍開戰,狄念定會處處吃虧。更何況還有那些在後阻道的前朝寇軍,若照眼下態勢,卿等以為大平此戰能有幾分勝算?」

  眾人心中皆明,卻都不語。

  他顏色一黯,突然厲聲道:「朕當初念及國計民生,不豫於國中大興兵事,然北戩有恃無恐欺人太甚,逼我大平至此地步,邊境烽火早非北面三路所能止,倘想絕其屢屢兵犯之舉,非滅其國不可!」

  樞府幾位老將忪怔了一瞬,隨即臉色大變。

  這才知道皇上意欲親征是為了什麼。原先二國之戰不過止於邊境,然此番皇上竟是想要一舉傾國之兵,徹底滅了北戩!

  倘是如此,則北面現有的兵力是萬萬不夠的。國中凡二十八路中至少要有三分之一的營寨聽令調兵,這一番舉動的影響可謂極大,若無絕對的帥權,只怕不能使得諸路禁軍驍將輕易伏服聽令。

  更何況寇軍兵力與日俱增,非大範圍舉兵清剿不能盡滅其勢,仍靠北三路現有的禁軍只怕會越拖越糟。

  孟廷輝既已叛國,則原先北面禁軍一切所計皆不得奏效,均得重新定令才是。倘是仍以狄念為帥,則軍報往來費時費力,北面軍情亦恐因此而遭延誤有變。

  眾人猶在琢磨之時,他又開了口:「此番親征,朕麾下不置副帥、不置參議,一切軍令皆由朕定奪簽發、直下軍前各將領處,以防節外生變。」

  方愷聞言沉眉,心下愈緊。

  皇上此議是以孟廷輝之事為前車之鑑,意欲親征亦是不願樞府中人此時參豫兵務軍令;而一旦親征,軍令竟連樞府都不與知曉報備,防的不外乎就是會有人再與敵軍互為勾通、以洩軍密。

  「陛下……」江平的神色倒是將信將疑,「陛下意欲傾兵攻伐北戩一事,是真的想清楚了?」

  英寡臉色漠然,「北戩斷無止戰之意,北三路禁軍又因孟廷輝而陷入眼下萬險之境,倘不如此,何以保我大平之國土百姓!」

  中書這邊人人面色皆如土灰,當此之時,欲勸卻不能勸,雖不願國中如此大興兵事,卻也實在是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方愷見狀果斷道:「陛下且緩半日,待臣等退殿後仔細斟酌商量一番,擬個劄子呈與陛下看。」

  他悠慢一闔眸,「朕意已決。卿等倘是要議,便議這親征諸事細末。入夜之前,樞府須將京畿以北諸路的營寨將兵詳情奏稟上來。」他緩緩一頓,聲音低下去:「都退下罷。」

  眾人知他疲累,此時也不好再多勸諫抑或奏議,便前後輕步退了出去。

  殿門被人緩緩打開,金燦燦的陽光鋪天蓋地而入,隨後又被人盡數關在了外面,殿中又回覆了一片暗冷。

  待再無聲響,他才慢慢睜眼,伸手從御案上重新拿過那封薄薄的奏章。

  密奏。

  臣孟廷輝於金峽關外恭祈聖鑑事。

  臣入朝凡四年,能得陛下傾情以付,此乃臣之大幸矣。

  然臣性貪,陛下於臣雖多有擢拔封贈,不及北戩待臣恩利厚矣。

  臣侍陛下雖久,然多有佯裝承寵之狀,是非真心,不過為圖二三利耳;陛下明主是也,縱有寵臣之心,亦不肯多予臣私利,此臣所不豫爾。

  北戩既許臣恩惠如斯,臣竊喏不敢告白於陛下;今臣將入關,不得不與陛下明言,以謝陛下多年之恩,亦謝臣之滔天逆罪。

  臣大奸,不敢蒙負陛下錯信厚愛;天下必有忠賢之輩能得陛下之心,與陛下執手同立、相守以共。

  臣今行此之事,實乃自絕於陛下,惟望陛下視臣如草芥,今生勿念。

  ……

  他的目光移動得極其緩慢,將這奏章上的字句一點點逡掃過來,雙眸中漸漸泛起火光,先前平靜的臉色亦是蕩然無存。

  許久,他才合上奏章,剛毅的面龐愈發顯得稜角鋒利,紋絲不動的身形更是凝戾懾人。

  臣實乃自絕於陛下。

  自絕於陛下。

  自絕於陛下……

  他低眼,拿著奏章的手竟在微微顫抖。

  她的聲音彷彿就在他耳側,一遍遍不休不止地輕道這一句話。

  他本已算好了一切,卻惟獨沒有算到她是如此聰睿,竟會逕自察覺出他瞞了她許久的事情。

  可她雖是聰睿,卻也沒有想過,其實他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世。

  她信他,所以從來不疑他會瞞她騙她。

  她騙他,為的只不過是讓他和他的江山再無後顧之憂。

  他的心底好似突然間被人硬生生地剜去了一塊血肉,渾身都疼得發顫,僵坐著無法動。

  從那一年的明媚春日到現如今的炎炎夏日,她一點一滴地讓他懂得愛、懂得被愛,而他依她所願如此深深深深地愛上了她之後,她卻要自絕於他!

  但他既然愛上了她,就斷不可能會放開她。

  他又豈會遂了她這心願!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四四 但使君心似我心(下)

  晚霞蔽天,昭文館的門「嘎吱」一聲,被人從外推了開來。

  尹清在案前下意識地抬頭,可看清來人後,臉色不由變得有些怔詫,許久才慢慢地站了起來,低眼道:「臣不知陛下來此,有失禮數,還望陛下恕罪。」

  英寡臉色平靜,緩緩朝內踱了幾步,目光隨意一掃他案上卷簿,道:「你舉進士至今,好像還未在私下見過朕。」

  尹清將頭垂低,恭聲道:「是。」

  然而下一瞬,一把長劍冷鞘便狠狠地格在了他的喉間。

  他臉上乍現懼意,卻又在剎那間平復下來,抬起頭,毫不退避地迎上英寡的目光。

  那一雙異色雙眸溢滿了凜冽的狠意,寒川盡融,也化不去其間簇燃的怒焰。

  英寡緩緩一動手腕,只問了一句:「她人在何處?」

  被冰冷的劍鞘如此格壓,尹清的呼吸漸漸艱難起來,身子也跟著變得有些僵硬,卻還是維持著淡然的眼神,輕輕地搖了一下頭。

  英寡眯眸,「是不知道,還是不肯說?」

  尹清眼一垂,勉力開口道:「是不知道。縱是知道,也不會說。」

  長劍冷鞘剎然一收,他重重地屈身咳了起來,喘息不停。

  「如此看來,她果真知曉了自己身世。」英寡回身,利落撩袍入座,緊緊盯著他,「她是何時知曉的?出京前還是出京後?又是由誰告訴她的?」

  尹清目光有些惶惑,繼而又有些懊恨,一時後悔起自己方才被震得失了神,竟就如此認了。

  許久,他才暗啞出聲:「並沒有人告訴她,全是她自己察覺出來的。出京之前她來問過我,我自然不會否認。」

  英寡眸色一深,雖與他之前想的一樣,可心口仍是有些發麻。

  孟廷輝——

  我果真是低估了你。

  可你又何嘗不是低估了我?

  尹清回神半晌,抬頭朝前看去,卻見身前這個華服男子一臉肅色,眉目寂然,全無先前狠戾之色。

  他有些摸不清,索性橫心道:「敢問陛下是如何知曉這一切的?」

  英寡斜眉,目光又始銳利,「說來當謝你們當初在潮安上下尋她舊跡,否則朕派去的人不可能會順藤摸瓜、這麼快就查出她的身世。」

  尹清一下子怔住。

  是沒料到,他竟然知道得如此之早。

  但倘是這樣,他為何這麼久都沒有下手?還愈發予她恩寵,縱她在朝中一路高昇?

  英寡忽而一彎薄唇,笑意凜然,「可惜你們只知道她是孟昊之女,卻不知當年正是朕救了她的命,命人將她送去沖州女學的。」

  尹清又是一怔,疑詫之色不掩於面。

  英寡又道:「恐怕你還不知道,如今她自認投敵賣國大奸之徒,北境前後皆知孟廷輝奸名,最遲今夜,京中朝堂亦會知此一事,到時候,她上可負千古駡名,下可遭萬民唾棄。」

  此話有如晴天霹靂一般,令尹清大驚失色。

  「絕不可能!」他皺眉道,「待到了舒州後,自會有人將她中宛皇嗣身份告白於天下萬民,到時便無人會以為她是大奸之徒。」

  英寡臉色一黯,「照此說來,她眼下是正往舒州而去?」

  尹清話頭輕梗了下,咬牙道:「不知。」

  英寡略一頓,又冷冷道:「亡國破家之仇於她固不可忘,但她心懷萬民之憂,又豈是你能盡知的?」他的目光中儘是嘲謔之意,「她既已自認大奸之徒,又豈會容你們再拿她這皇嗣身份大做文章?」

  尹清臉色清冷:「事已至此,她又有何辦法能不讓人將她的身份告白於天下?」他甫一說完這話,臉色就變了,驀地抬頭道:「你是說……?」

  英寡坐著未動,不語,只是漠然地注視著他。

  「不可能,」尹清連連道,「不可能,她絕不可能會如此做的……」

  英寡突然起身,沉喝道:「來人!」

  立刻有兩個持械侍衛從外而入,二話不說便將尹清往外帶去。

  尹清毫不掙扎地隨人向外走,臨到門口時,卻費力扭頭回望了他一眼,目光中終於露出一絲惶惑,卻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孟廷輝。

  「在朕親征離京之前,」英寡上前兩步,盯著他,「倘是你肯說出她南下至舒州的線路,朕便饒你一命。」

  **************

  時入八月,北地的天氣就漸漸沒有那麼熱了。

  臨淮路相較於建康及潮安二路來說,受到戰火波及的州縣並沒那麼多,除卻南面少數城寨已被寇軍所佔之外,北面從梓州、睴州往下,一路多半皆在大平禁軍所掌之中。

  依孟廷輝之前所計,岳臨夕帶著她從睴州一路南下,途經數州府,然後打算從楚州向西進建康路,再向南至舒州。

  為避人耳目,岳臨夕與孟廷輝喬裝為兄妹二人,出身富商之家,隨行的十餘個士兵亦扮作府上家丁,一路護送二人南下。

  她的官服諸物早已命人燒了,岳臨夕特意為她置辦了一身大戶人家女兒的行頭,輕紗長裙薄褙子,婀娜殷紅。

  路上每逢館驛,岳臨夕必會寄信一封。她不知他是寄往何人何處,更沒心思去問,隨便他做什麼,她都是一漠不關心的模樣。

  快到楚州城時,北面已有關於她投敵賣國的流言傳來,岳臨夕於此頗有微詞,可她卻道:「叫旁人以為我是大奸之徒有甚不好的?如此一來,人人都以為我在北戩,大平禁軍縱是再恨我,也是把這怨氣撒到北戩頭上。倘是讓人眼下就知我是中宛皇嗣,必會有禁軍一路南下圍堵我們,這豈非跟自己過不去?而你我又焉能一路順遂地進入建康路?待到了舒州,內外皆是我們的人馬,到時再將我的身份公開於世,天下百姓必會恍悟,如此方是萬全之策。」

  岳臨夕聽後只是微嘆,覺出她言之有理,便再沒提過此事。

  楚州不大,城中邸店也小。

  夜宿城中之時,十餘個隨行士兵安排不下,只得另找住處。岳臨夕將諸事安排妥當,欲請孟廷輝入房歇息,她卻悠然叫了一盅酒,坐在堂中靜靜地飲,細聽那些住店人在傾談些什麼。

  岳臨夕無法,只得陪她一道坐了下來。

  其實不聽也知道,近些日子來最為北地百姓們首尾相傳的,無外乎就是孟廷輝那投敵賣國大奸之舉,更有些許不堪入耳的辱駡之辭時時傳入二人耳中。

  岳臨夕聽著聽著,就覺得有些坐不住,側頭低聲對她道:「國主且再忍忍,待明日進了建康路,與前來接應的人馬會合後,便可放心了。」

  孟廷輝臉色如常,輕輕點頭,以示知道了。

  旁邊的桌子上有人與他二人搭訕道:「二位可是從北面來的?有沒有聽說那孟廷輝之事?此女當真可恨,竟讓我大平禁軍白白折損了一萬多兵馬,小娘子你說,倘是讓這等奸徒存活於世,可還有天理?」

  經千百人口口相傳,此事早已被誇大了不知多少倍,此人說北面因其而折損了一萬人馬,還算是少的。

  孟廷輝側過臉,明眸清亮,「是沒天理。此等奸徒,縱是將其淩遲處死,亦難解我大平萬民之憤。」

  那人一樂,道:「還不知小娘子年紀輕輕,卻能說出這等話來!」他湊近兩人,低聲道:「二位才從北面來,想必對這南邊的事情不慎瞭解,殊不知京中那邊已有消息傳來,說是皇上要御駕親征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30 03:35 PM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四五 別時容易見時難(上)

  岳臨夕臉色一僵。

  孟廷輝卻仍舊是怡然飲酒,問人道:「都說南邊寇禍嚴重,楚州又在建康、臨淮兩路邊界處,我卻沒見有何亂事。」

  那人挑眉,「楚州城雖是還好,但我聽從建康路逃來的人說,那些作亂寇軍見人就殺,見女就姦,連繈褓中的孩兒都不放過,當真恐怖得緊!瞧這眼下的態勢,倘是朝廷再不大舉調兵,單靠北面的這些禁軍怕是難以平亂。想來皇上亦是想到了這一點,才會要御駕親征的!」

  旁邊有人聽見,也來湊熱鬧道:「皇上倘是親征,這些邊路的禁軍將兵們聽了不知會有多振奮!到時候不管它是北戩還是賊寇,統統不在話下!」

  又有人道:「此番要不是因那孟廷輝投敵,我北面禁軍會吃這麼大的虧?說不定早已派兵南下大舉剿寇了!而皇上也不必千里親征,讓萬民為之膽顫了。」

  她擱下手中的酒盅,側身對岳臨夕道:「走罷。」

  岳臨夕擱下酒錢,依言起身,陪她朝裡面走去,路上遲疑著開口道:「方才那老民聽說寇軍濫殺無辜一事,定是其信口開河,國主萬莫往心裡去。」

  孟廷輝輕聲道:「莫論是什麼樣的兵馬,又是什麼樣的人統軍,只消一打仗,就必定會有擾民濫殺之事。這點我自清楚,你毋須多言。」

  這話說得果斷決然,岳臨夕聽後暗下歎服,只覺她是當真殺伐不懼,於是愈發尊崇她起來,「大平皇帝倘是果真御駕親征,國主以為如何?」

  她輕輕笑起來。「大平皇帝不善兵事,此番想必是做做樣子給禁軍們看的,無外乎是想要促將兵們激勇奮戰,但其謀略無能,又豈能打得了勝仗?」

  岳臨夕又問:「話雖如此,但仍不可不防。國主何時能將北三路的兵砦防略告知微臣?微臣也好早做部署。」

  孟廷輝回頭瞥他一眼,淡淡道:「急什麼,不是明日就要入建康了麼?待我見著軍前諸將,自然會告訴你們。」

  **************

  京中。

  御史台獄的大牢中陰冷潮濕,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發霉的臊腥味,觸腳便是汙物。

  左秋容一手提著紅木食盒,一手提著長裙,在晦暗的光線中仔細辨別腳下的路,又飛快地朝裡面走去。

  走到盡頭,橫立一道鐵門,外面又有獄卒在守。

  她急忙從袖中掏出封東西來,又拿了些碎銀分別給這兩個獄卒,輕聲道:「我是替翰林院的方學士來的。」

  獄卒側身閃開,開了門讓她進去,又從外將門重重地鎖了起來。

  她一進去,就抱著食盒定定立在門口,紋絲不動地望著裡面那個男子。

  尹清仰面躺在牢房地上的枯茅上,身影消瘦,兩眼緊閉,聽見有人進來,也絲毫不為所動。

  左秋容站了許久,才一聲不吭地走近他,蹲下來,將食盒裡面的飯菜一樣一樣地擺在他身旁。

  光線幽暗,他緩緩睜眼,看清是她,不由皺起了眉。

  她低著頭道:「方大人說,你是修史的時候下筆不知輕重,觸怒了皇上,才被下獄問審的。」

  他眼神清冷地盯著她,一字不發。

  她又道:「方大人也為你著急,聽得這事兒後便與其他幾位學士聯名上奏,替你向皇上開脫求情。奈何近日來朝中上下為了皇上親征一事忙翻了天,皇上不理會自不必說,中書的幾位宰執亦是沒空管你這事兒。你且再在這兒委屈幾日,方大人自會想法子救你出來的。」

  「不必。」他終於出聲,嗓音低啞:「叫方大人不必再為我費心,沒用的。」

  她默默抬頭。

  在幽暗的光線中仔細打量著他,眼底突然閃出些晶瑩,口中小心翼翼地問:「他們……他們沒給你動刑吧?」

  他一見她這神情,心頭便起一陣煩躁,低聲道:「出去。」

  她囁喏地朝後退了小半步,蹲穩了後才道:「這些,這些都是新鮮飯食,你吃些吧……」

  他不耐煩地瞟了她一眼,心頭竟有些怒意,「我眼下已成階下囚,不再是那吟詩作詞的風雅文士,你是瞎了還是傻了?」

  她緩緩垂眼,淚珠兒無聲而落,微微哽咽道:「我求了方大人許久,他才肯替我請御史中丞廖大人通融一番,讓我得以進來看看你。你就讓我在這兒多待一會兒,不要趕我走,可好?」

  這一串淚珠兒晶瑩剔透,落在牢房骯髒的地上,令他心底募地湧出些什麼東西來,卻又硬生生地被自己壓了回去。

  他轉頭閉上眼,不再看她,也不再與她多說一字。

  她果真就在旁邊靜靜地看他,許久都沒吭氣,最後輕輕地將食盒蓋起,準備起身離去。

  他卻忽然問道:「皇上出征的日子可是定了?」

  「三日後。」她輕輕答道。

  那麼,他還有三日可活。

  他閉著眼,腦中浮現出那千軍萬馬鐵蹄勺動的場面,心中黯然嘆了一口氣。

  恍惚間,忽覺額頭上冰了一下。

  他瞬時抬眼,一下就看見她近在咫尺的臉,當下怔了神,「你······」

  她親了他的額頭,咬著唇道:「你······你不要同皇上過不去,好不好?」她的雙眼又潮潤起來,有如黑暗中的明珠,令他心頭猝然一明,「我雖不知你是如何得罪了皇上,可皇上向來仁聖,絕不會因字墨之事而降此大罪於文臣。你罪不及死,為何要逼自己死?倘是你死了,我也不能好過。」她微微泣道:「你不要死,好不好?」

  他迎著她這淚,胸口突然沉沉一澀,霎然想起那一日傍晚,那個華服男子在他面前提到孟廷輝時,眼中的情,話中的狠。

  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合該去死的。

  當年是這樣,如今更是這樣。

  萬民百姓是這樣,孟廷輝更是這樣。

  他微微攥住拳,朝她道:「好。你出去時,替我向廖大人通稟一聲,就說我欲見皇上。」

  **************

  從楚州向西入建康,一路順遂。

  正如岳臨夕之前所說,甫一近建康路的地界,沒過三十里,便有灰衣暗甲的人馬前來接她。

  岳臨夕一一向她引見了幾個帶兵之人,她便波瀾不驚地一一見過,然後略為倨傲地與眾人一道繼續前行。

  從建康路再往南,路就好走得多了。

  寇軍之前一連拔了建康路數座州府重城,眼下氣焰正是囂張之時,一路上的情景雖不至於像楚州邸店中的老民形容的那樣,卻也極是慘掠不堪。

  孟廷輝一路上臉色都不為所動,待入永州城歇整時,方對岳臨夕吩咐道:「我欲與這幾位將軍說說話兒。」

  岳臨夕應了去,沒過多久便將人請到了她跟前。

  她靜靜的坐在上位,低眼看這些人在下面衝她行禮,然後微微一笑,「不必多禮,諸位將軍坐。」

  中宛遺臣中的肱股之輩尚在舒州候她之駕,眼下這幾人雖是統軍打仗的。可卻不算得什麼位高權重之人,但見她語氣如此暖煦,一時都道不敢。

  孟廷輝將人一個個都大量了一番,才又開口道:「不知往日裡諸位將軍都是聽誰之令,只是今日既已見了我,便不得不聽我插手一問。」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四六 別時容易見時難(中)

  「這建康路上的士兵掠民之舉,不知是將軍們允授的,還是下面的人恣意妄為的?」她不待人開口,便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

  幾人面面相覷,一副不敢答的樣子。

  岳臨夕在旁邊聽見了,臉色有些變動,卻也沒說什麼。

  孟廷輝看也看得懂這些人的神情,毫不客氣道:「爾等高攀復國大旗,口口聲聲說大平新帝無為、平王無德,欲為天下蒼生立命求福。現如今爾等攻城拔寨不說,這滋擾民生、殘掠百姓一行,可真稱得上是為萬民求福了。」

  她見幾人只低頭不語,便冷笑道:「倘是照此下去,就算是我中宛得以複國,又安能坐享的了這疆土?今日我既已承命復國,便允不得爾等行此逆舉,毀我中宛皇嗣名聲在外。」

  岳臨夕回身沖幾人道:「國主所言極是。你們下去後須得嚴令勒持校兵們,切莫再行那擾民之事,否則嚴懲不貸!」

  眾皆應聲而退。

  岳臨夕轉頭道:「國主多日來舟馬勞頓,今日到了我軍所轄地界,便可放心好好一歇。」

  他行過禮便要退下,可卻被孟廷輝在後叫住。

  岳臨夕便垂首而立,「國主請講。」

  她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坐著,輕聲說道:「我知方才那幾位將軍之所以肯應,無非是懼你岳臨夕之勢罷了,與我這個國主是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國主此話……」

  孟廷輝笑笑,「怎的,嫌我說話太直?」見他閉嘴不言,她才繼續道:「我好歹在大平朝中摸爬滾打了這幾年,世間權勢人心這種東西,多少能分辨得清的。我雖為孟氏之嗣,可在此處一無根基二無親腹,那些手握兵權的人憑什麼要聽我的話?你們尊敬我善待我,無非是想要借我皇嗣身份行此大事,至於究竟做些什麼,又豈會真聽我的擺佈?」

  岳臨夕輕嘆一口氣。

  她道:「你岳臨夕在中宛遺臣中可謂肱股,親上北戩一手促成三國亂事,地位自是不同。但你之所以到現在都肯依我之見,無非是因為我知曉大平禁軍兵務諸事罷了。其實你們舉兵復國,縱是找人假冒中宛皇嗣,亦非不可行的。但你們偏要找我,寧可大費周章將我從大平朝中一路接到此處,不外乎是看中我對大平朝政軍務的瞭解,我說得可對?」

  他坦然地點頭,道:「是。」

  她輕輕笑出來,「既然如此,倘是你們一旦從我這裡得知大平軍政詳細諸事,你們又豈會還像眼下這般尊重我?勢必會將我淩空架起,空有皇嗣外殼,內不過傀儡一具罷了。而我既然能看得透這些,又豈會輕鬆便讓你們知曉那一切?」

  岳臨夕輕一皺眉,「久聞國主聰瑞多智,今日乃知其詳。既然如此,國主想要如何,不妨直言。」

  孟廷輝斂了笑意,正色道:「我孟廷輝向來貪權戀勢,你們既是欲令我稱帝復國,我便要真正坐穩這個帝位 。如今大平皇帝御駕親征,非北三路一方之事,乃大平國中二十八路之事;我雖不會告訴你們大平禁軍諸路詳末,但卻能令你們率軍奪勝,只消你們聽我調令可。」

  見岳臨夕遲疑不決,她便又道:「北戩重奪金峽關一事你是親眼看見了的,我斷不會騙你的。更何況,我如今身受天下人唾棄,大平朝中絕不會再容我,你也毋須疑心我會中途變卦、棄此地而回大平。」

  岳臨夕斂眉道:「大平於國主乃是亡國破家之恨,臣斷不會疑國主會再回大平。」

  「甚好。」孟廷輝怡色道:「倘是你肯聽我之計,待復國之事成,你尋的好處勢必要比眼下多得多。至於我身份一事,則先不必告白於天下,如此方能讓大平君臣以為我人在北戩,不會對我軍大起防備之心,而只會將重軍引向北面、重布北鏡築岩防略,我軍便可趁隙南下侵它重鎮。」

  岳臨夕沉默許久,然後微微點了一下頭。

  她神色有些懈怠,道:「與北戩之約乃我所定,此一番攻城掠地之後,就算你們想要擇旁人取代我,北戩大軍亦不會依。」

  他抬眼,目光迥然,「國主識策如此,勢必無人能取而自代,當日在北戩只知國主善辯,今日才知國主真女傑矣。」

  「退下罷。」 孟廷輝臉色恬淡。臨了卻又加了句:「你岳臨夕亦非尋常人士,所圖又豈止尋常名利?」

  岳臨夕深望了她一眼,遂行禮退了下去。

  **************

  在永州城內歇留三日後,才又啟程繼續南下。

  越往南,建康路的寇軍便越重,大凡重鎮寨皆已被寇所佔,大平禁軍因之前連敗、不得剿寇章法,一聞北鏡烽火又起,便愈發不敢冒然折進。

  行過瓊州時,才傳來確切消息,道大平皇帝已於八月二十日從北京北上,統京畿諸路禁軍共十三萬御駕親征。

  除卻京畿諸路,西面的奉清路、永興路、平德路,北面的河陽南、北路的北梁路、中寧路等七路禁軍亦有抽兵北調之勢,大平大有舉傾國之兵力北戩之意。

  不及十日,北面又有消息傳回,大平驍將韓澎下暉州。

  北戩傾兵壓向臨淮路,欲退韓澎之部回師;時狄念之部屯兵已久,再次出兵擊金峽關。

  大平禁軍雖在北境上屢屢得進,然卻沒有對建康、潮安、臨淮三路南面的近十萬寇軍大舉攻圍,又令人有些不解。

  天下風雲一時大變,岳臨夕咨請孟廷輝,孟廷輝遂令岳臨夕調潮安北路屯軍向西進犯成府路,又令臨淮路收兵止戰,暫觀後態。

  越近舒州,山林越多,路也就越不好走。

  雖是已在中宛腹地,可岳臨夕行事慎重,不到舒州便仍不敢放心,路上又抽調了近千萬人馬前後護行。

  孟廷輝為圖方便,早已棄車騎馬,隨護行人馬慢慢前行。

  初秋的風有些微涼,吹得這山道上碎葉落花層疊淩亂。因著戰亂,一路上的民宿皆是空空蕩蕩,徒有秋日美景,卻是無人賞。

  過了邊縣數十里。日過正午,前後不著村落,岳臨夕便令眾人在山道一側暫歇一番,實是怕孟廷輝累著了。

  然而未幾,前面便有探路的士兵縱馬馳回,神色慌張地對岳臨夕耳語了幾句。

  岳臨夕臉色遽變,喝道:「當真?!」隨即又道:「再去探清楚!」

  士兵領命而退,動作甚急。

  孟廷輝本是靠在蒼樹下小寐,此時見了不由撩裙起身挑眉道:「何事?」

  岳臨夕走近她,壓低了聲音道:「方才探馬回報,前方十里處見有大平禁軍出沒。」

  她微微眯眼。

  此處正是中宛遺寇腹地,各部兵馬星線相連,大平禁軍就算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縱深直入此地:更何況,她一路南下都未聞有大平軍隊進剿健康路這一帶,此時怎會無端端的出現大平禁軍的影子?

  除非……

  是附近哪個州縣才起的戰火,而戰報未至,那些大平禁軍便已攻近此處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30 03:51 PM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四七 別時容易見時難(下)

  她眼底一顫,抬頭去看岳臨夕,就見他眼色凝重,想必是如此猜測的。

  倘是如此,那她身前身後這不到一千人馬的扈從,怕是沒法兒與十里之外的大平禁軍相抗的。

  轉想間,又有探馬回來,所報正如先前,卻是那大平禁軍看樣子只有數千騎,想必亦是探路的先頭之部,正往這邊而來。

  孟廷輝返身上馬,疾聲對岳臨夕道:「令人馬在山上林中避一避,山下有道,那些大平禁軍或許會從山下繞行而走。」

  岳臨夕點頭,轉身飛快地吩咐了下去。

  她在馬上眺目遠瞰,似乎已能望見極遠處那隨風輕揚的塵土,漫漫黃沙下有細小的黑影在疾速前行。

  岳臨夕在側道:「國主也請一避。」

  「不。」孟廷輝蹙眉,「須得看清楚是何處的人馬,才好再做下面的打算。」說著,她低叱一聲,策馬向前,一直攀到山頭才停下。    岳臨夕跟過去,勒馬立在她身後,陪她一道向遠處眺望。

  漸近的,那些黑影人形慢慢變大,果真是數千騎兵一路馳衝而來,陽光照得那片片鐵甲反射出刺眼的寒光,戰馬銜枚無聲,鞍下湛然發光,那是大平禁軍所獨有的環鎖馬鎧。

  陣行飛快,又有數面濃紫色的軍旗自陣中疾閃而過,隨風揚展,那是京畿諸路的禁軍騎兵們才能用的旌旗!

  孟廷輝看清,心口驀地一緊。

  照此說來,此處出現的大平禁軍,當是皇上御駕麾下的兵馬,一路隨征至此,終於要在建康路大舉剿寇了。

  她一想到他御駕就在建康路,瞬時連這些兵馬是如何深入此地的都無暇去想,只一昧唸著他御駕何在。

  岳臨夕湊近道:「國主可看清了這是何人之部?」

  孟廷輝一下子回神,強作正色道:「當是奉清路那邊的禁軍人馬,沒什麼可擔心的。先頭人馬太少,尚看不出是誰麾下的。」

  岳臨夕眉頭緊皺,「也不知是附近的哪個州縣被大平禁軍所伐,眼看著就快到舒州了,卻在此處遭遇大平兵馬阻道,當真可恨。」

  她抿唇,道:「莫要打草驚蛇了,倘是叫這些人馬看見山上有兵馬藏避,後果可想而知。」

  勁風捲土而過,不多時,便有鐵衣人馬從山上窄道上倏然閃過。

  岳臨夕又輕嘆道:「可惜眼下只有千餘人馬,不然此處倒是個伏擊的好地方。」

  孟廷輝凝神望著遠處那一陣人馬,見其馳速漸漸緩了下來,不一會兒便傳來一片勒疆止馬之聲,隨後兵馬皆自整齊有序地立在山腳下,不再向前。

  她微微垂眼,心底亦輕嘆了一口氣。

  連岳臨夕都能想出來的兵法,大平禁軍又豈會不知?何況這京畿禁軍是大平諸路兵馬精銳中的精銳,論攻伐利戰,個個將兵都是一等一的實材。

  她本以為皇上此次御駕親征,所率京畿禁軍定會直逼北境,誰曾想竟是來了這寇禍重亂之地。

  山下窄道上又傳來快馬蹄踏的響聲,先前才馳穿而去的幾騎又飛奔了回來,一路躍至陣前。

  岳臨夕的神色有些擔憂,「看來這些大平將兵們亦怕兩山會有埋伏。倘是他們轉道上山,這該如何是好?」

  陣中突然傳出動靜,有人縱馬出列,受那幾騎探馬報稟過後,又轉身回陣左右吩咐了些什麼,沒過一會兒數千人馬便如浪般層層轉向,看似是要返身而回。

  孟廷輝輕聲道:「這些人馬也不過是打頭陣探路來的,想必不會輕易過山,還要回去與大軍會合的。」

  岳臨夕見果真無甚可擔憂了,這才舒緩了臉色點頭道:「走罷。」

  **************

  戰馬毛色通體黑亮,環鎖馬鎧套在高大骨壯的馬身上,愈顯堅不可摧。

  馬上之人一身輕甲淡淡泛光,長槍在手,腰間長劍寒色灼人,盔上雉纓隨風微晃,那剛毅挺俊之姿縱是轉過千百個日夜——

  依舊令她一眼便為之失神。

  獵獵秋風吹透她衣裙身心四肢百骸,吹得她緋色裙裾輕輕飛揚,吹出她心頭一陣滔天巨浪翻滾不休。

  半天雲彩映日,碧天輕薄澄透,可這週遭卻黯然失色,黯然失色……直到除他之外就再無一絲顏色。

  她僵立在馬上,心知該走,卻不捨得就這樣走。

  那一匹馬,那一個人。

  他策馬踱到山前,長槍銀尖入地,放眼重新打量這條窄道。

  她隔著峻山蒼木落花細苔,眼不眨地盯望著他的一舉一動。此時她高高在上,她手握兵馬,她美麗華貴,可她卻無法走近他一步。

  甚至連喚他一聲都不能。

  岳臨夕覺出她的異樣,立即回身上前,道:「可是有何蹊蹺之處?」

  她輕聲道:「並無。」

  岳臨夕順著她的目光探眼看過去,又問:「國主可是認出了那個年輕將領是誰?」

  她搖頭,利落道:「我不認得他。只是看他打量著山口,怕他一時又策軍轉上這山道來。」

  心口如鼓在擂。

  一下一下,又重又快。

  很疼。

  她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他竟會親自率這幾千騎人馬來打頭陣,倘是在路上遇個萬一,他天子之身將要如何是好!

  她狠心欲退,然而那一匹黑駿卻驀然尥蹄轉首,他的目光如飛刃一般隨風颳了過來。

  直落入她眼底。

  隔了這麼高這麼遠,他依然望見了她,繼而目光一鎖,再未收回。

  她整個人都開始顫抖。

  他看見了她。

  可他怎能夠在此時此地看見她!

  而她孟廷輝,又怎能在此時此地被他看見?

  她應該在北戩,應該續享那投敵賣國之名,應該永永遠遠地消失在他面前,今生不再見。

  手心裡滿滿都是汗。

  他的出現,打亂了她早已計劃好的一切。

  她真的沒想到,這世間怎會有如此巧的事情……

  岳臨夕就在她的身側,同她一道望著山下。她不能讓岳臨夕知道他就是大平的皇帝,否則岳臨夕必會派人向來時的邑州撥令調兵,將他這幾千人馬圍死在這一帶;她也不能讓他發覺這身後山林中藏避著近千寇軍人馬,否則便免不了一場激戰,事態更會超出她所能掌控的範圍。

  她遂不敢動,亦不敢出聲,甚至不敢挪開目光。她怕他會在下一瞬就做出什麼她無法應對的事情來。

  可他卻只是立在那裡,頭側揚,眼明亮,紋絲不動地望著她。

  他立在那裡望她,他身後數千人馬的目光亦如火穿風般地燒了過來,一路望向她。

  她渾身發熱,又發冷,脊樑寒濕一片。

  他的身形挺拔如萬年寒松,又如風力冷劍,倨傲且堅韌地在下面等著她,堵著她,截斷她從今往後所有的路。

  縱是她心懷千策萬計,在觸上他這一身鐵甲硬片後,也再無可以施展的餘地。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四八 誰曰相思(上)

  國主?

  饒是岳臨夕再聽她的吩咐,在看見此時此刻這種情景時,也少不得會生出懷疑之心。

  孟廷輝終於挪開眼,回頭瞟了一眼這蒼翠山林。

  事已成此,她別無他法。

  「事太蹊蹺,」她臉上故作疑色,轉身沖岳臨夕道:「只怕是他看見你我二人在山頭上,心中生了疑。倘與其正面交鋒,我等必會吃虧。不如你我裝得坦蕩些,策馬下山,佯作路過商賈,代你我走後,他們必會退走,到時再讓山上的人馬下來。」

  岳臨夕頗疑,遲遲不肯點頭。

  她生怕拖久了會遭他親自上山來,遂暗下一咬牙,急喝一聲,猛抽了一鞭馬臀,縱馬沿山衝馳而下。

  岳臨夕一愣,自然不敢放她一人下山,顧不得多想便也策馬奔下山去。

  風掃鬢髮,心跳飛快,馬兒奔馳騰躍時人也像是要飛出去了似的,腦中陡然閃過以前的許多畫面,皆是歡樂,今卻惘然。

  下了山,還沒等她勒馬轉向,他便已縱馬馳至她身前,狠狠替她喝住坐騎,然後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她。

  她抬眼觸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眸底不由一潮。

  身後岳臨夕亦下得山來,她來不及有所反應,就見那邊陣中橫衝兩騎出列,一前一後將岳臨夕夾往一旁。

  岳臨夕怔愣之後便是大駭,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

  她卻無言,手微抖著攥著韁繩。

  「孟廷輝。」

  他薄薄的嘴唇輕動了下,聲音不大,可她卻聽得心潮起伏。

  眼前的男子戾氣凝重,身子比她離京前還要瘦,可愈顯骨硬狠悍,目光冷且懾人。

  他當是恨她的。

  可她不知他今次巧見了她,堵住她劫了她,又將會如何對她。

  他瞟一眼岳臨夕,又冷眼一望那兩個士兵,士兵立即上前往岳臨夕口中塞了塊東西,令其再也無法出聲。

  岳臨夕雙目圓瞪,被人拉扯下馬,拚命掙扎不休,喉間嗚嗚作響,神情猙獰地盯著孟廷輝不放。

  她瞧見後,愈發覺得身子冷了些。

  「上山,」他轉頭,沖身後一個親將吩咐道,「剿寇。」

  隨一聲令下,久滯不動的千騎人馬立時振甲轉向,戰馬蹄尥黃沙,一片秋風勁嘯聲中長槍戈戟直入山林。

  沒多久,遠處山道上就傳來竦人的廝殺聲,槍劍交碰聲刺耳萬分,四周空氣中隱隱浮蕩著一絲血腥味。

  她竭力不去想像身後山上的場面,也不去看被人押在一旁的岳臨夕,卻抑不住輕顫的嘴角,更斂不去眼底的懼意。

  他眼中像是沒有那血淋淋的戰事,只是飛快地將她從頭到腳掃視一番,然後冷冷道:「下馬。」

  終於是要輪到她了。

  後面忽然有士兵牽了匹馬兒走近她身旁,她下意識地抬頭一瞥,卻見那馬兒正是她的青雲。

  心口好像忽然間被什麼東西塞住,水濕淋漓卻溢不出半滴,五臟六腑像是被悶嗆得疼。

  「上馬。」他又道,聲音自上而下灌入她耳中。

  她眼眶一紅,咬著嘴唇轉頭看他,卻是他已扯韁催馬向一旁走去,背影依舊冷然。

  青雲垂首,在她臉側重重地噴喘了一聲,又拿長鬃掃過她的身子。

  她從沒見過它如此聽話解意的時候,不由得伸手環住它的脖子,眼一低,就落下淚來。

  他應該恨她,可他出征卻帶了她的青雲,她再也不信今日一遇會是巧合,他分明就是千里策軍來尋她的。

  但她不解他怎會知道她的蹤跡,更不知他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令大平禁軍不戰而失金峽關,她投敵賣國奸臣之名天下萬民人盡皆知,她與反賊寇軍廝混一處,她——根本不值得他來尋。

  岳臨夕見他驅馬直來,不由得掙扎得更凶,卻被身邊兩個士兵死死按住。

  他高坐在馬,低眼打量著岳臨夕,口中問:「可是要去舒州?」

  岳臨夕臉色憋漲得紫紅,一動不動地瞪著他。

  他翻臂落槍,身子傾下來些,「你好像還不知道朕是誰。」

  這一個「朕」字,立刻就讓岳臨夕大驚失色,眼底終於透出些許懼意,轉而又作恨。

  竭力偏過頭去看孟廷輝。

  英寡卻抬臂揮槍,抵著他的下巴逼他轉回頭來,「朕問話,從來沒人敢不答。」

  岳臨夕的下巴被槍尖劃破滲血,痛意令他臉上的表情愈發扭曲起來,許久才慢慢地點了一下頭。

  英寡收槍,斜眉冷聲道:「甚巧,朕亦是要往舒州去。你們的扈從人馬今次即被朕剿殺,不如便由朕送你們去,如何?」

  她在一旁聽見這話,心底禁不住地在顫,頭一回絲毫摸不透他心中到底在想什麼。

  岳臨夕反抗不得,動不得,亦說不得,索性橫心閉了眼,不再掙扎。

  「不吭氣便是同意了。」他回身高聲喚過留在山下的數名禁軍親兵,分幾人守在此處,道:「告訴柴哨,今日所殺寇軍人馬,皆是割首計功,一個人頭都不要落下!」又輕輕一掃槍尖,對另幾人道:「你們幾人將此人押了,隨朕先行。」

  岳臨夕被人押著往前行去,一路跌跌撞撞地衝過她的馬下。看向她的目光中恨意幾能焚人。

  她微微垂眼,手攥愈緊。

  猶遲間,他已自後驅馬過來,朝青雲淩空一震鞭,低喝道:「走!」

  青雲興奮地朝前猛地狂馳而去,差點將毫無準備的她甩下背來。他座下黑駿亦隨之同往,橫躍數步便趕上了它。

  沙土路上,她的緋色長裙同青雲這一身棗紅毛色混同一處,顛馳之間有如火色烈焰在上下跳動,醒目萬分,無處可逃。

  一行人馬穿過這片山林高地,掉頭往西馳去。

  她這才隱隱揣測出,當是離此地最近的西面明州那邊起了戰火,或許城寨已被大平禁軍所破,才能令他如此無羈無忌地親身策軍來到此處。

  果不其然,一路縱馳至傍晚時分,便近明州城外。

  遠遠可見明州城頭仍有烽煙,然而女牆內外皆已插遍大平軍旗,旌旆怒揚,天邊濃雲亦被這戰火熏得一片黑。

  明州在建康路與臨淮路相交不遠之處,城寨先為寇軍所取,今次又遭大平反奪,可以想見城中是怎樣一番張惶倉亂的景象。

  因而他並未直身入城,正在她預料之中。

  大平禁軍紮營城外五里處,他令人將她帶去營帳中,自己卻久不下馬,在大營東頭佇立遠望。

  士兵們將她帶去一間無人的帳內,推她進去,然後便站在外面牢牢地守住。

  一進帳中,她的腿便一軟,跌倒在地上,半晌都站不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30 04:18 PM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四九 誰曰相思(中)

  黑暗中,她的心口陣陣發疼。

  只覺這一切都像夢,可夢卻不會這麼疼。

  倚著帳柱一角想了許久,都想不通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大平京畿禁軍能夠長驅直入此地不可謂不神,而他竟然能在數路州縣千山萬水道上將她堵截住,更是匪夷所思。

  她是叛臣,是反臣,是奸臣。

  他看她的眼神不可謂不冷,話語亦是令她股慄,可他見她卻未立誅,待她亦不像罪臣,還將她一路劫來此處,這又是為了什麼?

  良久,她才閉眼一嘆。

  眼下想這些還有什麼用?

  橫豎她的名聲已成這樣,她與他之間更是隔了家園天下血海深仇,她與他怎會還有可能再像從前一樣相守相愛?

  岳臨夕被人馳押入營時,夜已全黑。

  他被人五花大綁,從馬上直接拖入中軍大帳內,然後被推倒在地。

  帳內的光線昏黃卻刺眼,空氣中飄著一股濃墨混合血腥的味道,有男子不慍不火的聲音從前面傳來——

  「鬆綁。」

  立馬有人給他解開了身上的麻繩,又一把將他拽起身來,逼他直視前方。

  帥案前的男子已卸甲冑,可是眉目沉暗,臉色剛毅,即便只是端生在那裡,亦有令人不可逼視的天子氣勢。

  岳臨夕口中的東西被人取了出來,頓時連咳了數聲,重重一喘氣。有人又在他身旁的小馬紮上放了紙和筆墨,然後便都退出帳外。

  英寡的聲音依舊不慍不火:「岳臨夕?」

  岳臨夕小驚了下,沒料到連自己的名字也知道。

  他抬手指了指一旁的紙墨,又道:「今夜叫你來,是要你給舒州寫封信,說你與她一路順遂,五日後便可至舒州城下。」

  岳臨夕冷面視上,紋絲不動。

  「倒有些風骨。」英寡面無惱色,目光漸涼,「朕知道你們這些人不怕死,所以不會以死相脅。可你若是執意不寫,朕便殺了她。」

  岳臨夕渾身一凜。

  他也不多言,只靜坐在等。

  帳中浮光竄光,一粒粒清晰入目,如同這世間人命一樣飄忽不定。

  岳臨夕微微咬牙,道:「她今日使我近千人馬命喪黃泉,我又豈會在乎她是死是活?」

  「你是不該在乎她的生死。」英寡輕一挑眉,眼神轉而犀利,「可你該在乎中宛皇嗣是死是活。」

  岳臨夕臉色大變,「你……」

  是沒料到,他竟然會一清二楚,且句句戳中要害之處。

  他臉色忽地一沉,聲音轉寒:「寫!」

  岳臨夕仍舊是不從,眼中滿滿都是怨憤,「她雖為中宛皇嗣,可今日在山頭卻騙我瞞我,枉我多日來尊她助她、唯她是從,可卻是入了她的套兒!她心既不在復國,我縱是保住她的命,又有何用?!」

  英寡眼中溢出絲狠,「竟然如此,那朕便成全你,殺了她。只是她若是死了,誰又知道她是緣何而死?而你近千人馬皆被剿滅,唯獨你一人自大平禁軍中活著逃出,你當舒州城中都是傻子不成?!朕雖不殺你,但自會有人去要你的命。」

  岳臨夕聞之股慄,喘息微微急了起來,「你究竟想要如何?」

  他峻眉微舒,「朕想讓她繼續做這中宛皇嗣,也想讓你岳臨夕得嘗所報,更想讓舒州城中不起疑心。而你既然奉命接她去舒州,那麼只有她活著,你才能活著。」

  岳臨夕臉色發白,僵站了一陣兒,才緩緩俯身而下。

  跪在馬紮旁邊,手微抖著拾筆蘸墨,給舒州寫信。

  秋夜甚涼,可他的汗卻滴透了薄薄的紙,一字字落下去時,又聽英寡的聲音涼涼地傳入耳中:「五日後,令舒州城中守將大開城門,迎皇嗣一行入城。為防萬一,兵者需收械迎駕,不得有誤。」

  岳臨夕筆尖一折,抬起頭,臉色難看之極:「你這是叫我做投敵賣國之人,將來必會被千刀萬剮。」

  「唔。」他臉色渾不在意,挑眉道:「你不寫,將來是謀害皇嗣、投敵賣國之罪;你寫,將來是貪生怕死、通敵賣國之罪。橫豎都是死,隨你自己挑,朕樂得見成。」

  岳臨夕的嘴唇發紫,抖顫不已。

  怎能想到,大平新帝會是一個如此年輕狠悍的男子,與他想像中的,太不一樣。

  「但,」英寡眉頭又挑高了些,目光尖銳地盯緊他,「倘是你寫了,說不定朕一高興,會保你一命。倘是將來你能讓朕更高興,朕說不定龍心大悅,連你這通敵賣國的名聲也能幫你除掉,端看你願不願信朕,又願不願賭這一回。」

  岳臨夕心一沉,皺著眉一氣將信寫成,面色頹然地將紙呈了上去。

  他接過,輕掃一遍,眼不抬地低聲道:「朕知道你們這些人最會忍辱負重,今日這點折難對你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麼,將來倘有翻身的機會,勢必會千倍百倍報還於朕,是不是?」

  岳臨夕一徑低下頭,咬牙道:「不敢。」

  「諒你也不敢。」英寡抬眼,眸色勝寒,高聲叫了帳外守兵入內,吩咐道:「押下去。」

  岳臨夕被人反擰著胳膊向外走去,卻費力回頭急道:「所有這些事情,你是怎麼知道的?!」

  英寡注目,薄唇緊閉,又使了個眼色與人。

  士兵緊踢了岳臨夕的腿一下,將其生拉硬拽地拖出了中軍大帳。

  外面響起一陣罵罵咧咧的聲音,不一會兒又回覆沉寂。

  他在位上坐了會兒,才拈了燈燭,起身走出去。

  大營中人馬多數已歇,秋夜露重,地上的草葉上點點晶瑩。北地夜空清透,閃星閃亮,依稀可見五里外的明州城頭上那未滅的黑煙。

  他走到大營南面,近帳時外面兩個士兵欲張口問安,可他卻疾快地抬手一止,低聲道:「她如何?」

  士兵道:「入夜時送了吃的進去,孟大人安然受用,隨後便睡了。」

  他點了下頭,「都退去歇了罷,不必成夜在這裡守著,她不會有事。」兩個士兵不敢違令,便前後垂首而退。

  在帳外獨自一人站了許久,他才慢慢地撥開帳簾,輕步走了進去。

  裡面一片黑暗。

  可他一眼就看見,她果真蜷在最靠內的一張窄榻上,臉龐朝外,一動不動地睡得安穩。

  她身上的那條緋色長裙如夜茉莉一般幽謐誘人,深紅如血,驀地將這一帳夜色點燃。

  他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她,她的臉,她的身子,她從頭到腳所有的一切。

  這張素靜的面容在他夢中不知出現過多少次。笑著的,流淚的,欣然的,氣憤的……甚至還有沾血的。

  每每夜回夢醒之時,他的四肢百骸都痛得打顫。

  策軍北上的這些日子中,他沒有一夜是能夠安然入睡的。

  青夜繁星,秋風滌盪,蒼天知他心中有多懼。

  怕她會殺了她自己。

  怕他來不及找到她。

  怕她與他真的會一生一世不能再相見。

  幸好她平安無事。

  幸好他找到了她。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五零 誰曰相思(下)

  他一走,她便睜開眼。

  眼角潮潤不已,心角似是裂了條縫,有無數與他相關的苦樂憂傷都在這一剎飛撲而出,填滿她整個胸腔,令她無法正常呼吸。

  他的腳步他的氣息,都是那麼熟悉。

  即便不睜眼不去看,她也知道那是他。

  她曾經計劃得重密周詳,以為此生不必再見他,卻不料世事難測,她終於還是落回了他的手中。

  可卻早已是今非昔比。

  如今的她,看不透他的神色摸不透他的心思,知不了君心盡不了臣忠,只有無端無底的冷冷懼意。

  她不怕死,不怕恨,唯怕這天下會越來越亂,這百姓會越死越多,而她之前種種費盡心思的打算也會成了浮雲一樁。

  她若不死,那便永遠都會有前朝遺寇以此為由而聚兵作亂,可她若是叫他知道這一切,他又豈會放手讓她去死?

  這大奸之名卻是再好不過。可以讓他恨她怒她一輩子不再愛她,就算她死,他也不會為她傷心為她難過。

  岳臨夕等人被復國之望沖昏了頭,聽她數言便全信了她,何曾想過只要她皇嗣之名一日不為天下人所知,這些靠造反打仗所得來的利果便都是廢墟的空城,毫無根基。

  調亂潮安的寇軍,收斂臨淮的兵力,一切都是她計劃中的,如今看見大平禁軍這麼快就攻進了明州,她的心才算是放下來了些。

  至於舒州,只要她能在那些人為她行稱帝登基大典前自行了斷,便沒人能夠再拿她的身份做這造反復國的文章,而那些寇軍沒有了皇嗣這師出有名的幌子,又還能堅持多久?

  她要讓孟廷輝這三人字,至死也只是個奸臣而已。

  死後的事情,她根本不須擔心。他是何等剛明決然的君王,又豈會收服不了這天下?從此往後,再也不會有前朝遺嗣來爭掘他的江山,天下萬民亦能免遭經年戰火荼毒。

  但何曾料到,他會找到她!

  她先前的計劃自是不必再提,可這往後又會發生什麼事?倘是舒州那邊知道她落入大平禁軍手中,必會出兵來救;而他一旦知道她的身世,又會如何?

  到了眼下這境地,或許殺了她才是最利落的方式。

  她翻了個身,睜著雙眼望著帳頂。

  空氣中似乎滯存了他身上的那特有的衣香,零零落落地散在她身周,叫她嗅之茫然失神。

  當是,還深愛著他的罷。

  否則怎會一見了他,就再也捨不得去死?

  **************

  一夜無眠。

  天剛亮,就有人來請她去中軍行轅。

  自然是要去見他。

  出帳時,就見外面營道上往來皆是兵馬,顯然是在大舉調兵。

  她一想到他昨日曾說要送她與岳臨夕二人去舒州,心中就忐忑起來,真不知他究竟是何意圖。

  中軍帳外有兩個小校甚為眼熟,是早先在朝中殿前司騎演時見過的。此時二人見她來了,神色有變,低道了聲「孟大人」,然後便側身讓開來。

  這一聲孟大人頓時讓她心潮疊起。

  她如今在京中朝堂的名聲她自清楚,但從京中北上的這些禁軍將校們見了她仍肯稱一聲「大人」,著實令她感謝到有些酸楚。

  她足下輕滯了滯,然後徑直走了進去。

  帳中很是亂,帥案上滿滿噹噹地堆滿了軍報奏摺,幾個烏木馬紮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數張地圖淩亂地斜掛著,又有鐵甲長槍散落一旁。

  他獨自一人站在這亂糟糟一片中,正撐臂在帥案上翻找著什麼。

  她立在門口,怔怔地望著他的側影。

  若是換作以前的她,此時定會飛快地上前幫他整理這些東西,無論是奏摺還是軍報,皆會一樣樣替他分理好。

  但如今再也沒有資格能為他做這些事。

  她不再是他的臣子,而他也不再是他的皇上。她是他俘來的奸臣反賊,而他則是她亡國破家的仇人之子。

  縱是他心中仍舊對她有情,她也不可能與殺死父母的仇人之子廝守相愛。為了這天下百姓免遭戰火荼毒她能夠犧牲退讓,可若再叫她同從前一樣伏在他身下、為他做盡一切事,那是絕沒可能的。

  更何況,他怎可能原諒她做出的那些事?

  想必他心中亦是恨她的,興許還想殺了她。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直身,轉頭一剎望見她,眸子不禁眯起來,片刻後開口:「坐。」

  她低眼,從一旁的地上撿起隻馬紮,攏起長裙坐了下來。

  從頭到尾,她沒向他行臣子之禮,沒喚他陛下,沒自稱臣,甚至沒有像從前那樣心無旁騖地注視著他。

  他看著她坐下,自己亦撩袍入座,目光凝在她的臉上,低喚了她一聲:「孟廷輝。」

  她抬眼看他。

  沒有笑也也沒有恨,平平靜靜的一張臉,好像他早已不再是她深愛的那個男人,而她更不再是那個事事唯他之命是從的女子。

  他望著這張令他無數個夜晚都不能入睡的面龐,突然間很想問她,當初怎能那般冷靜決然地離開他?他是她的皇上是她的男人,她怎能毫不顧及他的感受,就如此恣意妄為任性專橫地不給自己留一條活路?

  可他終卻只是冷冷道:「你可知你該死?」

  她一聲不吭地注視著他。

  他又道:「欺君,通敵,賣國,與反賊相勾結,任這哪一條罪責都該誅你不赦,可朕不殺你。」

  她淡然地反問:「為何不?」

  他斜眉,「因朕知道你是前朝皇室遺嗣。」

  她眼底驚芒閃了下,卻輕輕一扯嘴角,「如何知道的?」

  他神色略有慵意,好似她這問題根本就是多餘的:「自然是岳臨夕供出來的。」

  她本打算否認,可一聽這話,臉色頓時有些僵,繼而冷笑道:「合該如此。」

  他緊緊地盯著她,「當初為何要假作是與北戩互通之奸徒?何不直接將你皇嗣身份大白於天下?」

  她眼不眨地道:「是為讓大平朝中以為我人在北戩,將大平禁軍重兵引去北境,以便我在此地大行亂事。更何況,我與北戩確實互為勾結,奸與不奸,又有何區別?」

  他臉上沒有一絲訝異之色,好像早已料到她會這麼說,只是慢聲道:「可你現如今落到朕的手中,不如與朕談談條件,看是否能比得過北戩?」

  她臉色一變,「大平禁軍眼下勢如破竹,你為何不直接殺了我,反要與我談和?」

  他道:「朕此次親征,意在北戩。縱是眼下殺了你,亦須分兵在北三路剿滅餘寇,耗時長短實在難定矣。且朕不豫在國中續興兵事,倘是你肯與朕為盟,勒令十萬寇軍掉頭轉向,與大平禁軍合力攻伐北戩,則北戩敗亡之日不遠,而北三路百姓亦得保全。」

  她心跳飛快,卻依舊作冷色,道:「我圖的是國土尊位,手中萬軍所向亦是復國之業,怎可能助你大平攻打北戩?縱是我應許,這十萬大軍又怎可能同意!」

  他望向她的目光漸轉鋒銳,聲音略沉:「倘是事成,則中宛故國諸路、並同北戩一半國土,朕將盡數許之與你。」

  她大驚,背後瞬間漫出層細汗,半晌才穩住心神,低聲道:「我斷不會信你這話,你豈會允讓旁人侵奪大平江山?大平朝中諸臣又豈能容你將國土割與旁人?」

  他平靜道:「大平江山自是不能割讓。但是,你與這十萬寇軍所圖所貪之事朕亦能滿足。」

  她心中愈發惶惑,不知他打的是什麼主意,蹙眉道:「你究竟何意?」

  「做朕的皇后。」他定望著她,雙眸深如泓潭,「則這中宛故國諸路與北戩一半國土便是你孟廷輝一個人的封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30 04:39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8-30 05:08 PM 編輯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五一 如許江山(上)

  她渾身一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所道之言竟是要娶她!

  而且更是要將他這江山天下分許做她的封邑!

  震驚過後,她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圖。

  讓她做他的皇后,則這封邑再大再廣也終還是他的江山;而她既得封邑,其民政軍務稅賦皆得自主,這又何嘗不是國中之國?

  他沉靜片刻,又開了口:「如此一來,尊位你有,國土你有,軍權亦為你所掌。你還有什麼別的貪念?」

  她的手縮在闊袖中,抖得不能自持,竭力維持臉上平靜之色,道:「中宛遺臣們所圖的是孟氏皇嗣稱帝復國,並非是這封邑之名。」

  他眉頭輕動,「你既為皇后,則所出子嗣莫論男女,朕必冊之為皇儲。待朕百年之後,這江山天下便由你孟氏之嗣稱帝。中宛遺臣們所圖的不就是如此?」

  她望著他,眼底漸起水霧,紅唇顫得說不出一字。

  他的目光是那麼冷那麼無情,可他說的話卻句句都讓她想流淚。

  他大可不必如此。

  但他為何要這樣?

  他見她遲遲不言語,臉色又沉了些,「或許你可以不應。但你若是不應,那麼朕只得殺了你,再殺了這分散在三路數州的近十萬寇軍。朕本不豫在國中興兵,可到時候百姓苦戰、血塗原野,便怨不得朕無仁聖之心。」

  她眼中水光一凝,黑亮的眼仁兒變得有些氤冷。

  此事無關愛與恨,只是他為了這萬民百姓而做出的決定。

  不由得輕輕攥起指尖。

  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在這江山天下、萬民百姓之前,她又何嘗顧及過她與他的私情?

  他坐在案後,一動不動地等著她,看著她,念著她。

  他是如此瞭解她。

  他的父王誅殺了她的父母宗親,她與他有著不可踰越的血海深仇。是以她能為百姓而主動犧牲退讓,寧可以一死來成全天下萬民無虞,卻不能再像從前一樣傾心愛他、無怨無悔。

  倘以真心相付,她必不會接受。

  只有拿百姓安虞相脅,她才有可能應許。

  帳中一片安靜,她挺挺地坐在那裡,良久都沒有動,像是離神散魄了一般。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忽然響起一陣士兵叱馬的聲音,響亮刺耳,這才驚動了她。

  她抬眼,目光已不像之前那麼堅定,「我在舒州城內並無根基,縱是我應, 舒州城中的中宛遺臣們也未必會應。」

  他臉色微峻,「縱是他們不應,朕也能叫他們應。」

  她又道:「你可有想過我眼下的名聲?倘是你冊我為后,莫論是何原因,大平朝中必會大起波瀾。」

  他道:「此事不須你操心。」

  她蹙眉,「但朝中從未有過分封皇后之先例。」

  他的臉上渾不在意,「那朕便做這個先例。」

  她退無可退,只得垂睫道:「你御駕親征在外,冊后一事豈能倉促而就,待到真的冊我為后,又將是何時何地?只怕到時諸事皆已晚矣。」

  他撐案站起身來,眼底銳光一晃而過,一字一句道:「便在此地,此刻。」

  她微微悚然,不知他是說真的還是說笑,怔然注目瞧他,就見他從一旁拿過一封裱金黃宣。

  這東西於她而言,太過熟悉。

  當下心便竄至嗓間,屏息不知所措。

  當初他在朝中一改冊后納妃之制,冊立誰人、行何典儀皆由他親自御定,朝臣們當時未能反對,誰曾想他今日竟會當真如此剛愎無羈……

  「冊后詔命在此。」

  他緊望著她,聲音微啞:「從此以往,你孟廷輝便是朕的皇后。縱是你今後背離御前、有違詔命、不再忠誠,你也依然是朕的皇后。除非是朕親手廢了你的后位,否則你這一生一世都別再想與朕脫離關係。哪怕你死了,也還是朕的人。」

  明知他這話無關愛無關情,可這似誓非誓之言卻讓她再也抑不住心中多日來積壓的思念矛盾之情,淚水瞬間衝出眼眶。

  沒有繁文縟節,沒有禮官內侍,沒有一切的一切。

  她長裙下襬儘是泥汙,髒亂不堪,甚至連頭髮都沒能好好地盤梳起來。

  世上再不會有比這更簡陋的冊后之儀。

  世上也再不會有比她更狼狽不堪的皇后。

  從前的她,是多麼渴望能一生一世得到他、陪在他身邊、看他固江山養百姓致太平,可這一個后位對於她來說,又是多麼的遙不可及。

  如今她真的成了他的皇后,可這一切卻與她所期許的是多麼的不同。

  又是多麼的諷刺。

  淚水不停地流,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他緩緩走到他身前,抬手撫上她的臉頰,輕輕擦拭她的淚,可卻怎麼都擦不盡。

  這滴滴淚水燙得他手指輕顫。

  心也跟著輕顫。

  隔了這麼多個日日夜夜,他終於又觸到了她。

  他曾以為今生今世都不能再這樣觸碰到她,可蒼天有意,終許他這一人這一世,令他從此不留憾。

  他有多麼想拉她入懷,親吻她的眉眼耳唇,將她嵌進自己的身子從此永不分離,可卻只是收手道:「回帳中吃些東西,換身衣裙,人馬巳時拔營出發。」

  她抬手飛快地抹了抹臉,依舊垂著頭,輕問:「拔營往舒州方向去?」

  他點了點頭。

  她便起身,臉色有些瞭然,又問道:「這冊后一事,以及你我今日議定之事,何時告訴眾人?」

  他道:「到了舒州,待中宛遺臣們俱允之後,便大白於天下。」

  「好。」她瞥他一眼,便又馬返身出帳。

  她的語氣很是平靜,就像這一切不過是他與她的一場交易罷了。

  帳簾輕落,有草沫清香撲鼻而入。

  指腹猶存濕意,他的心忽而也有些濕,終是沒想到,自己未欺她未辱她未負她,卻還是令她哭了。

  轉身回望,卻見那紙黃詔仍躺在冷冰冰的案頭。

  是他忘記給她,而她也忘記拿了。

  **************

  岳臨夕坐在簡陋的帳中,聽得外面兵馬聲起伏不休,卻不得出帳探看,便愈發坐立不安起來。

  煩躁之時,有人從外進來,逆光身影恰巧罩住簾縫處透進來的些許光芒,帳中頓時一暗。

  岳臨夕下意識地一挺身,抬眉去看,又微微皺起眉,低聲道:「陛下是要拔營業往舒州去了麼?」

  英寡沒答,慢步走近他,身後有陽光洩進來,在地上映出淡淡一條光痕。

  只是這沉默卻令人愈發緊張起來。

  岳臨夕有些喉緊,又問他:「陛下還想要我做什麼?」

  他的神色略微有些滿意,「頗識時務。」

  岳臨夕臉色黑了些,退不得擋不得,只得道:「陛下還請有話直說。」心中明白,昨夜既是寫了那封信與舒州,自己便只能順著他的心意來,否則便是兩頭毀譽喪命的結果。

  英寡站定後低眼望他,開口果真直截了當:「朕已冊她為后。」

  岳臨夕驚一跳,不必說這個「她」定是指孟廷輝,只是詫異他怎麼可能會願意冊她為后。

  他似乎也怠於多解釋,只是壓了臉色,道:「集結你們的人馬,與大平禁軍同伐北戩。朕還中宛故國諸路及北戩一半的國土與你們,作為她的封邑。」

  岳臨夕愈發驚不能持,嘴巴張開了好幾下,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英寡又道:「朕知你學識滿腹面、頗為聰敏,想必懂得朕的用意。待到了舒州,你便與其他的遺臣們說,大平京畿禁軍二萬人馬已圍建康路,明州既破,舒州必不保矣。朕本欲誅殺她與你二人,但你見朕對她舊情仍在,遂想出此計,使朕勒軍不進,只要他們同意,則萬人之命俱可得保,而中宛故土亦可取之。」

  岳臨夕神色掙扎,良久不言。

  他眉峰一挑,「四日後舒州城中守將收械開門,所迎卻是大平禁軍,你料想他們會如何待你?你只有依朕所言,他們才會以為你是謀勇雙全,而非是貪生怕死。」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五二 如許江山(中)

  四日後,舒州城內的守將收械開門,數位遺臣們親自出城十里相迎,一直在城外東郊從天明等到正午,可迎來的卻是明甲利槍、氣勢洶洶的大平禁軍。

  早先雖然已經接到明州失守的快報,可又怎能想到岳臨夕會書信相騙,一路領著大平金戟黃仗禁軍來到舒州城腳下?!

  守城寇軍因無防備,三兩下便被大平禁軍佔了舒州城東門外三道,但見大平禁軍並無猛攻的打算,餘下人馬便死死守住內城中其它地方;出城接駕的數位遺臣看見這陣仗自然是火冒三丈,但礙於城頭被奪,不能明臉對岳臨夕發怒,只得依著大平禁軍的要求讓岳臨夕入城細談。

  岳臨夕入得城中,按英寡之言與眾人說了,眾人聞之自是大駭,又聽說大平皇帝御駕亦至城外,更是震驚不已。

  一眾人在屋中沉默良久,才有稍年長些的范裕出面開口,沉嘆道:「罷了。明日一早你去將皇嗣接入城中來,總得讓我等見過她,聽得她親口同意此議,才當好算數。」

  岳臨夕點點頭,應道:「范公明事。」

  范裕眉頭沉皺想了一會兒,才示意旁邊的人退出去,留岳臨夕一人在屋中,低聲道:「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岳臨夕走至他身前,恭聲道:「范公請講。」

  范裕目光矍然地盯著他,「依你之前被劫時所見,大平皇帝對她果真是舊情仍存?」

  **************

  大平禁軍在舒州城外一紮便圍了大半個城。

  平原風起,刮過層層軍旗旌斾,刮得青天半傾白雲盡散,營帳厚布簌啦啦地狂響。

  她在內帳裡的窄榻上側躺著,隔了一道薄簾,那頭便是他和他的帥案。

  二人共處一帳,這是他的要求,她自然不能違抗,可在這燭光輕曳極其冷寂的夜裡,這情景又是多麼的令人難耐。

  此番隨他御駕親征的京畿禁軍凡十三萬,在他麾下約有五萬人馬,一路從臨淮路攻城掠地到建康路舒州,還剩三萬九千人。

  折損之數不可謂不大。

  這些大平最精銳的禁軍人馬遇著這流竄各州山林城寨間的寇軍,依然損兵折馬若此,足可見他之前的顧慮是對的。

  倘是能讓這近十萬寇軍與大平禁軍並肩北上,勢必能省不少兵馬人力,亦能保住數萬將士們的性命,而攻佔北戩都城的時日更能縮減許多。

  至於這北三路的百姓們,也不必再如遇水螻蟻一般四下裡倉皇遷逃,落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下場。

  她細細琢磨著,不由得翻身,隔著這薄簾去望他被燭光勾勒出的身影。

  雖是離得這麼近,可卻如隔了千山萬水一般遠。

  從他二人相見,她便再沒喚過他一聲「陛下」,而他對她更反常態地以「朕」自稱,疏離之感油然而生。

  做臣子時本該疏遠著他,可她與他卻是那般親密;如今她成了他名正言順的妻,卻比君臣之間更不如。

  想到這個字,她便覺得萬分諷刺。

  不過是要兩個各懷心思又兼國恨家仇的人,以這天下蒼生為念,拿一紙黃詔拴在一起罷了。

  她想著,不由輕輕闔上眼,再次翻了個身。

  入夜沒多久,有人入帳呈報。

  她豎耳,隱約聽得是北面來的捷報,說是狄念統軍雙奪重鎮,而之前在建康路北面的趙平空、郭銘二部亦奉詔率軍南下。

  聽到狄念得勝的消息,她的心底才稍稍好過了些。自己當初令金峽關外禁軍退守三十里,噩夢不知連做了多少夜,生怕狄念之部會因她此舉而出個什麼差錯。

  幸好,幸好狄念無事。

  將領報完北面軍情,又與他報了其餘京畿禁軍在三路剿寇的詳況。他大多數時候都是沉默在聽,偶爾會插話問一二句,所談之事是軍中機密,但卻毫不顧忌人在內帳的她。

  他如此不防她,卻讓她心中愈發沒底。

  可是她無法細想,也不願細想。只是掩袖遮眼,蔽住那頭傳來的燭光,輕淺地睡了過去。

  夜深之時,猛烈的殺伐之聲陡然而至。

  她驚喘著醒來,卻發現四野俱寂,方才一切不過是夢一場。

  可那夢境是如此清晰,夢裡面的他持槍縱馬,血染鐵甲……她心口一下子痛得發搐,起身一把揭開簾子朝外帳看去。

  燭光依舊昏黃,帥案上物什略顯淩亂,筆上朱墨已乾,孤零零地被擱在案前。

  他仰頭靠在椅背上,眼緊閉,呼吸平緩,縱是睡著了,身子也仍舊是挺得硬直。

  她怔怔地望了他一陣兒,見他一切安好,這才拾袖輕擦額上的冷汗。

  秋夜甚冷,帳中更是陰潮發寒。

  她輕手輕腳地下地,拿過一旁的外氅走近他身旁,小心翼翼地蓋上他的身子。

  可她才一觸他,他就猛地睜眼,似是驚夢,然後一把攥住了她輕碰他肩頭的手。

  他的力道極大,她痛不可耐,卻咬唇沒吱聲,由他緊攥。

  半晌,他才慢慢鬆開掌,身上戾氣亦收,目光直直探到她眼中,是懼色是溫存是遲疑不決。

  「孟廷輝。」

  他啞著聲音低低喚她一聲,暖熱的唇息拂過她的手腕。

  她的身子在一瞬間戰慄,這滋味太過熟悉,那是只有他才能令她酥麻發顫的感覺。

  燭光細苗輕晃,這一剎她彷彿又回到了當初。

  西華宮中他半夜伏案,她為他披袍,他抱著她親吻她,她一陣輕笑。

  記憶太過美好,卻又同樣殘忍,令她眼角又濕。

  他瞥見她眼角水光,驀地垂下手臂,繼而又闔上眸子,再沒出聲。

  到底不是當初。

  她收回手,緩緩轉身撩簾,躺回榻上,面朝內側,緊緊緊緊地閉了眼。

  翌日天明,她獨自一人去給青雲飼草,手撫摸著那具御賜鎏金寶鞍,靜默了許久。

  卻要回去時,卻見有士兵急急地來找她,說是岳臨夕自舒州城中回了大營,請她入城去。

  她胡亂將兩隻手在裙側擦了擦,便連忙隨士兵回了中軍大帳,就見岳臨夕在側,正與他在說著什麼。

  舒州城中的遺臣們皆已同意,只是懇望見她一面,這確是在情理之中。

  他略略一問,便將岳臨夕打發到帳外候著,然後轉而看向她,「挑個人陪你入城,朕在營中等著你。」

  她點了點頭,想著道:「就叫殿前司的盧多陪我去罷。」說罷,便轉身要走。

  但他在後面叫她,「孟廷輝。」

  她回頭,就見他眼神清銳地盯著她,又重複了一遍:「朕在營中等著你。」

  她的心頭突起酸澀,輕聲應道:「知道了。」

  「去罷。」他低聲道。

  她曾經欠他一個回來,欠他一個孩子,欠他一生一世的相守以共。她曾毫不留情地與他生離,更曾想任性專橫地與他死別。

  她欠他的太多,太多。

  只是這一次,他斷不會再讓她離開他,更不允她一走就不回頭。

  這江山天下若是沒了她,於他而言便不再是完整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30 05:07 PM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五三 如許江山(下)

  舒州城中並沒她想像中的倉亂。

  與從北境一路南下所路過的數座州縣相比,舒州城中可堪算是井然有序民生尚安的了。

  盧多本在殿前司侍衛班,從前在京中是見過她的,此次隨皇上出征北上,雖看不明白她與皇上之間這種種事情,也不明白她去舒州城中是要做什麼,卻還是恪盡職守地一路護著她,不多一句閒言。

  岳臨夕竟也出乎尋常地沒有同她怎麼說話。

  孟廷輝心下暗想,當初他因她之故而被英寡截殺近千人馬,又被逼派了眼下這差事,想必心中是怨恨她的。但若不是因他招供,她中宛皇嗣的身份又怎會暴露?她心中亦是怨恨他的。

  如此一想,她便也不樂於主動與他搭話,只待他一路將她帶到相約之地。

  舒州城被寇軍攻佔時,知州早已被殺,因而這城中的知州府衙便成了這些中宛遺臣們的聚首議事之處。

  三人下馬,岳臨夕先行通報。

  她打量了一下府事院內,見有數個持械士兵守著,眉頭不禁蹙起。

  身後盧多突然拿什麼東西碰了碰她,她回頭一看,見是一把短刀,又見盧多衝她使的眼色,便飛快地接過來收進裙腰內。

  待到入內時,那幾個士兵果然來搜盧多的身,見沒搜出什麼東西來,便放盧多隨她一併進去了。

  她身份尊貴,自是沒人敢來搜她,一路入內走到最裡面那間屋子前,盧多又被人攔住,說是只准她一個人進去。

  盧多不依,可卻爭不過那個人,頓時咬牙作怒。

  孟廷輝安撫道:「你且在這兒等著我,放心,決不會有事兒的。」然後沖外面守著的人一笑:「有勞。」

  那人忙道「不敢」,躬身推門,請她與岳臨夕進去。

  他二人一前一後進去,裡面早已坐了數人在行,一見她的身影,便紛紛起身,垂頭行禮。

  岳臨夕引她到一位略為年長的男子面前,道:「這位是原中宛朝中吏部侍郎范裕范公,中宛亡國後受詔數次卻未出任,二十多年來一直留在建康路。」

  孟廷輝張眼仔細打量了一番范裕,卻只是笑笑,沒多言語。

  當年中宛的那些故老重臣們如今皆已作古,這一個原吏部侍郎當是這些人中最大的官了,而這范裕如今雖已不復年輕,可卻還是能想像得出來,他在二十多年前是怎樣一個傲骨錚錚的男子。

  見她面對范裕都不開口,岳臨夕也不好再引見這屋中旁人與她,只是對范裕道:「范公有話可以問了。」

  旁人只覺她態度倨傲,也不敢主動來與她搭話,一時間這屋子中的氣氛竟是格外僵冷。

  范裕對岳臨夕微微晗首,使了個眼色,見岳臨夕轉身退出門外,才轉眼看向孟廷輝,道:「大皇子鄭國公當年本有一幼子,卻在國破之時被敵軍所殺。乾德三年二位皇子受詔遷往京中後,大皇子才又得以娶妻,可惜也只得了一女。」

  孟廷輝輕愣。

  沒想到這范裕一張口,便是這麼一番單刀直入的舊事重提,上來便直言她的身世,倒讓她絲毫沒有準備,一時竟有措手不及之感。

  范裕悠然落座,目光探向其餘幾個人,不慌不忙地,像講故事一般地開口道:「乾德六年秋,平王以莫須有之罪名誅殺孟氏四公及其宗親,四公閤府上下莫論清客門生還是丫鬟小廝,沒有一人得以倖免於難。

  是夜,鄭國公獨女的乳母抱了她去逛市子,留了自家尚在繈褓中的女兒在府中,卻被皇城司的人當作鄭國公的獨女給殺了。乳母在街上聞得孟府生變,便抱著女嬰在街角窩藏了一夜,翌日聽見自己在孟府做清客的夫君亦已喪命,這才帶著鄭國公的獨女一路逃回了潮安北路的娘家。

  她回到潮安才發現自己又有身孕,欲帶著孟氏獨女避難於娘家,可卻不為娘家人所容,硬迫她下嫁與外漢。她為保全孟氏血脈,遂將女嬰託付於沖州城外的尼庵中,自己遠嫁成府路農戶人家。

  她本欲過些年,待日子過安穩了,便去尼庵中尋人,可卻沒料到乾德十四年時朝中那一道整飭潮安寺廟尼庵的詔令,令她從此就失去了那女嬰的音信。隨後輾轉十餘年,當她與我等稍稍探得一些眉目時,卻發現那女嬰已經成了當今皇上最寵信的女臣。」

  孟廷輝一直到聽他講完,臉色都沒有絲毫變化,只是輕輕道:「你倒知道得清楚。」

  范裕道:「當年你的乳母,正是尹清的親娘,而尹清則是當年慘死於孟府中的那名清客的遺腹子。」

  她微怔,片刻後又低眼,不予置評。

  范裕突然起身,臉色變得極嚴肅,衝她道:「當年中宛亡國之殤是何其痛也,孟公之死又是何其冤也!你的乳母為了保你的命,是吃了多大的苦,我等為了今日這一刻,又是忍辱負重了多少年!可你竟然做了那男人的皇后,同意那分封一事,你可對得起所有的這些人這些事。」

  孟廷輝抬眼掃了一圈眾人,最後盯住范裕,道:「可是你等卻不知道,當年倘是沒有他,我早就被凍死在破廟中了。當年救我於寒夜大雨中,又將我送去沖州女學的貴人,正是他。」

  幾人皆驚。

  范裕更是愣了片刻,才微微皺起眉頭,冷聲道:「可當年下那道詔令的人,正是他的母皇!你孟氏與大平皇室之間有著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你怎能與他糾纏不清?」

  她不動聲色地坐下來,道:「你們今日叫我入城,想必不單是為了說這故事。究竟意欲可為,不如直說了罷。」

  范裕看幾人一眼,然後才慢慢道:「岳臨夕與我等說了,你雖是做了他的皇后,應了他的計議,可你是被逼的,我等亦不會因此而責怨你。如今他既是肯冊你為后,便是對你還有舊情,這倒是個難得的機會。」他頓了頓,打量著她的臉色,見她甚為平靜,才又道:「倘是你能找機會將他殺了,這大平禁軍便是群龍無首,我軍必會長驅得勝,一復亡國故地!」

  她冷冷抬眼,「倘是將他殺了,大平諸將必會率軍回師為他復仇,北境一旦鬆頹,則北戩虎狼之心亦不能擋,到時候這數路又將是戰火燎原之象,而誰勝誰負誰又能說?我豈會做這種無果的事,又豈會再陷這諸路萬民於戰火荼毒之中?」

  范裕臉色僵住,「你身為孟氏唯一血脈,豈能不為復國之業出力!」

  她輕蔑地看著他:「倘是復國不為百姓所崇,更使百姓居無安所、人無安虞,這國寧可不復!」

  范裕氣得連鬍子都發抖,「你當真不肯悔改,當真不肯去殺了他?」

  她靜坐著,不吭一聲。

  范裕連連冷笑,「好,好!你既然不肯殺他,我等便借你之手殺了他,替你為孟公報這血仇!」

  她眼底微驚,站起身來疾聲道:「你要做什麼?」

  范裕臉上怒氣更盛,「我等昨夜已在城西三十里處的山口處設了伏兵,到時只消派人去告訴他你往西逃跑了,你以為他會不會去追你?」

  她心底大駭,臉色有些發白,咬唇道:「那你這算盤怕是白打了,他心中只怕比你還要恨我,斷不可能會親自追往西面的。」

  范裕盯視著她,狠狠道:「你既是進了這舒州城,我等便決不會再放你走。不如你就在這城中等著,聽那西面的消息如何罷!」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五四 我心依舊(上)

  孟廷輝入城不到兩個時辰,岳臨夕便又快馬馳回了城外大平軍營。

  是時諸將聚於中軍帳中議事,聽見士兵報稟說岳臨夕有急事要奏與皇上知曉,當下均臉色有變。

  英寡讓人將岳臨夕帶進來,當著諸將的面便直問:「有何急事?」

  岳臨夕額上冒汗,一臉急憂之色,飛快道:「才入城沒多久,她便與城中的遺臣們互通約議,出城直往西面去了!我既是奉陛下之令,萬不敢有所失謬,便拚死出城來報與陛下知曉。」

  帳中幾人聽了,皆不明就理,一時面面相覷起來。

  英寡面無波瀾,只輕瞥他一眼,便轉頭對帶他進來的士兵道:「將此人綁了,押下去。」

  士兵二話不說便扯了麻繩上前綁人,驚得岳臨夕大力掙扎道:「陛下何故如此?」

  英寡卻不與他多言,只道:「柴哨!」

  帥案旁的一個年輕將領立即出來,恭道:「末將在!」

  他道:「發令與城東門禁軍,你親自領兵攻城,不必再等。」

  岳臨夕大駭,正欲再言,卻被士兵死死勒著脖子拖到帳外去了。

  柴哨的神色稍稍有些瞭解,一想那一日明州之外山道上的事情,再與昨夜中軍內帳中的情景一比,心知聖意,當下利落道:「末將遵命!」

  他欲退帳而出,英寡卻又道:「從城外營中抽調五千精騎,隨朕趕往舒州城西。」

  柴哨愣住,「陛下,五千人馬是否過少了些?」

  英寡眉微挑,「倘是再多,便正中了他們的調虎離山之計。」

  旁邊有人忍不住上前道:「往西恐怕亦有詐,陛下倘是擔憂孟大人有何不測,不如便讓末將們帶兵去追!」

  「朕非親自去不可。」他目光堅定,望著眾將道:「因為她如今已不再是你們的朝臣,而是朕的皇后。」

  **************

  舒州城府衙中,時間正在一點點流逝。

  孟廷輝靜坐在位,眼望著前方案臺上那根燃了一半的細香,只覺時間過得慢得令人髮指。

  范裕在屋中不停地踱步,末了望她一眼,道:「待一會兒探報傳來,你便知道他對你是真情還是假意了!倘是他根本不去追你,你也好掐了這念想,安安心心地與我等共謀復國大業。」

  她抿唇不語,默默地闔上了眼。

  知兵善謀如他者,又豈會料不到舒州城西必有寇軍詐伏?可他為防萬一,必會派將領兵往西去追看一番,如此一來,只是白白可惜了那些大平禁軍將士們。但不論如何,只要他不會中計受伏,這大平禁軍便不會亂,而她也不必再擔憂。

  約莫過了三刻有餘,才有探兵匆匆而來,未到衙門便滾鞍跌馬,一路磕磕碰碰地衝進裡面,神色慌張道:「大平皇帝已領兵往西!」

  范裕面露喜色:「甚好!」轉眼卻見這士兵神色張惶倉促,不由皺眉道:「怎的如此慌張?」

  士兵臉色發白:「外面大平禁軍攻城了!」

  范裕臉色變了下,抬手撤退那士兵,僵立著不動。

  孟廷輝臉色亦變了,是沒想到,他會親自領兵往西去……他不會想不到那邊可能有詐,但他為何還要親自去?

  耳側恍惚間又響起他對她說的最後那句話——

  朕在營中等著你。

  她曾經許諾過他要回去,要給他生個孩子,要同他一生一世相守以共,可她終還是負了與他的這些約定。

  但他卻沒放手,一路北上將她劫回大平軍中,逼她做他的皇后,與她夜宿同帳,甚至又說——他等著她。

  然而她卻又沒能回去。

  他或許以為她再次欺騙了他,又或許以為她被人要挾有難,可不論如何,他竟又再次親身去追她。

  不管多少次,他都要她。

  他分明是仍舊愛著她的!

  正如她仍舊深深深深地愛著他一樣。

  她驀地站起身來,沖范裕道:「你眼下放我出去,尚還能來得及阻止那些大平禁軍攻城。」

  「絕不可能。」范裕回頭,「只要能殺了他,縱是這舒州城被大平禁軍踏平我也不怕!」

  她微微一牽嘴角,伸手從裙腰中慢條斯理地拿出那把盧多先前給她的短刀,拔去刀鞘,將短刀利刃抵上自己的喉間,輕輕道:「倘是他今次死在你們手中,我亦不會留命給你們。」

  范裕皺眉,似是不信道:「你……!」

  孟廷輝斂去笑意,涼聲道:「放我出城。」她盯住范裕,嚴辭道:「倘是他死了而我也死了,這天下還能太平否?你們與大平禁軍定會相互廝殺混戰,而北戩則會趁勢舉兵、南下攻掠、佔地得利,到時候戰火肆焚之地何止這北面數路,百姓蒼生又有何罪!你們究竟是欲復國,還是欲亡天下?」

  范裕臉色一陣黑一陣白,眼見她手中的刀刃緊觸喉間皮膚,當下被她逼得說不出狠話來。

  她又道:「你們眼下放了我,率兵與大平禁軍北上伐戩,到時候這北地諸路與北戩一半疆域便是我的封邑,更是你們的亡國故土。待他百年之後,我的子女便是這天下的君主,你們也能得享高位厚實祿,何必還要以這百姓萬民之命而爭眼下這區區一名一利?!」

  屋中有其他人在一旁輕輕嘆氣,道:「范公,她言之有理,且放她出去叫大平禁軍休要再攻城了罷。」

  餘等人聽了,亦紛紛附和起來。

  范裕猶在僵愣,孟廷輝卻已不管不顧地飛快衝出門去,狠狠跑到外面尋到守兵,疾聲道:「你們將隨我同來的禁軍小校關在何處了?」

  守兵見她既已出來,不敢不答,遂火速去將盧多放了出來。盧多一見她,擔憂急喜之色紛紛湧上眼底,可還顧不得說話,就見她已疾速躍馬而上,震鞭往城中西門奔了過去,便也慌忙牽過馬來,跟在她身後向西馳去。

  青雲一路從亂軍中飛騁而過,馳驟如神一般衝出已是戰火紛起的西門,揚蹄抖鬃朝西面狂奔而去。

  三十里的路不算短,她在馬上被風震碎了高髻,卻仍舊拚命地抽鞭震馬,想讓青雲跑得快些,再快些!

  她想要追上他,攔住他,緊緊緊緊地抱住他。

  她想要告訴他她回來了,她再也不會走也再也不會離開他,她會給他生兒育女,與他執手同立相守以共、一生一世不再分開,她想告訴他,她從始至終都不曾負過他,她一直都深愛著他。

  秋風狂起入耳,隱隱裹雜了遠處山谷間那廝殺之聲,令她在馬上渾身顫抖,心頭一口血湧上來,喉間緊得腥甜。

  她已是如此快地拚命飛奔趕來,為何還是來不及追上他?

  青雲蹄下淺草漸沒,砂石一路猙獰。

  一近谷口,就有血腥味瀰漫而來,她勒韁止馬,抬眼就見不遠處橫屍散亂,槍劍利鏃遍地皆是,頓時腹中一絞,忍住沒嘔出來。

  近處一個活人都沒有,遙遠的谷彎處依稀仍有殺聲傳來,聲聲如針,刺得她耳膜劇痛。

  盧多在後面終於氣喘吁吁地追上了她,一見這場面便慌了,大叫道:「大人!」

  她轉頭,卻一眼望見樹石下的玄色頭盔。

  頭盔上的雉纓是如此雍容刺眼,那是只有他才能佩的羽雉!

  她瞳中驟縮,人頓時像瘋了一樣地滾鞍落馬,連被長裙絆倒在地都不顧,一路踩著血沫橫屍奔路過去。

  盧多驚得呼吸不得,忙下馬奔過去攔她,生怕遠處的戰勢又轉出谷來,「大人冷靜些!」

  她拚命推開盧多的手,自己在那頭盔旁彎下腰來,發瘋般地翻撿地上那一具具屍體,看他們染血的鎧甲衣袍,人在抖心在顫。

  他說從今往後她就是他的皇后,縱是她死也還是他的人,可他怎能就這樣拋下她?

  淚水模糊了雙眼,鮮血染透了雙手,她的身子抖得越來越厲害,心越來越麻,終是再也站不住,側身跌坐在一堆亂槍血箭中。

  「孟廷輝。」

  不遠處傳來的這一聲沙啞卻熟悉,令她猛地抬起了頭。

  山谷幽陽光芒刺眼,映透了他半張俊臉,金暈疊漾,晃得她心口巨顫,生怕這是自己的幻覺。

  一剎殺聲流閃,她驀地起身,想也不想地便朝他跑過去,一頭撲進他的懷中,緊緊緊緊地將他抱住,哭得不能自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30 05:31 PM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五五 我心依舊(中)

  山谷間殺聲幽蕩,漸漸逼去遠方。

  他一把扔了手中長槍,橫臂將她抱起來,俊漠的臉上稜角漸軟,低頭吻她的髮頂,道:「莫哭。」

  她的兩隻手死死地勾住他的脖子,埋頭在他肩側,咬著嘴唇無聲地淌淚,待抽噎了許久,才發覺他身後不遠處還站了一列人馬將兵,此時都尷尬地低頭撇眼,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哭意在瞬間止住,臉色乍然作紅。

  盧多從後面飛快地跑過來,單膝跪下,垂首道:「陛下,末將失職,令孟大人受驚受險,還請陛下責罰。」

  他抱著她的雙臂未鬆,嘴角輕彎,低眼道:「這是朕的皇后,休要再叫孟大人!」說罷,他又倏然轉身,像在展示征伐得來的戰利品一般,驕悍且霸道地讓身後的將兵們將她從頭到腳都看個清楚明白。

  一眾人馬頓時紛紛振甲而跪,低頭高聲齊道:「拜見皇后!」

  她愣住。這些京畿禁軍的將兵們不可能沒聽過她的奸名,更不可能不知道她曾經令北境禁軍不戰而失金峽關,又怎會如此乾脆利落地尊她為后?

  風從這橫屍遍野殺聲未停的山谷間穿過,吹起他深眸間一片輕薄的水光,如琉璃般清湛透明,映出她怔然紅俏的臉龐。

  「說平身。」他的嘴角又揚起來些,對她耳語道。

  她這才回過神,可被他如此抱著,縱有多麼名正言順的身份也抹不開她的臊色,只得強撐著臉面,輕聲道:「……平身。」

  平壁蒼山都染了血,可他卻在此處此刻向眾人宣告了她的身份,實在是太過專橫且目空一切。

  但又是那麼的讓她心折感動。

  她這時才有空注意到,這谷口外遍地的橫屍中大多是寇軍士兵,再看他與這一行將兵們的神色,當下反應過來,遠處幽谷深處那隱約傳來的殺聲應當是剿寇所致,並非是他麾下人馬中了寇軍的詐伏之計。

  她想起方才自己以為他出了意外時那驚惶恐懼的感覺,心裡頓時又一搐,不由得將他抱得更緊些,不肯鬆手。

  但前方卻有個將領卻上前兩步,臉色擔憂,語氣遲疑道:「陛下之前的傷……」

  方才聽得這一個「傷」字,她就立刻屏息瞧他,慌慌張張地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卻見他神色坦然地衝人道:「無礙。」

  她微微掙扎,想要下來,一收手卻發覺握了一把血,當下大駭,定睛看去,才發覺他抱著她的手臂鐵甲處正在向外滲血。

  他瞥見她手心中的血色,竟衝她笑道:「莫要擔心。」一邊罔顧她的掙扎朝前面走去,一邊沖那將領吩咐道:「為防萬一,你再帶些人去谷後看看戰況,差不多也就罷了,此地不必久滯。」

  雖見此處禁軍得勝,可這漫地生死卻讓她心中不甚好過。寇軍在山谷處的伏兵被他一舉剿殺,但那一條條終歸都是人命。在中宛遺臣未曾舉兵之前,這些寇士兵們不過都是些樸實愚厚的農戶男子罷了。這死事太過慘烈和無謂,叫她一時間不忍心再細看。

  盧多早已手疾眼快地去將馬兒牽來。

  她欲去騎青雲,卻被他略為蠻橫地一把丟上了黑駿背上;然後他一躍而上,不由分說地將她摟緊,大力抽了一鞭馬臀,「駕!」

  她有些無奈,不敢猛掙傷他手臂。

  青雲卻是極其忿然,尥蹄狂奔從後面追上來,跟著她隨風輕揚的裙裾左右衝躍。

  金陽落幕,碧草芬芳,空氣中的血腥味逐漸淡去,他暖熱的呼吸纏蕩在她身後,令她身子發酥。

  微涼秋風迎面吹來,她心神清明,紅唇輕輕揚起。

  原本有那麼那麼多的話想要對他說,可此時此刻卻突然發現,她與他之間根本不必再多贅言,也根本毋須再解釋什麼,他從來都是明白她的,正如她是同樣明白他的。

  他深愛著她,正如她深愛著他。

  回營入帳時,遠見舒州城下戰火愈盛,她想了想,還是對他道:「那些遺臣們既然肯鬆口,便叫柴將軍止戰罷。舒州城又是個大城,裡面的民戶少說也有萬家……」

  他一邊聽她喃喃細聲,一邊吩咐左右去叫柴哨招降,倘是遺臣們自己肯從城中出來,這戰事便罷。

  左右領了命退下,又遣人去了找隨軍御醫入帳瞧他的傷。

  她擔心得要命,見那帳簾一落,轉身就扒他身上的衣甲。

  他挑眉,輕輕握住她的手腕,低笑道:「就這麼等不及?」

  她惱羞,欲啐他不正經,可一見他臂上血色,不由緊緊一抿唇,輕聲道:「御醫來前,先讓我瞧瞧。」說著,一雙小手在冰冷腥臭的鐵甲上摸索來去,替他寬卸。

  他低眉暗眼地看著她,一動不動地由她掇弄。

  待卸去重重厚甲,觸目驚心一道刀傷,她看見倒吸一口氣,捧著他的胳膊不知所措。

  「都說了無礙。」他道,稍稍用力,試圖將胳膊從她手中抽出來,「少時習武,曾傷得比這更重過。」

  她不肯鬆手,抬眼瞅他,輕輕地問:「明知那邊會有人馬詐伏,就等著你率兵過去,為何還是要親自去?」

  他慢慢地道:「我怕他們拿你做餌,真的逼你離了舒州城。」稍稍一頓,又從容道:「倘非如此,你要到何時才肯信我真心?」

  她沒吭聲,拿了白棉來,輕擦他傷口周圍的血,越擦手指越抖,到最後眼眶鼻尖全紅了。

  他驀然低下頭來親吻她的嘴唇,輕慢溫柔,卻又久久不休。

  這一刻他等了有多久?

  他早已算不清。

  她的唇舌是如此香甜軟嫩,她的身子是如此契合他的懷抱,從那一年的寶和殿到如今這烽火大營,從未變過。

  他一場大戰未及清洗,渾身皆是血塵氣味,親吻她的雙唇舌尖更是帶了汗味,可她卻絲毫不覺般地拚命吮吻他的薄唇他的燙舌。

  太想他。

  生死愛恨將她折磨透了,如今只覺獲新生,從此只願可以拋開一切,能夠就這樣乾脆純粹地與他相守相伴,一生一世不棄不離。

  帳簾被人慌慌張張地揭開來,御醫劉德中隨著通稟聲急急走了進來,一見裡面情景,登時僵住,冷汗冒出來,連連道:「不知……不知皇后在此。」

  軍中流言向來傳得飛快,一場大戰下來,她被冊為皇后一事已是遍聞全營。他在禁軍中的地位自是無人可比,聽得這一消息,根本沒有哪個將兵敢撐著膽子來問個虛實,皆是老老實實地認了她這個皇后。

  這些她自然看不明白,只覺自己到底是虧欠過禁軍的,一時也不好坦然承認這尊謂,忙道:「還請劉大人快些來給皇上瞧傷罷。」說完,便紅著臉到一旁。

  劉德中伴駕多年,心定術佳,看了傷又診了脈,只道沒傷到筋骨,並無大礙,便替他敷了藥包起傷口,囑咐了幾句,然後出帳煎藥去了。

  她只道他傷臂不便,就弄了熱水來替他擦洗滿是髒塵血汗的身子,不料他洗著洗著,便將她也勾了進去。她敵不過他的撩撥試探,也壓不住自己的念想,只得由他盡興了一回。

  末了他手臂上的傷口又裂,卻不理會,死活不肯放她走。

  活生生一副要將她揉碎在自己體內的模樣。

  如是方休。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五六 我心依舊(下)

  事後,她無奈之下又請劉德中過帳來給他的傷口重新敷藥包紮。劉德中略嘆,道皇上這幾日來不可再過用力,當下說得她愈發羞窘起來。

  入夜時柴哨麾下有人來報,道舒州城中的前朝遺臣們願意繳械投降,城頭戰事已止,為首的十一個遺臣已全部押至營中。

  是時她與他正在帳中用膳,他聽了來報,也只是吩咐道:「將他們都押去與岳臨夕一處,待明日天亮後再說。」

  來人領命而退,這帳中內外又復安靜。

  他因傷在右臂,劉德中特意囑咐他這幾日不可持劍弄槍,不可握筆過久,不可多拿重物……最好是什麼都不要做,如此方能好得快。

  他此番統軍北上,朝中政務雖有古欽等人掌理,但遇大事還是少不得要往奏軍前請他定奪。她十分清楚他那說一不二、不肯馬虎的性子,這些日子來他日夜疲累,尚且來不及處理這許多軍政事務,此時若再叫他不得用右手,那簡直就是要了他的命。

  用膳時他頗心不在焉,不知是在想京中的政務還是在琢磨北境的戰況,案幾上攤了數本摺子在一旁,目光一直凝在那上面。

  她不敢擾他大事,可又擔心他倘不多吃點這傷便更加難好,於是便舀了飯送到他嘴邊,「陛下。」

  他斜眉,「這陛下陛下的聽得我難受。之前要同我生死不見時,你那灑脫無束的樣子倒比眼下受用得多。」

  她臉色立馬變了,佯怒道:「凡事都要你受用。」

  他嘴角勾出一點笑,知道她是指之前那事兒,遂摟她入懷道:「便是如此你我相稱,無拘無羈一點,方是夫妻之理。你當年何時見上皇與平王之間稱孤道朕了?」

  她被他這樣抱著,氣勢一下便軟了,又為那夫妻二字怔住了神。

  她當真是他的皇后,是他名正言順的妻了?

  那是他專橫無羈的一道皇詔,可若叫這天下知道這事兒,朝臣萬民又會是什麼反應?

  她一恍惚,又想起他說此事不必她操心,那語氣毅然篤定,倒像真不用她操心似的。

  他的左手探上來摸她的臉,「又在琢磨何事?」

  「沒琢磨。」她抿唇,拿起先前舀的飯,「你倘是不多吃點,這傷好得慢,到時候你又急著要拔軍北上,倒要怎麼拿槍騎馬?」

  他盯著好水亮亮的黑眼仁兒,含笑吞下飯,「這右臂受傷,好處倒也多起來了。」

  他揚眉微笑,單手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自從她這次與他在山谷外相見,他的笑就逐漸多了起來,好像她的任何一點小舉動都能讓他欣喜非常,比起以前習慣了他那少言冷面的樣子,她竟一時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但她又是格外喜歡看他笑。

  每當他微微揚起嘴角的時候,她的心裡好像也開了一朵花兒似的,甜香肆漫整個胸腔。

  從前她無怨無悔地為他付出,而今他亦同樣傾心對待她,身後這一個懷抱比起以前愈加堅實溫暖,讓她心安。

  用罷膳,她知道他要批覆京中發來的那些加急摺子,便替他收拾了帥案,又將筆墨備好,自己打算出帳去看看青雲,免得擾到他。

  但他卻一把將她扯過來抱在腿上,「我還比不得你的馬重要?」他語氣微重,狠狠道:「那馬還是當初我賞你的!」

  她有些好笑,卻還是乖乖由他抱著,「不去了。」倒看看他要怎麼抱著她批這些奏章。

  他貼著她的耳朵道:「劉德中不叫我握筆,只好勞你代我批覆這些摺子了。」

  她驚了一跳,側臉瞅他,「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他二話不說就攤開一本三司奏來的賦稅摺子,「我說,你執筆。」

  她被逼拿筆蘸過朱墨,神思猶怔。

  做了這麼多年他的臣子,雖是在朝政軍務上事事為他分憂,但何曾做過這種僭越逾制之舉?而今她成了他的皇后,雖能與他執手共立同起同坐,可他真會允她內闈涉政?

  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似的,嘴唇摩挲著她細嫩的耳垂,低聲又道:「北面這麼大塊疆土都分封給你了,怎能不允你參預朝政軍務?」

  這恩寵來得太快太盛,令她一剎那間竟然有種錯覺,好像這些事早就是他計劃好的一樣,但這感覺卻又轉瞬即逝,朱墨一滴落下去,濺了數點紅。

  他叫她看摺子,又口述御批與她聽,讓她依他之言代為批覆,一本接一本,直至半夜時分才批完。

  她擱下筆,又撿出最重要的幾本與他過目,見他閱後無異,這才一一封起來收好,動作仔細認真,神色一絲不苟。

  他忍不住又低頭親她,她輕輕一笑,湊過去回了他一個吻,可這又令他張狂起來,一把撩開她的衣服便埋頭而下。

  她嘶喘著,急著推他,「別,別在此處……」怕他右臂上的傷又裂開,自己倒成了罪魁禍首。

  他起身箍著她的腰往內帳帶去。

  燈燭一掐,裡外皆暗,他的眉眼輪廓愈顯深邃,盯著她好似黑夜山林中的野獸一般。

  她無措地輕嘆,撐臂伏在他身上,長髮垂落他一肩,細聲在他耳邊輕道:「你……別用力。」黑暗中看不出她的臉有多紅,只聽得見她甜潤的呻吟聲,和他抑不住的沉重喘息聲。

  良久,她一身香汗地趴回他胸前,呼吸微重,似是累極。

  他左手扣住她的腰,輕輕撫摸著她纖腰內側的肌膚,突然道:「你的身世,並非是岳臨夕招供讓我知道的。」

  她挪動了一下身子,沒吭氣。

  他又道:「冊你為后,亦非迫不得已的權宜之舉。」

  她伸手去環他的腰,輕輕道:「不必多說了。」

  怎會不知他話中之意?他能在這北地千州萬山中將她追到,必定是京中有人告訴了他她的行蹤所向,而那人除了尹清還能是誰?可尹清斷不會主動去與他說,他之所以知道要從尹清口中撬這些事,勢必是早在這些事發生之前就洞悉了她的身世以及尹清的來歷。想來尹清能告訴他她的行蹤,一定也告訴了他,她在離京前就已知曉自己身世了。

  而他既然毅然決然策軍千里前來找她,又怎會不知她其實從頭到尾就沒有負過他?

  正如她後來知道,他亦從頭到尾都沒有恨過她。

  這些話,他不必多說,她就已明白。

  他聽見她這平靜的一句,當下便不再開口,只是溫柔地撫摸過她身上的寸肌寸膚,好像這才是他與她之間最親密的輕訴方式。

  他與她是如此瞭解對方,又是如此替對方著想,為了成全對方那天下萬民之念而不惜犧牲自己,可到頭來卻是這天下萬民之念成全了他與她。

  夜色靜寂,她的呼吸漸漸趨淡,身子也愈發軟了下來。

  他就這樣讓她趴在自己肩頭入睡,只覺心中滿足得發漲,許久後又道:「此番委屈你了,待將來回京後,必將這冊后大婚一典補給你。」

  她的臉在他頸窩裡輕蹭了下,口中咕噥了句什麼,又安靜地睡了過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30 06:23 PM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五七 縱馬揚疆北(上)

  早晨鳥兒脆鳴,她一下子就醒了過來。

  因想著昨夜裡劉德中曾說那藥須得熬熱了再敷才有效,她又著實惦念他這傷,便悉悉娑娑地起來穿衣下地。

  誰料剛一起身,他就攥住了她的手腕,「莫走。」

  她回頭,輕輕道:「我去給你熬藥,就在這帳子裡。你昨日領兵出戰,又受了傷,多睡睡罷。」

  他這才放心地鬆開手。

  她一下地就覺得渾身骨頭都痠疼,昨日連著兩場歡愉,實在是叫她又是擔心又是費力,當真不值。她想著,又轉身瞥他一眼,就見他眉角舒平,眼眸輕闔的樣子極是英俊,當下臉龐又有些發熱。

  待將藥熬上,她又出帳打水,回來的時候就見柴哨往中軍帳前而來。

  清晨薄霧稀透,柴哨一身輕甲上掛了水露,走來時看見她在帳外,便止了步子,恭聲道:「皇后。」

  她知道這年輕將軍連日來立功,已被擢為從四品的羽麾將軍,在營中有直參面上之權,便輕笑道:「是有何要事來報稟皇上的罷?皇上尚未起身,你且等我進去替你叫。」

  「不敢。」柴哨忙道,「只是今晨收到幾封捷報,末將料想皇上看了必會龍心大悅,才急著送來的。皇上既是未起,便由皇后收了去罷。」

  她有些遲疑,昨夜他雖讓她代為批覆摺子,可她卻不敢連這軍報也替他收了,只是道:「這實是不合規矩,柴將軍還是親自交由皇上為好。」

  柴哨卻道:「皇上吩咐過,軍務可由皇后代為裁決。」

  她一怔,伸手接過來報,問道:「皇上雖如此,但將軍不忌諱我從前做過的那些事兒?」

  這疑惑在她心中已有多日,按理說京畿禁軍一向眼裡容不得沙子,眼見北境的狄念大軍之前因為她的緣故而吃了悶虧,而她早先位在樞府卻與敵軍賊寇相勾結,叫這些傲骨錚錚的京畿將校們如何能夠真心尊她敬她?

  柴哨眼神有點猶疑,道:「皇后莫非還不知道?皇上領軍北上途中,已對末將等人說明了一切,皇后是奉了皇上密詔行此諸事,為避天下人耳目,才沒叫二府知曉,末將等人領兵進臨淮路時,親眼目睹寇軍重兵西調,如此才叫我等一路從臨淮路攻了進來。軍中將校無人不為皇后這計折服,倘無皇后這番行事,只怕我大平禁軍眼下也不能這麼快便攻近舒州城。」

  她聽後,半晌無言,只是靜望著手中軍報,目光飄乎。

  營中遠處有號聲響起,尖銳清亮之音是陡然劃碎這稀薄霧氣,令她眼前忽而清楚了許多。

  柴哨趕著回去,便衝她一笑:「末將先行告退。」

  她點頭應允,又望了一眼遠處營道上漸多的兵馬,這才轉身入得帳內。

  將熬熱的藥取出來,又拿了白棉,回頭朝裡面探看時,就見他已然自己起來了,隨意披了袍子,正靠在榻邊望著她。

  這一雙眸子是如此深泓淬礪,這一個男人是如此深情不屈,她只覺自己好像從未將他看透過,亦從不知他對她的情究竟有多深。

  他有多愛她,才會如此待她?

  但她又有什麼好,可以值得他這樣愛她?

  她捧著東西的手指有些發顫,卻還是平靜地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然後替他寬了袍子右半邊,替他換藥。

  他看她動作溫柔細膩,不由笑道:「有你在,便不必再叫劉德中來了。」

  她不接他這話茬,口中輕道:「方才柴哨送了軍報來,說你允我代為裁決軍務,可是真的?」

  他揚眉,重重反問:「你倒不樂意?」

  她搖了搖頭,抬眼道:「你竟也不怕我包藏禍心,做下什麼你無力回天的事兒來?」

  允她參豫政事是一回事,但倘是連這軍政都分予她,又實在是過於駭人。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你要是包藏禍心,又豈會落到我手中?當初你若真行奸反之事,必不會再密奏與我,直接讓大平禁軍以為你是北戩擄劫了豈不更好?你讓全天下都知道你是大奸之徒,無非是叫我斷了念想,縱是你死了亦不會為你傷心難過。」

  她掙開他的手,繼續低頭給他敷藥包紮,可十根手指卻顫得更厲害。

  他又道:「更何況那十萬寇軍所向之人只有你,倘是令這些人馬聽我調令,那些中宛遺臣們哪個能依?我又豈能不讓你參涉軍務?」

  一提到這事兒,她就不由蹙眉,問他道:「你押了那十幾個為首的遺臣在這兒,到底想要如何處置他們?倘叫他們復領兵權,我怕將來又起反覆。」

  他低眼看她,略略一笑道:「將你前朝皇嗣身份與你我議定之約告白於朝中天下,這些寇軍欲去者釋無罪,欲留者則為你封邑守軍親兵,擇將之事由你來決,倘是這些遺臣中有哪個敢反兵,那便是與前朝皇嗣為逆,他們又有何名號煽動軍馬作亂?」

  她想了想,覺得他言之有理。先前寇軍之所以能日日壯大,無非是衝著那皇嗣復國之號而來,兵員多是些易被煽動的故地憨愚之民,此番一旦將她的身份告白天下,便沒人能再打著前朝皇嗣的名號惑民為亂了。到時再鼓策一番,約議攻打北戩立功者可得封秩官銜,這些人馬必會與大平禁軍合力北上。縱有少數頑固之徒,也實難逆大勢而反之。

  如此看來,天下太平之日當不遠矣。

  她點頭,抿唇微微笑了笑,又飛快地將他臂傷包好,走去取了柴哨送來的那幾封捷報過來,道:「虧你也忍得住,一直沒問是何處又得勝了。」

  他神色泰然,「必是北境狄念又勝,兼之潮安北路那邊的京畿禁軍又破了寇軍兵砦。」

  她拆開來一一閱過,果真與他所說無異,不禁微微驚訝,抬眼瞧見他帶笑的臉,便壓下眼底詫色,只是道:「倘是這些遺臣們得知潮安那邊的寇軍又敗,必也沒什麼條件可再討了,一切依你所計便可。」

  他左手將袍子攏起來,便起身邊問:「狄念可有隨報而來的請功請賞摺子?」

  她一翻,果真見有,再一看,嘩啦一道長折上名單甚密,當下大大吃驚,道:「狄念怎的如此大開獅口?」

  「如數依他。」他倒是毫不猶豫,「北境禁軍攻城掠地步步為艱,要叫這些將士們看見朝廷肯賞肯封,才肯出死力苦戰。你一會兒替我擬詔直發北境軍前,再擢狄念品秩。」

  她應了聲,又問道:「至於你我之事的札子,何時報往京中二府?可需我來草擬?」

  「不必。」他穿好衣物,往外帳走來,「你冊后分封諸事的札子我早已擬定,待一會兒見過那些遺臣們,便著人發往京中。」

  她瞅著他,本欲要那札子來看看,卻又想起他那「不必操心」一說,便只是抿抿唇,上前替他繫那腰間袍帶,沒再說什麼。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五八 縱馬揚疆北(中)

  舒州城既降,城裡城外換防的事兒自然少不得一陣忙,皇上御駕負傷,麾下禁軍人馬便也紮營暫歇,聊作休整。

  天色大亮,外面諸營人馬各自操練,呼喝之聲不絕於耳。

  他去見那些遺臣們沒叫她跟隨,她也就依他之言留在中軍帳中,橫豎他的手段那麼多,她一點都不擔心他收服不了那些人。

  她去看了一回青雲,又去劉德中那邊仔細問了問他的傷,待回帳時,見他仍沒回來,不由得就動了點心思。

  料想他所有的奏摺和札子都該在這大帳中,她便開始一處處地找那封他要報往京中二府的冊后札子。

  清晨柴哨的那一番話一直印在她心頭,她總是隱隱擔心他為了她而做些不叫她知曉的事兒,但她若直問,他必會瞞她,因而也怨不得她動這歪心思。

  怎知她將這大帳中能放東西的地方一處處都翻了個遍,也沒見著她想看的那封札子。滿頭大汗時她微微懊惱,只道他這人實在是手段縝密,連一絲縫隙都不給她留。

  無奈之下她只得回案去擬要發往北境軍前的封賞御詔。

  寫著時她又想,狄念此番又受封擢,倘是叫在京中的沈知禮聞得,不知會有多麼的高興。

  盼只盼這北面戰事快些停止,好讓天下有情人都得眷屬。

  快近午時,營中各處已開始埋鍋造飯,她等來等去還不見他回帳,便索性拿了詔諭去找營中的軍前驛官。

  將要發往北境的詔諭吩咐下去,她撇眼就見案上那一疊疊的信件奏摺,心中突然一動,問那驛官道:「皇上報往京中二府的札子近日須得發出,可是知曉?」

  驛官老實道:「皇上日前來的時候就吩咐了。」

  她見那札子果真在這兒,便微微笑道:「皇上有一事忘記添注,著我來取回重擬,待晚些時候再來給你。」

  驛官想了想,不敢不從,遂轉身去取了來,恭恭敬敬地呈上來道:「但等皇后擬好後再付小臣。」

  她接過來的時候心跳飛快,一出帳便拆開來看,越走越快,待到回帳落簾,便輕輕一嘆,點了長燭將那札子一把燒了。

  早就知道,她的猜測不會錯。

  他叫她不必操心,卻是叫這朝中天下以為她是奉了他的密詔才做下那種種逆舉,一洗她大奸之名,又以他一人剛愎專斷之由冊她為后,分封這北面諸路與她一人。

  她是前朝皇室遺嗣,他非但不殺她,卻予她如許封邑,縱是為了萬民百姓免受戰火之苦,可誰又能保證這分封之地不會再起禍亂?他信她未藏禍心,可這朝中百官、諸路重吏又有誰敢信她真心?

  倘若此事是他主動冊后分封,那便是他專任跋扈、目無朝制、溺於女色而視家國於無物。

  他雖情深如許,但她卻絕不能容忍他的英明因此事而受到半點玷汙。

  快到傍晚的時候他才回來。

  一入帳,就見她鎖在內帳中的榻上睡覺,長髮柔軟纏肩,呼吸淺淡,模樣香甜。

  他無聲而笑,走去裡面俯身親親她的臉。

  她被擾醒,半晌才張開水濛濛的眼,一張小臉懶洋洋的樣子,兩隻手一纏就勾上了他的脖子,直往他懷中偎,口中小聲道:「一整日都沒吃東西罷?」

  他搖頭,單手勾住她的腰,「沒吃。」又問:「你呢?」

  她仰起臉望他:「想等你一起吃,誰知從中午一直等到眼下你才回來。」她癟癟嘴角,「怎的去了這麼久,中間沒人知道送些飯食過去麼?」

  「那些遺臣們甚是頑固。」他道:「同他們議定兵權一事便已將近正午,又一道道發令與北三路各處的寇軍兵砦更是費了好些時間。隨後又與他們約以文字,你是前朝皇室唯一留存的血脈。」

  她輕輕挑眉,沒想到他考慮得如此周到。

  既如此,那往後就不怕會有人冒名再行反舉,更不會有人來疑她的身世。

  他的大掌隔著薄薄的衣衫撫摸她的身子,頭壓低了些,「回來的時候讓人將札子發往京中,聽人說你下午去過那邊?」

  她有些心虛起來,趴在他肩頭支吾道:「你讓我擬的封賞詔諭,我叫他們發下北境了。」

  他一見她這模樣就知道她心中又藏了事兒,可她不願意說,他也就不逼她,橫豎這也不是頭一回了。

  至於她瞞了他什麼,定是為他著想之事,而他早晚也都會知道。

  **************

  又過十日,他右臂的傷勢才略有好轉。

  舒州城被大平禁軍所奪、北地寇軍受降一事雖已陸續發往北面各營寨讓禁軍將兵們知曉,但這寇軍與禁軍合兵北上一事真正統籌起來卻是極難。

  先是,北三路上被寇軍所佔的州縣城寨不可數計,尤以偏遠小縣為甚。此番寇軍既降,這選吏重派、分兵駐守等事又多又雜;再加上按照約議,寇軍中有不少農戶出身的兵員欲棄甲從良,這安置一事亦是頗為費神。

  北境上的戰火猶然未止,這邊須得一面調集各路兵馬拔軍向北,又得一面重置三路軍民官吏諸事。中軍大帳幾乎是夜夜燭火通明,國中各處奏摺軍報通進不休。

  他忙於諸多軍政要務日夜不休,她自然也不得好過,經常是陪他陪到後半夜才去榻上寐一會兒。

  她早先在朝中曾掌吏部流內銓,這選吏重派的差遣自然是頗熟,他索性將這一攤子事兒都交由她定奪,自己的精力全投入合軍調兵及北面諸戰中,一門心思欲將北戩的都城早日攻破,好使這場烽火肆延的亂戰早些結束。

  起先她不肯,原只道按他的意思代為批覆奏章已是極僭越了,誰曾想現如今他竟將這些事情都交由她來處斷。他人在儲位時便早早參與朝政軍務,乃得如今這等決策之度,可她雖是擢升飛快,可入朝也只不過四年而已,怎能擔得如此重任?但他卻不管,只道橫豎這北地將來都是她的封邑,選吏這點事兒她還是能當得的。

  她無法,只得順著他的意,漸次見北三路上的這些州縣沒出什麼查謬,才算是稍稍放了心。

  待諸多事情稍微告一段落,他在舒州這邊的麾下禁軍亦將拔營北上,與調往北境的諸多兵馬匯合,然後便是舉兵大肆壓境,直撲北戩都城。

  他未問她要不要隨大軍一同開拔,她也就沒主動開口相求。因知兵事為重,她雖是捨不得與他分開,但又不能使他因自己而誤了軍政大事。

  大軍出發前兩夜,恰接到京中二府代朝廷所發與天下萬民的告諭,她的前朝皇嗣身份及這冊后分封一事終是大白於天下。

  小校將二府發來的密奏呈至中軍時,他正在案前批覆奏摺,見了密奏便打開隨眼一瞟,可這一瞟之後,身子不由得漸漸僵了。

  密奏中自然附了他那封發往京中的札子的謄本,這謄本乍一看與他之前所寫的並無差別,可唯獨那最後一句話令他失了神。

  「……孟氏雖與朕約議有定,然覬覦后位已久,至舒州城時,挾寇軍重兵以邀后位疆土,朕不豫北地百姓久苦戰火,遂應其請,以事出倉促而為權益之計,然冊儀既行,后位不可更矣,卿等可擬詔告諭天下諸事。」

  他僵坐了半晌,轉頭望向正在內帳中捧卷細閱的人兒。

  她好像察覺到了什麼,立馬抬眼與他火辣辣的目光相觸,又輕輕一咬紅唇,拿卷薄遮住半張臉翻了個身。

  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雖明白她這心思,卻又心疼她處處為他著想,許久才收回目光,看向桌上白紙,手中的筆重重一落數字。

  她在榻上裝模作樣地看書,聽見他朝她走來,心口不由砰砰在跳,以為他是來斥責她,誰知他卻在身後低聲問她道:「可想隨我一同拔軍北上?」

  她驀然轉過身來,亮晶晶的眼盯住他,「想。」

  他欺身壓下來,將她用力箍進懷裡,聲音微狠:「倘有下次,我再不饒你這膽大包天的行徑。」

  她輕喘著,順著他的力道接納他包容他滿足他,唇角忍不住地微翹。

  夜裡她起來喝水,見外帳還有一燭燈苗未掐,就順便走了過去,將要吹熄搖曳燭苗時,忽見案頭白紙上有他飛揚跋扈的十個字,不由細看,隨即抿唇而笑——

  縱馬揚疆北,繾情憐卿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30 06:53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1-8-30 08:47 PM 編輯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五九  縱馬揚疆北(下)

  前朝寇軍的受降倒戈雖令萬民為之驚訝,可卻遠沒有孟廷輝身世大白於天下及被冊后分封一事來的令人震撼。

  而大平皇帝親征、攜皇后一同率軍北上之舉則更是令全天下人為之側目。

  北境的大平禁軍們在聽聞帝后同征的消息後大受鼓舞、愈發亢勇,連挫北戩大軍數役;北戩大軍之前因北三路寇軍的倒戈而大大失了先利,此番更是愈戰愈頹,大有擋不住這來勢洶洶的數十萬大軍傾兵壓境之勢。

  從舒州一路北上,到建康路汾州的宣撫司時,已是深秋時節。

  北地的風颳得透骨,軍旗獵獵生威,箭鳴嘶嘯聲隨風穿過雲霄直入九天,尖銳刺耳。

  她身裹濃紫色的絨氅,目光一直隨著閃亮鏃尖飛向遠處射靶叢間,待看見箭入靶首,這才抿唇一笑,利落地勒馬轉身,看向身後男子。

  青雲在她身下興奮得昂首抖鬃,左前蹄狠狠刨了幾下地上的沙土。

  他雍然縱馬過來,薄唇半彎,「這一箭可謂是大有長進。」

  冷風吹得他眉眼像罩了一層涼霧,可那目光卻是火熱恣意,直看得她慢慢地垂下頭,把玩起手中這張弓。

  他當初從京中率軍出征,不但帶了她的青雲,更帶了她的弓,顯見是沒打算一找到她就放她回去的。

  這一路北上的日子裡,只要一有空閒,他便不時地想些法子與她消遣,總說他與她這些年來在京中的拘束太多,二人從沒能得隙好好相處,如今好不容易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了,不能不趁著遠離京中朝堂的時候好好地過個痛快。

  這話聽得她直啐他,他每每說要消遣,終歸是要消遣到床榻上去,只有這縱馬出營做些騎射之類的事兒,他才能老實了。

  之前那些國恨家仇的事兒既是有了個了結,她的心也就漸漸寬起來,知道這一輩子只要能同他在一起,那就不必怕也不必憂,不論何事都會好起來的。

  早先她總覺得自己永遠駕馭不了騎射一類的事兒,誰知此番他教的用心,而她樂於依他,這射術竟是一日日精進起來,至今已能在馬上握弓射箭了。

  今日見她箭入靶首,他顯然心情大好,馭馬靠近她的身旁,抬臂一撥她被風吹亂的鬢髮,笑著道:「軍中諸事簡陋,委屈你了。等將來回京……」

  她聽著他說話,淺淺地笑。

  這一路上隨大軍疾行,只有在路過州府大城的時候能有機會置辦些她的衣物用具,這些東西自然比不得宮中,可她又何嘗在乎?

  他總說等將來回京之後要如何如何,就像是欠了她許多許多似的。

  但她此生所圖的哪裡是那些金銀富貴之物,她唯一圖的,不過就是他一人而已。如今她得了他的心又得了他的人,還會有什麼不知足呢?

  二人笑語間,有士兵從遠處策馬而來,近駕下馬高聲稟道:「陛下,柴將軍請陛下回營,說是倉州那邊將人送來了。」

  他隨口一應:「知道了。」又轉頭衝她道:「先回營罷。」

  她跟在他身側催馬緩行,有些狐疑道:「倉州那邊送什麼人來?」

  他笑笑,「說起來還是你的舊識。」

  她愈發好奇起來,「誰?」

  可他卻故意賣關子不說,吊她的胃口。

  她惱得持弓去勾他的馬韁,報復似的狠狠一拽,那黑駿嘶鳴一聲,暴躁地猛竄了一下,衝得他差點沒控住馬勢。

  後邊來通稟的士兵看見這場景立即冒了一頭冷汗。

  但他卻只是用力一收韁,斜眉望她,嘴角笑意越深,「我早就說過,青雲這馬兒配你正好。」

  她臉色紅了點,緊瞅著他不放,知道他這話是在諷刺她舉止潑辣,於是更加羞惱,索性狠抽了一鞭,快馬向前而去。

  他望著她在馬上颯爽的背影,笑出聲來。

  當真是喜歡看她這種不講體面規矩的樣子,她是這世上與他最為般配的女子,她是他此生唯一想要娶做皇后的女子,她本來就不該與他有絲毫隔閡,他就是要她這樣肆無忌憚膽大包天,才痛快。

  他的女人就該與他,頂天立地,執手同行,比肩而坐,相守以共。

  她一路縱馬奔回營中,才近中軍帳前,還沒來得及勒韁止馬,前面就衝過來一個年輕男子,對著她就大叫道:「大人!」

  她愣了一下,定睛去看,來人竟然是黃波!於是慌慌張張地勒住青雲,有匆匆忙忙地翻身下馬來,面露喜色道:「你怎麼來了?」

  之前金峽關一別,她最覺對不起的人就是黃波,生怕他因自己所做之事而被連累,今次見他安然無恙,當真是高興極了。

  黃波顯見是極其激動,對著她半晌都說不出話來,好久才磕巴道:「屬下,屬下之前真怕這輩子都見不到大人了!」他停了停,又猛地一拍腦袋,道:「大人已被冊為皇后,屬下卻還在這裡亂叫,當真該死!」

  她笑著說無礙,又盤問了他是如何來這邊的。這才知道在她走後,黃波果真被當做奸徒在狄念營中關了好些日子,待皇上親征後便有人從北境將其押往南面,欲交由皇上親自發落,誰知走到倉州時,卻陡然聽聞她被冊后分封一事,這才有慌慌張張地掉頭轉來了汾州。

  自然也就從奸徒變成了忠臣。

  黃波說罷衝她嘿嘿笑著,笑著笑著臉色忽然一變,垂眼低頭,朝她身後小聲說:「陛下。」

  她回頭,就見他臉色不鹹不淡的站在她斜後方,當下咬唇輕笑,對黃波道:「行了,你是皇上東宮舊衛,又是才從北境回來,還不趕緊和皇上說說那邊的情形?畢竟都是你親眼所見,總比那些軍報上的來得詳實。」

  黃波忙道:「北戩大軍是越打越不行了!前線將士們一聽說皇上皇后一同率軍北上,士氣頓時大增,宋、岳、韓三位將軍已是連破了北戩七座重城,狄將軍壓陣在後,收民固城更是功不可沒。」

  她光是聽在耳中都覺得熱血沸騰。皇帝御駕親征自然是激勵士氣的一大手段,更何況他對北境攻城陷陣的將士們不吝擢封,那些禁軍們又怎可能不奮勇激戰?

  北戩大軍雖然兵強馬壯,但因寇軍倒戈對其士氣打擊過大,以至於不戰就覺得要輸給這數十萬從南邊橫壓過境的大平軍隊,又怎能不連戰連敗?

  黃波又道:「狄將軍在前線放言,說是要皇上御駕未到邊境便破了北戩的都城,軍中上將下兵皆以此為志,北戩大軍聽了更是股慄,或有流言說北戩大軍此番又有求和之意。」

  她聽後不禁轉頭,悄悄打量他的顏色。

  近日來京中二府經常有奏摺發來,以北境甚險,皇上若有萬一則無嗣可承大統,連番督促御駕收兵歸京,留北面戰事與狄念統籌經略。

  自他上回受傷之後,她也時時擔心他的安危,畢竟二府老臣們言之有理,倘是他在軍前有個意外,這天下江山又該付與何人?

  他率軍來此,既已平定前朝遺臣叛亂,已是為北境減輕了七成的壓力。倘是此番狄念真能率軍縱取北戩都城,那大平軍隊的士氣定當會高漲無比,而他也能放心收兵回京,將餘事留給狄念麾下諸將一一掃清。

  但沒想到的是,北戩竟會又要求和?

  他眼底淡漠,負手道:「縱是北戩此番真來求和,朕也要讓狄念蕩平它的都城不可。」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六零  此情天下知(上)

  北戩逐狼之心數十年來未曾變過,從前朝五國烽煙直到今朝天下二分,其秣馬厲兵之勢幾時消緩過?且不說從前舊怨,單說今次它與前朝中宛遺寇相勾結,遣使來朝議和裁軍卻又返身舉兵南下,倘是允它此番再次議和,這傲骨錚錚的大平數十萬將士們又如何讓能依?

  此番北戩大勢漸去,大平軍隊節節連勝,正是一舉破其都城、佔其疆土、令其此後永遠無法再生戰亂的大好時機。若想讓北境不再大興兵事,最直接的辦法便是亡了北戩一國,如此那些投降倒戈的寇軍又會因能擴圖開疆而愈發大力陷陣力戰。

  她看得很明白,因而也頗贊同他的這些話。

  又想到,倘是這天下在他手中得到一統,這豐功偉績在後世史書中必是為千萬人所敬仰。唇角不由一彎,無聲而嘆。

  黃波在一旁亦道:「北境的將士們也是如此想的,都說倘是這次又饒過北戩,必是養虎為患,將來不知何時又會遭其反噬!」

  他看向正興奮不已的黃波,似是隨意地問道:「此番回來,是想到軍前效力搏個功名,還是繼續留在皇后身邊?」

  黃波聞聲有些遲疑。

  軍中敘遷向來極慢,太平日子裡便是尋常校尉也須得七八年才能有資歷陞遷。更遑論這將銜了。此次北境烽火連月,皇上又極是肯封擢勇戰之人,每每大戰下來都有大功之人被拜為將。倘想搏個軍中功名,眼下到前線去正是絕佳時機。

  他看出黃波的猶豫,不由瞥一眼她,又道:「你倒也忠心,頗想著要護皇后?」

  黃波黝黑的臉露出點紅,慌張道:「不敢。」

  他便道:「且去狄念麾下歷練幾年,隨後朕撥一營投降的寇軍與你權領,待北事成,你便是皇后封邑親軍的將領,如此方不負你這一番忠心和那真男兒熱血本性。」

  黃波眼底驀地亮了起來,興高采烈道:「是!謝皇上恩典。」

  她眼望著黃波行了禮退下去,心頭有些恍恍然,轉頭看他,問:「替我在軍中豎親信做什麼?」

  他一揚眉毛,不語,倒是反手一把扛起她往帳內去。

  她嚇得大力掙扎,攥拳猛捶他的肩,「叫人都瞧見了!」

  他毫不在乎地一步步走進去,「就是叫人瞧見帝后情深,瞧見我獨寵椒房任你胡作非為。」

  遠處營道邊上果真有將兵探目張望,瞧見她敢動手捶他,皆是眼不眨的看個沒完,直看到他撈過她的腰將她塞進帳中,這才紛紛互咬耳朵竊竊私語起來。

  太陽才落山,遠天晚霞似火,映得這半個帳子都是紅的。

  她翻身,抬手去摸一旁案上的摺子,卻被他一把扯住胳膊拉回懷中。她推不動他,只得道:「天還沒黑透,你就這樣不顧體統地拉我進帳,這營中的將士們不知會在背後裡怎麼笑我呢!」

  他在後慵懶地道:「嗯。」

  她簡直是拿他沒法子,床榻上的這些事兒她永遠都做不了主,只記得上回大軍行過一座荒山清湖時他一下興起,虧她死賴活賴的才叫他饒過了她,但也是丟臉極了,軍中誰不知她把皇上迷得七魂不齊?

  她道:「大軍中帶了女眷本就是逾規的事兒,你要再這樣不管黑天白日的發狂,我就真沒法兒在這軍中待下去了。」

  他輕輕吻著她的肩頭,握著她的腰的手稍稍一用力,「你當我不知道你背著我是如何對柴哨他們說的?」

  她一聽,頓時就安靜下來,縮在他懷中一動不動。

  他格外愛戀她剛還張牙舞爪現又敗下陣來的模樣,當下揚唇一笑。

  前幾日他帶兵出營,她替他召諭柴哨等將領收編附近幾州投降寇軍諸事,趁勢說皇上與她親好是做做樣子給那些遺臣寇將們看的,是圖她這十萬人馬,而不是圖她這個人。

  柴哨等人哪一個不是頗知君心的,當著她的面雖點頭喏應,可轉身就將這事兒報稟了他,偏就她一人還以為全營將士們不知他是真心愛她的!

  她先是偷改他付與京中二府的札子,叫朝臣們以為是她逼他冊后分封,如今又想方設法地叫將士們以為他是因她兵權在手才椒房獨寵,非要將一切責難之名全攬到自己身上來才罷休。可那些朝臣將兵們又豈是好糊弄的?她雖是封住了眾人的口和史官的筆,但又怎能管住旁人心中是如何想的?

  他這一腔真情,天下人勢必盡知矣。

  她在他懷中縮了會兒,又有些不甘心,遂扭頭瞅他,輕辯道:「你帶著我隨軍北上本就不太像話,倘讓人說你沉溺女色又如何是好?眼下諸位將軍只當你是顧及大業,有什麼不好的?」

  他見她猶在自作聰明地替他操心,心中一徑在笑,面上卻不動聲色道:「甚好。可你既是如此說了,我又豈能負了你這番心意?勢必得多於你纏綿幾番叫人看看才好。」

  她又使勁往旁邊躲,小聲道:「堂堂皇上,怎能這般無恥。」

  「當年撩撥我的勁頭哪裡去了?」他掐著她細細的手腕不叫她挪動,似笑非笑道。

  她馬上扯過案頭上的摺子,急急轉話道:「去北境犒軍的事兒你倒還沒個批覆呢!」

  北境戰役連勝,恰逢帝后御駕親征北上,雖已不必讓皇上親自領軍直入敵境,但北地邊臣們對這激勵士氣的大好機會還是不肯輕易放過的。沈知書銜領三路轉運使拜表軍前,奏請帝后共赴北境犒軍,以表我大平此戰必勝的決心。

  他接過摺子,眼睛卻望她,「先叫劉德中替你瞧瞧身子,再看去不去。」

  她一聽這話便垂下頭,「三天兩頭的傳劉德中來診脈卻沒個結果,我的臉面都沒了。」

  自從大軍北上,凡遇紮營暫歇的時候他必定會叫劉德中來瞧她是否懷孕,生怕她有孕卻不自知,到時候騎馬不慎以致小產傷身。但她雖是與他一直纏綿不分,可這肚子卻總也不見動靜。

  他身為天家獨脈,自然是想能早有子嗣,如此方能使朝中眾臣們放心,這天下不會因他人出意外而致大亂。

  且挨到今日這境況,她比他還要得子心切,只望能快些生出個一子半女的冊作皇儲,好叫那些前朝遺臣們從此再也不必記那些作亂復國的念頭。

  他伸手捧著她的臉,正色道:「有什麼沒臉面的?」

  她心中胡思亂想個不停,最後急得想掉眼淚,道:「倘是我生不出孩子,那要如何是好?你勿須管我,多納幾個妃妾是正理。」

  他低頭親她溢著淚的眼,「眼下才多久,你就急成了這模樣?待過個三五年,你要是還生不了孩子,到時再發急也不遲!」

  她將臉埋進他的掌心中,雙手去抱他的腰,小聲嘆道:「那明日便再叫劉德中來瞧瞧罷。倘是無礙,我還真想再去青州看看沈大人與嚴馥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30 08:53 PM

番外 荒山清湖

  景宣二年秋九月庚辰夜。

  大軍北出舒州,至今已有小半月。途過睴州時正遇韓澎奉詔自梓州北上的兵馬,其見聖駕領兵在此,自是不敢承先,當即便依山紮營,退恭以請聖意。

  兩軍合營之際,旌旗蔽天,毳幕展揚,無垠軍帳烏沉沉地將這一片連脈荒山橫壓出了鐵腥暗色。

  **************

  本是欲尋她人,不曾想轉過身前山彎,落入眼中的竟是這一汪碧波傾湧的淡湖。

  寸草不生的山體似於此處斷裂,遠處山峰錯落有致,斜斜地掩映著將落未落的夕陽,連帶站在湖邊的她都被鍍上了一層茸金色。

  她耳尖,聽見身後馬蹄聲,便知是他來了,飛快地轉身,隔著這夕陽暮色衝他笑一笑,「怎的尋到此處來了。」

  他猶在為這湖色發怔,但注視著她的目光卻因她的笑意而暖起來,而後利落地翻身下馬,隨手拍了拍黑駿的馬臀,叫它去湖邊飲水,再獨步走去她身側。

  晚風輕柔地拂過她的額髮,吹起一層薄霧罩在她雙眸間。

  「真美。」她細聲道,好似是怕攪了這一隅美景。

  他伸手環過她的腰,「中意此地?趁我與韓澎議事之時,便獨自一人跑來山中賞湖?」

  她淡淡地笑,「白日裡紮營時,誰能想到這荒山之後會有這樣的景色?」她抬手朝東側一指,瞅他道:「若非青雲恣意亂跑,我怕是找不到此處來。」

  他望見那抹棗紅的駿影,不由將她的腰握緊,「若非你恣意亂跑,我怕是也找不到此處來。」

  她佯惱,但一瞧見他略為促狹的神色,便又低下眉去,順勢貼入他懷中,望向遠處傾天紅雲,半晌才低聲道:「四海之內美景不可勝數,雖不能時時常至,然只消一想到這萬里疆域俱為你掌中江山,我便覺得心足。」

  他眉間略動,聲中纏了些別的意味:「然此地並不僅是我英氏江山,更是你孟廷輝的封邑。」未免硌著她,他抬手將腰間佩劍解下來,長伸掛在一旁的樹枝上。

  她聽著他的話,抬眼便瞥見那劍,一時又想起當日出京前在睿思殿第一次捧起這劍時的情景,好像直至此時此刻,她才明白當初他那番話中究竟含著幾多深意。

  當日之時,如何能想到今日之事。

  他彷彿知道她在想些什麼,直捏著她的下巴令她仰頭,眼一暗,就親了下來。

  她微微喘息,本就不是忸怩的性子,更何況軍行千里,平日裡在營中又何來此等山湖美色,眼下被他輕一撩撥,心頭便冒出幾簇小焰,嘶嘶在燒。

  青雲的蹄聲不規矩地竄進耳中,隨一聲長鳴,眨眼便至二人身前。

  她臉龐紅潤地睜開眼,正觸上青雲那雙無辜的黑亮馬眸,不由一臊,推他道:「還當著馬兒……」

  他的兩隻手早已不客氣地探入她衣間,湊在她耳邊道:「當日離京前,在睿思殿內,你曾允過我何事,可還記得?」

  她被他弄得又是一陣輕喘,伏在他肩頭微微蹙眉,忍不住隔著衣袍一口咬住他。

  自然記得清楚。

  彼時只當今生已作死別,枉他一屈天子之尊,向她討一個心願,她又如何能夠不應。

  後至舒州城外戰火紛飛之時,她縱馬馳衝出城,只為攔他御駕,當時滿心滿念都在想,莫論她欠過他什麼,此生都會還。

  「孩子……」她的手扣在他肩後,輕輕道:「我答應給你生個孩子。」

  他沉聲低笑,側頭去親她的耳珠兒,在她衣衫中的手飛快地摸上去,聽見她耐不住的輕吟,又一點點地探下去,終被她慌慌張地伸手擋住。

  「怎的?」他聲中帶火。

  她耳根通紅,瞪他:「山下尚有二軍屯營,倘叫人尋上山來,你不顧天子體面也罷,可我還要顧這臉面……」

  本以為當初在狄府後門外鑾駕內的那次已是極出格之行,誰知眼下他竟連這行軍途中的荒山之地也不放過。

  他眼底深黑中帶了一點炭紅,如同被火燎過,不待她說完便掐著她的腰將她掀轉過去,抵在一旁的樹上,低頭輕輕親吻她的後頸,手上的力道加重,絲毫不顧她阻攔地一路探摸而下,喉音粗啞:「當年在東宮撩我那次,你可曾顧及過一丁半點的臉面?」

  她被他弄得腳跟發軟,聽了他這話又立覺頭皮發麻,心知他是在說哪次,當下又有些窘然,待欲開口分辯,又禁不住他的揉捏,身子早已先神志而一潰千里。

  湖風帶了水氣飄散過來,天色漸暗,山下營門處閃起火把的光亮,如星點跳躍,趨近山側。

  意識迷濛間,她的手被他拉起來按在樹幹上,身後他的呼吸愈發沉濁,只聽他嗓音乾得透底:「撐著些。」

  撐著些……

  她尚來不及反應時,他便已猛地侵了進來。伴著一聲沉足的喘息,他掐著她腰的手也更是用了力。

  她忍不住尖吟,兩隻手死死地按著粗糙的樹皮,只覺酥麻的感覺一簇簇沿著脊骨竄至頭頂,將她的意識盡數湮滅。

  是了,從當年到如今,只消遇著他,她又何嘗顧過一定半點的臉面?

  寶和殿是如此,東宮是如此,西山溫泉中是如此,狄府後門是如此,更莫提那睿思殿中的哪一次不是銷魂噬骨……

  「陛下!」

  山野間忽起遙遙一聲高喊,遠處的火把亮光似又近了許多。

  她渙散的意識一下子回攏,心噌地跳至嗓間,身子不由緊張得瑟縮了一下,「是柴哨!」

  他本在細細密密地親著她,此刻卻被她的瑟縮弄得悶哼了一聲,律動的頻率驀然快起來,一下下狠狠地撞過來,咬牙不出聲。

  她被他逼得渾身發軟,又不敢出聲,怕將柴哨一干來尋他二人的將校們招來此處,只得咬著嘴唇,撐緊了樹幹由他盡興。

  「陛下!」「陛下與皇后可在此處?」

  耳邊傳來忽遠忽近的尋喝聲,她的神志也忽起忽落,手指開始不由自主地摳進樹皮裡,這感覺是分外的刺激,刺激得讓她幾乎都喘不平一口氣,全身的血液都朝一處湧去,被他的身體燙沸,又沿著四肢經脈湧回心口……

  到最後她再也撐不住樹幹,只下意識地反手去摸他,下死力地掐著他的手腕,渾身顫抖到幾乎痙攣。

  他隨著她一併輕輕發抖,張口咬在她的頸側,口中喘出的氣燙得出奇,一身大汗。

  許久,她才漸漸回魂,膝間一軟,朝後跌進他懷裡。

  他攬著她,輕一下重一下地啄吻她猶在微顫的紅唇,眼裡情慾回潮,帶了點點柔意,嘴角一勾,便是醉人之樣。

  她歇了好半晌,這才悠悠抬眼張望,見火光已不見,亦不再聞柴哨等人的聲音,這才心安了些。

  可轉瞬一瞥,卻見青雲也不見了蹤影,不由又有些急。

  他倒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揉著她的腰,慢慢道:「兩匹馬兒定是讓柴哨瞧見牽走了,他又豈是個笨人。」

  她一怔,隨即反應過來,當下臉龐又陡然竄紅,急道:「這……我這回當真是沒臉了!」

  他竟怡然笑起來,「怕甚麼。都說了,柴哨又豈是個笨人。」

  她賭氣似的推他,卻不想他又欺過來扯她的衣裙,惹得她慌忙道:「你怎的還沒完沒了?」

  「如此良夜,如此美景。」他的聲音似催情針,直通通地戳進她耳中,「便在今夜給我個孩子,可好?」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六一 此情天下知(中)

  次日劉德中奉詔來診脈,見孟廷輝臉色一直不怎麼霽明,不由道:「皇后可是身子有何不適?」

  她搖頭,索性直問道:「我與皇上夜夜共枕,為何總不見有孕?劉大人瞧我可是生不得孩子的人?」

  劉德中沒料到她出言如此露骨,當下低頭垂眼,微微笑道:「皇后身子無礙,又是如此年輕,怎麼會生不出孩子?想來是因為這大半年來過於奔波勞累,雖與皇上同帳共寢,卻不能這麼快有孕。皇后還當將心放寬些,莫要時時惦念此事,依臣之見,皇后或可先行折返回京,在宮中歇養歇養,靜待皇上率軍班師。」

  她輕輕嘆氣,又蹙眉道:「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其實並非是她貪圖同他日夜相伴才不肯提前回宮,實是因他不肯放她走,而她亦不忍心他一人操理這許多政事軍務。

  寇軍自降以來,這北地的民政軍務多如牛毛,瑣碎的雖然都已發往各路使司衙門處決,可稍重要些的卻仍需他來親斷。她出身翰林,又做過知制誥,這替他擬詔一事自然是責無旁貸;且他又以她頗通官吏銓選、知懂軍務為由,令她一掌這北地選吏派將諸事。

  如此一來,她是一人身兼數職,前前後後幫了他好些事;他也因她在軍中操持諸事甚為放心,所以一直沒叫諸路衙門撥派文官到軍前來。

  倘是她提前走,那新來的文官必不能知通他的心意,他性子若有不順,亦沒人能勸慰得了他,這北地諸事定會讓他疲累萬分,她又怎麼忍心自己一人回京歇養去?

  她是他的皇后,亦是他的能臣,他放不開她,她亦離不開他。

  因大平禁軍攻城略地節節連勝,至十一月初時,二國邊境已全面向北推了數百里有餘,狄念更是身先士卒,親率麾下將士直取北戩都城稷州,北戩自京北諸路調兵南下援都,卻被宋、韓、岳等部半途圍打,而大平皇帝御駕親征之部自南一路北上入境,將所攻破收佔的州縣城寨紛紛換防駐守,清掃降地諸多殘兵餘部。

  北面戰事能夠連連得勝,除卻諸軍將帥統軍有方、將士死力奮戰之外,這三路轉運司、諸州府衙的官吏們亦是功不可沒。人只見那紅旗捷報上的所奪城池之名,卻不見那背後凝結著這些邊地文官們日日夜夜的辛勞和汗水。籌糧、押械、造甲、修砦、安置流民百姓、編戶降地諸民……這些事情哪一樣輕鬆?北地戰事烽火連月不休,這些邊地文官們又何曾安寢入睡過?

  因而皇上此次北上並非只是犒賜境上諸軍,亦是巡賜這三路使司州府衙門中的有功文臣。

  皇上此番雖是從京中大舉策軍北上,但京畿禁軍中已有八萬人馬先行入境,留於麾下的三萬人馬亦有大半分去降地諸州城寨,赴北犒軍一事可謂輕裝簡行,準備從青州一路向東,過三路諸軍州縣,然後再攜皇后從臨淮路折返回京。

  **************

  北境降雪降得早,從建康路汾州直接西上,一路已是遍地白皚蒼茫,沒過多日便到了青州。

  帝后北巡的第一處便選在了青州,這於整個潮安北路的將帥文臣們皆是無尚的恩寵榮耀,皇上雖有詔諭令城中文臣不必出城接駕,但沈知書仍是冒雪出城三十里恭候聖駕親至。

  狄念在北地大立軍功,沈知書在潮安轉運使一位上坐的亦是日益穩靠。董以成既罷安撫使,北三路軍務又由狄念一人宣撫經略,這青州乃至潮安上下的民政便由沈知書全權知管,此番戰事北三路中尤以潮安北路出力納財最多。而這一番政績,待大戰平止後,沈知書必會被委以重任。

  御駕侍從甚是輕簡,連金戩黃仗都沒全設便一路入了城。

  沈知書頗知君心,轉運司衙門中並未設宴,只是如常擺了桌酒菜,令附近幾個大州,知州及使司上下的文官們一併入內覲見。

  靜待御駕入衙後時,幾乎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地等著看,傳聞中的那個從女學孤兒到進士科狀元及第、從初初佞幸寵臣到位列二府重臣、從前朝皇室遺嗣到如今策反寇軍要挾尊位疆土的孟廷輝,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子,才能夠叫剛明強悍的今上執其之手、應其所取、冊其為后、封其疆邑。

  衙外一片放眼無際的白皚茫茫,遠處蹄聲一路破雪而來,沈知書策馬先至,利落的翻身下馬,立在諸官面前抱袖垂首。

  然後便是一黑一紅兩匹馬並轡行來,兩旁有暗甲親兵飛馳至衙門外,紛紛落馬候在道側,冷甲上的薄雪簌簌而飛。雖無大肆張揚,可卻極有氣勢。

  後面兩匹馬漸漸止步,黑駿上的男子勒韁下馬,隨即轉身伸手,將那棗紅馬兒上的女子抱了下來,又一抖身上的黑氅,將她緊緊地裹了進去。

  女子輕輕掙扎了幾下,遂又無奈地依了他,任他攬著她一路走了進來。

  一眾官員們皆是看的目瞪口呆,連要低頭下跪行禮都忘了,直到沈知書在旁邊壓聲敦促了幾句,所有人才慌慌張張地跪行大禮,叩首恭迎。

  英寡沒有絲毫滯停之意的一路越過眾人,倒是孟廷輝在他懷中倉促回首,沖眾人輕輕道:「都平身吧。」

  人皆在後謝恩起身,卻不敢冒然進去。

  她邊走邊仰頭,「你怎的如此不給人好臉色看?」

  他足下緩慢,語速亦慢:「是他們無禮在先,竟然直愣愣地盯著你看個沒完沒了。不叫他們知道你是我的皇后,他們還當你是什麼稀奇物兒可以隨意打量的!」

  她微微抿唇,垂下眼看路。

  放眼這全天下,只怕也就他一人才會把她當作稀奇物兒吧。

  在轉運司衙中與眾文官們用罷膳,他又特意詢問了些潮安一路的吏治民生情形,一一讓這些從附近州府趕來青州覲見的知州知府們詳細作答,然後又問沈知書要過轉運司的漕賦簿子來閱,略看了看北境上的糧餉器甲等物的補足情況。

  從頭到尾,她都坐在他身側,聽他嚴肅而認真地與眾人問政,安安靜靜地望著這些邊地重臣們臉上對他恭敬而敬畏的神色,心中淡淡湧起些喜悅。

  待諸事議畢,他便依先前所定封賜此番有功文臣,眾人謝恩過後亦不敢多有留滯,與沈知書問過安後便紛紛拜辭離去。

  見外臣皆退,他才懈然一舒肩骨,靠上高高的椅背,沖沈知書道:「朕欲見一見那個叫你惦念不忘的女子。」

  沈知書微微一下,「是。」然後便轉身叫來一人,吩咐道:「去府衙後院將夫人請來。」

  孟廷輝一聽那「夫人」二字,人頓時僵了,半晌才回過神,倏然站起身來,急急道:「你與她何時成的親?」

  沈知書不緊不慢道:「算來也有小半年了。北地戰事逼仄,不好大張旗鼓的鋪張擺宴,就一切從簡了。陛下自京御駕親征,一路大軍營無定所,臣先前也就沒有拜表請旨,還望陛下諒臣膽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30 10:41 PM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六二 此情天下知(下)

  孟廷輝啞然,不由跌坐下來。

  怎能想得到,沈知書堂堂一路轉運使,又是出身簪纓貴胄之家的皇上親臣,這成親一事竟是如此簡率,只怕是連京中沈府都還不知罷!

  未幾,嚴馥之便從府衙後院來了這邊正堂,入內的步履有些懶意,但衣著妝容卻仍是精緻不出錯的。

  孟廷輝眼睜睜的看著她走進來,目光直通通地凝在她寬長襦裙下那微微凸起的小腹處,整個人都怔了神。

  一旁的英寡卻是鎮定坦然,眼望著她道:「既是有孕,便不需多禮了。」

  嚴馥之走到沈知書身旁,雖未跪叩,卻仍是大方對上行了禮,道:「民女謝過陛下官秩嚴家子嗣。禁軍將士們浴血奮戰,嚴家所出不過錢糧之物,又怎比得上那些血肉之軀?倒是陛下恩寵過盛,實令民女惶恐。」言畢,又轉頭望向孟廷輝,眼神寧潤,揚唇道:「見過皇后。」

  英寡瞥一眼沈知書,方對她道:「實不相瞞,朕之前官秩嚴家,無非是想讓延之不必再過拘為難。」

  她低眼,「謝陛下恩典。」

  因沈知書早先拜表朝中為嚴家納糧犒軍請功,中樞宰執亦有奏議封賞嚴家,以張表率之意,皇上遂官秩嚴家子嗣,她的兩個弟弟皆被奏舉入太學,父親亦得了八品虛銜,如此一來,她這身份地位雖比不上沈知書為將相之後,卻也不至於相差過巨。

  孟廷輝早已忍不住,起身走下來仔細瞧她,「你身子不比往日,且坐下來再說。」

  嚴馥之轉眸盯著她,突然就落下淚來,憤然道:「當日你來青州見我,可就是想要同我死別的?我可真是笨,次次都被你騙的如此狼狽!」

  孟廷輝自是知道她這性子,那是莫論哭笑不顧旁人場合的,可又怕她情緒大起大落動了胎氣,遂小聲哄道:「我保證以後再不騙你。」

  她依舊氣道:「少拿這瞎話來哄我,我知道你心中除了他就再沒旁人了,我在你眼中又算是個什麼東西?」

  沈知書上前來輕輕攏過她的腰,眼底溫潤地輕笑道:「還當著皇上面呢,就一口一個你啊他啊的,是想讓我被貶官罰俸不成?」說著,又對上道:「臣家門不肅,讓陛下見笑了。」

  「無礙。」英寡目光淡淡的,臉上無甚表情,「倒和你是絕配。」

  孟廷輝被她說得有些臉紅,復又回去坐在他身邊,瞥他一眼,見他臉色如常,才抿唇笑了笑。

  嚴馥之雖被沈知書摟著,可猶不甘心,還想說些什麼,卻見英寡在上輕輕牽起孟廷輝的手攥在掌中,不由臉色微變,遂閉了唇,心中小嘆了口氣,轉身對沈知書道:「我突然覺得肚子有些痛。」

  沈知書立馬慌張起來,匆忙向他二人告過罪,便扶著嚴馥之回去後院了。

  她有些怔然起來,注目於嚴馥之略為蹣跚的姿態,許久才收回目光,轉而看向他。

  他道:「看見他二人如此,你心中可是舒坦了?」

  她微窘,「和我有什麼干係?倒是嚴馥之這麼快就有身孕在身,真叫我羨慕。」

  他輕捏她的手,「毋需羨慕。」又轉頭低望她,「就衝你我二人之間的情意,老天也不會讓你無子無女。」

  離開青州的那一日,北面恰巧傳來狄念率軍大破北戩都城稷州、北戩皇帝向得謙席捲宮中財物,與文武百官倉皇渡河北逃的消息。

  這一封紅旗捷報頓時令北地軍民聞之者群情激盪,兼之皇上與皇后又在北境犒賜將兵文臣,一時間前線士氣更是大大激增,而北戩都城既破。皇帝北逃,大軍則是一蹶不振。大平軍隊蕩平北戩重城固寨、生擒向得謙及其從屬之時,當是指日可待。

  他御駕一路東進犒賜諸軍有差,她都日夜不離左右。

  沿境十餘大砦軍前皆知帝后伉儷情深,而州府文官們亦是親眼所見他與她之間是如何相敬相惜的,一時間北地民間隱有傳言,百姓們皆不信皇上只是因顧及萬民苦於戰火、迫於寇軍要挾之勢乃得冊孟廷輝為后的。

  駕幸臨淮路梓州時,又接京中二府來報,敦促帝后二人儘早折返歸京。

  因狄念大勝的捷報傳至京中,朝中更以北戩大勢已去,皇上不必久滯軍前為由,頻頻往奏北面軍前,請皇上念及天家承嗣之責,早早攜皇后起駕回京。

  他不能罔顧二府之意,再加上犒賜諸軍一事已近尾聲,便即時抽調了八千人馬,與她正式折返回京。

  回京途中很是順遂,但她又頗念及北地的政務民生,一想到這些為戰火所荼的百姓們不知能不能得到官府妥善安置,就放不下心來,隔三岔五地就要問他討些北地官吏所奏來看。

  **************

  入京之時正是年底,城中銀裝素裹,民戶結綵喜慶新年,又因北面大勝,整個京中都沉浸在一片其樂融融的氣氛當中。

  早先冊后分封一事自然在朝中引發了不小的風波,但如今時過已久,兼之北面寇軍如數盡降、與大平禁軍合力進攻北戩以致如今這等勝勢,而皇上如今在軍中的威勢更是如日中天,邊地重臣們又頗認可這冊后分封一事,京中二府縱是心有非議,也無法再改變什麼。

  但當初在軍中草草行冊后之儀卻不為朝中禮部所容,沈知禮一早便拜表請奏,議於宮中重行冊后之禮,如此方能立皇后母儀天下之尊位。

  此奏恰恰合了他的心意。

  她本不願當此戰事未平之時再在京中行此繁禮,可又實在不能駁了朝制和他的心意,只得無可奈何地應了下來。

  因近年關,沈知禮又是雷厲風行的性子,與禮部其餘人等相議一番,便擬了個摺子呈上來,請於正旦大朝會時行冊后大典。

  時間如此緊促,倒叫孟廷輝頓時生出緊張之感來,只覺要做的事情何其多也,她是無論如何也沒法兒完成的。

  宮中本欲將延壽宮作為中宮寢殿,此議卻為英寡所駁。他叫人將西華宮略為修葺一番,便作為她中宮所在。

  此事又讓朝中上下大為震動。

  想西華宮當年乃是上皇寢殿,如今皇上竟然將其撥給皇后一人獨用,其意為何,還須旁人再道?便是先前頗疑這冊后分封一事究竟緣何而為之人,今次也全明白了。

  直到冊后大典前五日,褘衣才由尚衣居製成奉上。因時間緊迫,沈知禮便代禮部入宮替孟廷輝試衣兼闡禮,權看在大典之前還有沒有什麼需要變通變通調整的地方,此時再改還來得及。

  **************

  宮中銀雪過踝,西華宮中暖意浸心,殿角數座熏籠散出淡淡的香氣,頗能讓人醒神。

  孟廷輝由著宮女將那繁複的褘衣替她層層件件穿上身,揚眉沖沈知禮笑道:「以前做女官時,也沒穿過這麼重的衣物。」

  沈知禮看一眼她,再看一眼鏡中的人兒,指點著那幾個宮女道:「此處須得收緊些,才能好看。大典之日莫要忘了我今日說過的話,否則倘是伺候皇后出了半點差錯,有你們的罪。」

  幾個宮女連連喏應,按照她的指示重新將衣帶拆了再繫。

  國中數十年來都沒有行過冊后大典,更遑論皇后穿戴的衣物配飾了。今次這些年輕宮女們何曾經歷過這等陣仗,皆是一個個手忙腳亂的,生怕誤了禮部的大事兒。

  折騰了好半天,沈知禮才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轉眼去看孟廷輝,卻見她竟是歪在矮榻上淺淺睡著了,不由抿唇去拍了拍她的手背,輕聲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孟廷輝悠悠轉醒,眸子水霧氤氳,過了好半天才想起來自己這是在做什麼,當下有些不好意思,瞅著沈知禮道:「你那叫聲聽著頗酸。」

  沈知禮上前來替她收攏裙襬,上下比劃著長短,口中道:「臣眼見著皇上和皇后日夜相守,卻得苦苦相思千里之外的夫君,焉能不酸?」

  孟廷輝牽了她的手,輕輕道:「昨夜裡二府又聞捷報,北面離生擒向得謙的日子不遠了,狄將軍再過不久就能回來了。到時候他必是封爵拜將,你的榮寵也不會少。」

  「臣不貪那榮寵。」沈知禮垂眼,嘴角含笑,「只要他能全身而回就好。」她說著,又抬眸仔細打量了孟廷輝的臉色,道:「皇后今日怎麼這麼乏?才起身沒多久就又能睏著。」

  孟廷輝蹙眉,「我也不知是怎麼了,這幾日總覺得想睡覺,腦子也昏昏沉沉的,好像記不清事兒似地。」

  沈知禮眼底倏然一亮,湊上前些,小聲道:「可要傳太醫來診診脈?也許是……」

  她微怔,隨即又道:「在北面那麼多日子都沒有,怎麼可能一回京就懷上了?定是不可能的。」

  沈知禮笑了笑,逕自轉身叫過一個宮女,「去太醫院傳人到西華宮來,就說皇后身子略有不適,沒什麼大不了的,不要動不動就往皇上跟前報稟。」



卷四 景宣二年 章一六三 朝天子

  冊后大典當日,京中是冬日裡難得一見的晴空萬里,白雪遍灑宮城內外,殿角上的冰柱根根剔亮非凡。

  一大早便有北境飛報傳至京中,報曰狄念率軍渡河連破數城,生擒向得謙及其宗室子嗣,北戩大軍餘部大駭,多有繳械投降者,北戩京北諸州府未下者不及十座,大平全勝之時不及須臾。

  沈知禮一入宮門便遇到了宮人來稟此事,來者又云狄念已策軍親自押送向得謙及其宗室子弟回京,皇上以狄念此番居功至偉,拜其為左金吾衛上將軍,權領殿前司侍衛親軍指揮使一職,於她亦有敕封誥命之旨,稍後即由外廷擬詔除授。

  她在宮門處怔立了一小會兒,遂微微笑起來。

  一想到他眼下正策馬行於千里之外的冰雪之原上,心中便一陣緊。是沒想到,他會這麼快便擒了向得謙,又會怎麼快就能回京來!

  她心中花兒開了一地,邊往前走邊問人道:「皇后可是起身了?」

  宮人點頭,「四更一過就起了。皇上眼下人在西華宮,沒人敢去打擾。說是待冊典前半個時辰,再傳人進去伺候皇后。」

  沈知禮足下一滯,細細一想,轉而又笑,道:「如此也好。勞煩公公帶我去哪個偏殿耳房暫候著吧。」

  **************

  西華宮中帳子未撩,一殿暖熱,香氣撲鼻。

  她擁著錦被躺在床榻間,身子被他摟在懷中,一頭長髮縈繞二人肩頸,臉龐有一點紅。

  自北境歸來,京中的政務亦是撲山倒海般地壓了來,之前他連著好幾夜都宿在睿思殿中,未曾到西華宮這邊來。

  像是覺得她無論如何都沒法兒再離開他了似的,如今她名正言順地住進了這西華宮後,他倒不再像從前那般總要逮個機會就與她纏綿不休。又因劉德中早先之言,他便強要她在宮中好好歇養,不得夜裡不睡陪他理政,為了不擾她好眠,自己批完了摺子後也就直接宿在睿思殿。她拗不過他,便只得依了他,橫豎這段日子為了這冊后大典一事,她亦疲累得很。

  昨夜她睡得早,不知他後半夜什麼時候來的,今晨一醒,赫然發現自己正枕著他的手臂,才剛一動,就將他驚醒了,又一把被她緊摟住不放。

  這是失而復得後的患得患失,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明明知道二人此生都不可能再生離死別,但又偏偏害怕將來一日身邊的這個人又會不在。

  「孟廷輝。」他抱著她,聲音略含懶意:「你可知我有多愛你?」

  她耳骨一震,下意識地以為他是沒睡醒在夢話,扭頭去看,卻見他雙眸湛明地注視著她,不由埋頭,小聲開口:「嗯。」

  他一下子笑出聲,將她摟得更緊了些,親親她的額頭,又親親她的臉頰,握在她腰間的大掌也開始不規矩地向上遊弋。

  她急忙攔他,臉紅著道:「你且先等等,我有一事這幾日都沒得機會告訴你。」

  他挑眉,等她直言。

  她定了定神,語氣淡淡道:「前幾日劉德中來診脈,說我有孕了。」

  他半晌無言,臉色也沒變,只是擱在她腰間的手有些僵。

  她抿唇輕輕笑起來,拉著他的手往下些,按在小腹上,道:「這頭幾個月,你就算為了他,也得斂斂那張狂的性子,別總是不管不顧地就……」

  他輕輕覆掌於她的腹部,像是撫摸著一件舉世珍寶一樣,良久才撐起身子,低頭輕吻了一下她的紅唇,低聲道:「我真高興。」

  她抬眸,觸上他濃情不加掩飾的目光,知道他這貌似平靜的語氣後掩藏的是怎樣一番興奮與激動,能聽他親道高興二字,已是她所聽過他的話中嘴直白露情的了。

  他高興的不是這天家終於有嗣相承,而是這是他與她的孩子,這是心甘情願因愛他而為他育養的孩子。

  他想要緊緊抱住她,卻又害怕力道傷了她,便只能將她圈在自己懷中,一下下地親她的臉頰,「身子可會不舒服?」

  她搖頭,「還沒覺得。倘是覺得不舒服了,我自會叫人來瞧,你也毋需記掛。」

  他不理會她這話,她是他的妻,他怎能不記掛她的安好?

  過了會兒,她在他懷中又笑起來,輕聲道:「也不知是男是女呢。」她睜大眼睛瞅他,道:「我想要個男孩兒,一定同你一樣英俊聰睿,文武雙全。」

  他亦笑,「我倒想要個像你的女兒。」

  她一下子不樂意了,蹙眉道:「不論是男是女,可都千萬別像我。」

  他請捏她的下巴,「為何?」

  她對上他這雙深如寒淵的眸子,抿唇道:「我沒你生的好看。倘是孩子像了我,可不就不值了麼?」

  他啞然失笑,「也就你說得出這種話!」

  她一下子縮進他懷中,耍賴似地偎著他,不再言語。

  他一眼瞥見案頭的一小摞摺子,不禁皺眉,攬著她叮囑道:「北面的事兒怎麼還往你這邊送?你往後不必管那些閒事兒,顧好身子要緊!」

  因這分封一事,不少北面的官員要事都得由她斷決。她從前在朝中頗得年輕才俊們的追隨,此番北面降地甚缺能臣,她便破格擢撥了好些年輕有為的文臣去當大任,朝中老臣們也沒法兒說什麼。

  而寇軍既降,這封邑境中重編諸軍紮營築砦等事也需得費心思量,他前些日子與樞府的幾人商議出了些條呈,就待他忙完手頭的事兒在與她過目,誰曾想她又忽然懷孕了。

  但不論怎樣,國中戰亂既平,他與她又是同心同德,將來還怕有什麼辦不妥的事兒呢?橫豎這天下是他的也是她的,將來更是她肚子裡的孩子的,從此往後再也沒有何人何事能叫她與他分開。

  她順著他的意思諾諾應付了過去,又道:「天都大亮了,你還不叫人來替我服那褘衣等物,一會兒倘是誤了朝會,可要如何是好?」

  他這才起身穿衣,叫人來服侍皇后更衣梳妝,自己也未離殿,只是陪在她身旁看人給她穿那厚重褘衣,梳那高高的朝天髻,妝點那清麗的粉面紅唇。

  宮人依他之言,從御膳房送了些吃食過來,又將他的袞冕取了來,服侍著他在這西華宮中穿妥。

  她見他愈發逾規不像樣子,當下窘道:「當這冊后大典之日,你也不略避一避。」

  他見人替她收拾的差不多了,遂端了一碗粥過去,仔細地舀了餵她,道:「一會兒朝會漫長,你也不能再同從前一樣不進水食。」

  她臉紅著吞下一口,又小聲道:「還當著宮人的面呢,你……」

  他知道她這在私下裡極其膽大,當著旁人卻又極顧體面的毛病,當下笑道:「偏就要讓人都看見。」

  周圍宮女們皆紛紛垂首,抿唇無聲而笑,不敢有絲毫僭言。

  朝會時辰快到時,外面有舍人來請,道朝臣百官已列位大慶殿,恭請皇上御駕入殿。

  他依例先行進宮入大慶殿,而一直在偏殿候著的沈知禮則入西華宮來陪她,待晚些冊寶使來喧喚過後,便伴她一同升鑾入殿。

  殿中極是安靜,她坐著坐著便有些覺得緊張起來,轉頭去望沈知禮,卻見沈知禮臉上滿是暖笑,由是又心安了些。

  沒過多久,遠處宮殿間隱隱有百鳥朝鳳的絲竹宮樂聲傳來,繼而又禮部官員任冊寶使者前來,叩殿跪奏,訖請皇后聖駕。

  沈知禮遂扶著孟廷輝起身,慢慢踱出西華宮,下階上輦,一路往大慶殿丹陛下行去。

  自大慶殿內東門下輦,抬步上階,就見黃仗華蓋並立在側。宮人內侍們紛紛躬身行禮,內裡絲樂聲更加清晰悅耳。

  他就在此處等著她,看她一步步上來,然後笑望著她,朝她伸出了手。

  她慢慢地鬆開了沈知禮的手,好像一霎那間再也不覺得有什麼可緊張的,坦然安心地將手放進了他的大掌中,紅唇彎起好看的弧度,對他輕輕一笑,隨著他的步子向裡面行去。

  身邊的男子英俊挺拔,一身華服重袞獨有氣勢威儀,那層層密密的玄色袞紋與她身上這襲厚重繁複的深青色褘衣是如何相映成輝。

  般配萬分。

  這是她傾心愛慕了一生的男子,這是她與之生死不棄的愛人,這是她這一輩子都要與之甘苦同嘗、相輔相成、相守以共的夫君。

  她為了他,從沖州女學走到京中朝堂,從佞幸寵臣爬至二府高位,罷庸臣、掌吏銓、改朝試、豎新黨、問軍務……在朝中心機算盡只為輔平他前進的路,在北地以命相搏只為這天下萬民一個太平,為了他的英明流芳寧可將一切責難之名盡數攪到自己身上,也依舊無怨無悔。

  而今她終於能夠執他之手,與他比肩而立,享百官朝賀,萬民敬仰,一生一世做他的皇后。

  內東門在後緩緩合上,他與她入殿的一剎,弘闊的殿上文武百僚紛紛跪地而叩,三呼萬歲之聲響徹宮城內外。

  金色殿柱上風舞龍騰,他側身轉頭,回望向她,深邃的眼底儘是濃情滿付,低綿的聲音略顯孤冷:「可曾害怕過後世史官會如何寫你?」

  她這才挪開一直注視他的目光,低頭,微微笑曰:「唯恐上不得流芳千古,臣何懼遺臭萬年……願只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1-8-30 11:13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7-16 09:42 AM 編輯

尾聲 景宣三年

  夜裡寒風捲雪而過,又是一年冬。

  皇城內外處處張燈結綵,為慶皇后誕女百日,皇上遂命四品以上朝臣命婦入宮以覲,於寶和殿擺宴稱賀。

  孟廷輝華服在座,親手抱著才剛剛誕滿百日的女兒,豐腴的臉龐氣色極好,笑望著席間諸臣命婦。

  英寡得女喜色自然不掩於面,毫不顧及朝制體面地橫臂攬著妻女,連諸臣敬酒都怠於應付。

  皇女名若韜,生來重八斤,小小的人兒自是為天下人矚目,出生未及三日便聞宮中內廷有旨付下,冊立皇長女為國之儲君。

  外朝眾臣們一反常態地沒有反對此議,想來皆是盼著皇上能夠早早立儲以安天下民心,又以北面疆土為皇后封邑之故,而望這立儲一事能使前朝遺臣們永棄反心。

  自北事戰平至今已逾小半年,重分降地諸路、收編軍民、遣派文官武臣、分兵築城修砦等事也已一一步入正軌,孟廷輝在孕中仍不忘封邑民政軍務,操持了好一段時日才被英寡逼著放手不問。

  狄念自年初歸京械送北戩皇帝向得謙及其宗室子弟之後,又曾往赴北境坐鎮三路宣撫司,直待大平禁軍將北戩全境盡數攻佔收降之後,才奉詔歸京,以左金吾衛上將軍銜領三衙都指揮使一職,沈知禮亦因狄念之功被賜封誥命及身,一時為朝中女官位尊榮寵第一人。

  沈知書亦在三個月前被詔回京中朝堂,以在潮安轉運使一位之斐然政績被拜為戶部侍郎、參知政事,自此位列政事堂,與諸多老臣們平起平坐、共議朝務。

  由此朝中年輕文臣中但凡出類拔萃者皆得被擢上位,國中吏治大有翻新之貌,從前舊老重臣黨爭傾札之事甚少再見。

  人皆言國有明君,而天下太平,方能一展景宣盛世。

  席間談笑聲不曾間斷,與座者不分文武間插而坐,觥籌互碰,把酒言笑,皆是喜慶之色。

  宴開未幾,有宮人小步走近女臣命婦席間,對沈知禮小聲道:「校場那邊的騎演耽擱得有些晚,狄將軍適才急著趕來,眼下剛到殿前下馬。」

  沈知禮聞言點頭,悄悄從席間溜了出去,飛快地順著殿階朝下奔去。

  夜色中那一人冷甲明晃,眼睜睜地望著一襲飄飛裙裾從殿前衝向自己,不由笑著伸臂將她抱穩,道:「不看是什麼場合,也不怕被別人撞見?」

  沈知禮彎彎紅唇,拉過他的胳膊往裡面走去,道:「你是沒見今夜皇上是如何待皇后的,哪裡顧過一絲半點的體面?我這又算得了什麼?」

  狄念溫暖的大掌包住她的小手,拉了拉她,道:「我急著趕來,甲冑都還未換,你莫要東扯西拽地髒了手。」

  她輕輕地笑,「我幾時嫌你髒了?」說著,又湊近他道:「今夜朝臣們才得了機會親見皇太女的尊容,那小模樣生得當真是惹人心疼,一張眼的時候黑眼珠兒就滴溜溜地轉,頗有皇后慧黠之風。才三個月大,就知道與沈家的小子大眼瞪小眼了,朝臣們看了都忍俊不禁,我那嫂嫂亦是當眾與皇后打趣,說是要早些攀個姻親。」

  狄念挑眉,步子愈發快起來,「說來也可氣,我與你聚少離多,以致你肚子至今都沒動靜,白便宜沈家那小子吃著這麼大塊流油的肥肉了!」

  沈知禮臉紅了起來,啐他道:「你就知我頭胎定是個小子?我倒想要個女兒,好配個皇子呢。」

  狄念臉色訝然,「這麼說,皇后又有身子了?」

  沈知禮點頭,小聲道:「且瞧瞧皇上把皇后寵成什麼樣了,皇太女誕來也有三個月了,皇后又有身子倒也不奇怪。」

  狄念遂咧嘴一笑,「這樣也好,免得外面的朝臣們說三道四的。」

  二人說笑著入得殿中,正逢帝后賜酒三巡,遂入座與眾臣們一道舉杯稱賀,那邊沈知書瞧見狄念來了,便持杯繞案走了過來,與他且聊了幾句。

  孟廷輝因又有孕,在上坐得久了不由有些乏,便將女兒讓乳母抱去一旁,自己起身走到女眷席間,與眾人笑著說說話兒。

  眾人讚賀了一番皇太女秀麗聰慧、天姿難得,便讓了座與她,由她細問近來國中上下的新鮮事兒。

  說到北面封邑新臣政績一事時,左秋容自旁邊輕聲道:「皇后娘娘,臣有一請。」

  孟廷輝微笑道:「但說無妨。」

  她便垂首道:「臣想請遷去懷遠路去。」

  孟廷輝頗解其意,想了下,抿唇道:「這事兒今夜我先記著,回頭再議,可好?」

  左秋容點頭,「謝皇后娘娘。」

  沈知禮在旁邊忍不住笑道:「左大人也真是個癡情人兒。尹大人被遷往北戩降地都已大半年了,不成想你對他倒是一直惦念不忘。」

  「癡情有甚不好?」嚴馥之悠然輕斟了盅酒與她,道:「倘不是皇后多年癡情,焉有如今之尊位盛寵?」

  旁邊數位女眷聽了,皆笑著點頭,紛紛稱是。

  孟廷輝倒有些面臊耳紅,瞅著嚴馥之道:「你如今在命婦當中真如眾星捧月一般,連我都敢取笑了。」

  眾人又都掩唇而笑,嚴馥之亦笑得明媚,連連道「不敢」,「有罪」,又稱皇太女惹人心愛,今夜多喝了幾杯,大家都是恣意了。

  她聽著,嘴角不由勾起點笑,又抬頭去看不遠處的女兒,卻見女兒早已不在乳母的懷中,探眼一望,才發現是又被他抱了去,引朝臣們爭相逗弄。

  望著他那寬厚挺拔的背影,她心頭又起一陣漣漪,只覺與他在一起,這時間便如飛沙一般滑得極快,怎麼好像還沒過多久,這女兒就已生了,而腹中又有了他的血脈?

  正想著,他突然回頭一瞥,目光深遠卻火熱,直侵進她眼中,薄薄的嘴唇一彎,俊色叫她一下子失了神。

  不管再過多少年,她都一如當年初見一般為他心動。

  外人只道她雖與他相輔相守,卻又互為對方掣肘。她在北面的封邑廣疆連延佔地千里,所用新臣武將多為自己親信,由是后位愈堅,迫他只能椒房獨寵,不能疏冷了她這個皇后;而他在朝堂軍中又何嘗不是縱橫聛睨,身後是京中重臣和這鐵骨錚錚的大平禁軍,縱是她有心為反,亦礙於他的威勢不能成事。

  可旁人怎知,這天下的愛並非都是那麼複雜的。莫論外人如何看,唯她與他才是傾心相知的那一對,深明這份愛與相守是多麼的來之不易。

  她與他今生已是相愛不夠,又怎會再浪費時間再互相算計彼此?

  更何況,她與他從始至終都不曾算計過對方、負過對方、恨過對方。

  想著,她忍不住起身朝他走去,微笑著受了朝臣們的禮賀,然後立在他身側,伸手輕輕逗了逗女兒的小臉。

  他看著襁褓中的女兒,粉嘟嘟的小臉可愛非凡,一雙黑眼靈光閃動,像極了當年的她,不由傾身附在她耳邊,低聲私語道:「你可知,當年的我也曾這樣逗弄過襁褓中的你?」



番外一 景宣十年

  景宣十年秋九月,國中西面數路州軍大水,皇上詔賜被災家米二石,溺死者官瘞之。

  丁亥,天降大雨震電,京中平地水數尺。

  庚寅,皇上、皇后避正殿,減常膳,為天下萬民祈福;辛卯,降天下囚罪一等,徒以下釋之;畿內、京東西、河陽、河北、成府三路被水民田蠲其租;凡流徙者,所在撫存之;丁酉,詔減北面諸路歲輸錦綺,易綾紗為絹,以給邊費。

  **************

  連日大雨過後,天邊濃雲漸薄,太陽終於露了一小臉。

  陽光稀貴如金般地灑入宮城,立即便使得這滿朝上下文武百僚們的心情也隨之霽明起來。

  時近傍晚,西華宮正殿朱門被人在外輕叩了三聲。

  沒過一會兒,就有宮女小步快走入得內殿,對正在寬解朝服的孟廷輝道:「皇后,資善堂直講方大學士親自將皇太女及二位皇子送來了。」

  孟廷輝臉色有些乏,對著鏡子拆去高髻上的冠子,口中輕輕道:「請方學士回去歇息罷,叫皇太女與皇子們在外殿候著。」

  宮女小聲應了,欲退時神色有些猶豫,可一瞧她鏡中微微不豫的面色,便垂首抱袖退了出去。

  自景宣三年正月皇上冊后至今已近八年,皇后所出共一女二子:長女若韜年七歲,出生不及三日便被冊立為儲;長子若韞、次子若韌則分別誕於景宣四年及景宣七年,如今不過是才知事不久的孩童而已。

  景宣七年秋,皇上以翰林學士方懷任資善堂直講一職,為皇太女若韜啟蒙授業;八年春,大皇子若韞隨入資善堂習業;今歲九月初,才滿三歲的二皇子若韌亦奉詔入資善堂。

  然而今歲遇災,九月中旬國中連降大雨,自西面數路直至京畿一帶,民田遭水災者不計其數,皇上與皇后在宮中遷朝會於寶和殿偏殿,又令宮中上下罷常膳,食素以仰祈上天之德。

  尚食局的女官們不忍皇女皇子們挨餓,又實是憐疼才剛滿三歲的小皇子若韌,遂偷偷與他們常膳為食。誰知此事走漏風聲,被人稟至皇后御前,頓時便令皇后震怒,連逐尚食局數人出宮,又詔三位皇女皇子們罷資善堂日課,入覲西華宮。

  殿門一開,宮女與外面的小黃門悄悄耳語了幾句,轉身請方懷回去,又忙躬身恭讓,讓乳母領著三個容貌俊麗衣著妥貼的小人兒入了殿中。

  未幾,孟廷輝從裡面慢慢走出來,瞧見三個孩子,眉尖又蹙了蹙,轉身隨意坐在殿中為二府朝臣所置的高椅上,攏起袖口,一言不發地望著他們。

  「母后。」

  最靠近她的小女孩兒率先跪了下去,端端正正地行了個大禮,然後垂下頭,老老實實地等她發話。

  旁邊一個男孩兒也馬上跪了下去,小聲道:「母后。」

  最邊上的小男孩兒約莫只有三歲的樣子,瞧見哥哥姊姊這模樣,不禁也拙手拙腳地跪了下去,嗲聲道:「母后。」

  候在殿角的乳母忍不下心,正想要僭越開口時,卻被兩個宮女一拽,往後面帶了下去。

  孟廷輝沒叫三人起身,只是坐著淡淡地注視著他們。

  半晌,若韜忍不住抬起頭來,清麗的小臉上凝了絲愧色,小小紅唇輕啟道:「母后,兒臣們知錯了,還請母后責罰。」

  「你有何錯?」孟廷輝看向她。

  若韜抿抿小嘴,一本正經道:「國中數路連逢大雨,不少百姓們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父皇與母后避正殿而罷常膳,減民賦、撫流民,以天下蒼生為念,實是大善仁聖。可兒臣們前日卻貪嘴食葷,不顧父皇與母后在宮中的素膳之令,使天家蒙羞,還請母后降罪。」

  「還請母后降罪。」若韞在一旁也跟著道。

  只有若韌睜大了眼望著哥哥姊姊,一臉將懂不懂的表情,小身子搖搖晃晃的,就快要跪不住了。

  孟廷輝微微一舒眉,問她道:「此話是你自個兒想出來的,還是旁人教的?」

  若韜小臉有些紅,囁喏道:「不敢欺瞞母后,是方大學士在適才來的路上教兒臣們這樣說的。」

  孟廷輝臉色冷然,斥她道:「你父皇心憂災民,已有月餘都疲乏得吃不下東西。內廷有詔諭令宮中上下罷常膳,你身為儲君,卻不將皇詔父命放在眼中,領著兩個皇弟公然食葷,這事兒一旦傳至外廷,想要朝臣百姓們怎麼看你?再過幾年,你便要以儲君之身入中書同宰執們學理政事了,怎的還這麼不懂事?今日是方學士教你這樣說的,倘是他不教,你難道就不知自己犯了錯兒?」

  若韜有些委屈,跪著不吭聲,一雙黑亮的大眼睛中噙滿了淚,卻倔強地咬著嘴唇不肯哭。

  旁邊若韞急得不行,搶著道:「母后息怒,此事當真怨不得皇姊,都是兒臣……」

  外面殿門突然嘎吱一聲被人推開來。

  若韌眼尖,一見來人便不管不顧地從地上爬起來,動作有如出弦利箭一般地衝那人奔過去,小身子一下子撞上那人的腿,仰著臉睜著大眼急急地叫:「父皇!」

  英寡一把撈起他,將他抱在臂彎中,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對還跪在地上的兩個孩子道:「都起來罷。」

  若韞猶豫了一下,起來轉身道:「父皇,這事兒都是兒臣的錯,讓母后別再責罰皇姊了罷!」

  英寡聞言揚眉,側頭瞥一眼孟廷輝,眼底瞭然,口中卻道:「何事值得你動這麼大的怒?」

  孟廷輝倚著椅背,微有無奈,心知定是哪個宮女看不過眼,著人去睿思殿通稟了他,才惹得他如此神速地前來「救人」,遂起身輕道:「由得你如此縱寵他們。」說罷,便轉身回內殿去了。

  若韜猶在跪著,口中小聲道:「父皇,是兒臣讓母后生氣了。」

  他低聲道:「起來。」然後將懷中的若韌放了下來,道:「且帶著兩個皇弟下去看書練字罷。」

  這三個孩子中,也就是女兒的性子最像自己,自幼不愛多言,安於靜處,雖從出生便被冊立為儲,可卻極是自斂懂事兒,年紀小小便頗受二府老臣們的喜愛。

  「謝父皇。」若韜站起來,靜靜地牽過若韌的小手,又叫過若韞,復又沖他行過禮,然後便一齊退殿出去了。

  他看著孩子們的身影淡出朱門,這才緩緩轉身,走入內殿。

  細高的銅鏡前簪花滿案,她坐得端正,手中翻疊著些細絹薄衫,聽見他的腳步也不作聲,只一徑低著眼。

  因國中數路遭逢水災,他之前減免了北面歲入錦綺綾紗之貢,宮中如今用的大多是綿絹一類的衣料。自景宣三年沈知書奉詔歸京,嚴馥之便將嚴家在潮安的鋪子交給了父親的外宅打理,自己隨沈知書進京沒多久,因衣妝精緻頗受那些命婦千金們的追捧,遂又開了家裁衣坊,專為名門大戶的女眷們裁衣縫裙,便是孟廷輝在宮中的好些用度,也都是從嚴馥之那裡來的。

  今次宮中用例既改為綿絹,她自然身先士卒地服綿穿絹,連帶著這京畿宇內的朝臣們府上亦不敢平鋪縑綾錦繡。嚴馥之更是一改鋪子裡的用料,所餘之錢帛皆上貢以做北面邊費,如此一來,整個畿內並同河陽南、北路的商賈們又連納了不少錢,以為朝廷賑災出力。

  她於此事之功,他看在眼中,更是暖在心頭。

  這麼多年來,她心中裝的是他,是他的江山天下,更是他的百姓萬民。她是他知解君心的能臣,是他生死與共的女子,是他同甘共苦的妻,更是他三個孩子的母后。

  此生能得她一人,便是蒼天予福,而他也再無它求。

  他走到她身後,俯身在她髮頂印了個吻,薄唇又移去她耳邊,「怎的,不至於連我也氣罷?」

  她哼道:「不敢。」

  他笑,發狠似的咬了一口她細嫩敏感的耳垂,「我聽人說了,尚食局的人不規矩,哄著若韌吃了些葷食,若韞忍不住也跟著吃了,若韜不過是在一旁沒擋住,也值得你這樣斥責她?」

  她輕輕嘆氣,回眼瞅他,「她要是一般的公主也就罷了,偏她生就是你的嫡長女,偏你又不顧不管地冊她為儲,殊不知這天下有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她瞧?我倘不在內廷罰罰她,這要是落在外朝哪個有心人的手中當把柄,又該如何是好?」

  說著,她又略微忿然地撥開他的手臂,「我教罰他們也就罷了,誰讓你次次都來裝好人?哄著叫孩子們不和我親……」

  他笑著將她一把拽起來抱進懷中,「你聽不見旁人都說若韞和若韌像你麼?看若韌方才那靈動放肆的勁兒,哪像個三歲大的娃娃。」

  她在他懷中小掙了下,身子不覺軟了,將手中的薄衫隨意往案上一扔,埋頭在他胸口,「久賴在此處做什麼,睿思殿那邊不必再去了麼?」

  「一看見你,就不想走了。」他的聲音低沉微啞,數年來都不曾變過,輕而易舉就能將她心頭的火星激燃。

  她由他抱著往床榻邊走去,耳根點點發燙,口中道:「今日瞧見這天放晴了,我心中才略略舒坦了些,誰知那邊又傳來孩子們不守詔諭的事兒,我豈能不管不問?」

  若韜、若韞、若韌三人雖是個性不同,可都是粉雕玉琢極其可愛,內宮中人哪個不疼惜憐愛他們?便是任資善堂直講的方懷,也常常誇讚這三個孩子天姿聰穎,而今日寧可忤逆她這皇后之意,也要教平日裡不善多言的若韜說那麼一番話。

  他扯了帳子,抱著她躺下去,「我知你最疼若韜,生怕她將來路走得不順。她能有今日之乖巧,全仗你多年教養之功。」

  她輕皺鼻尖,「她這性子同你當初簡直是一模一樣,平日裡想些什麼全埋在心中,不肯多吐一字。這一副江山的擔子何其重也,我雖是責她罰她,可心中又實是心疼她。」

  他側頭看看她,「生在天家之人,皆是這命。」

  她一下子仰起臉,將他抱得緊了些,聲音輕下去:「所以我也心疼你。」

  天漸黑,夜漸濃,空氣中似是浮蕩著細碎金粒,映得他俊臉明晰,一挑眉一揚唇皆是攝心惑人,叫她看著看著便失了神。

  多少年了?

  從乾德二十四年春日在沖州府相見,到如今景宣十年秋夜在皇城相伴,已有整十二年。

  或是從乾德十四年的那一個雨夜,抑或是從乾德六年她出生的那一個夜晚,她今生便注定是他的人。

  暗中,他突然道:「今日可是去料理向得謙的後事了?」

  她沒吭聲,許久才點了下頭。

  長髮柔軟地擦過他橫在她頸後的手臂,如細藻一般驀地勾起二人間的許多舊憶。

  景宣三年初,北戩大敗,狄念生擒北戩皇帝向得謙及其宗室子弟、押解入京,向氏一門分別被拜國公子侯,賜宅京中,數年來還算是微瀾止水。

  她曾經想問卻沒問過,他當年沒有下狠手誅殺北戩宗室,究竟是不是因為顧及到她,怕她會心生惻隱,而又會想起自己兒時的過往?

  但當她生下女兒、女兒又被冊立為儲之後,她便再也沒有想過這問題,反倒是自己動了護犢殺心。

  每每看見女兒那可人的笑顏、小小的模樣時,她就忍不住會想,倘是將來待他與她百年之後,女兒在這世上可會遭受什麼大難不幸?到時候這小小的肩膀又將承受怎樣的家國重擔,還會不會有人能夠護得了她、幫得了她、愛得了她?

  為了女兒將來為帝之路能夠順坦一些,便是盡誅北戩宗室子弟,她亦能下得了這狠手。

  只是他不曾表露過這心思,她也就從未提起過。

  但她如今終也能明白,當年的那一切,無關人也無關理,那不過是一個上位者為了自己的子孫後代能夠不必再受自己當年的艱辛苦難而做的打算。

  她不能夠一輩子都這樣恨他的父王,正如她不能夠真正放心北戩向氏宗室一樣。

  七年來向氏宗室中人陸陸續續或老或病而死,如今向得謙亦在半個月前因病暴斃,她這才稍稍放下了些心來。

  可是她心裡的這些思量,又怎能對他說得出口?

  「水患既消,」他低沉的聲音又響起來,「不如找個時間,你帶著若韜、若韞、若韌三人,一同去西都謁見母皇與父王?」

  她的臉貼在他的左胸前,一下下聽著他的心跳,口中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到底是明白她的。

  否則也不會挑這當口與她說這事兒。

  他等了她七年,或許他原本還打算等更久,等她能夠真正釋然——雖然這釋然並非是不恨,只是她選擇不去恨。

  從前的事情她沒有辦法能夠改變重來,她唯一能夠做的,便是忘記心頭的傷恨,而握緊手中的摯愛,一生一世為了她所愛的人們去好好地活著。

作者: chenliping3410    時間: 2012-7-16 09:35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7-16 09:42 AM 編輯

番外二 景宣十一年

  景宣十一年春三月,西都遂陽舊宮外已是香花滿徑,殿闕之間蓮池水清,闊葉翠色在陽光下泛著點點水金。

  若韞帶著弟弟若韌在池邊嘻鬧不休,二人身旁不遠處站著個華服男子,雖已兩鬢斑白,可脊背依然挺得筆直,帶了皺紋的側臉上仍能看出年輕時英俊瘦削的痕跡。

  他負手望著兩個男孩,薄如鋒刃的嘴唇微微向上彎起,縱是一言不發,可身上的氣勢仍是令人不敢小覷。

  「皇爺爺!」若韌一轉身就撲了過來,兩隻濕乎乎的小手扯住男子錦袍下襬,「皇兄他欺負我!」

  若韞在後繃著小臉,氣呼呼道:「我才沒有呢!」

  賀喜彎腰一把抱起若韌,又將若韞拉過來,沉凜如淵的眸子中漸起一絲暖意,「在西都待了這麼多日,可有想過你們父皇?」

  「不想!」若韌瞪著大眼睛,童言無忌道:「父皇不在,就沒人逼我們練劍啦!」

  若韞忍不住拍了一下他圓嘟嘟的腮幫子,惱道:「這話要是傳到母后耳中,又得連累我跟著你受罰!」

  賀喜嘴角勾起些,聲音卻寒了點:「天家男兒,還有怕練劍的?」說罷,便將若韌放了下來,對兩個孩子道:「去後面校場!」

  若韌一下子就蔫了,小小的身子扭來扭去,癟著嘴不肯動。

  若韞二話不說,轉身就往北面校場方向小跑而去。

  賀喜低眼看了看尚不到四歲的若韌,終是無奈一笑,提著他的領子將他舉起來,「你父皇如你這般大的時候,已敢持弓上馬了。」

  若韌瞅準機會就趴在他胸前不肯再動,腆著臉笑嘻嘻地道:「皇爺爺,皇爺爺,皇爺爺……」

  孟廷輝從殿中出來時,一眼就望見遠處兒子那近似耍賴的模樣,當下又氣又樂,抿唇在丹陛下站了一會兒,才轉頭往池邊橋頭處望過去。

  小小的拱橋連池而躬,穿著薄紗小裙的若韜安安靜靜地站在上面,陪著身旁的英歡一齊餵那池中的錦鯉。

  英歡一襲朱衣立在橋頭,腦後高髻如雲入天,容貌雖已不復年輕,可眼角眉梢仍是如煙如絲,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那麼美麗高貴。

  若韜時而仰起小臉笑笑,呈上手中捧的魚餌小盅給她,那怡然不驚的模樣竟與她有幾分相像。

  池裡的錦鯉時不時地甩尾騰躍,濺起一朵朵細碎的水花。

  孟廷輝看了一會兒,忽覺不忍打攪孩子們與二位老人的共處時光,遂轉身尋了個石凳坐下來,靜享起這美好的春日暖陽來。

  今歲國中一切安寧,自年初正旦大朝會過後,她在朝中將北面封邑的諸多雜事一一料理完畢,便依前約帶著三個孩子來西都謁見上皇與平王,至今已有五日的功夫。

  來之前心中或有惶惑,怕自己無法真正坦然地面對他們,更怕他們見到自己會不甚自在,可來了之後卻發現,那一切的擔心都是多餘的。

  這一對老人年輕時走過了多少風雨,經歷了多少愛恨,見證了多少世情,那些國仇家恨在他們眼中早已淡如雲煙,又怎會對她心生罅隙?

  如今她在他們眼中,就只是他們的愛子所鍾愛的女子。

  而她這幾日看著二位老人之間的相處,又何嘗不是羨慕至極?

  相恨十年,一眼相望,繼而相纏一生……人向來都道天家最是無情,可這無情之下,偏又有著最矢志不渝的愛。

  淡至極致,情至濃時。

  她只願待她年老之時,亦能與他白首相望、含笑執手、共寢一穴。

  「皇后娘娘。」

  身後的女聲突然喚回她的心神,她回頭去望,「何事?」

  宮女笑吟吟得呈上來一封邊角泛黃的信件,道:「這是上皇適才吩咐叫奴婢拿來給娘娘看的。」

  她有些狐疑地接過來,斥退那宮女,飛快地打開來。

  目光慢慢掃過去,這些字是那麼熟悉,卻又是那麼刺眼,直叫她看得眼角都發酸。

  良久,她才合上信箋,握在掌心中,輕輕一牽唇。

  都已過了這麼多年,她竟然一直不知道,他對她用情會是如此之深。

  信上落款的後面是景宣元年冬十二月。

  那個時候她在做什麼?

  她甫入樞府沒多久,日夜盡心學習軍務諸事,忙得焦頭爛額。

  可他卻已在打算她與他將來的一切。

  包括,北面的那片廣闊疆域。

  當初他一詔割許北面數路做她一人的封邑,她以為那是他因勢所迫才做的決定,誰曾想早在景宣元年時,他便已決心要以這片疆土來償她那亡國破家之殤,以堵住天下眾人之口……繼而冊她為他的皇后。

  可他尚未來得及開口,北面倒先出了事兒。

  但真正令她動容的,卻不僅僅是他這藏了許久的心意,而是二位老人竟然允讓了他的這一念頭。

  拋去國仇家恨,這江山天下浸染了二人的鮮血汗水,而二人竟能夠如此坦然地重割疆土與前朝敵國皇嗣,若非是深知他對她的愛,又怎會如此豁達和包容?

  她想著,不禁抬眼望向不遠處的垂柳橋頭,恰見英歡紅唇微揚,正笑望著她的一舉一動。

  眼底忽而澀濕一片。

  雖是自幼無父無母,可她今生能得到他的愛、能得到他的父母真心相待,是亦足矣。

  遠處忽起一陣腳步聲,有內侍急匆匆地跑來,見她坐在近處,不由立即止步,滿頭大汗道:「啟稟皇后娘娘,方才城頭軍司來報,說是……說是遠遠見著黃仗,看樣子竟像是皇上來了。」

  孟廷輝詫異萬分,馬上站起身來。

  她之所以會獨自帶著三個孩子來西都,就是因他在京中忙得脫不開身,又不好擺駕西幸、徒叫國庫破費一番。

  怎的今次卻會跟著她的腳步到西都來?

  轉思間,若韜不知何時走到她身旁,輕輕拽著她的衣角道:「母后,母后……」

  她回頭,見是若韜,臉色不由一柔,輕問道:「何事?」

  若韜眼睛笑得彎彎,小聲道:「皇祖母方才同我說,今日可是母后的生辰呢。」

  她怔住。

  三月初七……

  自己竟會忘了,三十年前的這一天,正是她出生之時,也正是他的母皇戲稱要冊她為他的太子妃之時。

  兜兜轉轉這麼多年,她終於還是回到了原點。

  她曾經以為能得他傾心相付,皆是因自己不懈的努力,殊不知她與他之間的緣分,早就由上天注定了。

  她彎唇亦笑,俯下身摸了摸女兒的長髮,輕輕道:「隨母后一同出宮去接父皇,好不好?」

  ---------------  全文完  ---------------



番外 詳細
  
  大歷十四年八月二十六日,英寡出生於西宮。
  
  乾德元年正月初一,大赦,改元,定有天下之號曰平。
  
  乾德二年冬十一月,新都建成,群臣拜表,請易逐州為逐陽,上駁之,用其舊稱,不使再議。
  
  乾德三年春二月,詔告天下移都諸事,使東西二朝合班於逐州,徙遂陽、燕平宮中諸物,留兩宮為東西行宮。
  
  三月二十六日,幸逐州新宮,諸事禮成,夜宴群臣將校,上親為之飲,賜酒七巡。
  
  十月初一。平王拜表。請立皇長子寡為皇太子,朝中重臣皆附。上允之。十六日,冊皇長子寡為皇太子。
  
  乾德八年夏五月初八,以皇太子寡少聰多敏,詔天下德才之人為之傅,朝中上下多有請者,太子見之,固拒不納。
  
  六月初三,上以壽誕宴邀之名,詔舊相沈無塵攜眷適京,暫居宮中候館;初六,令皇太子寡適館見之,寡悅而願從,乃拜沈無塵太子太傅。
  
  八月十一日,詔沈無塵長子沈知書入宮,為皇太子寡之伴讀。
  
  乾德十四年初春,上詔停廢北面四路敕額外的寺院庵廟,重令年幼僧尼編戶入籍,時潮安北路沖州府的通判張越行令不效,致使大批無戶年幼僧尼無家可歸,英寡親辦潮安僧尼案,
  
  大平王朝的乾德十八年春,英寡和狄念於遂陽西苑相遇。
  
  乾德二四年初春,開放兩國邊境數州自由互市。
  
  沈無塵赴潮安北路主考
  
  皇太子要立妃
  
  英寡孟廷輝沈知書嚴馥之於博風樓初遇。
  
  英寡與孟廷輝在舊廟再遇。
  
  英寡孤身一人便去了青州大營,又一路向南,勘視了北境沿線的數十個營砦,返回衝州府,直登潮安北路安撫使司衙門,孟廷輝因策論針砭潮安北路的吏治不效與定題不符而除名,亦因此被英寡恩點為女子進士科潮安北路解元。
  
  乾德二四年四月初八,孟廷輝入京,入住宜泰樓,向兵部職方司沈知禮遞帖。
  
  乾德二十四年四月十八日,女子進士科禮部試開考,京城南雀門太學以北、禮部貢院以東的七條街盡行宵禁令,
  
  三日後考生出院,禮部試權知貢舉古欽著有關大臣們按例鎖院判卷,朝中中書諸事皆由右相徐亭料理。
  
  五月五日,女子進士科禮部試放榜,潮安北路解元孟廷輝高登榜首,判為此次禮部試會元。
  
  乾德二十四年五月十五日的黎明,殿試,題目:為君難為臣不易。孟廷輝知英寡真正身份。
  
  卯時起,女貢士覲見,額,傳臚小孟初調戲小寡。
  
  乾德二十四年五月廿日,女子進士科殿試放榜。潮安北路解元、京中禮部試會元孟廷輝再登榜首,成為了大平王朝女子進士科開試以來的第一個三元及第的女狀元。
  
  著賞孟廷輝入翰林院、任從六品修撰一職,允入東宮經筵侍講,並修前朝之史,可進兩院觀諸翰林學士起草誥敕,再加賜佩銀魚袋。
  
  沈知禮使孟廷輝任東宮祗候之職,小孟復調戲小寡。小寡遣小孟於編檢案上跟著方懷學修前朝之史。
  
  十月初八,一年一度的北苑騎射大典,狄念登場,頻向沈知禮拋媚眼,小孟遇險,小寡救之。
  
  乾德二十五,正月初一年節,國中凡大府州縣皆放關撲三日。
  
  京中自正旦大朝會後至十五日元宵放燈前,皇上與平王凡駕出三次。
  
  嚴馥之於青州虎南街開新鋪,被王奇手下剝削。
  
  正月十六一早,嚴馥之和沈知書理論,達成聯盟
  
  二月,沈知書連參青州通判王奇三大罪,英寡詔王奇歸京、暫授太僕寺主事一職、留待細查而告結。
  
  小孟當夜擬旨措辭婉轉圓滑,小寡大怒,感情交流以後小寡送小孟回公社。
  
  轉日,方懷薦小孟補門下省左司諫一缺,群臣議納妃一事,平王大怒,小寡不納妃。
  
  三月二十九日吏部春季課考,孟廷輝赴廖府宴。
  
  晚,小孟表白。
  
  轉日,小寡給小孟食盒,小孟遭襲,狄念救之,小寡看望,二人共赴夜市,甜蜜kiss定情。
  
  乾德二十五年四月末大理寺卿潘聰雲及御史中丞薛潘則以孟廷輝下獄問審之供定其忤上欺君、目無寺制、縱吏傷民等數條罪狀,奏請將王奇貶流倉州,太子遂允其請
  
  五月初,翰林學士方懷拜表,道太僕寺少卿魏明先隱匿母喪不報朝廷實乃不孝欺君之行,翰林院請議斥潮一時遽湧,天下人聞之側目;御史台侍御史曹京隨後參劾魏明先為臣大不敬、拒不回籍丁憂之罪,奏請將其革職下獄問審,御史台群吏聞之亦皆聯名拜表參上。太子隨即召二府重臣廷議此事,遂革魏明先一切官職,逐其回籍丁憂守制。
  
  後十日,太子以孟廷輝於王奇一案奏狀及時、審獄有功而擢遷其為右諫議大夫、龍圖閣直學士,享正四品官例俸賜。朝堂內外聞之無不震驚,或有上折諫曰太子詔出倉促、懇請太子收回成命者,皆為太子所駁。
  
  登基前月,華麗麗的劇情上演。
  
  乾德二十五八月二十六日,英寡登基,孟廷輝為前導官,腹痛,暈倒,貶孟廷輝,便不能不究方懷、張仞、薛鵬三人之為臣失職不當之處。貶方、張二人為翰林侍讀學士,薛鵬之材不足以為蘭台令,自御史中丞左遷知制誥。汪卿久居中樞,不悉外路諸縣民生,今日於大典之上又與二府重臣上言不捨太上皇帝、平王云云。朕諒你一心忠情,便許你隨他二人退處西都、以參知政事銜出知遂陽,如何?古相多年來體國忠君,實屬朝中不二賢相,今除平章軍國重事銜,仍領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職。當夜與孟府過夜。
  
  八月,潮安北路的柳旗大營嘩變,
  
  景宣元年,孟廷輝制大營嘩變。
  
  正月初九,孟廷輝抵京。
  
  正月初十,小孟小寡西山賞雪加甜蜜加表白
  
  正月十一孟廷輝北上潮安平亂有功,除權知制誥,同判吏部流內銓、知考課院,賜金紫。
  
  三月初,小孟遞「論朝中進士科舉士札子」,提案女子與男子同試今歲進士科。
  
  三月末,小孟小寡觀騎射,然後在西華宮西華宮。
  
  四月初,殿試後,尹清登場,尹清給小孟徐亭與郝況私信,小孟借此扳倒徐亭。
  
  小狄請小孟做媒。
  
  七夕之夜,小孟喝醉,和小寡在孟府西華宮。
  
  八月二十六、小寡生辰,先使百官稱賀於殿,再傳二府、兩制以上大臣以及余等近臣一併至宮中池園小釣,小孟小寡用一個魚網。
  
  當日,左秋容登場,心傾小孟,嗷嗷,古欽逼小孟退出冊後之爭,小孟散佈古欽和知禮有私。
  
  沈知書回京,宴客,沈知禮求小孟求情。
  
  十一月初七,狄念和沈知禮結婚,瓦卡卡,小寡小孟後院門口車震。
  
  景宣元年十一月廿二,皇上敕止台諫彈劾尚書左僕射古欽,遷侍御史橋博以殿中丞知□州;廿五,拜左丞周必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
  
  又十日,以孟廷輝為給事中、同知樞密院事。
  
  十二月初九,除狄念履正大夫、左監門衛將軍、殿前司侍衛親軍馬軍都虞侯,使赴北境重編潮安、建康、臨淮三路禁軍營砦,潮安北路轉運使沈知書亦隨之同往。
  
  大歷十三年十二月廿日,鎮雲將軍、北面軍行營都部署謝明遠克吳州,斬首萬餘級,擒中宛樞密使、軍前將校數十人;廿一,中宛皇帝孟羽降。廿廿三,二架幸吳州,命從官將校飲,犒賞諸軍有差。
  
  大歷十四年正月廿五,帝幸玉津園宴射,勞孟羽於園,以孟羽為中書令、秦國公,羽子弟諸臣賜爵有差。……是夜,孟羽薨。……
  
  乾德三年十一月初三,上復賜爵與歿秦國公孟羽之子孟昊、孟踣、弟孟玦、孟璞,徙四公及其家眷於新都逐州,賜宅有差。……時孟昊妻散子亡,孟踣未娶,孟玦、孟璞之子幼不知事;平王為昊、踣娶妻納妾,使玦、璞二子入宮以見;眾臣皆以平王為善,上亦頗許之。
  
  乾德六年三月初七,鄭國公孟昊得女,上親幸其府邸,封賜其女為清圖縣君,孟昊闔府叩謝隆恩,夜宴群臣於宅;宴間或有臣公笑雲此女生來便享尊爵、及長亦富貴云云,孟昊笑不敢受;上聞之,使人復取其女觀之,頗愛其乖巧之貌,遂於孟昊笑曰欲使其女為太子妃云云,眾皆以為真,孟昊亦請上賜名其女,然平王未至,上不豫久留,少頃即回宮。……」
  
  「……乾德六年十月廿二,皇城司有將獻鄭國公孟昊、韓國公孟玦墨寶於廷,其上或有思懷亡國、欲圖復興之句,眾臣見之,皆駭不能言。……上怒而起案,敕有司鞫昊、玦二人於獄。
  
  十月廿六,平王以孟氏四公反心尚存,盡誅其子於室殆盡,大白其罪於臣國郡縣,天下聞之股粟。……」
  
  景宣元年十二月廿七,正旦大朝會將開三日前,北戩來使抵赴京中候館,
  
  四月初八,北戩舉兵南下,陣鋒直指潮安北路岷山之西的亭州。
  
  五月十七日,宋之瑞一萬兵馬進亭州;十九日,北戩大軍圍亭州之部退走至岷山;二十三日,北戩援軍至,三部合師於岷山之北;二十七日,宋之瑞率軍出亭州,斷敵糧道於金峽關口,是夜羅必韜領兵北犯其營,縱火其倉。六月一日,臨淮路韓澎率二萬五千兵馬北上圍梓州。六月四日,狄念大軍攻剿敵岷山大營,背戩大軍不得寸糧、兵疲馬乏,披白而降之;十日,韓澎下梓州。狄念遂令羅必韜、宋之瑞二部北上據金峽關口之東西,以韓澎為先討使,令出軍擊暉州。
  
  小孟知道身世,要去戰場。
  
  中間省略若干戰爭戲。
  
  大平皇帝已於八月二十日從北京北上,統京畿諸路禁軍共十三萬御駕親征。
  
  瓦卡卡。然後兩人華麗麗的見面啦,然後糾結一下,就登記結婚了。
  
  年底回老家。
  
  正月初一辦酒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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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是如此,那便交由古相了。」英寡看一眼攤開的奏章,面色不動。
  
  「臣,遵旨。」古欽應聲,低頭退回臣列。
  
  「朕此去月餘,朝中事務不可拖延,諸事眾卿速決。」英寡中指稍曲,掌心面上,輕輕扣著桌面,一下一下,聲音雖弱,在空蕩的鑾殿裡卻繞了幾個來回。
  
  殿門隔開了外間的日光,此時無人再奏,空留一室肅冷。
  
  片刻,英寡沉聲道:「退朝。」又道,「狄念留下。」
  
  殿門一開,光芒洩入,眾人正退,卻從殿外傳來一個嬌滴滴的女音。
  
  「父皇。」
  
  先是從門邊出現一隻腳,小小的不足手掌一半,在繡鞋裡塞著顯得微鼓,然後是另一隻,再然後是粉色的衣擺,軟糯糯的手指捏著門,晃進個臉蛋,三四歲的小女孩抬眼瞅瞅鑾座上的人,又軟軟地叫了一聲,「父皇。」
  
  有帝女,名含光。
  
  聞得此聲,英寡唇角頓時鬆了幾分,本欲訓斥她胡亂闖入,卻狠不下心,抬手喚她,「過來。」
  
  含光回頭望了望什麼,才鬆開抓住殿門的手,邁著小腿歪歪扭扭地進殿。
  
  方走幾步,又轉身朝殿外伸出手,「湛哥哥。」
  
  狄湛無可奈何地從門後閃出來,站在殿外先作了個揖,「公主,您就饒了我吧。」
  
  公主含光自打初見狄家長子,便頗喜與他玩樂,更甚親兄長,此事朝內皆知。一時間眾人不知如何是好,逕直退下甚為無禮,站回殿內又尷尬,只得立於門前原地。
  
  含光不依不饒地倒轉回去,費力牽住高她一個頭的狄湛的手,將他往殿內拽。
  
  狄念本未退殿,沒有看到殿門的一幕,直到含光將狄湛拉到殿前他才發現,「湛兒?」
  
  狄湛向英寡行過禮,才轉身對狄念彎腰,「父親。」
  
  英寡放鬆地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看向含光,「怎麼了?」
  
  含光扁扁嘴,像模像樣地跪下,「兒臣含光,前來請旨。」
  
  這麼小的人兒,連路都還走不穩,大人行徑得浸人心窩。
  
  英寡看著她,心裡一動,面上卻平靜如常,背脊離椅,雙手撐案,挑眉問,「請什麼旨?」
  
  含光一本正經道:「求父皇將湛哥哥娶給……不對,賜給……不,嫁給兒臣。」
  
  狄念滿臉驚訝地低頭看狄湛,狄湛連連搖頭歎氣,古欽輕咳兩聲,其餘人更是捂嘴掩笑。
  
  「含光話還說不清楚就要求親?」英寡輕笑出聲,撫平衣擺站起身,踱下台階。
  
  「母后說,女人就應該主動些。」含光摸摸膝蓋,朝英寡撒嬌,「父皇,含光腿疼。」
  
  說完裝模作樣地眨了眨眼睛,好似真要委屈得流淚。
  
  英寡終於疼愛盡展於外,衝她伸出雙臂,「來。」
  
  有了父皇哪還顧得上此行目的,含光搖搖晃晃地站直,跑上前撲進英寡懷裡,蓮藕樣的嫩臂一甩一甩。
  
  英寡彎下身抱起她,任她小手在自己臉上摸來摸去,大掌不敢用力,略微地攏住。
  
  含光摸夠了抬頭,在英寡左臉上「啪嗒」親了一口,小腦袋靠在英寡頸間左右磨蹭。
  
  「父皇就是好看。」末了又添上一句,「母后也是這樣說的。」
  
  「哦?」英寡低笑,摸著含光頭髮逗她:「母后怎麼說的?」
  
  「母后說,父皇哪裡都好看。」含光自然不懂得「哪裡」的深層含義。
  
  美夜,馬車,一人進而縛手,一人退而求饒。
  
  她說,你全身都好看。
  
  「那我們去問問母后,你湛哥哥好不好看。」英寡抱著含光,一路出殿,「狄念,待朕回來再議。」
  
  「是,陛下。」
  
  「母后!」西華宮還未到,含光便在英寡懷裡連連呼喊。
  
  聽到女兒聲音,孟廷輝迎出宮外,卻見不止含光一人。
  
  「不是說要同狄念商議京畿防務麼,怎的這會兒就回來了。」驚喜之下過去牽住他衣角,仰面看他。
  
  「我將含光送回來。」英寡直直地注視著,好似幾月未見般的要將她打量清楚。
  
  她勾起唇,衝他輕笑。
  
  「哥哥呢?」含光伸頭探進殿內,沒瞧見哥哥,不無失望。
  
  「哥哥去練騎術了,等含光長大一些,就讓哥哥帶含光去。」英寡溫言道。
  
  將含光交給嬤嬤,英寡大掌扣住孟廷輝手心,牽進內殿。
  
  「可讓御醫看過了?」他一把擁住她,細細地吻著嘴角,唇線,一點一點將燙舌擠進她唇間,輕咬她舌尖。
  
  她被他親得意亂神迷,模糊間答道,「御醫說未有孕。」
  
  「那便放心了。」他不甘於現有陣地,唇鬢廝磨間又移去親她耳垂,惹得她渾身一顫,伸手推他,「陛下。」
  
  他捏住她下巴,提聲道:「嗯?」
  
  她壓住念頭,道:「狄將軍還等著陛下。」又附唇過去,輕聲道:「夜深後陛下若還未歸,我便去睿思殿尋。」
  
  這一字一句伴著她深淺間喘息起起伏伏,聲聲都是誘惑。
  
  你若來尋,我怎會早歸。
  
  英寡盯著她泛著粉紅的脖頸,手臂寸寸收緊,亦是低沉相應,「我便等你來尋。」
  
  「此次南巡,狄湛也一同去。」英寡推開狄念遞上的地圖,拿筆蘸了硃砂勾塗,頭未抬,蠟燭苗子從西面映過來,照得側影陡斜。
  
  狄念自知此間深意,他留京,皇上自然需要一個保證。推拒不得,也不能推拒,只能應下,「是。」
  
  「也好給含光做個伴。」英寡收回凝在案上的眼神,提筆,「這裡,這裡的禁軍換了,從你那裡調人過去。」
  
  為防萬一,天子南巡,京城的防務也需通通換過,禁軍,守衛,均得重新從軍中抽調。
  
  孟廷輝在門外等了半個時辰,才聽到殿內傳來腳步聲,她整整衣襟,恰時地推門。
  
  「狄將軍。」她含笑見禮。
  
  狄念乍見她裝束,一愣,尷尬得不知如何稱呼,半晌才道:「皇后。」
  
  然後匆匆退下。
  
  小黃門從外面關上了殿門,她抿起唇,看向他。
  
  紫裙玉銙金魚袋。她穿了那年西山他賜的官服。
  
  眼神逐漸泛起波瀾。
  
  「天色已晚,我來尋陛下。」她見他不語,輕聲道。
  
  「嗯。」他嗓音漸啞,話音雖落,卻依然站在原地不動。
  
  她皺皺眉,提裙上前,在離他只半步的距離停下,雙手抬上去勾他脖頸,明知故問道,「臣已來了,陛下還要如何?」
  
  他面無表情地盯住她,看她波光閃耀的眸子,看她潮紅的臉頰,看她因生育被勒得更緊的豐胸,慢慢撥下她扣在自己頸後的雙手,拉到她身後,一掌便控住雙腕。
  
  「陛下。」她似願未願地稍作掙扎,他力道加大,她便放棄,轉而用身體去貼他。
  
  他喉結滾動,抓住她的手未松,又伸一手去握她腰,緊摟著步步退向高高在上的鑾座。
  
  她雙手被縛坐在他腿上,他迫她側身望向下方。
  
  燭影重重,看不真切,就像這是上朝時分,下有眾臣仰視,望著他,還有她。
  
  想到這般情景,她難耐地扭了扭身子。
  
  只一動,他便吻了上來。薄唇反覆熨帖她雙瓣,卻又不深入,她不滿地輕咬住他唇,然後放開。
  
  他低聲道,「鑾座之上,膽敢放肆。」
  
  她不甘心,翹臀稍移,坐得離他腰股更近,暗自帶力去蹭他腿間。
  
  他知她所學不少,更用盡所學討他歡心,鬆開她手,任她為所欲為。
  
  她輕輕捏了捏手腕,便摸索到他腰間,不急不緩地解著褲帶。鬆開之後卻又不再繼續,扒著他衣襟,下身慢慢動作。
  
  分開雙腿,面對而坐。
  
  「陛下可滿意?」她靠上他胸膛,手上動作不斷,扯開他外裳,中單,又拔了他玉簪,輕喘著吻他左眼。
  
  他不答,手卻從她裙下探進,從她光裸的小腿一路摸上去,接著是大腿,到了大腿根部便不動了,手指來回滑動。
  
  她懂得他想什麼,將他內衣大敞,嘴唇貼上去,微張,貝齒自胸開始,向下咬去。
  
  這點力道,只讓他越發覺得心裡被燒了把火,情慾不帶掩飾疊加於面,眼底火光低濺。
  
  「就這般愛咬人?」他呼吸粗急,卻不阻止她。
  
  她伸舌在他腹部一舔,拉下了他錦褲。
  
  自己抬身,稍起,提腰,緩緩坐下去,小腹一收。
  
  她官服完好,他裳帶盡散,下身相交,面上都是求而不滿的神色。
  
  他低喘看她上上下下的搖擺,手臂錮在她腰間,埋頭在她胸間尋求慰藉。
  
  當年,他為裸身的她一件件穿上這身衣裳。
  
  這夜,他將繁服層層剝下。
  
  夏日蟬鳴,暖風頻送,只一室不盡雲雨與綿綿暑意相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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